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民
(香港城市大學 中文及歷史系, 香港)
【海外中國學】
中國古代文論英譯歷程的反思
張萬民
(香港城市大學 中文及歷史系, 香港)
以歷時的角度梳理了中國古代文論英譯的發(fā)展歷程,并以此反思英語世界對于中國文論的接受史及其相關的歷史問題。由于英譯數量和質量的提高,中國文論才能在英語世界逐漸獲得更廣泛的關注與相對獨立的地位。促成中國文論英譯發(fā)展的重要原因,開始是英美文學理論界自身發(fā)展與需求所激發(fā)的對于中國文論的興趣,后來逐漸變成更加專業(yè)化的中國文論研究。中國文論的英譯,近期更以各種選本的形式出現在英語世界,象征著其學術地位的確定。
中國文論; 英語世界; 英譯; 漢學; 西方文論
考察中國古代文論在海外的英譯,首先遇到的問題是中國古代文論的范圍或界限問題。特別是先秦兩漢時期,文史哲不分,沒有純粹意義的文學批評,所謂的文論材料散見于經書、子書及史書中。郭紹虞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在前言中討論了選材的幅度問題,即是博采還是精選的問題。該書提出了堅持博采和求詳的原則,同時也指出了各時代的差異:“兩漢以前,文學與其它學術著作的界線還不太明顯,文學理論大都包含在哲學、政治及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選材不能不寬;魏晉以后,畛域分明,則選材相應求嚴?!薄吨袊鴼v代文論選》在先秦部分選錄了《尚書》、《論語》、《墨子》、《孟子》、《莊子》、《荀子》等書的相關章節(jié),兩漢部分選錄了《史記》、《法言》、《論衡》、《漢書》等書的相關章節(jié),即使是“畛域分明”的魏晉之后,選目也包括了葛洪《抱樸子》、王通《中說》、周敦頤《通書》等書。但是,在考察中國文論的英譯時,如果也用博采的標準來決定中國文論的范圍,那么大量中國典籍的英譯都要考慮,這將使本文的內容顯得過于龐雜。
考察中國古代文論的英譯,面對的第二個問題是英譯本身的范圍問題。可以說,任何一本研究中國文論或中國文學的英文著作,只要在引用中國文論時,由著者自己動手翻譯,那么這本著作就提供了相關中國文論材料的一種英譯。在漢學著作中,引用并翻譯中文的原始資料,是一個基本的要求。如果用博采的標準,如果毫無遺漏地搜集所有的英譯,那么任何漢學著作中翻譯了中國文論只言片語的片段都要成為考慮的對象,這將使本文的取材過于瑣碎。
所以,為了在有限的篇幅中,集中而深入地討論有價值的材料,本文以選材求嚴為標準:中國文論的范圍大概以《詩大序》至明清詩話為主,必要時才論及經書、子書及其他相關內容;英譯取材以中國文論的整篇翻譯為主,必要時才引用英文著作中的文論片段翻譯或術語翻譯。
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中文題為《西文四書直解》,內有《大學》、《中庸》、《論語》的譯文,由耶穌會士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殷鐸澤(Prospero Intorcetta,1626—1696)、恩理格(Christiani Wolfgang Herdtrich, 1625—1684)和魯日滿(Francisco de Rougemont,1624—1676)等人合作完成,在巴黎出版。 四年之后,出現了《論語》最早的英譯本,即1691年在倫敦出版的《中國哲學家孔子的道德箴言》(The
Morals
of
Confucius
,A
Chinese
Philosopher
)。 但是這個英譯本,只是從拉丁文譯本的《中國哲學家孔子》中抽出八十條“箴言”拼湊而成。近兩百年后,即1861年,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在香港出版了《論語》的英文全譯本。
