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一
燈又壞了,你想辦法修一下。妻子從露臺上笨拙地拖著一個床單裹著的約一米高的物件回來,放在客廳中的空地上,正好擋住了電視。他斜過身子,目光繞過妻子彎著的背,依然無法看到電視機(jī)。你擋住我了,他往沙發(fā)邊上移動,終于看到電視機(jī)屏幕,壞就壞吧,明天沒事,我看看直接換個新的好了。
換什么換,那燈,修修還能用,現(xiàn)在我們家是關(guān)鍵時期,能省一點是一點。她打開落滿灰塵的床單,露出一臺嬰兒車來。幸好那時候沒丟,不然還得重新買一臺新的。她轉(zhuǎn)過臉來,臉上有一些得意,你說那時候我不讓你丟,是不是很有遠(yuǎn)見,哎,你到底在聽我說話沒?
他看了妻子一眼,又把目光移向了電視機(jī)。每個周五他都看同一檔綜藝節(jié)目,一群主持人和時下正紅的明星,訪談或者做游戲,節(jié)目并不高深,但現(xiàn)場笑聲不斷,他也跟著笑,他覺得這是他忙碌一周后最美好的休閑時光。
妻子在他身邊坐下來,你是不是不想生二胎?她有一些不開心了,拿小胳膊去咯他的手臂。你吃過飯就一直看電視,屁股都沒挪幾下,這電視到底有多好看,比我還好看?
節(jié)目告一段落,主持人說,請大家稍事休息,馬上回來。廣告音插進(jìn)來的時候,他側(cè)過身子,笑對妻子,哪里有你好看,沒你好看呢。就你會說話,她臉上的不高興立馬煙消云散。他看到橫亙在他和電視機(jī)之間的那臺舊嬰兒車,說你這才什么時候,擺弄個破嬰兒車干嘛,懷得上懷不上還不一定呢,趕緊弄回去放好。
妻子說,我就是一想到我們又可以有一個孩子,興奮吶,怎么,你不期待嗎?她起身,重新把灰土土的床單將嬰兒車包起來。她包完的時候,廣告就結(jié)束了,還是那堆主持人,還是那個明星。主持人問明星,你想過自己的婚姻生活嗎?你想過一種什么樣的婚姻生活?明星想了一下,我覺得我要浪漫,很浪漫那種,我們周游世界,在荒蕪的野外躺著看星星,就這樣挺好,慢慢到老。主持人又問,那,孩子呢?明星怔了一下,孩子?還真沒想過孩子。觀眾席上爆發(fā)熱烈的笑聲,主持人也笑,明星也尷尬地笑。他不知道為什么好笑,但他還是笑了出來,說,笑死人了。
無聊不無聊啊你,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妻子指著包裝好的嬰兒車,你幫我搬回去吧,累死我了。他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眼神不舍地離開電視屏幕,拖著嬰兒車往露臺去。你說你是不是閑得沒事,它好好在那里待著的,你非要給弄出來,看一眼,又弄回去。妻子用手機(jī)給他照亮,你管我呢,我愿意不行?行行行,那你別喊我?guī)兔?。嘿,我說搬個東西你話這么多。妻子作勢要打他,但并沒有。他撅著屁股,倒退著從客廳進(jìn)入廚房,又從廚房打開露臺的門,妻子趕緊把手伸長,以便能讓手機(jī)電筒照得更遠(yuǎn)一些。
露臺上擺滿了各種東西,舊椅子,小書桌,一小排花草,不常用的塑料凳子,壞掉來不及處理的洗衣機(jī),女兒用丟的玩具車……有點擁擠了,他進(jìn)去的時候,絆了旁邊的什么東西一下。叫你不要什么東西都往這里弄,你看,到處擠得不行。他把嬰兒車抬起來,吃力地放到一張廢棄的舊書桌上,又使勁推了推,確保它不會掉下來。東西太多了,找個時間清理一下,該丟的丟,不然再大的地方也放不下。
