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
一
在海拔二千三百多米的洱源羅坪山半山腰,一條若有若無,隱沒在山路、荊棘、溝箐和田園之中的古老的石板路上,一男一女的年輕農(nóng)人,一前一后地吆著一匹彪實的黑馬,從我身邊很輕快地超了過去,漸漸成了幾點黑影,接著很快就消失在了云霧繚繞的山色之中……
靠到路邊給馬讓路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那匹馬———大理馬!
二
大理馬又稱“滇馬”,是中國西南地區(qū)著名的古老馬種,原泛指古南詔、大理一帶的馬種,主要指大理州范圍內(nèi)的地方馬種,以溫馴和忍耐聞名。千百年來,它總以前赴后繼的姿勢,在云嶺千山默默奔走行進,走溝過澗、翻山越嶺,用古老的茶馬古道和南方絲綢之路,以及大大小小的不知名的道路,貫通了成都平原、西藏雪域、東南亞諸國和印度白衣之邦,成為文化交流和生產(chǎn)發(fā)展的使者??梢哉f,云南高原就是一部被大理馬踏出的文明史。
大理馬自古高貴。早在盛唐、兩宋和元代,大理馬就是南詔、大理王朝或是云南行省進貢朝廷的貢品。尤其備受宋人稱道。據(jù)傳其中不乏有日行四百里的良駿。特別是在南宋,金兵大舉進犯,朝廷迫需戰(zhàn)馬,除自養(yǎng)之外,大理馬幾乎就成大宋軍馬唯一的補充渠道。于是,在宋與大理分庭而治的邊境貿(mào)易中,每年都有數(shù)千匹大理馬被交易,有時甚至一次就達上千匹之多。史書中“牛羊遍點蒼”的記述,就可想見當時的盛況。而作為抗擊金兵入侵的“岳家軍”,三軍將士胯下之騎大多是大理馬。在大金鐵騎的踐踏下,身骨文弱但毅志剛強的大理馬在交鋒中絲毫不落下風,沖鋒陷陣,攻營拔寨。于是,金營的帥前帳下,所向披靡、傲視北方的強虜不得不低下頭,留下“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感慨。
抗戰(zhàn)時期,中原大地成為抗擊日寇的主戰(zhàn)場,作為大后方的云嶺高原,在日寇的肆虐下依舊不得安寧。保山、昆明等后方城市,常常遭受日本飛機的瘋狂轟炸;龍陵、騰沖等滇西沃壤甚至一度淪陷。但是后來,我不止在一本史籍上讀到了大理馬穿行于氣候和環(huán)境極其惡劣的滇緬公路和滇緬鐵路這條國際救亡大通道,以及滇川命脈西祥公路建筑工地的描述。而茶馬古道上風餐露宿、艱辛度日的馬幫商人,則把一筆筆用辛勤汗水賺取的銀元,捐贈到抗日救國的賬戶上,成為中華民族齊心聚力射向侵略者的子彈。
三
大理,是讓大理馬馱出的一座古都。
坐落在羅坪山腳下的古鎮(zhèn)鳳羽,是個有著“國家級歷史文化名鎮(zhèn)”稱號的鎮(zhèn)子。在古老的白族民居群里穿行,我曾對一塊民居照壁上題寫的四個大字充滿感嘆:“田荊絢彩”。作為馬幫商人的女兒,至今已七十多歲的楊老大媽清楚地告訴我:“荊,借指趕馬的荊條,田,則是田莊。這個院落,已是當年父輩留下的第五個院落!”守著祖房度過一生,整整七十多年前的舊事,至今讓楊老大媽一張滄桑的臉上寫滿了自信,那是一種讓文化和富足涵養(yǎng)的自信!不難想象,一個家庭,擁有幾十畝或是上百畝的莊田、上百匹牲口,在大理、麗江、昆明、騰沖甚至成都都有商號,在當時的中國,會是怎樣一種繁盛氣象?我想象當時,大媽的父親,一個富甲一方的馬幫商人,是如何底氣十足地把那四個大字書寫到那座大型照壁之上!
