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愛蘭
我經(jīng)過下桂塘那棵大樟樹的時候,雙眼總是不自覺地朝樹根那兒看,樹下有片稍稍陷下去的土坑,邊上長出了小草。曾經(jīng),有群水??偸窍矚g臥在這樹下,嘴巴一磨一磨地反芻。
一眨眼的工夫,草兒就長成齊腰高,在風中,碧色的波痕一浪一浪地起起伏伏。牛群就在這微瀾輕涌的草叢中低哞,吃草,或聚集成群,或散落成點,在青青的山谷里,得瞪大眼睛仔細看,才能一一看清它們隱在草叢中的身影。
我家和叔叔家合買了一頭剛可勝犁的小母牛,不過父親和叔叔不在意,他們有信心把它養(yǎng)得又肥又壯,因此時不時地從牛群中找出自家的小牛,帶到草深處去吃獨食。小牛犢精力旺盛,一趟趟地在山坡上跑上跑下發(fā)騮風,牛角癢了,就用頭和彎角頂住土坡擦過來擦過去,灌木都被擂得翻根。春天里,小山村成了花的海洋,山上是如雪的油桐花,地里是黃燦燦的油菜花,芬芳的氣息潮水一樣淹沒村莊。父親、我,還有我們家的那頭牛,一起走在花叢的小徑上,輕風不時把一片片花瓣吹落到我們的身上。牛鼻子上拴著父親用蛇皮線擰成的繩子,牛走在前,繩子就搭在牛背上,它兩耳扇動,噴出濁熱的鼻息,伸長脖子去啃路旁的小草,偶爾不安分地伸嘴撈秧苗,我在后邊輕輕地用棍子點了點它的腦殼,它便知趣地縮回頭老老實實地啃著路邊的草。牛吃草是用舌頭卷住,用力扯斷,帶入口中,再用扁平粗大的牙齒磨碎,咽下。路邊有一種纖細如須的嫩草,被牛舌卷斷時音聲清明,脆聲如裂帛。
農(nóng)忙時,各家便去坡上把牛牽回家。犁,耙,耖,全賴它的兩胛背起木軛頭,拉動犁耙。其中又以耙田最為辛苦,耙田時,人要整個站在耙上,把鋒利的鐵耙壓下去,將犁翻的田泥劈碎。我家吃獨食的牛,長得頭齊尾齊,壯壯實實,犁地時穩(wěn)穩(wěn)篤篤一路去一路來,翻犁過的土坯呈流線型,松軟松軟的。父親說他一輩子很少碰到這樣好犁的牛。那時小小的心亦懂得憐惜牛兒的辛苦,傍晚父親收工時,我扯來幼嫩的紫云英打成草絡(luò),遞到它嘴邊,它粗厚的舌頭卷過來,一卷便把草帶進嘴里,把人的手指也舔得濕乎乎的。之后便驅(qū)它下河泡澡解乏,看它昂首在水中行走。沒有養(yǎng)過牛的人很難體會一頭牛彎大的雙角與寬橫的小腹和端莊的臀部的美。
我們在村里奔跑,下河摸魚,上樹掏鳥,有時也相約割了嫩草送到下桂塘喂自家的牛。認得自家的牛,牛也認得自家的主人,我們吆喝數(shù)聲后,它們要么在草叢里低哞回應(yīng),要么懶洋洋地從草叢里鉆出來,現(xiàn)身讓我們看到。下桂塘里還有一塊大青石,我們坐在大青石上,分食撿來的酸棗,拋泥塊打鳥,斗草,學(xué)鳥叫狗叫,堂弟學(xué)小牛叫能以假亂真。我至今記得那一幕,堂弟扯著嗓子叫了幾聲后,自家的母牛正在大青石旁一下一下啃草,竟一下子將頭抬得老高,嘴里銜著幾根青草,停下了咀嚼,像個雕塑一般。小牛犢后來被鄰村的姑姑討去了,那可愛的小牛犢,總是喜歡在它身邊彈跳個不?!?/p>
聽說,村里的最后一架鐵犁已在數(shù)年前當作廢品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