返回的時候,他順手按了一下燈的開關(guān)。咔噠一聲,那盞燈疲倦地眨了幾下眼,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很快就沒了光亮。再開一次,依然如此。他帶上門,對妻子說,這燈真得換了。
二
露臺原本是他們的最愛。十年前,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期許,雙雙留在了這座城市。工作一年半,他們拿出攢下的錢,找父母借了些,按揭買了這套八十平的兩室一廳。買下它的原因,是因為售房員說這套房送面積,七八個平,就是這個露臺。
一年后他們拿到房子鑰匙,卻發(fā)現(xiàn)露臺的位置很尷尬,竟然是在廚房外面,而且露臺處其實是房屋轉(zhuǎn)角的一個三角形地帶,中空的,需要自己澆板,如果樓上不澆的話,就是露天的。位置不好,形狀不好,還是中空。不好就不好吧,夫妻倆一合計,讓裝修公司把與地板平齊的地方澆了板,上方和臨風(fēng)的一面裝上玻璃。他們在那里安置兩張?zhí)僖?,一張茶幾,種些綠植,因為臨著山野,視野極好,兩人都很歡喜。
燈也是那時候裝的。兩人在燈具市場選了很久,古樸的色澤和造型,很有味道??梢哉{(diào)節(jié)燈光顏色,按一下,換一種顏色,他們尤其喜歡橘黃。每天下班后,他們在露臺喝茶,聊天,有星星的夜晚,藤椅一躺,星星點點盡在眼中,有一種狹窄又滿足的浪漫。
他寫作,妻子批改作業(yè),很多事都在露臺上完成。他甚至想在露臺上做一次,他們在上面親吻過,撫摸過,就是沒有做愛過。妻子保守,總覺得有人在看。有個屁的人在看,天上有飛鳥,對面有樹林和蟲鳴,鬼都沒一個。他說歸說,還是掐滅自己的欲火。閉上眼睛,哪里做都一樣吧,他安慰自己。
即便不能和妻子在露臺上做愛,但他依然愛,愛八平米的小空間,愛躺在兩張并排的藤椅上的那些夜晚。
他在報社工作,妻子在小學(xué)教書。后來,妻子成為骨干教師,課程越來越多,又從小學(xué)教到了初中,兼起了行政工作,他也走上了主任的崗位。露臺上的燈明明滅滅,滅滅明明,它被打開的頻率,變得越來越低。那些用舊的或者暫時用不著的或者不知道往哪里擺的東西,漸漸侵占了露臺。原本狹窄的露臺,變得擁擠不堪,像個儲藏室。那盞燈少有人問津,毛病與日增多。
八十平米的小家開始出現(xiàn)孩子的聲音。女兒在他們婚后第三年出生。女兒能走動后,老是想打開露臺的門,每一次都被他們制止。那里太危險,不適合孩子去。他們再也不去露臺,那里那么窄,那么擁擠,哪里還容得下他們休息聊天調(diào)情。
如今他們早已年過而立,在這套房子里住了快十年,從未挪窩,誰也沒想過購置新的房產(chǎn)。女兒在附近小學(xué)讀一年級,這樣也好,讀書方便。這一帶屬于市實驗小學(xué)的學(xué)區(qū),早就不許商品房開發(fā),不同于十年前,很多人想買都買不到房。
露臺上的燈,偶爾睜開眼睛,看一眼那些他們無暇問津的舊物,更多時候,暗暗度過白天黑夜。
