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東

○ 詩潮 ○

路東的詩

路 東

鏡與花

有一種白色花

狀若花圈，它

只在鏡子里生長

鏡子外，句子眾多

人云亦云的日子

比喻再深遠

幸福的風聲再大

只要詞語

有片刻的靜寂

白色環(huán)形花

它就會綻開

直到飽滿的白

充滿整個鏡子

光芒如夢

這種事，時常發(fā)生

為此，我安之若命

三緘其口

吸取花瓣的靈暈

秘密成長

八大山人

念經未能成佛，求道也沒有成仙

不如回鄉(xiāng)種瓜種豆，賣畫謀生

天賦極高的人，注定做不了好學生

八大山人去大街上裝瘋賣傻

讀圣賢之書，也只是隨便翻翻

八大山人不再住在高山

他在明朝遺址上畫了一只鳥

滿身沉重的黑，這鳥，白眼向天

是不是好鳥？人們看法不一

八大山人不喜歡人們稱他為畫家

朱家的天空，崩潰如瓷器

政治家的革命，往往從仇恨開始

八大山人如在北京做一次皇帝

一定會鬧出更多歷史疑案

許多人會死于一場偏激的運動

藝術，有時與私欲相關

它也是世界的秘密之一

據說八大山人畫的鳥有文人氣節(jié)

中國的筆墨，向來如水流變

文人們書寫中講究筆法

曲折中總藏著某些隱微的東西

八大的命運雜草叢生

這種事一直白，就損傷了藝術

如今，一些人學習八大筆墨

是由于傳統(tǒng)，在街市上賣價不低

八大畫的鳥，在北京找不到

我只從短兵相接的當代藝術中

才看到八大不肯遠離的幽靈

一些天分不凡者，以八大為友

想在中國宣紙上大膽涂抹

八大山人是花鳥畫大師

那些鳥，以悲憤著名，它們至今

還站在枝頭，飛不回天空

困 意

我去參加一場文學的聚會

列車運行，我困意沉重

文學的意識如窗外的大霧

再過幾站，車就會抵達

敘事的方式決定情節(jié)

此刻我閉上眼，一定會沉睡

醒來這車如到達另一站

從原路返回，會對寫作不恭

列車叫喊，我感到更困

覺得這可能是一部虛構的車

它不一定會在前站停下

文學之事總有太多的意外

節(jié)外生枝，故事才鮮活

人們活在事故里有所不知

如果它直接開到終點

這一場聚會，就變得多余

多余的事情每天都發(fā)生

它們填補空虛的日子

身旁的人正在談女人和錢

列車已進入黑暗的隧道

一切聲音瞬間低沉了許多

人們的意識在改變形態(tài)