在傳教士完成的《論語》英譯本中,以理雅各的譯本影響最大。此后,《論語》的英譯開始蓬勃發(fā)展,陸續(xù)出現了1907年的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英譯本 、1938年的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英譯本 、1979年的劉典爵(D. C. Lau)英譯本 、1998年的白牧之(E. Bruce Brooks)和白妙子(A. Taeko Brooks)夫婦的英譯本 、1999年安樂哲(Roger T. Ames)和羅思文(Henry Rosemont, Jr.)的英譯本 、2003年森舸瀾(Edward Slingerland)的英譯本 等各具特色的譯本。在一百多年間,《論語》的英譯本數量已經超過40種。與《論語》的英譯本數量相比,中國文論專門著作的英譯數量顯得單薄很多。即使是在英語世界流傳甚廣的《文賦》,其全譯本也沒有超過10種??梢姡鞣綕h學界對中國哲學文化典籍的翻譯研究和對中國文論專門著作的翻譯研究,一直存在著非常不平衡的現象。從歐洲傳統(tǒng)漢學到美國的中國學研究,中國文學在西方漢學的學術版圖中,長期以來都不是處于中心位置,中國文論當然不會受到太多的重視。早期西方漢學界及英語世界對個別中國文論著作的翻譯介紹,都是將其視為重要的中國文化典籍,而不是當作文學理論或文學批評著作。
被后人歸為中國文論專門著作的《詩大序》,可以說是中國“詩歌理論的第一篇專論,它概括了先秦以來儒家對于詩與樂的若干重要認識,同時在某些方面又有補充和發(fā)展,從而構成了較為完整的理論”。1871年,理雅各英譯的《中國經典》第四卷《詩經》出版,其緒論中就附有《毛詩序》(包括《詩大序》和全部的《小序》)的完整英譯,并對重要的字句都提供了注釋。
其實,這并不是《詩大序》的最早英譯本。理雅各之前的傳教士,已經介紹并節(jié)譯過《詩大序》。例如,與理雅各有類似經歷的英國傳教士基德(Samuel Kidd,1804—1843),在1841年已譯出《詩大序》的主要部分。《詩大序》附麗于《詩經》,是介紹和研究《詩經》詮釋史不可或缺的材料。理雅各在《詩經》譯本中附上《毛詩序》的英譯,就為了更全面地向西方讀者提供中國儒學典籍的背景資料,而不是為了研究中國詩歌理論的需要。同樣,基德也是為了向西方讀者介紹《詩經》,才節(jié)譯了《詩大序》。這種情況,正如周發(fā)祥所說:“很長一段時間,西方漢學界尚未形成真正的文學學術,中國文學理論只是作為經學研究或文化研究的附庸,斷斷續(xù)續(xù)、零零星星地傳到西方。”
《詩大序》之外的中國文論著作,最早的英譯可能是1901年英國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 Giles,1845—1935)所著《中國文學史》中對《二十四詩品》的翻譯。翟理斯在書中提供了《二十四詩品》的完整英譯。
到了1909年,克萊默—賓(Launcelot Cranmer-Byng,1872—1945)的英譯中國詩集《玉琵琶》,也將《二十四詩品》包含在內,不過他只翻譯了其中的纖秾、精神、豪放、清奇、沖淡、典雅、悲慨、綺麗、沉著、流動等十品。 但是,我們應該看到,翟理斯和克萊默—賓翻譯《二十四詩品》,并不是將其當作中國文論的重要作品來看,而是將其當作體現道家神秘思想的哲學詩歌來看。1922年,時在美國攻讀博士的南開新劇運動主事者張彭春(1892—1957),在美國的半月刊文學評論雜志《日晷》上,發(fā)表了《滄浪詩話》“詩辯”和“詩法”兩部分的節(jié)譯。
美國當時的文學批評界權威斯賓加恩(Joel Elias Spingarn,1875—1939),撰寫了一篇前言,置于這篇譯文之前,認為“這是中國文學批評著作的第一次英譯”。據斯賓加恩所說,這篇譯文是張彭春應其迫切要求而完成的,而這種迫切要求的原因,是因為《滄浪詩話》預示了“西方世界最現代的藝術觀念”。這可能是西方人第一次從文學理論本身來關注中國文論。這種關注,深受當時美國文學批評界論爭的影響。斯賓加恩與白璧德(Irvin Babbit,1865—1933)分別代表了論爭的兩大陣營,前者提倡一種審美的形式主義,后者提倡一種新人文主義。
斯賓加恩正是在嚴羽的“別趣說”中找到了自己理論的支持,所以他說《滄浪詩話》預示了“西方世界最現代的藝術觀念”。由于這樣的背景,到了1929年,這篇《滄浪詩話》的節(jié)譯被單獨抽出,與斯賓加恩的前言合在一起,在美國的匹茲堡印刷發(fā)行——而這篇英譯,加上斯賓加恩的前言,總共才10頁。雖然短短10頁,《滄浪詩話》在美國的節(jié)譯與單獨發(fā)行,卻蘊含著極大的象征意義:英語世界對于中國文論著作開始產生興趣,最大的動力源自英美文學批評界自身理論建構的需要。