當(dāng)他再打開門,開關(guān)上似乎又蒙上了一層新的灰塵?;覊m真他媽大,他喃喃自語,把電筆、螺絲刀放在地上,轉(zhuǎn)身回屋里。他拿著一雙手套走回露臺時,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jīng)站在露臺上,正使勁踮著腳,伸手去夠那張被床單裹著的嬰兒車。他緊張地跑過去抱起女兒,怎么不聽話呢,都說不能來這里玩,這里很危險。他朝屋里喊妻子,招呼她把女兒帶走,妻子很快就來,抱怨他怎么不注意女兒,女兒跑到露臺都不知道。
他又試了一下開關(guān),那盞燈依然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像一只疲倦的懶得睜開的眼睛。他把開關(guān)關(guān)上,搬來凳子,站了上去,仰著頭,用螺絲刀將燈罩打開。螺絲已經(jīng)生銹了,卻依然牢固,落了一些銹屑在他的臉上。他小心翼翼地查看發(fā)光的晶管,看起來完好無損,就是色澤灰暗,畢竟它的年紀(jì),比女兒還大。他又去查看主板后面的線,一定是線有問題了,他想,上一次就是有一根線斷了,但他大失所望,那些線都好好的。他手托著燈罩,低下頭來休息了一會兒,才仰頭把燈裝了回去。這個工作他做過多次了,并不難。他從椅子上跳下來,跺起了地上的灰。
燈沒問題,就看看開關(guān)。開關(guān)方便得多,很快就打開了,果然有一處線不牢實,似有似無地接觸著。他的心里掠過一陣欣喜,用螺絲刀將線塞進(jìn)螺絲帽里,把螺絲擰緊,按開關(guān),那盞燈就亮了,像沒有壞過一樣。他像往常一樣,將開關(guān)裝上,回到客廳。好了,他得意地對妻子說。
女兒調(diào)皮地又要往露臺跑去,妻子趕緊跑過去,蠻橫地把她攔住。哪里也別想去啊,就在客廳玩,不然打屁屁。
三
晚飯后妻子提議下樓散步,她說難得有周末。他們在樓下走了一會兒,妻子突然指著樓上,說你看那里是不是我們家。他循著妻子指的方向看,問,哪里。亮燈那里,你看,露臺,就是我們家。他果然看到露臺的燈亮著。
我說你,把燈開著干嘛?妻子語氣中有埋怨,你什么時候去打開的燈?他心生疑惑,不對,我沒開燈啊,是你開的吧?妻子說,我又沒去露臺,壓根就沒去,怎么可能開燈嘛,哦,你是不是修完燈就沒關(guān),這么說這個燈從上午一直開到了現(xiàn)在,我的天,看什么看,趕緊回去關(guān)了,浪費電。
女兒在旁邊說,媽媽,開著吧,你看我們家多特別,人家的露臺都沒燈光,就我們家有,像燈塔,我一抬頭,就看見了我們家。女兒剛剛學(xué)了些兒歌,說起話來,像唱歌一樣。
對呀,關(guān)什么關(guān),回去再關(guān)吧,反正都開了那么久了。他說著,又暗自咕噥,我明明關(guān)了的呀!
回到家,妻子邊換鞋邊吩咐他,去把露臺的燈關(guān)了。女兒自告奮勇,爸爸辛苦了,媽媽我去關(guān)吧。她已經(jīng)長到能夠打開露臺的門了,屁顛屁顛小跑著穿過廚房,去扭露臺的門鎖。他趕緊脫掉鞋子,胡亂套上拖鞋,跟了去。女兒有些困難地打開露臺門,發(fā)出哇哦一聲。
爸爸,這里一點也不危險,為什么你和媽媽都不準(zhǔn)我來這里玩?。颗畠簡査?。
誰說這里不危險,你看,好多臟東西,別說你還是小孩子了,就連爸爸媽媽,都不來這里玩的。他用小孩子的語氣和女兒對話。我們回去吧!
