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毛國聰
生命從死亡開始(外一章)
四川 毛國聰
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莫過于死亡。
生死一體。沒有生,就無所謂死;沒有死,也不可能有生。重要的不是你如何生,也不是你生的過程,而是你的死。死,昭示了你的生,以及生前的所作所為。
蘇格拉底說過,人應該每天練習死亡,以人生之大限衡量每日之小死。
死像生一樣,是一個自然常識,是一種必然。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然而,我們怕死比死亡本身更難受,理解死亡要比忍受死亡更艱巨。仿佛我們只有通過死亡之路才能來到另一個地方。
事實上,我們從來不相信死亡,即使絕癥患者、要自殺的人,即使我們真正到了彌留之際,我們?nèi)匀粓孕盼覀儾粫?,堅信我們會復活,就像睡著之后會醒來。這不是因為我們渴望生的緣故,而是我們根本不相信自己會真的死去。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總是在生死之間徘徊猶疑。
只有一種死亡恐懼,就是被判處死刑確定了死亡時刻的人,就是嗅到了死亡氣息的人,就是被死亡陰影籠罩的人。死亡恐懼來自于斷頭臺、絞索、槍炮刀劍等死亡工具,來自于人類建立的人類社會組織系統(tǒng)。上帝安排的自然死亡并不可怕。在死之前一秒鐘,我們?nèi)匀幌嘈盼覀冞€活著。死與活之間僅隔著一秒鐘的毫差,來不及思考……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蔽衣牭搅嗽娙说穆曇簟?/p>
“有些人要死后才出生。”這是尼采的希冀。
“生得偉大,死得光榮?!边@是一種嘹亮的號角。
“生亦死,死亦生?!边@是無賴的口吻。
“朝聞道,夕死可矣?!边@是道德家的教誨。
“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耶?皆有所一體。”這是哲學家的悖論。
……
生命也許會無緣無故地誕生,但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也許,人與人之間的最大區(qū)別是:活與活之間的區(qū)別,死與死之間的區(qū)別。
從出生開始,我們都在奔向死,忙碌在死亡的道路上。人生并不是在前進,而是在后退,不停地后退。自誕生始,至死終。李白詩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蔽矣X得,真正的生命是從死后開始的。
翻開人類歷史,我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仿佛全都復活了。
屈原從汨羅江里誕生,岳飛的生命從死牢里開始,司馬遷隨著他的史記活到了現(xiàn)在,尼采從他的瘋狂里醒來,文天祥在囚牢里獲得了永生……梵?高用自殺證明自己至今仍然活著,《向日葵》就是他的墓志銘。項羽在烏江岸畔殺死自己從而誕生了自己……他們不是用肉體來詮釋人生,而是用不死的靈魂,不朽的思想智慧,用文學藝術,用英雄事跡……來構(gòu)筑自己的人生。他們用非凡的死鑄就了輝煌的生。
我堅信他們?nèi)匀换钪?。如果他們真正死了,那歷史就不復回憶,人類也喪失了延續(xù)的理由。他們這樣活著,就是為了如此死亡。他們?nèi)绱怂劳?,就是為了這樣活著。他們的生命,都是從死亡開始的,如此,才能不朽,才能活得永遠,才能隨時都能復活。
對一些人而言,他的人生是以死亡為限的。對一個真正的生命而言,死亡僅僅是其生命的開始。有的人,他的死還不如一頭豬,豬死后還為人所食,為他所用,即使棄之荒郊野外,還能成為花草樹木的養(yǎng)料。而他們,生前無用,死后更無用,還占據(jù)著一堆黃土……
死的絕對同一,從肉體層面而言,是正確的。一旦靈魂從尸體上挺立起來,死的意義就大相徑庭。
