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趙 松

男 孩

⊙ 文 / 趙 松

他們坐在那個街邊咖啡館的門外。

圍著那個墨綠色的藤面小圓桌，三個人構(gòu)成略微歪斜的等腰三角形，底線剛好穿過桌面圓形的中心；兩個男的對面而坐，而她則是頂點。他們可能都注意到，今天她的臉看上去飽滿、紅潤，線條很美。這或許就是他們心情愉悅的原因。他們靠在低矮的椅背上，聽她虛構(gòu)那些場景，這樣挺舒服的。她不時揮動著手，仿佛那些衍生在她腦海里的畫面還只是初起的散亂纖維狀態(tài)，只有通過這樣反復(fù)用手?jǐn)噭?、梳理，它們才能逐漸交織生成那些圖景。

灰茫茫的薄云鋪滿了天空。淡金色的下午陽光從云層里透出來，不均勻地灑落到他們旁邊的建筑物上，在那些粗糙的水泥顆粒上形成了散亂的折射，但如果稍微退遠(yuǎn)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的折射光轉(zhuǎn)眼就融合為一層耀眼的光膜，緊密地包裹在物體的表面，隨即又變成形狀不規(guī)則的大塊光斑，浮在建筑物的細(xì)微凹凸不平的表面。

但是，假如你剛好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到它們，又會是另一種光景。仿佛空氣里所有剛被陽光包裹完好妥帖的灰塵顆粒都在某個瞬間里紛紛爆裂，化成無數(shù)個一小朵一小朵的光霧，充斥了那些建筑物之間和周圍的空間，隨即又融合為很多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光霧，然后再進(jìn)一步融合成更大的……隨著你的目光停留，那些色調(diào)黑灰的稀疏樹冠，以及樹干，又浮現(xiàn)了，之前的光斑也回來了。你注意到，不遠(yuǎn)處有輛黑色轎車，它的光滑表面反映的是近旁建筑物的幽暗、寂靜而又清晰的局部。

“我的設(shè)想，是拿著攝像機悄悄地尾隨著他，在那條游人混雜的古老而又繁華的街道上，他走起路來是那種有點慵懶的感覺，我其實并不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認(rèn)識，或者在哪里見過，我能確定的是從他的步態(tài)里能解讀出他的某種狀態(tài)，是那種緩慢下沉的狀態(tài)，就好像他不是走在人流里，而是走在河里，水已沒到了他的脖子，他揚起頭，拖著疲倦的雙腿，慢慢地蹚著走，那雙厚重的軍用皮鞋幾乎是拖在地面上的。而那個姑娘的作息時間跟他剛好是差不多的，來到這個城市里她一定會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這條街上，這是毫無疑問的，所以他們一定會碰上。而且要知道她根本不是那種經(jīng)驗豐富處處講究攻略的旅行者，她也不會把自己打扮成那種光鮮亮麗穿著入時得體戴著墨鏡故作悠閑的樣子。她連個包都不帶，就那么一件T恤，一條松松垮垮的純棉肥褲，雙手插在褲兜里，深褐色的焦曲的頭發(fā)就那么很隨意地在腦后攏成馬尾狀。當(dāng)然他會跟她搭訕，這幾乎是他的習(xí)慣，會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跟一個跟周圍環(huán)境完全不搭界的女孩子搭訕。然后他們就會簡單地聊上一會兒，因為沒別的事干，就一起逛街。他也并不是那種目的明確的搭訕者，而喜歡讓一切都處在隨機發(fā)生的狀態(tài)。我就跟在他們身后，他們都有飽滿的屁股，走路的姿勢都有點像，走的是那種八字步。無所事事的兩個人，永遠(yuǎn)懶得去主動推動什么事情發(fā)生的若即若離的兩個人，而且要是忽然感覺到有什么事情可能會發(fā)生的話，他們還會莫名猶豫，流露出某種奇怪的神情，就好像忽然就變成了旁觀者，在注視著自己當(dāng)下的處境，眼神里帶著隱蔽的嘲諷與懷疑。于是距離感就自然產(chǎn)生了，在他們之間，他們都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距離，然后又都安心了，甚至有些自得于這種狀態(tài)的形成?！?/p>