女兒的小手緊緊抓著門框,不嘛不嘛,爸爸讓我多看會兒。他便停下來,任由女兒站在那里看。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好奇的光芒,掃描一地雜亂無章的東西。這些東西哪里來的呀爸爸?她問他。
這些呀,都是些舊的東西,沒地方放,就存在這里了,你看,還有你以前的玩具車呢。他把那些舊物指給女兒看,就好像重新清點了一遍他們在此生活十年的痕跡。
他的手停在一個塑料袋上。那是什么呢?他想不起來。女兒拿好奇的眼神去看他。他走上前去,拿起塑料袋,鼻孔里聞到了一股老舊的灰塵的味道。塑料袋輕輕的,打開來,是一束干花。
女兒對那些干花很有興趣,伸出小手去撫摸,問他這是標(biāo)本嗎。他說不是但和標(biāo)本差不多?;ㄖ虚g有一張小紙條,已經(jīng)泛黃,寫著幾個小字“枕著花香入睡,醒來春滿人間”,他想起來,是上前年妻子生日的時候,他從網(wǎng)上買來的,那時候妻子很喜歡,說干花美觀又耐用,擺在臥室床頭,透露著清香,易于睡眠??墒鞘裁磿r候它從臥室床頭淪落到這個冷清的露臺的呢?他欣喜地拿著花,關(guān)上燈,帶著女兒回客廳。
你看,我找到了這個。他有一種對舊物失而復(fù)得的驚喜,拿那束干花在妻子面前晃。這什么啊,別瞎晃,影響我看電視。妻子對那束花毫無興趣,她說你也看看電視吧。
倒是女兒喜歡,跳躍著從他手中將花奪去。爸爸,可以放在我的房間嗎?她試探地問。他摸摸女兒的頭,拿去吧。
電視正在播放專家對二孩政策的解讀。專家說,未來一年,中國將出現(xiàn)生娃高峰,幾年后幼兒園等會出現(xiàn)新一輪入學(xué)高峰……妻子看得津津有味,說中央真是體察民情,一個孩子真是不行啊,至少有兩個,一男一女最好,你說是不是?他切了一聲,你不是一直都覺得壓力大嘛。妻子說,那時候咱們家條件不是不好嗎,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我都是中層干部了,收入也不算太低,多養(yǎng)一個孩子,辛苦一下,還是可以的。
兩個月前,二孩政策放開。聽到消息后,妻子高興地給他打來電話,中央已經(jīng)出政策了,地方也很快就會落地,我突然想再生一個孩子了。那一刻他有一些錯愕,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看把你喜得,我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晚上妻子就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從今天起,你要注意了,戒煙戒酒,飲食也要注意,多鍛煉,我們要備孕了,抓緊時機(jī),現(xiàn)在懷上,等別人反應(yīng)過來,咱已經(jīng)生了。他說你不知道我戒煙已經(jīng)半年了嗎,妻子一臉尷尬。我們單位領(lǐng)導(dǎo)層有個空缺,最近要填人,好幾個人都想上,你說這個節(jié)骨眼上,戒酒有點難辦吧?他對妻子試探地說,要不,等這事過了,再做準(zhǔn)備?妻子不悅,升職升職,那就再說吧!
妻子拿手掐他的大腿,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女兒在旁邊說,媽媽你又欺負(fù)爸爸。他回過神來,還是女兒體諒爸爸。又對妻子說,我主要是怕你遭罪,你說生個孩子,哪那么容易。妻子一臉倔強(qiáng),反正我還要一個孩子。女兒好奇地問,媽媽,那你要個弟弟還是妹妹?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呀?他代妻子問女兒。女兒想了一下,繃住笑,一扭身子,跑開了。我不知道。
四
他洗完澡,去看望女兒。燈亮著,但女兒已經(jīng)沉沉睡去。她玩累了,睡得很香甜。他關(guān)了女兒房間的燈,躡手躡腳地走向臥室。妻子在床上等他。
他把門鎖上。妻子翻轉(zhuǎn)身子,背對著他,快睡吧!他脫下浴袍,光著身子在床上躺下來,心里開始數(shù)數(shù)。最近妻子想要的頻率比以前更多了,確切地說,是從她得知二孩政策那時候開始,原本早就平平淡淡的夫妻生活,有了一絲絲的改變。
一、 二、三、四、五、六、七。數(shù)到七的時候,妻子的手就反過來摸到了他的腰,并開始往下移動。
你得好好鍛煉鍛煉身體了,你看,肚子上都有不少肉了,主要是,時間有點著急。完事后,妻子在黑暗中小聲說。他知道妻子說的時間著急是什么意思,就是時間短了。事實上,時間早就短了,但妻子似乎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他感到很累,妻子摸索著去抽衛(wèi)生紙,他扯掉避孕套,胡亂搽了幾下??焖?,明天還上班呢!