《滄浪詩話》英譯于20世紀20年代在美國出版,并被宣稱是預示了“西方世界最現代的藝術觀念”,但是,中國文論在西方的譯介并未從此蓬勃發(fā)展,西方漢學界與西方讀者關注的中心畢竟還是中國歷史與文化,對于中國文學的興趣和研究才剛剛取得突破。20世紀20年代至50年代期間,歐洲曾出現過陸機《文賦》、蕭統(tǒng)《文選序》的法譯和德譯。俄裔法國學者馬古禮(Georges Margouliès,1902—1972)在1926年出版了法譯《〈文選〉辭賦譯注》一書,其中有《文選序》和《文賦》
,后于1948年出版修訂本。 奧地利漢學家贊克(Erwin von Zach,1872—1942)在馬古禮譯本甫出的次年,于《通報》上發(fā)表文章,指出其翻譯中的問題。 后來贊克獨立完成《文選》中大部分詩文的德譯。 這一時期的英語世界,則有伊麗莎白·哈夫(Elizabeth Huff)于1947年全文譯注黃節(jié)(1874—1935)的《詩學》 ,戈登(Erwin Esiah Gordon)于1950年節(jié)譯曹丕《典論·論文》、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蕭統(tǒng)《文選序》。前者為博士論文,后者為碩士論文,影響都不算大。相比之下,法語和德語漢學界關注的是作為文學作品的《文選》,并不是中國文論本身;英語漢學界則開始將關注的焦點轉向中國文學理論本身,這與《滄浪詩話》的英譯可謂桴鼓相應。
因為有了20世紀20年代至50年代的醞釀,到了50年代之后,英語世界對中國文論的翻譯研究慢慢出現了突破性的進展。漢學家開始深入研究中國文論,他們的目光首先投向了中國文學批評的自覺時期——魏晉六朝。
陸機的《文賦》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統(tǒng)的文學理論作品”。在50年代,英語世界同時出現了三種《文賦》英譯本。它們分別是修中誠(Ernest Richard Hughes,1883—1956)的1951年譯本
、方志彤(Achilles Fang,1910—1995)的1951年譯本 、陳世驤(Chen Shih-Hsiang,1912-1971)的1953年譯本 。其實,從問世的實際時間來說,陳世驤的英譯《文賦》最早,初版1948年作為《國立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論文集》第11種在北京面世,譯者當時任職于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書的正題為“文學作為對抗黑暗之光”,副題為“陸機《文賦》與其生平、中古中國歷史和現代批評觀念關系之研究,附全文的韻體翻譯”。全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對陸機生平及《文賦》創(chuàng)作年代的考證,第二部分是對《文賦》中重要概念及其翻譯的討論,第三部分是《文賦》的英譯。 陳世驤后來感到1948年的譯本發(fā)行數量有限,學界難以見到,所以于1952年修訂,1953年在美國重刊。但是,這個重刊本刪去了副題,也刪去了第一、二部分的內容(1948年版71頁,1953年版35頁),只在英譯前面增加了一個簡短的導論。正如陳國球所指出,陳世驤剛剛到美國時,“還沒有跟中國現代文壇脫節(jié)”,他的很多文學觀念還帶著“京派學院批評家”的印跡。并且,陳世驤翻譯《文賦》的動機也帶著很多個人際遇的印跡,他的老師兼合作者、英國詩人艾克頓(Harlod Acton,1904—1994)“更認為陳世驤因為與陸機同樣認為‘文學’可以是‘對抗黑暗的光’,才有信心面對‘回去中國’還是‘留在加州‘的猶疑”,“艾克頓甚至認為陳世驤之以現代英語與捕捉中世紀中國書寫的思想和意象,其實就是一次艱辛的歷險?!彪m然陳世驤翻譯《文賦》之舉的背景摻雜了很多個人因素,但是,陳世驤的英譯《文賦》,畢竟通過1953年的重印本,開始在英語世界流傳。
更重要的是,《文賦》的三個英譯本,都與當時英美流行的新批評理論和新詩運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其影響都超出了漢學家的小圈子,象征著英語世界——不僅僅是漢學界——對中國文學理論本身的關注。陳世驤是美國詩人施奈德(Gary Snyder)的中文老師,施奈德在龐德與陳世驤的影響下,以《文賦》的“操斧伐柯”之說為喻,寫成《斧柄》(Axe