周末的下午，即使是在這樣一條相對僻靜而又狹窄的街道里，種種聲音的混響也比你聽到的或以為的要嘈雜得多。這就像哪怕整條街道只有那么一個穿著棉睡衣的高大中年男人，左手拉著自己小巧而又老氣的女人，右手牽著一條又瘦又老的牧羊犬，從拐角處走了出來，也足以讓你覺得有很多人眾在涌過眼前。他們走得很快，以那種讓你吃驚的速度走過你們的身旁，以至于要是他們隨即又一次從你們面前經(jīng)過也不會讓你覺得有任何意外，也就是說，他們一次性走過這里跟一萬次走過這里其實毫無區(qū)別，甚至你也可以認(rèn)為他們的一生也就是如此走過了，就一次。

三個人都笑了。假如只是那個穿著棉睡衣的男人拉著那個穿著毛茸茸的黑夾克、黑皮裙、黑長皮靴的身材嬌小而容顏顯老的女人，那他們可能只是會不經(jīng)意地抽動一下嘴角，然后就繼續(xù)說話或者發(fā)呆；可是看到那只穿著棉衣的牧羊犬搖頭晃腦地從那二位身旁閃現(xiàn)，他們的笑神經(jīng)才被真正地觸動。他們看著那兩人一狗的背影，直到消失，臉上還浮著笑意。來這里的路上，在最好的陽光里，他們就像三個很年輕的人，要是只看他們移動的影子，你甚至可以說他們就像三個剛放寒假的初一年級的孩子。他們不是并排走的。B走在馬路邊上，在女人C的左前方，她走在人行道上，而A則走在她的右側(cè)后方，喘著粗氣，緊跟她的腳步。她的臉有些發(fā)紅，說話時能聽到輕微的喘息，從側(cè)面看，他覺得她臉龐飽滿而又嫵媚，即使穿著那件黑呢子長外套，也還是能看得出她的豐腴而又結(jié)實的身體曲線。后來在跟B聊到這個場景的時候，他強調(diào)自己其實是在用一個男孩子的眼光在看她的。而B的回應(yīng)，就是無聲地笑。

一邊走著，她一邊興致很高地講那個短片的構(gòu)想——發(fā)生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落地生根繁華老街的搭訕故事。從樓房間隙透射過來的陽光，淡淡地照亮了她的臉頰，偶爾還會染亮她的揮動的雙手。有些發(fā)胖的A緊跟在她的后面。他很久沒有跟在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后走這么長的路了。實際上只不過是走了十來分鐘而已。此時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的，并非她講的那個發(fā)生在羅馬的搭訕故事，而是她之前講的另一個讓她印象深刻的場景，就發(fā)生在眼下這條街上，跟一個男孩有關(guān)……不久前的一個下午，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認(rèn)為就是此時此刻。在這種南方的暖冬天氣里，在這樣一個溫暖的下午，他覺得自己穿得實在有些多了，在幾層衣服里，彌漫著熱乎乎的氣息，額頭上在冒著汗。甚至有那么一會兒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老年人，在這樣一個離春天似乎越來越近的日子里同時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略顯臃腫的身體的膨脹與衰弱，以及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并不算強烈的疲憊與耐人尋味的單純，他喜歡這種莫名其妙的單純感，這是很多東西漸漸消退之后才會有的一小塊寧靜的地方，就像路邊那些灑滿淡金色陽光的干燥中透露出些許濕潤跡象的地面。他看到上面投射的平淡的樹影，看到黑的枝干，還有殘留樹上的焦枯卷曲而且厚積了塵埃的大片葉子，偶爾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的慵懶的行人，每個人的臉龐看上去都顯得那么柔軟，就像在地窖里儲藏了一冬的蘋果，水分不足了，可還是散發(fā)著絲絲甜香的氣息。他看到自己跟隨在她的身后，肩上背著沉重的背包，腳步明顯有些沉重，氣喘不已但心情愉悅的樣子。

