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村口那棵老榆樹病了似的,被風吸干汁液的葉子瑟瑟地響著。樹影淡淡地落在地面上。樹下聚集了許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幫。魚子站在人群里,手里拿著一根很粗的棕繩。他矮矮的個,干瘦的小臉上眨著月牙兒形的小眼睛。那雙眼睛很陰沉,即使樂的時候,也只是嘴角一咧,眼睛不漏一絲笑紋。村民老成穿著白色夾衫,汗涔涔地走到他跟前說:“魚子,八百五行吧?”
“八百五?沒有這個價!就說牛肉賣八元五一斤,去了盤纏路費,滿打滿算我能剩幾個錢?真是,還有這樣的買賣!”魚子的腮幫很瘦,皮貼著骨。他說話時嘴一張,整個臉的下部都在動。
老成的臉被太陽嗮得黝黑,張著嘴,囁嚅著說:“這還不如讓它死到手里,到集上去賣肉?!?/p>
“賣肉?死牛肉拿到集上,三元五一斤都燒高香,叫你白賠三百?!濒~子叼著煙,不愿理老成的樣子。
老成的心很郁悶。眼下莊稼已割倒了,正急著用牲口呢,偏偏節(jié)骨眼上,牛病得不行了。前天傍晚日落的時候,他趕著牛車載著高粱從山坡上回來。中午牛就就沒吃草,拉起車來十分吃力。當走到村東高崗時,無論怎樣揮動鞭子,牛使盡力氣,也拉不上去了。他不得不回村借了一頭牲口,將高粱拉了回來。晚上牛只喝了一點水就倒下了。昨晌,他從鎮(zhèn)上的獸醫(yī)院將牛牽回來,獸醫(yī)告訴他這牛已治不好了。昨晚他沒吃飯,終夜吸煙。早上起來,他的兩眼已如兩只熟了的山桃。不光因牛死了糟錢而傷心,他寧肯讓它死到手里也不愿將它送給那些牛販子??烧f歸說,一頭牛死了賣肉至多出五百塊。人家魚子常年跑城里,把牲口殺了拉到省城,新鮮牛肉少說八塊一斤。
將牛賣給魚子,他們就可多得三百塊。三百塊錢,秋后需賣兩袋子包米才能換來呵。幾袋子包米要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流多少汗珠子?他不忍心將牛賣給牛販子,可那是三百塊錢呢!
兒子小成二十六七了,在農(nóng)村,是大齡青年了。秋后好孬也得給老實巴交的孩子成個家。牲口一死,得雇別人家的牛去拉莊稼;牛死了,再買新牛,還花錢。自己老了,重活干不得,全靠兒子小成,這孩子腦子笨,只會苦做。
“八百塊,多一個子兒不要!”魚子的小眼睛瞇著,眉梢向上挑。老成低著頭不吭聲。五十塊,就差這五十塊嗎?念它辛辛苦苦為家里賣的力,也不該再從它身上多刮這幾個錢了?!澳蔷徒o你吧!”老成咬著牙,眼睛里滲著淚。
村里一有熱鬧,村民便聚堆。哪怕兩口子打仗,也會聚來一幫人。何況今天都來看魚子在這里殺牛呢!
天氣并不熱,魚子卻脫下小褂,露出肋骨上的條條青筋。他得意洋洋地說:“黑娃,叫你媽做飯,今晚上烀牛頭兒,喝酒?!焙谕奁邭q,是村頭寡婦金玲子的小兒子。金玲子二十八,男人前年翻車砸死在田里,守著寡。魚子這幾年跑外,錢來得沖,出得闊氣。雖有妻兒,卻經(jīng)常晚上帶領一幫男人到金玲子的小屋去喝酒、打牌。喝得暈暈乎乎時,便醉臥在那熱乎乎的炕頭上。
黑娃跑去不一會兒,就見金玲子系著個花圍裙從人群后走出來。她也斜著魚子嬌嗔地說:“呵,你小子不要命了,啥錢都掙,這么大牲口是你殺得的嗎?”
