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非
他才是真正的“先鋒作家”
格 非
少功是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的一個偶像。我跟少功平時交往比較多。應方方之邀,我們曾經(jīng)在華中科技大學有過兩周的“秋講”經(jīng)歷。我們兩個人早飯、中飯、午飯都在一塊,有比較充裕的時間來交談。我們也一起去演講,參加學生的座談。在這兩周的時間里,我也了解到韓少功先生的思想中我原來不太知道的一面。當然,我跟少功,還有在座的歐陽江河、西川,同屬于一個松散的文學討論的小圈子。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聚會。幾乎每年都會有一兩次文學或?qū)W術(shù)研討,在北京,或者在別的地方。
我記得,少功從七十年代末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四十多年來,他的創(chuàng)作一直比較活躍,文學觀念和修辭手法也一直在發(fā)生變化。張清華先生在研討會之前打電話跟我商量,問我這個研討會應該給它定一個什么樣的題目?我說別的人也許還都好辦,但關(guān)于韓少功的創(chuàng)作,有時候真的很難做一個歸納。但現(xiàn)在這個題目——“求索之路永無止歇”——也是非常好的。不管是從1980、1981年他寫《飛過藍天》,寫《西望茅草地》,還是到后來尋根文學時期廣為人知的《爸爸爸》這樣的作品,再到后來在全球引起重要反響的《馬橋詞典》這樣的公認的杰作,甚至再后期的《日夜書》《革命后記》,幾乎在每個時間段里面,在中國新時期文學以來的每個時間節(jié)點上,他的作品都產(chǎn)生過重要的反響。而且,一直到目前為止,他的寫作還在引領(lǐng)中國的文學、文化、思想探索,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批評界有時候,把我跟余華、蘇童、孫甘露等人稱為所謂先鋒作家,但實際上我認為少功才擔當?shù)闷稹跋蠕h”這樣的稱號。從我個人的了解來說,他的創(chuàng)作一直是在變動當中,一直在各類文體之間跨越,不斷探索文學表達的邊界。
當然,關(guān)于韓少功,大家談的比較多的特點,是他的作品的思想和思辨的深度,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說莫言先生的創(chuàng)作代表中國新時期小說在文學敘事上的最高成就,我認為韓少功的寫作,則代表中國當代文學界非常難能可貴的思想寬度和文化縱深。
盡管我們也可以將韓少功看成是一個優(yōu)秀的文體家,但我不認為,做一個文體家是他的理想。和“先鋒小說”的作者們不同的是,他的文體探索是為思想和情感表達服務的,他的著眼點從來都不在文體本身。也可以這樣說,他的文體成就不過是一個副產(chǎn)品。另外,韓少功也不能被單純地視為一個“智者”,在探尋自我意識與思考社會文化問題兩者之間,他明顯地偏重于后者。當然,我們也不能忘記,韓少功的文學思考、人文理想和文化實踐,本來就具有同一性。他的作品中固然有許多復雜的思想和文化面向,但他的思考總體上是理性的、深邃的,絕無矯揉造作,很少“現(xiàn)代主義”意義上的真正分裂。我覺得他的寫作方式有點像歌德,也有點像韓愈。
少功除了他的文學寫作、小說寫作之外,他還做過很多其他的事情,這些事情也在幾十年來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甚至越出了單純的文學層面。比如他翻譯過米蘭·昆德拉和佩索阿。他對于昆德拉的最早翻譯,是使得這個作家在中國廣為人知的重要原因;再比如,他曾經(jīng)辦過《海南紀實》,后來又創(chuàng)辦了名重一時的刊物《天涯》。讓我特別敬佩的,是他每年有半年時間呆在鄉(xiāng)下,和村里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朝夕相處。我們很多人都想過去鄉(xiāng)下種地,我個人也曾經(jīng)多次想去,但真正做成的,真正從里到外把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變回農(nóng)民的,我相信在中國的文學界,可能只有韓少功一個人。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堅持文學或者文化的這樣一種實踐,說明他的思考、他的寫作,與他的社會行為之間是高度統(tǒng)一的。
很多人說少功是學者型的作家,這固然沒錯。不過,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作家們進入大學任教是普遍風氣。同時,作家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涉獵學術(shù)與公共知識領(lǐng)域的人,也越來越多。
也有很多人把少功的寫作看成是知識分子寫作。但按我的理解,并不是每個從事文學寫作的人都有資格被稱為知識分子。
在韓少功的學者和知識分子身份中,我認為有兩個重要的品質(zhì)十分珍貴。第一,他具有相當系統(tǒng)的文化、思想和文學史知識,也具有足夠?qū)拸V的世界文化的視野。第二,韓少功在幾十年如一日的不懈探索中,他的政治、思想、文化判斷和文學趣味,超越了個人的基本境遇。我的意思是說,他的判斷來自于嚴肅的社會觀察和文化思辨,而不是出于個人境遇順逆窮通的本能意識反映。
我個人對少功的創(chuàng)作充滿敬意,當然,我也從他的作品中受益良多。我今天來到這里,也是希望借這個機會,向這樣一個在文壇奮斗多年的前輩作家,表達最深的敬意。
格 非 清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