Handles
)一詩,同名詩集于1983年出版,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修中誠的譯本,由英國文學批評家瑞恰慈(I. A. Richards)撰寫前言,呼吁西方世界從《文賦》中汲取有益的文學觀念。方志彤曾研究過美國詩人龐德(Ezra Pound),并與龐德成為至交,其《文賦》英譯影響過龐德與其他美國詩人,麥克雷什(Archibald MacLeish)在其詩論《詩歌與經驗》第一章中,就以方志彤翻譯的《文賦》作為重要的理論參照。 相比之下,馬古禮的法譯與贊克的德譯,其影響只局限于漢學界,如修中誠所說,馬古禮法譯的“開拓性成果并沒有在漢學學術圈之外引起任何興趣” 。修中誠的譯本中,還附有曹植《典論·論文》和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的英譯。此外,海陶瑋(James Robert Hightower,1915—2006)在研究《文選》的論文中,翻譯了蕭統(tǒng)的《文選序》。
更宏偉的翻譯計劃,則是施友忠(Vincent Yu-chung Shih,1902—2001)的英譯《文心雕龍》(1959年)。 這是《文心雕龍》的第一個英文全譯本,雖然施友忠對一些術語的翻譯受到了各種批評,但是這個譯本畢竟標志著西方漢學界研究和翻譯中國文論的突破性進展。英國漢學家霍克斯(David Hawkes,1923—2009),在此書出版第二年為其寫了書評,說:“在漢學領域,對中國文學批評的研究起步相當晚……然而,一旦起步,它就被比較文學的發(fā)展所推動,到現在已經出現了繁榮的局面:陸機的《文賦》在最近幾年就出現了至少三個譯本,施友忠這本書則雄心勃勃地嘗試將《文心雕龍》介紹給西方讀者。”用“繁榮的局面”來描述20世紀50年代英語世界的中國文論研究,還為時尚早。不過,霍克斯指出,中國文論研究一旦起步,“就被比較文學的發(fā)展所推動”,這確實揭示了英語世界中國文論翻譯和研究的一個主要動力。在接下來的20多年間,從比較文學的角度來推動中國文論研究,應該首推劉若愚(James J. Y. Liu, 1926—1986)。他在1962出版的《中國詩學》
和1975年出版的《中國文學理論》 ,拓展了英語世界中國文論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雖然《中國詩學》主要是向西方世界介紹中國古典詩歌,但其中第二部分用了四章討論古典詩論,是從整體上把握中國文論的一次可貴嘗試,預兆了后來《中國文學理論》一書的主要構架。劉若愚在兩本書中,都征引并翻譯了大量的中國文論材料——雖然大多是節(jié)譯,但大致譯出中國文論中最重要的論述。劉若愚在《中國文學理論》中,對于中國文論的翻譯標準有清醒的認識,他在譯文的注解中,經常指出自己的翻譯與其他譯文的不同之處及其理由,他提出此書的目的在于“引出基本的概念”,所以他的翻譯“力求意義的準確與明了,不在于文字的優(yōu)美”。劉若愚對于批評術語翻譯中的復雜性有清醒的認識,他提出了自己的翻譯原則:“我們翻譯一個用語時,該根據它在上下文中表示的主要概念,以及它可能也隱含的次要概念,必要時每次使用不同的英文字,并提供另一種可能的譯文,但指明原來的用語。相反,當我們發(fā)現不同的中文用語表示基本上相同的概念時,我們該不猶疑地使用相同的英文字來翻譯,但也注意指出原來的用語。” 因此,劉若愚在導論專列一節(jié)討論“文”的不同含義,在翻譯時也用不同詞語標示其各種可能的含義,如《文心雕龍·原道》“文之為德也大矣”中的“文”譯為wen (configuration/ culture/ literature),一方面指出原來的用語,另一方面用不同的英文字來揭示其各種含義。到了“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一句中的“文”,又譯為wen (pattern/ configuration/ embellishment),這是隨上下文不同而提供不同的英文對應詞匯。
20世紀60年代的英語世界,中國文論的翻譯不算多,有葉維廉節(jié)譯的《二十四詩品》等。
