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楊瑞福
制作荷葉炭的老人(外二章)
上海 楊瑞福
1
一部記錄中藥材制作的電視片《本草中華》,無意間挽留了老人瘦削的身影。
相信這一輩子,我們都無緣在熒屏之下相遇。讓我抬頭看清您清癯的臉就夠了。
您從朱自清才踏過的荷塘邊來,從《詩經(jīng)》里游進陽光的魚兒身邊來,從楊萬里手中放飛的紅蜻蜓翅邊款款而來。
不為摘花,那是愛嬉鬧的少女才做的事。只為剪葉,把夏天懷抱的一池碧綠,化作長長久久的相思。
在才燃點起的火爐上,一個鐵鍋,小心翼翼放入一層又一層的荷葉。它們肯定哭泣過,老人心知任何的骨肉分離,都會忍不住悲哀和動容。
四張雪白的紙,安放在緩緩升溫的鐵鍋旁,逐漸變黃。
老人知道,一念之間的成敗,已到需要揭蓋的時刻。
火候?qū)Q定這些荷葉的命運,或成為炭,再磨成粉末之后,加入一劑良藥的行列:或成為灰,在拋棄的廢物堆中怨嘆宿命。
2
老人把荷葉終于烤成了炭。
他揭開蓋的剎那,是喜悅,還是遺憾?表情或許會被不住滴下的汗水沖刷,只有堅毅能夠暫時停留臉上。
爐子里的火光,希望能把所有被風吹涼的心焙熱。
荷葉不再是我們熟悉的綠色,那只能證明春花秋月已流逝,它們無需介意過去的活法。
如果借助爐火的高溫,從而獲得更久遠的存在,但在贊美和誹謗之前不發(fā)一言,您同意這樣被迫的選擇嗎?
葉面上的脈絡(luò)如此地清晰,如同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是不得不衰老,又不愿向歲月屈服的標記。
有人說,這是骨肉之軀必須經(jīng)歷的火化,軀殼里暫時寄放的靈魂,是否都需要這樣一種舍命的煅燒,才能夠追求不愿輕易腐朽的永恒?
荷葉一身的黑色,似乎在表白,夜總與光明絕緣,又好像正懇求涅槃之后的浴火重生。
1
在決心東歸的日子里,里海平靜的湖水突地卷起了怒濤。伏爾加河的下游,安靜放牧牛羊的土爾扈特人,在俄國失去了往日的安寧。
從此做一個順民吧,低著頭,安心度過匍匐在皮鞭之下的日子,而不必因為昂起頭,就必須時刻撫摸身上的條條血痕。
屈辱也會成為震撼天地的力量。烏拉爾河前的峽谷,注定是埋葬一切膽怯者的墳塋。
木制的精美宮殿,被自己親手點燃的一把火燒盡。
于是,往日并肩作戰(zhàn)的哥薩克騎兵,成為返鄉(xiāng)之路上道道難以逾越的埋伏。
圓月彎刀,并非砍向侵犯國境的敵人,而是決戰(zhàn)于辨別生死之門的不歸之途。
所以,一個民族的骨氣,必須以染一身的鮮血為代價,但這個代價是否過于昂貴?
當十七萬人的隊伍,在曾經(jīng)逗留和生活的土地上,最終留下了十萬具遺骨,供親人們在夢中焚香祭祀。
2
二百年后,歷史昔日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
當年殊死到達伊犁河的祖先,他們俯首親吻的土地,已長滿了茂密的酥油草,不顧一切啃吃的牛羊,更懂得在飽食后仰頭歌唱感恩。
作為土爾扈特人的后代,他們牢記著:“草原之大,沒有存放私心的地方”。
作為土爾扈特人的傳承,他們必須把浴血的精神,編寫成永久傳唱的史詩。讓身邊的每一匹馬,都反復(fù)聆聽馬頭琴模擬的悲壯喊聲、鼓聲和風聲。
即使在秋季轉(zhuǎn)場的時節(jié),在拆下蒙古包重新出發(fā)的間隙,都不忘記提醒勒勒車:“又要遠行了,向著東方,向著信仰,向著天鵝的鳴聲,向著奔涌河流的源頭”。
水草豐美的巴音布魯克草原,才是勇士一生的最終歸宿嗎?
請到承德的“普陀宗乘之廟”,門前的兩塊巨大的石碑上,去勘查四種文字銘刻的真相……
3
一個原本驍勇的民族,是怎樣在歲月的風霜銹蝕之中,失去了以往的銳利?
躲藏在皮鞘里的箭,已經(jīng)迷失了發(fā)射的目標。
悲哀和悲壯僅是一個字的差別,卻相隔天和地的距離。
不希望仇恨如奶牛的乳汁一樣豐盈,但應(yīng)該記住,草原上蒼鷹盤旋的雄姿。
我們不能阻止羽毛的飄落,但愿它在新的土地上發(fā)芽情歌。
身前流過的每一條河,從此張嘴便唱出悠揚的長調(diào);輪子碾過的每一條路,都是父親胸脯上永不折斷的肋骨。
張石銘舊居
在嫵媚的江南,隨意找一個小鎮(zhèn)寄放鄉(xiāng)愁,并不難。
隋代開掘的京杭大運河,緩緩流過南潯的身邊,似乎這里注定要傳承千年以來的傳統(tǒng),復(fù)制出唐宋明清一代代的文化底蘊。
張石銘說了一聲:不!
活在眾人的眼中,你應(yīng)該算一位難得的儒商和收藏家了。太多的木雕、磚雕、石雕和從法國進口的玻璃雕,必須以恢弘的樓宇來容納嗎?
這么容易在搖搖欲墜的清末,感覺到世事即將的巨變。你可能會覺得,如果無法指點江山,還不如退守家園,把中西文化的結(jié)晶和精華,盡情收羅到手邊把玩。
因此,你生前所建的244間樓房,用來供家眷居住太過奢華,用來儲存普天下之寶物,興許局促。
是功,是德,姑且待死后任人評說,你聽不見。
嘉業(yè)藏書樓
江南外在的風貌也需要風雅內(nèi)涵的襯托,比別家的藏書樓幸運,多了一塊清朝末代皇帝親筆所題的九龍金匾,匾上的題字“欽若嘉業(yè)”,堂而皇之贈送了南潯藏書樓,一個無比顯赫的名字。
和別的水鄉(xiāng)并排在一起選秀,它們不選河,不選園,也不選如雀鳥掠過的的眾多名人,有嘉業(yè)藏書樓在,南潯便獨多一份書卷之氣,足以傲視天下。
在民間蜂擁而建的藏書樓中,它修得最晚,但可以炫耀自己,曾經(jīng)60萬卷、18萬冊的最多藏書,其中包含的秘籍和珍本,是如何看花了世人的眼。
宋代和元代的刻本,如今靜靜躺臥在手無法觸及的玻璃柜里。仿佛它們的一生,注定要隔絕人們在使用之后的賞析。
因此,這些感覺冷冰冰的玻璃柜,越發(fā)像極了玻璃棺,棺里所藏的“鎮(zhèn)館之寶”,在白天游人參觀時絕不出聲,在無人的夜間走動幽靈。
楊瑞福,男,1946年生于上海,原籍浙江寧波。上海市作協(xié)會員,正高級高工。在四川三線工廠從事發(fā)電設(shè)備的技術(shù)工作三十八年,汶川大地震后回歸上海故里。1979年開始寫詩和散文詩,有詩和散文詩發(fā)表在多種詩歌報刊上。主要代表作有詩集《把陽光貼在窗欞》;獲得過上海和國內(nèi)多次詩歌比賽的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