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暢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日裔英國小說家,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54年生于日本長崎,1960年隨家人移居英國,曾獲1989年布克獎、大英帝國勛章、法國藝術及文學騎士勛章。代表作有《遠山淡影》《浮世畫家》《長日留痕》《無可慰藉》《上海孤兒》《被掩埋的巨人》等。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
在人的脆弱中,看見高山與深淵
北京時間2017年10月5日19時(瑞典當地時間13時),諾貝爾文學獎正式公布,今年的獲獎者是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瑞典學院將其創(chuàng)作母題歸納為“記憶、時間和自我欺騙”,并稱:“石黑一雄的小說以巨大的情感力量,揭露了我們與世界聯(lián)系的虛幻之下的深淵。”
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長于英國,用英文寫作,自嘲日文“很爛”,喜歡以“國際主義作家”自稱,曾說自己是“一個不知家在何處的作家”,與薩爾曼·拉什迪、V·S·奈保爾并稱為英國文壇的“移民文學三雄”。身為一名移民作家,石黑一雄既享有移民作家的天然優(yōu)勢——更容易以局外人的視角觀望日本和英國的文化和社會,將濃厚的問題意識訴諸筆下的人物,以此求得解答;同時也不得不面對移民作家普遍面臨的道德困境——用更令西方人接受的敘事方式,講述早已與自身剝離的文化和記憶,是不是一種天然的討巧?
正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所言,人們可以在他的小說中“發(fā)現一種特別坦誠和溫柔的品質,既親切又自然”;小說的背景、人物和時間可以隨意置換,“地點可以在任何地方,人物可以是任何人,時間可以是任何時間”。石黑一雄書寫的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生命境遇,這種境遇可以關乎任何人。
從日本到英國:
一生交融難解的兩個影子
石黑一雄,名字便昭示了他的日本血統(tǒng),他至今仍保留著日式得體的社交禮節(jié),一開口卻是純正的英倫腔,兩個國家的文化在他身上像影子般相互交疊,難以割離。
1954年,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長崎。5歲時,身為海洋學家的父親石黑靜男因替英國北海石油公司工作,全家移民英國。離開日本時,石黑一雄以為這次搬家只是暫時的,身上還帶著日語教材,未料想之后全家一直定居于英國東南部的吉爾福德市。
石黑一雄的寫作興趣最早源自對間諜小說的喜愛。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他就讀的公立小學正進行現代化的教育試驗,不設置“課程”概念,校長鼓勵學生遵從自己的自主選擇。石黑一雄開始閱讀夏洛克·福爾摩斯,并模仿維多利亞偵探小說的敘事結構,在作品中塑造了一個叫做“西尼爾先生”(Mr.Senior)的間諜角色。從那時起,他便意識到:“當你在一個輕松的環(huán)境中,寫作其實并沒有那么難?!?/p>
憑借著比同齡人出眾的寫作才能,石黑一雄進入英國沃金語法學校,在這所沿襲了英國社會傳統(tǒng)風俗的學校里,他的音樂愛好得以萌芽。在那臺父親從日本買給他的小型索尼臺盤式錄音機里,少年石黑一雄竭力從嘈雜的嗡嗡聲中分辨每一句歌詞。
13歲那年,他買下人生第一張鮑勃·迪倫的唱片《約翰·韋斯利·哈丁》,深深為其“意識流”和“超現實主義”而著迷。萊昂納德·科恩歌詞中“天主教徒式”的意象、瓊尼·米歇爾自由自在的牛仔生活,蠱惑著石黑一雄寫下第一首歌的開頭:“你是否永不再睜開雙眼,在我們生活和嬉鬧的海岸?!边@段與音樂的緣分最終化為《小夜曲》中5個與音樂相關的哀傷故事。
從日本到英國,除了經常被叫錯名字之外,石黑一雄并未感到太多心理上的隔閡。唯一不那么舒服的經驗,便是在學校玩戰(zhàn)爭游戲時,他習慣將攻擊目標設定為德國人而非日本人;另一件令他不快的事,是母親遭到一向友好的鄰居的冷遇,原來那男人曾是日軍俘虜,與母親的碰面勾起了他的痛苦記憶。