但是,此前中國文論翻譯與研究的進展,在年輕的漢學碩士與博士中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出現了一大批以中國文論為題的碩士與博士論文。有以特定文論家為研究對象的,如研究王國維有涂經詒的博士論文《王國維文學批評研究》、李又安(Adele Austin Rickett)的博士論文《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國文學批評研究》 ,研究元好問有蘇文觀(Su Wen-kuan,音譯)的碩士論文、奚如谷(Stephen West)的碩士論文;有以特定文論專著為研究對象的,如研究《文心雕龍》有季博斯(Donald Arthur Gibbs)的博士論文《〈文心雕龍〉中的文學理論》 ;有以特定朝代的文論為研究對象的,如研究清代文論有劉渭平的博士論文《清代詩歌理論發(fā)展研究》;還有以中國文論的特定范疇為研究對象的,如黃兆杰《中國文學批評中的情》。在這些論文中,都有相關的文論作品的節(jié)譯或全譯。到了20世紀70年代,英語世界對中國文論的翻譯和研究有了更全面的發(fā)展。如周發(fā)祥所說:“自70年代至今,中國文論的西播,無論是翻譯還是研究,均呈現出初步繁榮的景象。在中國古典文論向西傳播的過程中,翻譯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p>
魏晉六朝文論依然是漢學家關注的重點??娢慕?Ronald C. Miao)和侯思孟(Donald Holzman)分別撰寫長文研究建安時代的文學批評??娢慕苤饕懻摬茇У摹兜湔摗ふ撐摹?,并翻譯了全文,在文章的附錄中還提供了曹植《與楊德祖書》、曹丕《與吳質書》的完整英譯。
侯思孟也翻譯了這三篇文論的全文。 此外,馬約翰(John Marney)則研究和翻譯了蕭綱的《與湘東王書》。同時,漢學家也將目光轉向其他時代的文論作品。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出現了兩個英譯本:首先是涂經詒的英譯本1970年在臺灣出版
,接著是李又安的英譯本1977年在香港出版 。這兩個譯本,都是源自作者20世紀60年代完成的博士論文。可以說,20世紀60年代以中國文論研究獲取學位的年輕漢學家,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成為翻譯和研究中國文論的中堅理論。到了1978年,出現了兩本專門研究中國文論的論文集,分別由繆文杰和李又安編選 ,其中的文章,提供了很多中國文論材料的節(jié)譯。20世紀70年代還出現了兩篇非常扎實的博士論文,完整地譯介了一些中國文論篇章。第一篇是魏世德(John Timothy Wixted)在1976年完成的博士論文《元好問的文學批評》。魏世德在牛津大學漢學家霍克斯的建議下,全面研究了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論文主體部分包括《論詩三十首》的全部英譯、每一首詩的解說,以及重要詞句的考證與辨析,提供了一個《論詩三十首》的英語詳注本。論文長達七百多頁,充分運用了當時所見的中文、日文和英文相關資料,廣征博引、內容詳實,采用了傳統(tǒng)漢學的研究路數,并且頗見作者的漢學功力。這篇博士論文還在附錄中提供了鐘嶸《詩品》、杜甫《論詩絕句》、戴復古《論詩十絕》的譯文。之前提到的蘇文觀與奚如谷在20世紀60年代研究元好問的碩士論文,也幾乎全譯了《論詩三十首》。魏世德在附錄中搜集了當時所能搜集到的《論詩三十首》的各種英譯,主要包括蘇文觀與奚如谷碩士論文中的譯文。
另一篇博士論文,則是包瑞車(Richard W. Bodman)1978年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完成的《文鏡秘府論》的研究。
