貴州 姚 輝
特別推薦
風
貴州 姚 輝
我不敢隨意成為那個熟知風的去向的人。
風可能比我們更為蒼老——在風可以牢記的高處,誰仍將遇到風丟失多年的腳?。课覀?,曾是某個腳印卷角的一部分,我們有春天反復承受的遐想——當腳印逼近泥濘的篝火,那風一般存在的人,是不是,將再一次疾風般消失?
他握熱了風的骨骼。我不敢隨意翻查風的愛憎——這縷風,正經歷多余的遠方。那風一般誦唱的人,比風詛咒過的黃昏,更為邈遠,迷離。
我不敢把風的往昔刻成金石之痛,刻成鳥骨及花草簇擁的奇跡。我不敢隨意沉默——風的旗幟開始腐爛。風撐開整座天堂洶涌的暗影……像一個守望者,風,從倦怠的足音里剜出三月遼闊的冷,以及篝火之愛——
風,揮動星辰即將重現的無邊苦樂。
我不敢隨意將風的未來,指給不斷回響著的種種風聲……
太陽停下翅膀,留給風,一些飛翔的勇氣。
風的肉身也是我們的肉身——太陽鮮艷的肉身——風在太陽的指縫里,嵌入所有惶惑過的黎明。一只鳥,成為風最初的記憶。
我們在風的背面站成旭日之影。你還能守候什么?除了風憂慮的方向,除了風的傾訴,你還能在風的守候里,靠近什么?
風比我們更能記清種種無辜的酸楚。風在風的長路上老去,風在風的蒼涼里,松開太陽旋轉的波瀾。
風吹徹懷想。
另外的太陽重新飛翔。誰的紅塵,堵住了風不變的聲息?
風的遺忘也是我們的遺忘——太陽嗥叫,風的毛羽,劃過我們共同的仰望……
有人靠在風的犄角上,像一抹夕光,有人,將風的臉畫成花瓣搖晃的形狀。
有人在風的脊梁上鑿刻某個日子翠綠的意愿。風忍住了最初的劇痛——這也是最好和最后的劇痛么?風的脊梁,還刻滿了風古老的線路圖???,風在風的憎惡里拐一個急彎,將自己的夢境與笑,一次次,撞碎于地。
有人習慣了風的泣哭。風的哀慟里,升起歌者不屈的火焰——有人,讓風搬開身影上結痂的空曠——
風是那只啼叫過千年的紫鳥,是那塊被風聲壓碎的堅碑,是一朵花試圖抵擋的霜雪。
有人沉默——風在腿骨上敲出四季之痛,風在風的尾翎上,找到風的兒子咽下的慰藉。
風里,有漫長的死亡——
風把所有道路扔向遠方。你忽略了風最艱難的行走方式——風為誰衰老?凜冽的愛,鎖在風的血滴中。風,為誰隱瞞一座墳墓溫暖的夢境?
風成為落葉錯雜的眼神,成為黑暗泛起的多種沉渣,或者火的瑣事。風從菊瓣的曲徑中,找到失敗的所有可能,但它躲不過這樣的失敗——風,成為風自己的淚滴。
風創(chuàng)造著新穎的疼痛。風的希望仿佛緩緩熄滅的燈盞,糾正著風說錯過多年的承諾。
風與誰的摯愛有關?誰,挽著風聲,猛一下,站上了風暴之巔?
風祈求風的道路重新出現——
—風里,有不朽的死亡……
市廛染黑頌歌,染黑曙光上斑駁的風聲——
手捏鎳幣祈禱的人被一張摻假的報紙遮沒。他祈禱什么?這悲涼的人,嚼碎千種塑封的快樂。
風浸在暗黑的光里,像一具枯萎的尸體,像一具尸體逐漸冰涼的未來——風聲,留不住風無際的期待。
市廛可以代替怎樣的記憶?風與無法回望的時代有關。它吹斜什么?風,經不起曙光起伏的詠唱。
我曾經將風的呼嘯叫作真理,現在,我只能把它叫作真理的恥骨,叫作真理璀璨的花柳病,或失憶癥患者守候的針劑……現在,我還想把風的背影,叫作風的往昔。
我想把風身上的傷痕叫作幸?!棺频男腋!?/p>
——哦,市廛深處,盲目的風,又一次尖叫著,頓足而起。
有時,風是一個被寫錯的字,揚著堅硬的胳膊,跑過我們眼前。
風帶著少了筆劃的三種偏旁,在飛,在急促地飛——這個知錯難改的強健者,踏碎大量道路——踏碎我們灰黑的欲望。風,應和著錯誤的讀音,在凌亂的風向里,飛……
風搭建你總是注定會錯過的天堂,風也搭建使你永在迷路的地獄——你不會比風走得更遠。風搭建你始終難以閃避的漩渦——你是誰?為什么,你總占據著我們與風共有的血脈?
