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酆 鴻

涂山遐想

⊙ 酆 鴻

雖然能輕易地騎著電車行至涂山之上，但我還是下車，將電車停在窄窄的土路旁，慢慢地跟在一位老人的電動三輪車之后，虔誠地登到涂山之上。

涂山之上，也?？恐惠v機動三輪車，車廂里的電鋸在伸頭張望；旁邊還有破自行車一輛，腳捏已壞，斜倚在一棵楊樹上。楊樹旁站著兩男一女，女的忙著卸車廂里的繩子和杠子，一胖一瘦兩個男人在圍著一棵衰敗的楊樹，細細掂量，望見騎電動三輪車的老人急匆匆地趕來，兩個男人慌忙打著招呼迎了上去。三人圍著兩棵楊樹爭吵似地嚷嚷，他們忘了我，把我拋在涂山之上。

晚秋的太陽已經升起，透過樹上的楊葉撒向楊葉覆蓋的涂山之上，似要驅散涂山之上的陣陣寒意，為沉睡的涂山添件衣裳。踩著楊葉，我望著這一排排整齊的楊樹，仿佛看到國慶閱兵的步兵方陣，又好是秦皇陵的隊隊陶俑，更像是中山陵上魁梧的護陵壯士。楊樹威武盡責地守護著涂山，楊葉在秋風的吹拂下“嘩嘩嘩”似在鼓掌歡迎我的到來，又像是演奏優(yōu)美的贊美詩，來打發(fā)這無聊寂寞的時光。秋風微拂，涂山之上的楊葉層層泛起，好似歷史的書頁翻到人類的起始篇章，中華民族的童年，難道就始于這涂山之上？

“水性陰，故趨下，宜順其性分流，疏浚入漕，不可一味筑堤壩擋水?！眹W嘩嘩作響的楊葉，好似涂山氏女依依惜別丈夫大禹時，在囑咐新婚四日就因忙于國事即將離開她的大禹。

四千一百年前，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地點應該是這涂山之上吧。我站在現在僅高出平地約兩三米的涂山之上，又好像看到大禹治水時帶領治水人眾匆忙往來于涂山腳下，一次，在路上遇到涂山氏女。涂山氏女崇拜這位治水的英雄，唱出追慕的情歌。禹想到自己三十歲還沒成婚，涂山氏女鐘情于我，這應該是上天賜予我的好姻緣，于是與其在桑臺成婚。婚后四日，禹即受命外出繼續(xù)治水。《呂氏春秋·音篇》記曰：“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候于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又記：“禹三十未娶也，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曰；‘吾娶也，必有應矣?！硪蛉⑼可剑^之女嬌。”又記：“禹娶涂山，不以私害公，自辛至甲四日，復往治水?！边@些記載應該是古人口口相傳而來，我們沒有理由懷疑它的真實性的。

禹治水成功后，受舜禪讓為王，在涂山大會天下諸侯。（《左傳·哀公七年》有：“禹會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這次涂山大會被認為是中國夏王朝建立的標志。那天，大禹穿了法服，手執(zhí)玄圭，站在臺上，四方萬國諸侯獻上玉帛，按著自己國土的方向兩面分列，一齊向大禹稽首為禮，大禹在臺上亦稽首答禮。禮畢之后，夏禹高聲向諸侯說道：“我德薄能鮮，不足以服眾，大家不約而同來到這里，慶賀治水成功，我感到萬分榮幸。既然大家信賴我，我也希望大家經常監(jiān)督、規(guī)戒、勸喻我，使我少犯錯誤。我胼手胝足，平治水土，雖略有微勞，但生平所最兢兢自戒的是個驕字。先帝亦常以此來告誡我說，‘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绻矣序湴榴娣ブ帲埓蠹耶斆娓嬷?，否則就是教我不仁??！對大家的教誨，我將洗耳恭聽?！?/p>

噢，我忽然明白，這里就是禹會諸侯的會稽山。怪不得金鄉(xiāng)遲來的防風氏，要被處死，你不聽命令，罪有應得。大禹，這是要立夏王朝的威呀。

涂山大會之后，諸侯們高高興興分道揚鑣，各回其國。大禹率領群臣到舜的都城陽城即位為王。這次涂山大會，成為中華民族團結統一的第一次盛會。

迎風挺立的棵棵白楊，是參加盛會的諸侯，還是跟隨大禹的將士?？晌也皇峭可降木用?，也不是大禹的隨從，更不是參加盛會的諸侯，我來得太晚了，當然早來也白搭，我一介布衣，大禹會不會讓我湊這個熱鬧，還不好說，若是我能擠過去，也許能分一杯羹吧。