每個人,誕生、活著,絕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生。
任何死,都是一種悲傷,都是我們不愿接受的。這是因為死法不同的緣故。有一種死亡,卻令我們欣賞,樂于接受。蠶蛹死了,成為翩翩飛舞的蝴蝶;蝌蚪死了,成了青蛙;小草以枯萎的方式死去,在春天里又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枯樹上布滿了碧綠的新芽,凋謝的花兒成了含笑甜蜜的果實……
死,有永遠的死,有階段性的死;有靈魂之死,肉體之死;有假死,有真死;有勇敢的死,有無奈的死;有夭折,有壽終正寢……不能復活的死才是真正的死……
如果我們的生不會帶來什么,我們的死卻可以留下什么。我們的死不是為了自己,而應該為活著的人,為仍然存續(xù)的這個世界,為永恒存在的靈魂精神。我們要坦然而去,哪怕化為一抔黃土去滋養(yǎng)荒草蟲豸。我們要慷慨赴死,為了我們的新生。我們的一切痛苦、不幸、迷惘,都是因為沒有認識死,思考死。早一點認識到死的意義,也許,我們會活得更快樂一些,更有價值一些。
所以,在死之前,我要為自己擬好墓志銘;在我活著時,要認真制定好死亡計劃。
過去、現(xiàn)在、未來仿佛一輛馬拉車。未來是一匹馬,過去是一輛車,現(xiàn)在是聯(lián)接馬與車的韁繩。而我們就被捆綁在韁繩上。
我們總想躍上馬背,遠遠甩掉過去和現(xiàn)在。我們也想回到那輛車上,把過去重新演繹。
躍上馬背或者回到車里,都無可厚非,是人之常情。畢竟,我們是捆綁在中間的韁繩上,向前或者向后,都屬選擇的正常范疇。但我們常常忽略了:沒有非凡的才智和膽識,你無法躍到馬背上;沒有足夠的沉淀,你無法退回車里。而恰恰有一些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人,想以此證明自己。于是,在我們中間便呈現(xiàn)出了種種荒誕不經(jīng)、五花八門。他們只是馬拉車前進路上濺起的一些泥點,揚起的塵埃,可笑且可悲地匆匆走完了自己短暫而虛妄的一生。
躍上馬背的人,是值得敬仰的。唯有他們能與過去和未來、與宇宙世界有真正的交流。他們能夠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穿梭,并且掌握了馬拉車的方向和速度。
但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只是在馬屁股后面感到?jīng)]有幫助,沒有依靠,沒有支撐,從而喪失了自信。于是,發(fā)動一場場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證明自己強者無敵;無緣無故地瘋狂,證明自己是天才;與萬物相斗,證明人的偉大;砍去別人的頭顱,證明自己的膽量;呼來喝去,證明自己的權力;肆無忌憚地揮霍奢侈,證明自己的富有;奸狡巨滑,證明自己的聰明;賭咒發(fā)誓,證明自己的忠貞誠實;涂脂抹粉,證明自己的美麗;虛情假意,證明自己的善良;吃喝嫖賭,證明自己的能力;勇猛頑強,證明自己的激情;勾心斗角,證明自己的價值……甚至殫精竭慮地要證明上帝是否存在,要找出宇宙起源的證據(jù),我們要發(fā)現(xiàn)人類的命運、未來和末日……我們要通過證明,讓我們承認自己是人,人的地位,人的尊嚴,人的一切。結(jié)果,我們把人證明得越來越孤獨,孤立。最后,我們把自己證明成了一種物,喪失了作為人的自然與本真,沒有了生機與活力,喪失了生命的價值,沒有了人的自由與尊嚴……
其實,我們什么都證明不了,人之所以為人是無法證明的,世界之所以如此也無法證明。上帝我也無法證明。我們證明的結(jié)果只會越來越痛苦、迷惘和絕望。我們的證明僅僅為自己的為所欲為找到了某種借口。我們不停地解釋、證明,根本目的就是想給世界定性,為萬物命名,以此來擁有和統(tǒng)御。因為世界并非我們證明的結(jié)果,而是交流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