風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成熟的錯誤,像靈魂中一塊鍍金的暗癍。風讓自己擁有沙礫之臉,讓自己看起來像一次創(chuàng)造失敗的努力。
風,移動神龕上的夕光——
有時,風只能是一些帶著面具亂撞的迷誤……
是的,風質疑過神的緘默。
——你說啊,神,你這風的兒子,你這風悠遠的祖父,你這風用鎖鏈定制的牲畜,你這雨滴般匆忙的追憶……
你說啊,神——你有泥筑的骨肉,或者謊言與愛筑就的骨肉,你說啊,為什么,你只剩下了這漫無邊際的緘默?
你不能總是成為謊言的一部分,不能把幼童的夢境扼碎在泥濘中,你別用四月的花朵戰(zhàn)勝火焰,別把一只鳥飛翔的念頭,摁進所有凜冽的風里。
——你說啊,神,你有稻草的痛,有一張紙幣貶值的美艷,有一粒膠囊盛裝的隱痛,有遠方遮掩不住的恥辱,有一把骨頭撐不住的骯臟天色——
你不能把風打上鐵質的死結,讓風死在風的企盼間。你不能把風的血,砸碎成某種礫石。
你不能把風忘在風的史冊中——
你說啊,神,你有可怕的幸福,有驚恐澆鑄的感激,有幽暗的羞愧與恨——你說啊,神!——你有風反復傳遞的隱秘……
某種喜悅,即將代替風的喜悅。
在我們警惕過的風中,預留著多少艱辛的摯愛?我是被風反復傳喚的人——高舉過燈盞的手,在風聲中,已適應了,越來越多的戰(zhàn)栗。
我把風磨成薄薄的刀子。刀子,你這狹窄的星空——你由六根星辰的骨頭構成——刀子,你的光芒,漸漸銹蝕。
我將被自己的傷痛銘記,像飛蛾銘記火舌上的針芒,像風銘記源自風之外的所有仇恨——我將被風命定的仇恨,銘記。
某種喜悅,將失去風的喜悅——
一塊石頭卡在風中,它,又該如何尋找自己曾旋舞不息的足跡?
某種喜悅,將被風聲,放棄。
燒吧,十二月需要火焰,需要巖漿攤開的所有風向。
燒吧,風是某種計劃,是表格上橫亙的巨大空曠;風是一次回溯,一種懊悔,是一腔吐不出的灰燼與期許。
燒吧,晝夜劃傷了我們凍結的夢境,晝夜讓竹簡上的風聲,又一次,墜落。
十二月需要火的皺紋。需要一個念頭,撬動星空。需要將黑鐵打制成流淌的欣喜。十二月,需要一顆釘子,將即將熄滅的火焰,牢牢釘住。
燒吧,風是一個女人畫在正午的發(fā)髻,是胭脂與呻吟,是滾燙的懷想——燒吧,十二月露出深淵般黝黑的笑,風,回到弦上——
燒吧,風,需要風鐵打的喘息……
街衢上,還立著不少榫卯結構的風。
這些風總大于自己悸動的影子,它們,比瞭望開闊——這些風,背著滿身盤旋的木紋,盤旋。它們,用榫卯交錯的時光,鉚住無數與時代反向的疑問。
而風的建構者業(yè)已衰老,他們舉著疲倦的斧鑿,像高舉多余的指頭——哦,衰老的人,記得木榫上扭曲的天色。
建造這樣一些堅硬的風還需要厘清更多的什么?風是某種謊話,或者火焰,建造風洶涌的雕像還需要遺棄一些什么?