出生于二戰(zhàn)結束9年之后,石黑一雄并未親身經歷過戰(zhàn)爭,即使是曾生逢戰(zhàn)時的父輩,也極少和他提及這一改寫世界格局的事件。但戰(zhàn)爭仿若一朵巨大的云,籠罩在他的生命之空,繞過它,便無法理解身邊的人和事。于是,他決定以文學的方式,挖進這座人人可見卻人人佯裝視而不見的深井。
直指人性弱點:
人一旦被置于絕望,便不再設防
1982年,已經分別在肯特大學和東英吉利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和碩士學位的石黑一雄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遠山淡影》。小說以二戰(zhàn)結束初期的日本為故事背景,以居住在倫敦的日本寡婦悅子作為敘述者,大女兒景子的自殺使她回憶起二戰(zhàn)后她在長崎的生活,記憶一點點被點亮、激活,如早已不流血的傷疤一般隱隱作痛?!澳欠N恐怖從未消失,但已經不再是傲骨的傷痛。人是可能與任何恐怖的事生出一種親密關系的,就如同是自己身上的一個傷口那樣。”石黑一雄這樣寫道。那些生命中的人和事,如一葉葉扁舟,隨悅子的講述,從她身邊緩緩而過,沒人能操控他們的命運,也沒人知曉自身的歸宿,他們只是路過,不留一絲痕跡。
整部小說挑起的回憶若隱若現,并未直面戰(zhàn)爭的眼淚、鮮血與劇痛,正因如此,評論家喜歡用“物哀”來概括這部處女作的氣質,并視其為克制寫作的典范。然而實際上,遠離故土20余年,石黑一雄對日本的印象早已模糊,最初設定的主題也并非反戰(zhàn)。在一次訪談中,他坦言:“它(《遠山淡影》)可以說是缺乏經驗,錯誤判斷了顯而易見和微妙無比的東西。”盡管有諸多青澀之處,28歲的石黑一雄筆下流淌的哀傷與對個體生命體驗的洞察,還是讓英國文壇眼前一亮。
初試牛刀的石黑一雄從此一發(fā)不可收,以大約4年一部長篇的速度寫作。在《遠山淡影》中有一條支線,講述一位老教師重新思考他一生所構建的價值觀,石黑一雄以此展開,寫下第二部長篇《浮世畫家》(1986),展現一位二戰(zhàn)時曾幫助宣揚軍國主義的日本浮世繪畫家在戰(zhàn)后的回憶、反思和懺悔:原來整個日本民族的過去,竟是在為一種荒誕虛幻的理想獻身。這部小說獲“布克獎”提名,并摘得1986年“懷特布雷德獎”,被譯成十余種文字。
延續(xù)《浮世畫家》的主題,他再度嘗試寫“荒蕪人生”的主題:“當你年輕時,你在意的都是自己的事業(yè),最終才意識到那不過是人生的一部分。”3年后,石黑一雄的第三部作品《長日留痕》(1989)問世,將背景置于英國鄉(xiāng)間,書寫了一位英國老式貴族宅邸的男管家為維護尊嚴而壓抑情感、否定自我的悲劇人生。小說甫一出版,便引起巨大轟動,銷量逾百萬冊,摘得布克獎,并被改編成電影。
在寫作途中,石黑一雄不止一次忍不住去思考同一個問題:“如果稍微生得早一些,生在那個法西斯主義盛行的年代,自己會如何生存?是抗拒,還是保持一定距離的旁觀,抑或是加入到那種狂熱中去?”在這個令他內心焦灼的追問中,他寫下前三部小說,主人公無一例外都是想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卻因為缺乏思考而在周遭的狂熱中成為幫兇”。
石黑一雄最新的小說《被掩埋的巨人》(2015)延續(xù)對這一追問的思考,以公元6世紀的不列顛島為舞臺,寫傳奇人物亞瑟王死后的故事,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人比鄰而居,看似和平,卻陷入失去記憶的苦惱中。他設置了一只呼吸能讓人喪失記憶的母龍,同時制造了兩難境地:如果殺死它,這個族群就能回想起自己的過去;但同時也會記起仇恨,引發(fā)戰(zhàn)爭。殺,還是不殺?他想借此探討的是,一個個體、民族和社會,究竟應該記得什么,又該忘記什么。
如石黑一雄所言,“一個人的寫作不僅是給不同國家的人看,更是寫給不同的時代”。所謂“寫給不同的時代”,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就是在人的脆弱中,既揭示可能跌落的深淵,也望見人之為人的精神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