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
受了傷害的愛情常常以憎恨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米蘭·昆德拉
一
要去的那個河灣水庫,始建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恰是戰(zhàn)天斗地的火紅年月,人心齊泰山移嘛,那時候好像就是這么任性,所以,攔河大壩至今還巋然屹立在那片幾乎被急流和險灘所掩藏起來的河灣深處,放眼望去,仿佛長長一排青銅器時代的巨鼎那般齊整巍峨。我們來此純粹是心血來潮,不過這邊風(fēng)光還算秀麗,水庫三面環(huán)著山巒,盛夏里林木蔥郁,小燕鷗和野鴨子時常出沒,水里的鯽魚、草魚、鰱魚也按捺不住性子,老往上躥躍蹦跳。我們幾個人開了輛越野車,拉著裝備齊全的釣具陽傘,還有燒烤的家什和整箱整件的啤酒就來了。大伙兒丑話在先,誰也不準帶老婆孩子,而且,一上車都得關(guān)閉各自的手機,難得這樣安安生生地過個舒心假期嘛。男人一旦混到了四十啷當歲,就開始莫名地懷起舊了,不會輕易把私人時光奉獻給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多半會選擇跟發(fā)小或要好的老同學(xué)聚那么一下,好處是彼此心照不宣,不必瞻前顧后,葷素玩笑都開得起。
哪知趙劍偏偏又來遲了,害得我們至少在路邊多等了半個來小時,他才雙手捧著個比八個月的孕婦還大的腹遲遲露了面,再一瞧,在他肥碩的胯骨邊上竟橡皮糖似的粘著個漂亮妞兒。那妞兒走路時總把胸一挺一挺的,好像是來給什么豐胸產(chǎn)品做戶外推廣的,倆人就這么膩了吧唧地一前一后擠進車來,車廂里頓時被狗日的香水味灌得滿滿當當,叫人渾身不自在。那妞兒乍看長得還成,可瞧久了總覺得她臉一邊大一邊小,尤其兩只愛賣弄風(fēng)情的蜜桃眼,離鼻梁也忒遠了點兒,好像一不留神,眼珠子就會從她眼角兩邊滑溜出去。
周槍這時便老大的不痛快,沖車窗撇著紫黑的嘴唇說,老磨磨蹭蹭的,數(shù)你自由散漫,早知道你會來這手,我們倆也一人搞一個。沒等趙劍開口,那個一臉大一臉小的妞兒就嗔笑著接茬兒道,哥不會是嫌人家礙事吧,你們?nèi)齻€大男人在一起多沒勁,過會兒你們就知道本姑娘的好處了。此話一出口,連周槍也驚住了,現(xiàn)在的小年輕就是這么口無遮攔,他囁嚅半晌才打哈哈說,姑娘莫多心,哪里是說你,他這人不呲打兩句老沒長進。趙劍聽了,馬上在周槍的后脖子那里狠狠地抓捏了一把,人家美女說得多在理,今天要沒她咱們一準玩不起來,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說著,便扭過頭旁若無人地沖身邊的妞兒又擠眉又弄眼的,那女人也努著紅得要燃燒起來的嘴唇,嬌滴滴地問他,我口紅是不是涂得太濃了點兒,趙劍就觍著肉臉小聲嗡嗡,說他只要動動嘴皮子,就可以幫她擦得干干凈凈,對方佯裝惱羞,蹺著蘭花指罵了句,討什么厭。說實話,這倆人熟絡(luò)的程度叫我們心里都有些癢癢的不忿。車上平白地多出了一個女人,好多話題就拉扯不開,我呢只顧開車,周槍像空乘那樣最后一次督促我們關(guān)閉手機后,就百無聊賴地坐副駕位置上半瞇縫著眼睛,也許他真的不太喜歡那個妞兒,有時男人們的聚會最好不要有女人摻和進來。
那天上午,河灣水庫碧波無痕,遠遠望去猶如鑲嵌在山巒之間的一塊巨大而閃亮的翡翠玉墜。老天爺格外開恩,寡藍寡藍的晴空幾乎剔透無垠,一下車幾個人只顧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這樣清潔舒爽的空氣如今在城里可真是久違了的,我們成天自以為是地開著車呼嘯往來,也許只有可憐的肺知道我們多么的自欺又欺人。周槍似乎已經(jīng)忘了剛才車上的些許不快,沖著山谷干號了幾嗓子,還嗷嗷地學(xué)狼叫,那古怪的回音就莽撞地震蕩開來,連水面都被震得顫巍巍的了。他說自己就是嘎巴一下死在這里也值了。趙劍忙打趣道,幸虧我還在你臨終前招來了這么如花似玉的美眉,老兄你真若倒在鮮花下,也算是風(fēng)流快活了。那妞兒就拿那雙分得格外開的大眼睛白楞他倆,呸呸呸,都是烏鴉嘴,死呀活呀的,多不吉利!于是,幾個人邊談笑打諢,邊在水庫邊的樹林里挑了片相對平整的草地,忙乎著搭帳篷、掛吊床,又支起了燒烤爐架,萬事俱備了,只等水庫里的魚兒咬鉤,便可以美餐一頓了。
釣魚這事周槍最拿手,他能坐得住,一頂白色耐克太陽帽,一副雷朋蛤蟆鏡,外加一盒香煙,一整天都穩(wěn)如泰山不帶挪一下屁股的;趙劍可不行,天生多情花哨,一有風(fēng)吹草動自己先咋呼起來,魚早被他唬跑了,所以,釣魚的重任每次都由周槍一肩挑的。周槍扛起魚竿臨走時又對趙劍說,喂,你別光顧著拈花惹草了,也到林子里拾些柴火待會兒用。趙劍很不服氣地撇著嘴,說他今天只做護花使者,砍柴燒火的事還是另請高明吧。我知道這家伙滿肚子花花腸子,帶了小妞兒來哪還有心思干這干那,索性讓他倆留下照看營地好了,自己到旁邊的林子里撿干樹枝去。