“那條街是彎彎曲曲的，狹窄而漫長，有很多個岔路，他們就那么散漫地走著，看似在隨意地轉(zhuǎn)變方向，但總的來說他們并不想離開人群，走到旁邊僻靜的街道上，他們盡量走在人群里，這樣的話他們就不必刻意地說話了，而沉默也不會顯得那么突兀了。他們邊走邊四處看著，仿佛什么都想看，但目光不會在任何一個點上多做停留，他們的耳朵好像在收集著各種各樣的聲音，他們的聊天幾乎是漫無目的的，會偶爾彼此提幾個隨機想到的問題，又會不時地露出些迷茫的表情，然后想想又會忽然地笑了，他們幾乎沒有發(fā)生過對視，眼光每次掃過對方的側(cè)面都不會停留，但又并不是要有意躲避什么，你甚至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已經(jīng)漸漸出現(xiàn)某種愜意的默契。在我的鏡頭里你能慢慢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不修邊幅的衣服里蠕動的身體在透出某種性感的意味，或者說是種肉感的味道。他們有時會靠近些，有時又會疏離些，后來她掰著手指好像在數(shù)自己會在這里待幾天，而他則似乎在說他在這里還有一天，后天一早就飛走了。他們都抽煙的。他們終于找到一個拐角處，抽了根煙，是那種現(xiàn)卷的煙，看他把煙絲袋和煙紙拿出來，她就把自己那包煙重新揣回褲兜里，他先給她卷了一支，她笑了笑，意思像在說卷得還不錯，然后又看著他給自己卷了一支，他掏出一次性打火機，先給她點上。她的嘴唇也很肉感，但他的嘴唇顯然更漂亮些。幾分鐘后，他們重新回到了人流里，但掉轉(zhuǎn)了方向，又走了回去。”

“我開始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他，”她吸了口煙說道，“我是說那個男孩，他好像剛放學(xué)的樣子，我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跟在我身后走的。我平時一般情況下是不大會注意到后面的人的。但那天奇怪的是我很早就感覺到身后有人在跟著我走，只是我不大想回過頭去看一眼是什么人。大概也是感覺到我在注意他吧，后來他就放慢了腳步，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然加快了腳步，趕上了我，然后從我旁邊超了過去。他挺瘦的，個子跟我差不多，我看到他背著個深藍(lán)色書包，上面的拉鏈開了，隨著他走路時身體的晃動，好像里面的書本隨時都可能突然地掉出來。他走在我前面，始終有十多米遠(yuǎn)的距離，再也不加快腳步了，走得很專注的樣子。只不過他確實沒想到我會忽然快步追上他。我叫住他，我說，哎，你的書包沒拉好哎。他愣了一下就停住了腳步，但并沒有回頭看我。我就給他把書包的拉鏈拉好，我發(fā)現(xiàn)里面裝了很多書本，背在身上一定很重。他什么都沒說，就又繼續(xù)往前走，頭都沒有回。就在我覺得他可能也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的時候，他卻忽然跑了起來，是那種男孩子常有的很隨意地就跑起來的狀態(tài)。在奔跑的過程中，他終于扭頭看了后面一眼。我相信他一定是為了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在注視他，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在注視著他時，他就突然一個急轉(zhuǎn)彎，鉆進(jìn)了旁邊的一個工地大門里。等我也來到那里時，卻發(fā)現(xiàn)是個根本沒有什么建筑物的地方，那里有的只是動遷后留下的廢墟?？墒撬麉s不見了?！?/p>

他們并不是經(jīng)常碰面。不是說他跟他，而是他們跟她，盡管他們都喜歡她家的環(huán)境，喜歡在那里窩著抽卷煙，聽音樂，喝點她親手調(diào)制的酒，各種酒……她是個樂于動手或者說喜歡展示自己某些手藝的女人。在她幫你卷支煙，或者調(diào)杯酒的過程中，就算是不怎么敏感的人都能感覺到她確實是很享受這個過程?；蛘咧皇锹犓S便講些什么，反正無論講什么她都能講得熱情洋溢、生動，多數(shù)都有趣，而且她極少會像他們那樣在談?wù)撌裁丛掝}的時候講著講著就忽然有了厭倦的感覺。她就不會這樣。他們都很喜歡她家地板上鋪的那塊正方形的舊的伊朗地毯，上面擺滿了各種堅果、水果，還有煙和卷煙用的煙絲、打火機、各種杯子、樣子奇怪的小刀，裝在布袋里的紙巾，一只肥碩的波斯貓躲在她背后的椅子下面，音箱里傳出的是巴基斯坦某民族的唱誦經(jīng)文式的音樂。