此文主要研究了唐代對于詩法和格律的討論,包瑞車除了在正文中提供《文鏡秘府論》主要相關篇章的英譯之外,還在附錄中翻譯了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陸厥《與沈約書》、沈約《答陸厥書》、王昌齡《詩格·論文意》、皎然《詩議·論文意》以及殷璠《河岳英靈集·序》等文??梢哉f,包瑞車的論文,基本囊括了六朝至唐代關于詩法和格律的最重要的文論材料,并將之全部譯成英文。魏世德和包瑞車的博士論文,一以中國文論專書為研究對象,一以中國文論專題為研究對象,都采取了傳統(tǒng)漢學的研究形式。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對相關的中國文論資料進行了細致的翻譯和研究。雖然都是未正式出版的博士論文,但卻廣為漢學界所引用。這兩篇博士論文,象征著英語世界對中國文論的翻譯和研究,從20世紀60至70年代開始更加深入、更加專業(yè)化。所謂“更加專業(yè)化”,是指中國文論研究逐漸淡化了西方文學理論的刺激與需求之類的因素,逐漸深入到中國文論本身的歷史和邏輯中。
A
Brotherhood
in
Song
:Chinese
Poetry
and
Poetics
)。 可以說,魏世德集中翻譯的這些詩歌,使得論詩這種中國的文學批評形式,廣為英語世界所了解,令西方讀者由此聯(lián)想到英國批評家蒲伯(Alexander Pope,1688—1744)的《批評論》(An
Essay
on
Criticism
)之類的西方文論著作,并進而加深對中國文論的豐富性的認識。不過,20世紀80與90年代英語世界中國文論研究的繁榮,真正的標志之一是兩部英譯中國文論選本的出版。這樣有計劃、有系統(tǒng)地翻譯中國文論名篇,并輯成相對有系統(tǒng)的選本,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是沒有過的。第一本中國文論選本,是香港學者黃兆杰(Wong Siu-kit,1937—2007)編譯的《早期中國文學批評》,此書出版于1983年,其翻譯卻始于1976年。這個選本包括了《詩大序》、王逸《離騷序》、曹丕《典論·論文》、曹植《與楊德祖書》、陸機《文賦》、摯虞《文章流別論》、李充《翰林論》、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鐘嶸《詩品序》、劉勰《文心雕龍》的《神思》篇和《序志》篇、蕭綱《與湘東王書》、蕭統(tǒng)《文選序》等十三篇文論的英譯、注釋及中文原文,全部的翻譯和注釋工作由黃兆杰一人完成。
在完成《早期中國文學批評》一書之后,黃兆杰還全譯了王夫之的《姜齋詩話》 ,并與人合作全譯了劉勰的《文心雕龍》 。第二本中國文論選本,則是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1992年編譯的《中國文學思想讀本》,共十一章,第一章是早期文本部分,包括《論語·為政》、《孟子·公孫丑》、《孟子·萬章》、《尚書·舜典》、《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易經·系辭傳》、《莊子·天道》以及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等篇的選段;第二章是《詩大序》(附《荀子·樂論》與《禮記·樂記》選段);第三章是曹丕《典論·論文》;第四章是陸機《文賦》,第五章是劉勰《文心雕龍》中的《原道》、《宗經》、《神思》、《體性》、《風骨》、《通變》、《定勢》、《情采》、《熔裁》、《章句》、《麗辭》(節(jié)選)、《比興》、《隱秀》、《附會》、《總術》、《物色》、《知音》、《序志》等篇;第六章是《二十四詩品》(附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與極浦書》);第七章是詩話,節(jié)選了歐陽修的《六一詩話》;第八章是嚴羽《滄浪詩話》的詩辯和詩法部分;第九章是宋元通俗詩學,節(jié)選了周弼的《唐賢三體詩法》和楊載的《詩法家數》;第十章是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和《詩繹》(節(jié)選);第十一章是葉燮《原詩》(節(jié)選)。全書不僅包括中文原文和英文翻譯,還有更為詳細的解說和注釋,并附有重要術語的解釋,以及相關的中、日、英文書目。
黃兆杰和宇文所安二書的重要性,不僅在于為英語世界貢獻了中國文論的選本、使西方讀者能從更全面的角度了解中國文論,還在于兩位作者都對于中國文論英譯的重要性及方法論,做出了切身的反思。他們提出了兩種完全相反的翻譯方式,他們的譯文成為兩種不同翻譯風格的典范。