諸如鳳羽的一個個小鎮(zhèn)或是村落:沙溪、諾鄧、喜洲、和順、東蓮花村、云南驛、密祉、曲硐、鶴慶、虎街,甚至是更大一些的城市:大理、下關(guān)、麗江、中旬、騰沖、建水、思茅、臨滄、普洱、鳳慶、永昌(保山)、昆明,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總讓人無不感嘆,就似一顆顆璀璨的珍珠,散落在古代云南高原最殷實富足、最文明開化的地方。但是,這一切的所在,完完全全,就因為一種靈性動物的存在:大理馬。
是的,大理馬,它以堅忍不拔的精神,用不知疲倦和永不退縮的踏爪,連接云嶺千山,連接天府之國成都,連接雪域圣城拉薩,連接?xùn)|南亞諸國、印度和紅海沿岸的波斯,甚至是長安(西安)、東京(開封)、臨安(杭州)、大都(北京)等等遙遠的中原都城。它們用瘦弱的身骨,馱出云南的茶葉、玉石和銅礦,馱回藏地的皮袱、漢地的絲綢、印度的奢侈品和白花花的銀子,馱出進京趕考的云南才子,馱回沉甸甸的中原文化典籍,開化蠻邦,生發(fā)文明。
因為大理馬,也讓歷史留下了“茶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沙溪寺登街,至今徜徉于這條讓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瀕危建筑遺產(chǎn)”的古集市,在古戲臺、古樹、古寨墻和古民居中流連行走,一直走到玉津橋,莫不讓人充滿了懷想和感激。依然還是大理馬,讓無量山中的虎街有了遠古的茶莊;讓大山之中的密祉唱出了聞名世界的《小河淌水》;讓回民聚居的東蓮花村留下了盛極一時的馬幫文化;讓博南古道上的曲硐留下了“黃燜雞”、“趕馬雞”的美味;讓遙遠的諾鄧留下了聲名遠揚的井鹽與火腿;讓大理古城留下了一街千年的“三月街”,并讓云南高原許多人口較多的壩區(qū)集鎮(zhèn),趕起了熱鬧非凡的“騾馬大會”;讓下關(guān)誕生了大量的堆店和酒肆,并迅速成為清、民時期全西南最大的茶市,終而有了遠銷海內(nèi)的“下關(guān)沱茶”;讓喜洲留下了極具研究價值的白族民居建筑群……
四
小時候,我家就曾養(yǎng)過一匹大理馬,個頭不高,性情溫馴。
父親和村里的趕馬人一樣,上山做些砍柴伐竹、削豬食糟、砍鋤頭棒子之類的苦活,趕馬到山里馱些洋芋和栗炭進城售賣,一天一個來回。父親的馬馱得最多的是木料,利最高,卻也最為辛苦,因為他得翻過整整一座羅坪山,一個海拔三千多米的埡口處,常常都是狂風帶雨的天象,有時大霧一上,暴雨即來,氣溫驟降,村里真就有人和馬再沒能回來了。當年,父親就常常一身單衣翻山過澗,但他更為關(guān)切的卻是自己的馬兒。直到多年之后,他還不止一次地說起,那天來不及換馬掌(馬蹄鐵),羅坪山心,那段滲水濕滑的上坡路,五月依然冰結(jié),透過鞋底襲來的寒痛,直刺心骨,馬兒馱上沉沉的馱子,就似赤著腳一般……
父親常常一臉的沉重與悔恨。是的,趕馬之人最愛馬,因為一匹大理馬,就是整整一家人的生計與指望。舊時的馬幫,常常自己舍不得吃穿,但半夜了就得投店,因為他得讓自己的寶貝馬兒舒舒坦坦地吃上些草料、在溫暖干燥的馬廄眠上一會兒眼,明天方有勁兒繼續(xù)趕路。但他自己,能將就就將就,靠到店邊屋檐,囫囫圇圇也就是一夜。十余年間,那匹大理馬和他親同兄弟,一起砍柴馱料、上山下田、收割莊稼、起房蓋屋,為我們姐弟馱來了新衣和學(xué)費,馱回了一座新房子。
但是,這匹居功至偉的好馬,在暮年之時,卻被迫于生計的父親賣了。
五
或許只有趕馬人的孩子才知道,一匹大理馬,就是一種暖暖的鄉(xiāng)愁。
黃昏,勁風如刀,百鳥歸巢。在洱海之源羅坪山愈近村口的山坡上,成隊歸來的大理馬,馱上沉沉的馱子,在山間揚起了山勢起伏般的塵灰,似大軍行進。此時,幾個山頭外張望的小孩,會被那副氣勢恢宏的場景擾得心旌迷亂、異想聯(lián)翩,一齊快活地喊道:“爸爸!爸爸……”
其中一個小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