之前走在她的身后時，A開心的樣子就像是有些發(fā)育過早的被肥胖困擾著的初二男生，他不時注視著她的背影，好像比前些時又胖了點，不過這倒不影響她的風(fēng)度，用壯實來形容女人卻又無損她的魅力，大概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可以吧。B是不會理解這種感覺的，他們每次談到她，B都不大相信他的說法。不會吧？B通常會這么說。那意思是，不要把不去想等同于沒有欲念，那可是兩碼事。他很高興，B理解不了他的想法，或者說不相信他的說法。他走在她的身后，距離有三四步，能看到下午的光線在她的黑呢子大衣的肩頭上的細(xì)微跳動，也能看出她的肥碩臀部在黑呢子遮蔽之下的自然擺動，她的腳步迅速而有力，就像一頭矯健的母獅子正走向自己的領(lǐng)地。他剛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她是慵懶、散漫、游離的，甚至是偏冷的，有種極為平淡的距離感。但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從來沒有完全靜止的狀態(tài)，她總是在你覺得她仿佛要靜止下來的時候突然快步走起來，哪怕是在深夜里，她也會毫不猶豫而又出人意料地從家里走出去，來到寂靜而又空曠的馬路上，頭也不回地向前快步走去，走上很長一段時間，然后再放慢腳步，慢慢地走回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喝上很大一杯清水。要么就是在欲雨末雨的傍晚時分騎著自行車，在潮濕沉悶得近乎凝固的空氣里穿行在江邊的那些舊街巷里……總之她在他的印象里就沒有過靜止的時刻。當(dāng)然她對于他的這種說法通常是不置可否，偶爾也會指出實際上這只是他的想象，她有很多靜止的時候，只不過那時別人沒有注意到而已……任何概括的企圖都免不了要陷入簡化的俗套。沒錯。但對于他來說，她的不可捉摸之處和確實之處是同等程度的，就像她的肉感與尖銳感是同等程度的一樣。

“他們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向回走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舉著微型攝像機的我。我愣了一下，但隨即就若無其事地用攝像機掃過他們，去拍攝街邊的人與店鋪，甚至是水果攤上的新鮮水果們。她看了一眼我，眼神里透露出某種疑惑的光澤，但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看我，而是在想著什么事，我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個場景的微不足道的局部而已，我跟任何路人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她看我就像看一棵樹，或者一個馬路中間用來固定隔離鎖鏈的半米高的石柱。等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去，我才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尾隨下去。當(dāng)然我先是停了一下，讓他們走一會兒，在我的鏡頭里，剛好出現(xiàn)了一小段行人相對比較少的街面，他們走動的路線靠近了街道中央那種鐵制的隔離鎖鏈，我注意到那些固定鎖鏈的圓柱是每隔五六步一個，兩個圓柱之間的鐵鎖鏈?zhǔn)窍蛳聫澢模瓷先コ恋榈榈?，圓柱的樣子有點像歐洲青年正常勃起狀態(tài)下的生殖器，但仔細(xì)看的話并不會有什么色情的感覺，我相信當(dāng)初在設(shè)計它們時一定會有某個人露出一陣壞笑的，這算是某種幽默吧，而它們的樣子倒是樸素的、安靜的，而不是蠢蠢欲動的。我跟上他們的腳步。忽然密集起來的人流幾乎淹沒了我們，有一陣子我只能看到他們的頭在人潮中晃動。等他們再次完整地露出背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手臂搭在了她的右肩上，就像對自己的哥們那樣，而她的雙手仍舊插在褲兜里，身體的姿態(tài)里隱約流露某種淡定和松弛感。沒過幾分鐘，他的手臂又自然地放下了，然后也把雙手插入了褲兜里。因為是朝西走，在上了一個坡路之后，從忽然閃現(xiàn)的路口，我們看到了離地面已經(jīng)很近了的落日，就那么很小的一個白亮的斑點。前面的街道兩側(cè)都是咖啡館了。很多人坐在露天的座位上，其中有好些游客仍然戴著墨鏡，給你的感覺就像每個人都在看著你?！?/p>