我在風的背影里鑲進風的某些怯懦,以及易碎的遐想。我在風的姓氏上,砍削風的回憶——
有時,風挪動自己的靈魂——在風聲滑落之前,風想將自己的血滴,灑進另外的風里。
但風只能堅守著自己吱嘎的疼痛。在風中,我們緊握的旗幟冰冷如初。風,只能在風的疼痛里,靠近整個時代渾濁的光束。
——突然,榫卯結構的風,濺出千種綠芽,它將重新長出什么?風,在風的夢境里,不斷彎曲……
——向無法歸來的風,致敬。
我記得風放棄過的希望,像一堆燭焰,風的希望,虛弱,焦枯,搖動暗紅的光芒——我記得風藏在靈魂深處的所有哭泣。
我和風一起走過太多的長途,風在塵灰中延伸,酣睡——在塵灰中,風,尋找著適合自己的種種慰藉。
我和風說起過風的哀傷。風的哀傷是藍色的,仿佛一陣迅捷的遺忘——風的哀傷,漸泛出某個死者靜美的臉色。
……向不敢隨意歸來的風,致敬。
它找到了怎樣的遠方?花朵在荊棘上,飄忽——雨滴與酒,成為天穹的一部分——風找到了怎樣陳舊的安寧?或者饑渴?
我和風追趕過星盞的往昔,當生命噴薄而出,我和風一起,忍受過那次最為漫長的日落。
風還能怎樣堅持住風扼不斷的方向?
——向永不歸來的風,致敬!
我認得那個在海的罅隙里找尋風聲的人。
他提著破碎的網,提著自己襤褸的身影。波濤之上,是風騰出的千秋空曠——風消失在波濤左側,我認得那個用風的影子打制燈盞的人。
陌生的海,突然躍起身來,壓在那人肩上。他扛著整座大海奔跑。看,海褪著多余的鱗片,它把卷曲的波濤,擱在那人走錯年年的路上。
那人已差不多忘記了風的模樣——是一片多刃的潮汐,還是苦難?那人,已將風的回音,錯聽為祖先忽略過多次的勇氣。
我認得那個在海的脊梁上挖掘風聲的人。他想安慰怎樣枯萎的魂靈?風在波濤之外,在靈魂守不住的風聲之外,他想消弭誰恒久不變的震驚?
他在風的灰燼中,辨認風從不存在的祝愿——
我認得那個被風聲一遍遍傷害的人。
苦艾上的風,也是弦月陰影上散亂的風。
別嘲笑這些苦艾,它們翠綠的陰影,常常會高過弦月——風從苦艾叢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弦月照耀的苦艾,藏著風代代綿延的追憶。
風嚼著苦艾之苦笑出聲來,風是個幸福的赤子,它將弦月的傷痕摔碎在艾影上——它說出詩篇中隱含的火焰,說出一個種族疼痛的驕傲,說出苦艾邊緣蟲豸焦灼的聲息。
別在苦艾的盡頭虛構插滿旌旗的種種風聲。風已不再吹拂,不再喊醒你艱辛的摯愛,追緬。風已不再用那束可疑的月光,照你苦艾般蒼翠的厭倦。
風,暴露苦艾之遠。
弦月需要怎樣的照耀?當弦月失去鋒芒,那叢苦艾,又將把多少蒼茫的愛,留在遠去的風里?