我去參加一場文學的聚會

在忽明忽暗的車廂里

想得越多，困得越厲害

其他意義，不會大于困意

在車上，我寫了迷糊的句子

越寫，越覺得睡眠重要

空鏡子

在事物名稱最暗的地方

一個人夢見空鏡子

空鏡子照耀空鏡子

像某種道理明明白白

竹 馬

竹馬從成語的風煙中跑了出來

竹馬不認為自己是真馬才離開了青梅

竹馬靠聯(lián)想力在現實的爛泥中奔跑

竹馬放棄虛名只留下一些不明的馬跡

竹馬知道許多傳說并不可靠

竹馬決定不去草原

竹馬在南京吐出滿嘴的云霧

竹馬為了身世去早期事物中兜了一圈

竹馬從卦爻詞中朝它的命運疾奔

竹馬已逃脫整個古代的追趕

竹馬跑過之地開敗了許多曇花

竹馬進入當代性之后越跑越晦澀

竹馬踏過年代的鐘聲無處可去

竹馬想了解離開青梅到底意味了什么

竹馬在沒有立場的地方

竹馬的影子灌滿了風聲

竹馬有時會站在形式的高度

竹馬從一些偏激的句子里看見了我

竹馬看見主體飄移的我如同他者

竹馬看見我前世沒完成的夢

竹馬準備去我夢中看懸崖上的風景

竹馬決定不去草原

竹馬姓竹，以馬為名，已被人任意虐待

竹馬想到青梅就有歷史的隱痛

竹馬準備抹去刻在身上的道德符咒

竹馬從成語的風煙中跑了出來

竹馬向我奔跑，要我做它的馭手

冬 夜

以雪的名義，盛行于冬夜

比知識古老，這天氣，出自魔法

大面積的白，向遠處彌漫

房屋、沙土車、路牌、墓地

露出一些含混的輪廓

大大小小的事物，失去了體面

退出日常的秩序

這天氣，陰且冷，且鋒利

勞作之人，又歸藏于切近之物

意義的飛鳥，藏入烏合之夢

風聲空蕩。白茫茫

一無所往的人，在寫梅花的詩句

它開敗了花瓣，才是其所是

大面積的白，覆蓋抽象的冬夜

具體之物，不可上手

也絕無庇護的火焰

寒冷的人，患上了想象三月的疾病

而三月，是鐘表里的一個巫嬰

在此急迫中，誰泰然處之

這樣的時刻，雪，在梅花的句子里

越下越大，會有未被命名者

匿跡而來嗎

幾 何

我們的故鄉(xiāng)，就在幾何中那個匪夷之地

太陽的光圈廣大，它包圍了我們

我們被遣入了這幾何中折疊已久的空間

在其中，長高寬的事物，見者必朽

丈量在深淵之上，意義的面孔水氣不散

為一種應答，人，受命在詞語中成長

時間有另一扇門，它開啟之前眾神不語

幾何中恍兮惚兮處，有故鄉(xiāng)的消息

后遺癥

如同飛這個詞一旦被說出

鳥就是它的后遺癥

一首大多數人喜歡的詩

它可能是詩歌大師的后遺癥

如同雕刻的玫瑰

開敗在青春期的床上

與比喻有關

這樣的日子，如同

一個女人抱著和尚的影子

在年齡里奔跑，如同

歷史學證據不足

從結果中捏造原因

又如同火是木的后遺癥

干掉了木本身

一旦我們說出了如同

并發(fā)的后遺癥就從如同而出

“好像”如同“仿佛”

烏如同馬的年代

我們就這么混下去，如同

明天是昨天的后遺癥

它發(fā)作的征兆，如同

從革命中搖擺出來的線上

一批木偶的狂歡

莊子和馬

我們看見了正在騎馬的莊子

莊子的馬踏過草原的野火

莊子騎在半匹馬上長發(fā)披臉

一團奔跑的線條格外反常

莊子騎著白馬在句子里疾飛

身后是兒女情長的風煙

我們看見了莊子騎馬的藝術

莊子在馬背上又移步換影

莊子把漢語的馬鞭舉過頭頂

名聲響亮的蝴蝶圍繞著它

莊子的馬從圖像中奪框而出

滿身是竹簡和潑墨的香氣

我們看見莊子騎在半匹馬上

一邊打比方一邊想入非非

另外半匹馬可能會跑得更快

當所有的句子都安靜下來

種 田

我有一片詩經年代遺存的土地

它還欠缺勞績

為了在此終了一生，我已拔去

經典泥土中的陳芝麻爛谷子

我勞作在此，種田的靈感

產生于饑餓，而饑餓之于我

是一場隱喻已久的病

我有一片詩經年代遺存的土地

做個種田人，我很幸運

種出好莊稼，才是種田的本分

為此，我略有不安，這是由于

我不讀農書，敬意不足

又喜歡大白天說農業(yè)的夢話

我播出的種子，見風開花

分行的莊稼，在不同句式中

靠才氣生長

我 們

我們，命定于詞

好幾個我，聚集在一起

成為我們，你我他

作為代詞，為替代什么

在同一個身體里

爭執(zhí)、抵牾甚至反對

這身體，詞語成堆

從無某種契約

讓我們沉靜下來

我你他，作為代詞

在不同句式里

以人自居，乳臭未干

滿嘴主體的煙

唯有做夢，當你我他

向身體內沉落

夢，出自深淵的夢

才將桀驁的你我他

團結為自我之暗

好幾個我，作為代詞

面目曖昧，我們

在句群中飄移已久

從沒有一個句子

讓這代詞的詞性

豐富飽滿起來

這主要是由于我們

至今仍不明白

誰是那個被替代者

我們，命定于詞

像是從身體裂隙中

跑出的幾個影子

在比喻的風聲中

愛，并且移情

干的最有傾向之事

也暗藏懷疑主義

我你他，最初被說出

只為替代什么

加入代詞的游戲

好幾個我，成為我們

虛擬了共同體

又以另一個我的名義

各行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