他一定是早就尾隨著你的，A說。只是你沒注意到而已。他會心情緊張而又興奮地跟著你的腳步，甚至有意跟你保持同樣的步伐節(jié)奏，但又注意保持距離，以免被你覺察到。因為你走路比較快，而他又背著那么重的書包，加上心情興奮緊張，他走著的時候估計會有種腦袋一陣陣發(fā)漲的感覺。在他這個年齡上的男孩子還不知道什么是欲望，但你的背影肯定會給他造成某種直觀的影響，既刺激著他的眼睛又讓他莫名地?fù)?dān)心，擔(dān)心什么？當(dāng)然是你忽然停下腳步，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這對于他是最可怕的，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所以他隨時準(zhǔn)備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你的視線，瘋跑起來，朝任何一個可以遠(yuǎn)離你的方向，他有把握在半分鐘內(nèi)做到這一點。當(dāng)他在跟你跟到有種忽然的疲倦感、沮喪感和那種漸漸消減的興奮緊張感混為一體的時候，他會鼓起最后的一點勇氣跑過你的身邊，眼光迅速地掃過你的側(cè)面，看到你的臉，然后拼命地跑掉。他轉(zhuǎn)到那個工地里，并不是消失了，只是躲了起來而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屏住呼吸，聽著自己胸膛里咚咚咚的心跳，嗓子眼兒里冒出幾絲古怪的甜味兒或者說咸味兒。說到底，這只是發(fā)生在他作為一個男孩的意識開始覺醒之前的一次很難忘的經(jīng)歷。在很大程度上，他可能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的存在，不是性別意義上的，跟母親、姐姐、姑姑、阿姨們，還有學(xué)校里的高年級女生們完全不一樣的女人的存在，一種對于他來說非常陌生而又引發(fā)了某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渴望的事物……尤其是當(dāng)他跑過你的身旁看到了你的樣子時，他會忽然感受到某種強烈的恐慌甚至是瞬間失重的感覺，某種類似于墜落的感覺，會覺得自己忽然變得渺小無比，非常的無力，而又沮喪，在發(fā)覺你在注視著他的時候，他甚至可能會覺得自己正在干的是件近乎是壞事的事，這讓他既有點莫名其妙地厭惡自己同時又為自己的行動而有點得意。

她瞇縫著眼睛，注視著桌上的煙缸，夾在指間的那支煙的煙灰長長的，馬上就要墜落了的樣子。然后她又開始注視著他的臉?？偟膩碚f，她覺得他分析得有些道理，但似乎又有些不喜歡這樣的分析。事情往往就這樣，把話都說盡了，就會讓人覺得少了些什么，或者說，有了很多多余的東西出來。她回想了一下那個男孩子扭頭看她時的眼神，轉(zhuǎn)瞬即逝的那么一眼而已，她從中沒有看到什么不安或恐慌，也沒有看到什么激動或迷茫，一定要說看到了什么的話，倒不如說更像是單純的出神，他的眼神沒有停在她的臉上，而是掠過了她的頭頂，飛向了她的身后，就好像那里有個極為空曠明朗的地方，而她只不過是介于之間的一個起到折射作用的點而已。她試圖回憶起當(dāng)時那個男孩的眼神在碰到她的眼神時是否發(fā)生過某種變化，但隨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在她看來，這太容易導(dǎo)向一種主觀的想象了，除非用高速攝像機拍下那個瞬間，然后再播放出來，才有可能找到那個所謂的停頓吧。B始終都在面無表情地側(cè)歪著身子，默默地看著她，偶爾撣掉煙頭上慢慢變長的煙灰。要來點酒嗎？她忽然想到似的問他。他說，好啊。她起身去咖啡館里要酒，他們家我喝過，她說，還不錯。他說，那太好了。A看著她進(jìn)了咖啡館，那扇鐵制的門在關(guān)上時晃動了一下。沉默了一下，他對B說，她看上去真的很漂亮。B點了點頭，當(dāng)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或者說能量，他說著搖了搖頭。B注視著他，過了會兒才說，你最近好像喜歡用“莫名其妙”這個詞。有嗎？他愣了一下。當(dāng)然，B點了點頭。是因為變老了嗎？他想了想問道。B搖頭，還好了，沒那么老。