風解凍了——
像一條穿鎧甲的河,風,突然露出九種塊狀的巨大骨肉。
風擠在我們不斷奔走的路途上。風讓未來學會咆哮,旋轉,遺忘……風的道路千奇百怪,超越了可能存在的所有道路。風的道路,通向,風不忍簡單觸及的那一切。
風把僵硬的夢境擱在火的念頭中,然后,用夕光筑一道長堤,風想鎖住風試圖翻越的目的。
風有風躲不開的迷津,追悔,沉寂。風將指紋印在風的骨殖上——這冰封過的夙愿,又一次,成為,風孤獨的方向。
風解凍了。
——風向即將封凍的明天,疾行而去……
我必須走在風的前面。
必須給風一些另外的骨頭,和血,肉。必須讓風懂得適當的悲傷、自豪、恨。必須讓風適應可以失敗的天氣。或者,讓風成為驚喜與向往的代名詞,成為可以被風重復的千種勇氣。
我必須把頭顱揚得比風聲更高——讓風承受理當承受的陰影,讓風在最尖銳的幸福中辨認出幸福的艱辛,讓風,成為風不可能避開的記憶。
必須給風另一種燃燒的遠方,給風一種教訓,一次疼痛的眺望,一種即將消逝的震驚。
必須把風的期待放在風聲之后,讓風沉入風中,讓風擁有新的足跡和臉,讓風喊出風古老的省悟。
必須讓風遇見風剝蝕的祖先,遇見詛咒深處的神靈,遇見風的廢墟,鎖鏈,遇見比風更銳利的傷害……
風等在風自己摶制的第一千種路口上——
我必須活在風的胸膛中,讓風,找到屬于靈魂的所有吟唱。
吹得久了,風,開始成為風俗。
成為你血滴中曲折的山川,成為季節(jié)的另一張臉孔,成為你牽魂的隱痛,遲疑。
風開始成為整個時代翻轉的手勢——虛假的手勢,布滿默許與俗艷——吹得久了,風開始成為酒滴中起皺的傾訴。
風開始成為刀刃,成為一些旗幟劃傷的春天。
風在風的骨頭上醒來,帶著夢的露滴,帶著歌與艱辛。風醒來,繞過多少繁復的失敗?在我們的追逐中,風,成為經不起再次折疊的奇跡……
風成為風俗之源,或風俗的舊臀,風俗遺失的悵惘——風還能成為什么?風背棄的世紀也是風創(chuàng)造的世紀——吹得久了,風,還能夠戰(zhàn)勝多少遼闊的自己?
請在風的冥想里找尋風的渴望,請把風的身影鑄成銅質的喜悅,讓信仰通過風的鍛擊,成為風最初的光焰。
——吹得久了,風,開始越過浩渺的種種風俗。
風中,站著死亡的預演者——
他和風的苦樂息息相通。什么時候,他和風一起成為了夢想的一部分,他用巨大的沉默,支撐罡風無限凜冽的足跡。
他知道生存傾斜的方式,像墻垣上飄過的蛇蛻,像火光外焦糊的星象——他知道生命深遠的所有警示。
他盡量站得比風更直些——在接近風聲之前,他預約了死亡的一千種暗影,他,舉著死亡的第一千種面具。
風很大,他更新著生命延伸的最后路線——
風的確很大。風中,正站著那位見證大風反復消亡的人……
風挑選著風聲的繼承者。火光映照的時辰急需守住某種囑托——風松開肋骨上的星空,用種子,拼貼風聲理當裹緊的信念。
風想把風的預言傳向遠方,讓黑鳥找到戰(zhàn)栗的所有理由。
風想成為群山之齒,咬痛山脊聳立的懷念。風吹出另一種節(jié)奏——用警鐘回答質詢,用烈焰印證期許。
風在風的回音里尋找風赤裸的子嗣,像從礫石中挑選碩大的峭壁,從哭泣中挑選飛翔之?!L,在自己的苦痛里,挑選可以影響滄桑的唯一奇遇。
風,是一種預測——
風的影子飛過典籍。在風的另一面,風,挑選著接近風聲的種種安慰……
沙漏在急風中破碎——
窸窣的光陰,堆積在風的眉骨上。風張望什么?風聲里,閃著風試圖靠近的最初目的。
風喊出祖先陳舊的渴望,喊出夢境消失的柵欄,敬畏。風的呼嘯沒有回聲——你為何流淚?當風聲激蕩,一顆星墜進風參差的毛羽間,你,為什么,仍將堅守大風裂如灰燼的承諾?
風使所有的愛恨成為可能。
誰扶住不斷傾斜的碑石?誰打碎的家園依舊經幡般獵獵招展?風退回到風的墨漬中,寫下,自己曲折的步履。
風比沙漏堅固——這火苗中的手勢,雨的骨頭,拍打歌者麻木的眺望。風有泥筑的翅膀——
風讓風肩負的黎明,再次變得灼熱,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