黃兆杰指出,西方讀者普遍感到“英語世界中國文論資料的缺乏”,這些資料只散見于“單篇的論文”,并且“常常湮沒在專業(yè)的或早已脫銷的期刊中”。所以,黃兆杰希望自己所編譯的《早期中國文學批評》,能將中國文論翻譯成“可讀性強的英文”,以滿足西方讀者的需要。
所謂“可讀性強的英文”,就是一種符合西方讀者閱讀習慣的優(yōu)雅的英文。宇文所安的翻譯策略,則是“采取一種看似別扭的直譯,以便英文讀者能看出一些中文原文的端倪”。宇文所安指出,雖然“這種相對直譯的譯文讀來無味,但是對于思想性文本,尤其是中國的思想性文本,優(yōu)雅的譯文常常意味著對譯本讀者思維習慣的極大遷就”。《中國文學思想讀本》所選的大部分作品,已經存在各種優(yōu)雅的英譯,但是宇文所安認為:“從這些譯文中,只能得到關于中國理論的粗淺印象:那些本來深刻而精當的觀點,一譯成英文,就變成了空洞而雜亂的泛泛之論。唯一的補救就是注解,譯文變成了必須要依靠注解才能存在的東西?!彼?,宇文所安提出,他的翻譯的“首要目標是幫助英語讀者領悟中國思想,而非優(yōu)雅的英文”。
隨著中國文論翻譯與研究的發(fā)展,英語世界漢學家關注的范圍也從詩文批評擴展到小說評點和戲曲批評。小說評點的翻譯,有陸大偉(David L. Rolston)在1990年編成出版的《如何閱讀中國小說》,開頭是四篇概述中國小說批評起源、發(fā)展與術語的文章,全書主體部分則是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閑齋老人、劉一明、張新之等人的小說評點的譯注,譯者包括陸大偉等六位漢學家,是研究中國小說的美國漢學家的一次空前合作。
戲曲批評的翻譯,有費春放在1999年編譯《中國自孔子至現代的戲劇與表演理論》,選譯了從《尚書》、《禮記》以至現代的焦菊隱、魏明倫的戲劇理論,取材大多來自陳多、葉長海選注《中國歷代劇論選注》以及《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等書,幾乎囊括了中國自古至今的戲曲批評的所有重要篇章。受到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的影響,中國文論英譯的范圍,還擴展到古代中國人對女性作家的評論以及女性批評家的作品。孫康宜1999年主編的《中國古代女性作家:詩歌與批評選集》,第一部分為詩歌作品,第二部分為文學批評,后者收錄了22篇女性批評家的文論篇章,以及28篇男性作家對女性作家的評論。其中包括武則天《織錦回文記》、朱淑真《璇璣圖記》、李清照《詞論》、袁枚《金纖纖女士墓志銘》、章學誠《文史通義·婦學》。
大部分篇章,都是第一次出現在英語世界。可以看出,這些中國文論英譯,不再是單篇的散譯,而是相關文論資料的翻譯與選編的齊頭并進。這個趨勢,是20世紀80與90年代英語世界中國文論研究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特征,它說明中國文論在漢學界的中國文學研究中,開始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領域,開始有了比較明確的范圍和豐富的材料,并以這種新的姿態(tài)獲得英語世界的關注。
通過有影響力的英譯,中國文論再次走出漢學家的研究圈,影響到美國的本土文學團體。比如托尼·伯恩斯坦(Tony Barnstone)與周平(Chou Ping,音譯)于1996年編譯的《寫作的藝術:中國文學大師的教導》,收錄了《文賦》、《二十四詩品》、《詩人玉屑》及詩話選段的英譯,讀者對象為美國一般的文學愛好者與創(chuàng)作者。其前言指出:中國的詩話,“對于今天的作家來說,盡管有著時空的暌隔,但仍然是實用與有趣的指南”
。其中所收的《二十四詩品》英譯,曾發(fā)表于美國的《文學評論》雜志; 《詩人玉屑》的英譯,則曾經發(fā)表于《美國詩歌評論》雜志。 這些都不是漢學領域的刊物,而是美國本土作家與美國本土文學研究者的刊物。與20世紀20年代《滄浪詩話》的英譯、50年代《文賦》的英譯遙相呼應,中國文論再次成為美國本土文學家和文學批評家的重要參考讀物。英語世界90年代以前的中國文學英譯選集,一般不收錄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作品。如白之(Cyril Birch)編選的《中國文學選集》中,與文論相關的作品只有陸機的《文賦》,那是因為它是一篇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而不是從文論的角度來收錄它。