像打仗一樣。妻子一早就把他搖醒,趕緊起床,七點啦!他睜開眼,感覺一陣眩暈,黑色星期一一夢就到了。洗漱,做早餐,叫醒女兒,催促女兒洗漱,吃早餐,他開車,先送女兒去學(xué)校,再送妻子去她工作的學(xué)校,然后開車去報社。
停好車,離上班時間僅剩下十分鐘。他一如往常地走向電梯,似乎每一天工作都是這樣開始的。鎖車的聲音傳來,他回頭就看見黨組書記,正邊收拾車鑰匙邊走來。書記早,他說,換新車?yán)玻繒浶χf,哪里,都開兩個月了。電梯很快就擠滿人,從停車場到四樓,因為擁擠而漫長。
出了電梯,書記說,昨晚看球賽,起晚了,早餐都沒來得及吃,對了,你關(guān)注球賽嗎?他邊從包里掏東西邊說,關(guān)注啊,不過昨晚沒看,昨晚打牌呢。說著給書記遞過去一個牛奶,是出門前妻子硬塞給他的。不用,我等下出去吃點,書記說,我倒是有些日子不打牌了。他把牛奶往書記手里塞,先墊點吧。書記這才接下,那,謝啦,找時間一起打牌。
臨下班的時候,他突然想,要不要請書記吃個飯呢?他發(fā)微信給妻子,征詢妻子的意見。妻子好久才回復(fù),你看著辦吧,這個,我也不懂。他猶猶豫豫,被是否請吃,請吃什么,吃完了干點什么之類的問題糾纏了一整個下午,猶豫而不得決斷。
晚上回到家,妻子問他怎么樣,他說再說吧。妻子下結(jié)論說,你呀,估計就老老實實在你這個主任上退休了,你是有心無膽,想做又拉不下臉做,不過也好,平平淡淡,不算壞事。
一連幾天,他的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單位里流傳,領(lǐng)導(dǎo)層空缺的考察,其實早就在開展了,這幾天就會有結(jié)果。他像等待著什么,疑神疑鬼,總覺得書記在叫他,再仔細(xì)一聽,什么也沒有。想請的飯,終究是下不了決心去請,只是心不在焉地處理著日常工作。
晚上妻子情緒很差,深有感觸地說,你說這人一生啊,對外人好都是假的,就說我那些學(xué)生吧,我這算是兢兢業(yè)業(yè)盡職盡責(zé),行政工作夠多吧,早自習(xí)我陪著,晚自習(xí)我還陪著,為了讓他們有個好成績,真是操碎了心,可你知道嗎,今天校長找我談話,說學(xué)生反映我太苛刻,你說我要不管嚴(yán)點,中考考不好又怪我了吧……人人都說減負(fù)減負(fù),可真減負(fù)了,應(yīng)試成績不行,又來怪老師,真不知道怎么辦。
妻子不是第一次抱怨了。她當(dāng)老師以來,他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她的抱怨了,早就習(xí)以為常。你就想開點吧,做事情,哪能十全十美的,別讓工作的破事影響自己。他照例勸說妻子。
你倒是會說我,那你說說你自己,看看這幾天,你為了個要不要請領(lǐng)導(dǎo)吃飯,糾結(jié)了吧,唉,其實我們都一樣的。見他無語,妻子又說,我這回是想好了,反正我要生二孩,我現(xiàn)在就一門心思生二孩,學(xué)生的事,盡力而為,反正生孩子肯定要換別人管,你說我操別人的心,還不如好好操好自己的心是不是?
他說,這樣想就對了,先管好自己,再考慮他人,人有時還是要活得自私點。妻子狠狠地說,對,我就要這樣了。對了,我媽下午來電話了,說想她外孫女了,問她能不能周五過來帶過去玩兩天,你怎么看?