“我考慮過這樣的方式，就是在他們坐在街邊喝咖啡的時候，采用從上面往下拍的角度。至少要在五六層樓的高度，這樣看上去，他們就像兩個點，可能會比較有意思。另外他們坐著的方式也有意思，當(dāng)然是面對面坐的，那個女的是靠向建筑那邊，而那個男的則是靠著街邊。這樣看起來，就好像他的視野是整條街道，而她的則只是對面的建筑。剛坐下的時候，主要是男的在說話，節(jié)奏緩慢的、興致不錯的感覺。而女的呢，多數(shù)時間好像在觀察對面的那座建筑，那幢樓有三層，談不上好看，樓體結(jié)構(gòu)跟它表面的那些夸張煩瑣的花飾有種強烈的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有點像來自不同時期的趣味的勉強雜合。每個小陽臺的圍欄上都種滿了那種花瓣碎小的鮮花，在斑駁的墻壁襯托下，那些花槽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脫落下來。那個女的，或者說那個姑娘，只是偶爾會注視著那男的。從她的臉上，你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上的變化，看上去她像是在思考他講話里的某個問題，但她的思考方式有點像是隨手?jǐn)[弄著什么小物件，貌似在琢磨著這東西是怎么回事，實際上可能只是在想著別的什么事。他的那包煙很快就抽沒了。他好像要去再買，她搖了搖頭，不想抽了。這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黑下來了。從咖啡館窗口透射出來的橙色光線輕輕地打亮了她的側(cè)面，而他看上去則像個剛剛浮現(xiàn)的影子。后來，大約沉默了十多分鐘吧，他就站起身來，跟她道別。她想了想，點了點頭。他朝街的深處走去，仍舊是那種悠閑的步態(tài)。她注意到對面樓上的一個窗口亮起了燈，然后看到有人拉上了窗簾。整個三層樓只有這一個窗戶是有燈光的。她仔細(xì)觀察了一下那些沒有亮燈的窗口，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過了一會兒，那個亮燈的窗戶里的燈熄滅了?！?/p>

其實我很想哪天再遇到他一次，她說。那個小男孩，跟他認(rèn)識一下，走一會兒，聊聊天。不知道他會不會被嚇到。B先笑了，表示這個結(jié)尾可不大有意思啊，盡管聽起來似乎挺有意思，這樣就有點像央視八套的連續(xù)劇了哦。A也笑了，但馬上就用夸張的手勢表達(dá)一種制止的愿望：你千萬千萬不要這么想也不要這么去做，說不定哪天你肯定還會遇到這孩子，在某個黃昏時刻，你要像沒看到他一樣繼續(xù)走你的路，不要讓他覺得你又看到了他，即使是他仍舊會繼續(xù)尾隨你走下去，你也不要回頭，哪怕是他再一次重復(fù)那天的行為，從你身旁跑過去——當(dāng)然我覺得他很可能不會再這樣了——你也不要有任何異樣的反應(yīng)，但也不要故作無視狀，你可以裝作在思考什么問題，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去驚擾他，這就像他的一個夢而已，你只是其中的一個角色，不要試圖去改變?nèi)魏吻楣?jié)，因為導(dǎo)演編劇是他而不是你，你需要的只是不經(jīng)意地走過那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地走過去，用那種跟往常沒有任何區(qū)別的走路狀態(tài)，走你應(yīng)該走的路線就可以了。當(dāng)然也有可能剛好你走在他的后面，但你不要注視他的背影，你可以偶爾看上兩眼，但不要一直看，最好略微低著頭走路，那樣的話在他忽然扭頭看的時候，也不會跟你的眼光碰上……你可以拿著手機，隨時做出剛好在看的樣子……當(dāng)然還有一種可能，說到這里，A停頓了一下。她恍然看了他一眼，什么？他繼續(xù)說了下去，就是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他說完了。

她出神地望著馬路對面陰影中的建筑物，不斷傾斜的陽光從建筑之間的空隙里透射過來，有那么一會兒剛好照亮了她的臉龐，她下意識地避開了，瞇縫著眼睛。街道忽然顯得很安靜。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聲。那只穿著棉衣的狗出現(xiàn)了，緊接著就是那個穿著一身棉睡衣的高大男人，但這一次他身邊沒有那個一身黑的小巧女人。這時候，從街道的深處傳來一種奇怪的金屬顫動的響聲，“錚”的一聲，余音傳出很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