“嘩嘩嘩”，西風勁吹，涂山之上楊葉翻卷，我又好像聽到商湯發(fā)動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武裝大革命，推翻夏朝，鑣宮三千諸侯大會之后，定都亳城路過涂山的馬蕭車鳴。我又想到，若非商湯讓野外張網的人祈禱：想往左走的就往左走，想向右逃的就向右逃，不聽命令的，就落入我的羅網。涂山之上，網開三面，恩及禽獸，天下歸心，成就了商湯，贏得了三千諸侯齊聚涂山之陽，中國歷史上第二次各民族團結統一的盛會，涂山你見證了商朝一統天下的雄壯。（《逸周書·殷祝解》有：“湯放桀而復亳，三千諸侯大會”。）《帝王世紀》有：“同日職貢者五百國”。好你個涂山，歷史又一次垂青于你，清風明月涂山上，陪你閱盡華夏史前篇章。

望著祝賀的熱鬧酒宴，我書生一個，無力尋覓諸侯，難得拜謁商王，識相點，我悄悄地退出喧囂的會場，朦朧中，忽然聽到有人高喊：“巡游的周天子穆王來了?！?/p>

車轔轔，馬蕭蕭，千萬行人伸長腰。啊！周穆王，好你個周天子，不在京城吃喝玩樂，卻偏偏游歷四方，你這次不辭勞苦東巡，為什么要在涂山會盟諸侯？（《左傳·昭公四年》記：“穆有涂山之會?！保┩鴼馀傻膱雒妫涞姆结?，悅耳的音樂，我不禁問道，周穆王，你是感覺你姬姓周王朝安定了不是，你也想在涂山這個圣地會盟諸侯，來顯擺你大周王朝鞏固統治的一統江山，想在千秋歷史上落一筆、露一鼻子嗎？

站在這涂山氏族的發(fā)源地，站在這先秦時期的圣地，站在這中華民族興旺發(fā)達標志的涂山之上，我似乎有點遲疑了，這僅僅高出地面兩三米的涂山，遠離公路，失去高聳，廟宇傾塌，人跡罕至，難道當年就是中華民族的圣地嗎？如若不是，道家創(chuàng)始人，王姓始祖王子喬會遍游中國，休養(yǎng)落葬于此嗎？歷代文獻會言之鑿鑿嗎？涂山的山東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會給你嗎？我四處張望，自然的風雨沖刷了涂山身上的污垢浮塵，歷史的風雨淘盡了涂山體內的污濁腫瘤。今天，涂山你已沒有顯耀的地理位置和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可正如劉禹錫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涂山，你竟然承載這么悠久厚重的中華文明，竟然見證了中華民族三次團結統一的大會，即使那五岳之首的泰山，面對你涂山也會自愧不如，也不得不頂禮膜拜，也會對此欲倒涂山傾。除了你，誰可曾建過幾個王朝的都城？誰開過幾個王朝的諸侯大會？仙人王子喬，幾千年來，人們信仰你，你愿意繼續(xù)讓后人敬仰你嗎？

正在我遐想之際，一聲刺骨的聲響震得我膽戰(zhàn)心驚。我忙回頭，看到那位矮胖的中年人拿著電鋸在一棵楊樹的根部舉起，那棵楊樹像是驚慌失措地望著我，那眼神，看得我矮了三分，羞得我無地自容?！拔液退麄儾皇且换锏模揖炔涣四?！”我語無倫次地辯解。

“哎，你不是問涂山嗎？”領我來的老人點著錢，笑瞇瞇地向我走來，“告訴你，過去涂山可輝煌了，東邊是后土殿，祭的是涂山女；中間是商王殿，敬的是商湯；西邊是周王殿，祭的是個仙人……”老人說著向我靠近，我一個勁地后退，漸漸后退到涂山之下，賣樹老人疑惑地望著我，如同我看涂山之上白楊的目光。

“快點，快點……”突然身后傳來說話的聲音，我看到一位拎著塑料桶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個拿著掃帚的孩童走向涂山。他們也是來賣樹的嗎？我有點驚恐，直盯著他們母子的一舉一動。只見他們母子走到涂山之上的一排楊樹停下，中年婦女接過孩童的掃帚，放到桶里，沾了沾，向樹身抹去。我松了口氣，原來他們母子是來給涂山之上的楊樹穿御寒衣裳的。望著涂刷樹身的母子，我仿佛看到涂山氏女嬌帶著夏啟在涂山玩耍的時光。俗話說母親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沒有禮尚達義、德澤宇內、賢淑治家、教子成龍的涂山氏女嬌，沒有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國母國太”，哪里會有夏啟，哪能會成就夏朝三十一傳的功勞，哪能成就了夏王朝四百余年的基業(yè)。

望著賣樹的老人，望著中年婦女，望著童稚的孩童，我不禁問道：后土何處尋？商湯何地找？穆王何方見？想此，我打了個寒顫：涂山依舊在，幾度人輪回？突然，遠方傳來歌聲：昨天遺忘，風干了憂傷，我要和你重逢，在那月亮之上……

聽著歌聲，望著涂山之上秋風輕吻的層層楊葉，呆呆地我輕輕地喃喃：涂山依舊在，何時再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