岳父岳母家在另一個城市,但離得不遠(yuǎn),高鐵通了后,不到一個小時車程。老人家經(jīng)常想外孫女,周末帶過去,也不是第一次了。老人家想就讓帶去吧,要不,問問咱女兒?他說著,起身去找女兒,女兒今天學(xué)了新童謠,正在房間里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字,聽說要去外婆家過周末,興奮不已。
五
露臺燈又不亮了,開始還閃幾下,現(xiàn)在是閃都不閃一下,還得修。他半躺在床上看書,聽妻子在旁邊碎碎念。
一晚上,妻子都在給女兒收拾衣服。我說你隨便收兩件就行了,她就去兩天,又不是十天半月,再說了,你媽那里有她的好多衣服,其實壓根什么也不用帶。妻子像才想起來似的,對呀,我真是瞎操心。
她又把女兒的衣服按照原位放回去。女兒去這兩天,家里就剩咱們倆,正好過過二人世界。妻子不懷好意地突然說到二人世界,這個久違的詞匯,已經(jīng)很久沒從妻子嘴中說出來了。
臨睡前,妻子又去露臺翻找東西,她的一把老木梳不見了,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見蹤影。露臺有個箱子,里面裝滿雜亂器具,偏偏沒有她要找的老木梳。哎你說,我那把梳子能去什么地方了?老木梳是岳母買給妻子的,大學(xué)那時候她就在用了,婚后也有,后來就很少用了,一直放在梳妝臺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不知道妻子為何突然想起來要找它,他說,實在找不到,就算了吧。
你說,會不會是咱女兒拿去玩了?我去問問去。妻子起身,開門出臥室。我說你別什么都往女兒身上想,她拿你梳子干嘛?梳子又不是什么好玩的東西。妻子又折身回來,重新躺下來,喃喃自語,為什么總是丟東西呢?
妻子拿掉他手里的書,說快睡吧,書能有你老婆好看?她故意挺著胸,抵著他的手臂。睡前看書,是很久以前的習(xí)慣了,這習(xí)慣早就沒了,書其實是妻子的,講育兒的,孩子都讀小學(xué)了,她卻重又讀起育兒的書來,看來她真是對生二孩上心了。但被妻子突然拿掉書,他心里還是有一些不悅,他躺下來,累啊,明晚再來吧。
閃爍的星星,婉轉(zhuǎn)的音樂,一朵朵開放的小花……露臺上,他和妻子并排躺著,燈光柔和地照著他們。你說,我們一直這樣躺著,一直躺著到老好不好?好呀,等我們有了孩子,就給她在旁邊配一張小藤椅,我們一家人,躺在這里看星星。妻子露出幸福的微笑,伸手來搖他的藤椅,他就這樣晃晃悠悠的,很舒服……
他醒來,妻子果然在搖他。鬧鐘那么大聲對你都沒用呀,趕緊起床。原來是一個美夢,他意猶未盡地說,你打擾我夢了。妻子哪里顧得上他的話,她急著洗漱去準(zhǔn)備早餐。出門之前,妻子對他說,對了,你下班回來,看看露臺的燈吧,雖然一般情況下用不著,但需要的時候確實是很不方便的。他敷衍地回答,知道啦,修修修,周末修,這兩個周末都用來修燈了。
他又一次在車庫遇見書記,擠擁擠的電梯去樓上。書記很客氣地跟他點頭,聊天,他看不出來,書記對自己到底什么態(tài)度,一切都太尋常了。
早上單位領(lǐng)導(dǎo)班子在開會,市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都來參加了,大家都在傳,宣傳部來是因為增添班子成員的事情??剖依锏耐略谟懻摰降渍l會上去,在現(xiàn)有中層干部中猜測人員,有人提到他時,說領(lǐng)導(dǎo)你該上去了。他趕緊制止大家,上班時間少說閑話,再說我啊什么也不想,把工作做好就行了。
下午去上洗手間的時候,路過人事科門口,無意中聽到人事科有人在說擬文件公示的事情。他卻又坐不住了,心里總是在想到底誰會上去的事情,他一會兒覺得自己能上去,一會兒又覺得不可能。妻子打電話來,說岳母已經(jīng)到了,老人家直接去學(xué)校門口等她外孫女,不去家里了。他也放心,就說聽老人家的吧。放下電話,他的心時而波瀾起伏時而平靜無常,很奇怪,想的,也都是自己能否上去的事情。
直到下班,他提著公文包,將外套搭在手臂上,走出辦公室。電梯口已經(jīng)被堵了,單位的同事們堵在那里看公告欄。是人事部門剛下的公示,他定睛一看,公示里的那個人,真不是自己。