不過,到了1994年梅維恒(Victor H. Mair)主編《哥倫比亞中國古典文學選集》時,開始單列“批評和理論”部分,收錄范佐仁(Steven Van Zoeren)譯的《詩大序》、方志彤譯的陸機《文賦》、海陶瑋譯的蕭統(tǒng)《文選序》、卜壽珊(Susan Bush)和時學顏(Hsio-yen Shih)譯的謝赫《古畫品錄序》 、林理彰譯的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以及魏世德譯的元好問《論詩絕句其三十》等七篇譯文。2000年劉紹銘、閔福德(John Minford)編《含英咀華集》時,亦單列中國早期文學批評一章,收錄宇文所安譯的《詩大序》、黃兆杰譯的《典論·論文》、方志彤譯的《文賦》、黃兆杰譯的《文心雕龍·神思》等譯文。這些譯文,并不是譯者專門為這兩本選集而譯,而是編者從各種漢學論著中節(jié)選出來。但是,它們被從各種散見的論著中精心挑選出來并編排在一起,這本身就象征了英語世界中國文論翻譯從20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四十年間的發(fā)展。
近十年來,中國文論的英譯,進入各種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的英文選本。2005年出版的梅維恒等人編的《夏威夷中國古代文化讀本》,書中介紹的中國文論,包括金鵬程(Paul R. Goldin)、梅維恒編譯的《早期的音樂和文學理論》(Early
Discussions
of
Music
and
Literature
)一節(jié)收錄的《莊子·齊物論》、《呂氏春秋·大樂》、《荀子·樂記》、《詩大序》的節(jié)譯,蔡宗齊編譯《純文學地位的提高》(The
Elevation
of
Belles
Letters
)一節(jié)收錄的蕭統(tǒng)《文選序》、蕭綱《誡當陽公大心書》和《答張纘謝示集書》、蕭繹《金樓子·立言》的節(jié)譯,梅丹理(Denis Mair)編譯《袁枚:個人趣味的倡導者》(Yuan
Mei
,Champion
of
Individual
Taste
)一節(jié)收錄的袁枚《隨園詩話》的節(jié)譯,還有田曉菲翻譯的《典論·論文》等篇章。 2014年出版的田菱(Wendy Swartz)、陸揚等人編的《早期中古中國資料集》,則收錄有田菱譯介的摯虞《文章流別論》、陳威(Jack Chen)譯介的裴子野《雕蟲論》、田曉菲譯介的蕭繹《金樓子》、宇文所安譯介的鐘嶸《詩品序》等。從上述的中國文論英譯的發(fā)展歷程,可以看出,依靠英譯數量和質量的極大發(fā)展,中國古代文論才能在英語世界逐漸獲得相對獨立的地位與更廣泛的關注。促成中國古代文論英譯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原因,開始的時候是英語世界自身的文學理論發(fā)展所激發(fā)的對于中國文論的興趣。同時,中國文論英譯的成就,主要集中在詩文批評,而小說和戲曲批評的翻譯顯得相對單薄。到了最近二三十年,中國文論的英譯才出現更全面、更深入的局面,主要表現為中國文論被編成有系統(tǒng)的文論選本,或進入各種中國文學和文化選本。由此,中國文論在西方漢學界真正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研究領域,并以新的面貌進入一般西方讀者和英美本土文學批評界的視野。
[責任編輯 閆月珍 責任校對 池雷鳴]
2016-03-01
張萬民(1975—),男,安徽徽州人,香港城市大學助理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文學理論海外漢學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海外漢學與中國文論》(批準號:08JJD751070)。
I206.2
A
1000-5072(2017)01-00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