“娘們見識,掙錢哪有容易事?鄰村張屠戶殺一頭牛,開口就要一百元!他娘的,一頭病牛,好殺,這一百元,自己賺!”魚子對著金玲子笑,嘴角卻木木的。
魚子是村里的大能人,金玲子并不掩飾自己與魚子的曖昧關系。她用余光掃視周圍的人,嘴一咧,笑嘻嘻地三步并成二步走到魚子身邊說:“你小子想喝酒,快掏錢!”魚子從口袋里拽出幾張票子遞給拎著酒瓶子站在旁邊的黑娃。
魚子沖著光棍王大嘴子說:“大嘴子,你弄張桌子來,殺完牛,牛皮歸你。”王大嘴子的嘴都合不攏了,跑跑腿兒,就白落一張牛皮,立刻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老成回到家里,從水缸里舀些水,又放些豆餅末進去。然后把桶送到那頭趴在槽邊的黃牛嘴邊。它似乎睡著,卻睜著兩眼。老成用木棍碰了一下牛的脊梁,牛抬一抬頭,仍沒有動。老成拽了拽它的尾巴,它才費了好大力氣站起來,用嘴拱拱桶內(nèi)的干草末,沒有吃。
它慢慢地隨著老成向院外走,不時地低下頭,嗅著院墻根的枯草。走到車子旁,習慣地停下了步子。以為還要拉車。老成拉過它,慢慢地向院外走去。
老成左腋夾著把鐮刀,走在牛的后面。他的臉刻著深深的皺紋,滿頭的銀發(fā)被秋風吹著,心格外的涼。他家祖祖輩輩種田,自己趕了一輩子牲口。小時候給地主放牛,成年時給隊里趕牛車。后來田分給各家種,種地不養(yǎng)牲口,得雇人家的牛具,到秋后得還人家牛具錢。他走了三天,到一百多里地的畜牧場買回了這頭老黃牛。雖是母牛,但勁大出奇。別的牛兩頭拉一輛車很費力,它自己拉一輛。它下了好多犢,長大賣了錢,老成給老伴治好了老寒腿,又重新修了房子。為了這個家它幾乎流盡了最后的一滴血和汗。
老榆樹下放了一張長桌,桌上堆著包米秸子一樣粗的棕繩。一把閃亮的刀在秋陽下反著光。桌子旁邊的地上放著一把鎬和幾根鐵棍。秋風瑟瑟,魚子的臉被風吹得更加陰沉,像那沒有表情的天空。“怎么才牽來?”魚子對著慢慢走在牛后面的老成,頗有幾分不滿。
“閃開,閃開!”王大嘴子忙得周身是汗了。人群自然閃開一條道,老成把黃牛牽到樹蔭下。
牛抬起頭,望了望周圍那一雙雙注視的眼睛,又低下了頭,嗅嗅路邊的草,舌頭伸一下,仍沒有吃。
魚子忙勒過韁繩說:“不能叫它吃草,一會兒不好洗腸子!”魚子將它拉到樹根下,牛以為要把它拴在那里,順從地把頭向樹根靠了靠?!敖o我捆!”王大嘴子拿過棕繩,向旁邊幾個幫忙的人喊。
“慢著,娘的,懂個蛋!這樣能捆住嗎?”魚子叫喊著。王大嘴子明白了魚子的意思,忙到桌旁操起那根胳膊粗的鐵棍,向牛的頭部打去。牛正低著頭,猛遭一擊抬起頭。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又操起那把刨糞用的大鎬,向牛的頭部猛掄。
牛似乎明白了什么,向后退,發(fā)出“嗷嗷……嗷嗷……”祈求的哀叫。叫聲在秋風中飄散,使人感到風格外的凄清。當它再抬起頭,眼眶內(nèi)已淌下了兩行液體。“都是廢物,像個娘們似的,看我的!”魚子火了,搶過大鎬,向牛的頭部猛擊。一鎬正打在牛的眼部,血立即涌出來,眼珠冒在外面。它終于被繩索絆倒了。幾個人忙拿棕繩捆它的腿。忽然它猛力一踢,又站起來,帶著那個眼珠小血球繞著樹根轉(zhuǎn)圈跑。圍觀的人頓時嚇出老遠。
魚子又操起閃亮的刀,向牛的頸部猛扎。刀扎得很深,再用盡全身的力向外一挑,牛的喉管便發(fā)出被刀割斷的聲響,像夏日吃西瓜,用刀開西瓜皮兒。
當魚子的刀抽出來時,它的頸部噴出一股血,噴得很遠,染紅了魚子的褲腳和鞋幫。它的喉管里微弱地響幾聲,便聽不見動靜了,只有風從耳邊涼絲絲地刮過。
氣喘吁吁的魚子看牛不動了,把刀扔在長桌上,用袖子揩著滿頭的汗。幾個人還在按著牛,魚子喊:“廢物,還他媽按著干嗎!”他坐在樹下的石頭上,用血乎乎的手從口袋里掏出煙,點上后吧嗒吧嗒地抽著。
老成沒有在現(xiàn)場。他不忍看著牛被人宰殺。
可是,當他看到兒子小成眼淚汪汪地回到家里,講了魚子殺牛的經(jīng)過后,沒等兒子講完,他像雄獅一樣暴怒地跳了起來,揚起胳膊怒吼道:“別說啦!”
張開的巴掌沒有落到兒子小成臉上,而是怔了一下后,狠狠地打在了自己臉上。
當晚,金玲子家的屋內(nèi)笑語喧嘩。魚子嗓門最大,幾個幫忙的也都在猜拳行令。
“咳!魚子,你小子這次又賺了一大筆,肉拿到城里賣了,少說五元五一斤,你至少剩三百。”“嘿!大嘴子,你別抱屈。一張牛皮拿到縣城還不得賣個百八十塊!這錢不能全落你腰包,得給我買兩瓶好酒!”魚子的笑聲在靜夜里很豁亮。
突然,門被人一腳踹開,老成闖了進來。
老成兩眼紅紅的,渾身散發(fā)著酒氣,怒視著魚子。
“你,你,你要干什么?”看到一向老實巴交滴酒不沾的老成殺氣騰騰的雙眼,殺牛不眨眼的魚子未免陡生幾分恐懼。
“有你這么殺牛的么?你不是人!”老成上前一步,一把將飯桌掀了個底朝上。
作者簡介:莎仆,原名劉鳳國,男,1965年出生,現(xiàn)供職于哈爾濱鐵路公安局。全國公安文學藝術聯(lián)合會會員,《中國詩歌網(wǎng)》認證詩人。1989年開始在刊物發(fā)表小說、詩歌、隨筆、文學評論。著有文學隨筆集《鳳言鋒語》。有詩歌和散文分別入選《中國當代優(yōu)秀詩人詩選》和《中國當代作家優(yōu)秀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