這結(jié)果,倒也是在心里想了很多遍的。
他的心里,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似乎是失望難過,但好像又不是。隨后他突然覺得,緊緊繃在心里的那根弦,一下子就松弛了。
六
打開門,屋子里空空如也。女兒已經(jīng)去了岳母家,妻子電話里說學(xué)校臨時有點事,晚點才回來。
他放下公文包,去洗了把臉,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機(jī),漫無目的地看著。妻子遲遲沒有回來,他看了會兒新聞聯(lián)播,體育頻道,調(diào)到那個熟悉的電視臺,正好迎來了那個他每個周五都要看的綜藝節(jié)目。依然是那一幫臉笑抽筋的主持人,一名剛剛有電影上院線的當(dāng)紅小生正在大秀長腿,觀眾的歡呼聲一陣壓過一陣,主持人的驚呼也假得很離奇。
他突然覺得,這個一直堅持看的節(jié)目,索然無味。想起妻子說燈的事情,他便去尋找工具,打算再修一次露臺上的燈。穿過廚房,打開露臺門,按了一下開關(guān),毫無反應(yīng),他終于沒有動用工具去修理,而是想,還是換了吧。
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對面的山上靜悄悄的,綠油油的樹,在月光下,有一種沉靜的美。他突然心里一動,就著淡淡的月光,把地上的東西往四周散去,竟然騰出一塊不錯的地兒來。
稍微打掃了一下,也許是夜間光線太暗,也許是月光太美,總之,看起來并不覺得不干凈。而那幾盆花草,雖然無人搭理,竟也長得像模像樣,他感到一陣欣喜。以前的藤椅早就不在了,他折身去客廳的落地窗前,搬來一張軟皮的椅子。背對著墻壁,面向山野,坐了下來。
燈雖然不亮了,淡淡的月光,卻落在了他的臉上。
不知道什么時候,妻子走到了身后。你怎么了,電視機(jī)開著,自己跑到這里來,害我一陣好找。妻子說,趕緊進(jìn)屋吧。
他背對著妻子。你說那時候我們多好啊,沒事就在這里,嗅著花香,喝茶聊天,寫作小憩,現(xiàn)在呢,這里被這些破東西霸占。你說這些年,我們怎么把生活過得越來越緊張,想著升職,想著省錢,想著騰空間卻占了曾經(jīng)最愛的空間……
妻子怔住了,無言地走上去。老公,你怎么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現(xiàn)在那么忙,事情那么多,哪里還能像以前那樣悠閑?他感覺到妻子的手,柔柔的,暖暖的,那溫暖突然就從肩膀到了心里去。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似乎倒退到了很多年前,一切都還沒開始。他們就在很久以前的露臺,他突然想,和妻子在露臺上做一次。是多年前的欲望,在自己的身體里死灰復(fù)燃,還是原本麻木的自己,突然拾得了曾經(jīng)的激情?
他不去想。只是把身體一側(cè),順勢將妻子拉坐在自己的腿上。他用力吻她,她有些吃驚,但很快就適應(yīng)下來。他去解妻子的衣服,撫摸她的胸,妻子發(fā)出嬌柔的喘息,身子迎合著他的手。他又去解妻子的褲子,動作有一些倔強(qiáng),也有一些粗魯。
你,不要。妻子的拒絕毫無力氣。別說話。他聲音很低,妻子便放開了推他的手。
像一場久違的飛行。他把持柔軟的云端,時而輕飄飄地飛入高天,時而又充滿眩暈感地墜落,身體慢慢地平息下來。
露臺上的燈突然閃了起來,又發(fā)出吱吱的聲音,閃動的燈光照得他們的身體白白的。妻子嚇了一跳,緊緊抱著他。燈閃了幾下,忽又熄了,再無動靜。
對了,來的路上,看到路邊燈具店還開著,櫥窗里有一盞燈,覺得很好看,就買了,這盞燈都多少年了,是該換了。妻子不愿松開他,把他疲軟的身體包含在自己身體內(nèi),埋頭在他的肩頭,咬著他的肩膀說,干脆扯點線,把線也換了吧!
他抱緊妻子,說,好。下身突然又硬了起來。
妻子又扭動著腰肢。這些雜物也得清理一下,差不多都丟了吧。
他把妻子往自己身上揉。嬰兒車還是留著吧。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