這里的干樹枝自然是現(xiàn)成的,不一會兒工夫就撿了一大捆,我抱著它們往回走的時候,老遠瞧見了立在水邊的那只黑影,久久的,一動不動,起初我以為那就是正在釣魚的周槍,他似乎是這寂靜天地間的唯一的活物。但當我走回營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周槍正在汽車后備廂里翻找什么,我急忙扔下柴火過去詢問。真他媽倒霉,早上出門太急,咋就忘了買誘餌!我瞧他悶悶不樂的樣子。看車上有沒有鐵鍬之類的工具,我得去挖些蚯蚓。周槍屬于那種做事比較有譜兒的人,任何情況下他都會有自己的主意。我們念大學(xué)那會兒,幾個人就在同一間宿舍廝磨了四年,那時大家的家庭條件都不大好,每月飯菜票基本都不夠吃。好在宿舍樓的外墻下面就是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從夏到秋總會有莊稼長在那里,等著我們這群餓死鬼,蠶豆、黃瓜、玉米、大豆、蘿卜、土豆,還有白菜和雪里蕻,這些東西都是我們的最愛。晚上餓得睡不著的時候,但凡能有一樣兩樣,我們就會想方設(shè)法吃得稀里嘩啦。那時,周槍總是身先士卒,常帶著我們?nèi)シ@那道掛了兩道鐵絲網(wǎng)的高墻,再摸黑兒到外面的地里去搞些吃的,像玉米大豆這些玩意兒真沒少弄,回來后就用電熱杯煮著吃。那時宿舍已經(jīng)熄了燈,電熱杯在黑暗中咕嘟咕嘟響著,幾只眼珠子詭秘地盯著那一柱不斷升騰的熱氣,光聞聞那種味道哈喇子就會流出一尺來長。別看如今趙劍大腹便便人模狗樣,那陣子他就是個餓死鬼轉(zhuǎn)世,成天跟在周槍屁股后面,小跟班似的唯命是從,因為他肚子大吃得最多,把周槍哄高興了,往往會多分給他幾口。
以前車上確實備有一把工兵式短柄鐵鍬,那是我特意在一家戶外裝備店置辦的,以備不時之需,可啥時候丟哪去了卻不得而知。周槍皺著眉頭說真叫寸,你想用它就沒影了。不過,活人不會叫尿憋死,他總算是在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大號的改錐,就它了。我自告奮勇跟他一塊兒去挖蚯蚓,他似乎合計了一下,下意識地扭過頭朝我們搭起的帳篷方向掃了一眼,喉嚨咕咚響了一聲,像是在極力吞咽什么。就在這時,那個穿戴比花蝴蝶還艷的妞兒已翩然而至,她大概是想嚇唬嚇唬我倆的,果然,先哇地在我們背后大叫了一聲??伤穆曇魧嵲谟行┼?,兩個男人當然紋絲不動。你倆鬼鬼祟祟的,一定沒干好事吧,還不從實招來!周槍玩雜耍般晃動著手里的改錐,他那張古板的臉被長長的帽檐和蛤蟆鏡片遮得陰黑陰黑毫無表情,他開始上下打量著這個有幾分調(diào)皮的小女人。噓——他故作神秘地把改錐尖豎在自己黑而厚的嘴唇之間,真想知道的話就跟我走,你敢不敢???很明顯,他的口氣帶著某種挑釁和不屑的味道。哼,你又不是老虎,能吃了我呀,走就走!對方咬了咬鮮紅欲滴的下嘴唇,一副好斗且滿不在乎的模樣。我覺得周槍從人家一上車就陰陽怪氣的,這陣兒恐怕不僅僅是心血來潮,他這個人有時直爽得叫人難堪,有時又有點讓對方摸不著頭腦。不過,既然這妞兒樂意跟他去挖蚯蚓,我也就懶得同去了,其實,這樣挺好,我倒是希望這妞兒能跟周槍搞好關(guān)系,畢竟大家一塊兒出來玩的,老那么互相戧戧著總不是個事。再說了,我也想趁這個空當兒提桶水來好好擦擦車,來的路上那些小咬兒和蜻蜓拼命往前擋玻璃上撞,昆蟲的尸體密密麻麻粘了一層,還有那種或綠或黃的黏液,看著就叫人惡心,好歹得清理一下。endprint
趙劍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才從帳篷里懶懶散散地伸出肉囊囊的大腦袋,他問我,張戈你看見那妞兒沒有?這丫頭片子說是去方便一下,怎么老半天也不見回來。我見他襯衫都已經(jīng)扒掉了,只光著個白花花的膀子,滿身贅肉下沉,實屬不雅,就佯裝不曉得搖搖頭,你連自己的妞兒都守不住,還有臉問我?趙劍不以為然地撇著嘴,張戈你今天咋也跟周槍穿了一條褲子,還是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說著,就跟狗熊似的從帳篷里爬了出來,我發(fā)現(xiàn)他褲子前面的拉鏈口張著大嘴,露出底褲的一團紫紅色來。
——今年是趙劍的本命年,早在春節(jié)時大伙兒一起聚餐,他就從頭到腳掛了一身紅色,就連襪子也不例外。當時,周槍還拿話戲謔他,說趙劍這家伙早晚得壞在女人身上。因為他喜歡女人是有目共睹的,每回只要出去K歌什么的,他總是第一個跳出來點小姐,他的口頭禪是,身邊沒個妞兒陪著,就像是出門沒穿內(nèi)褲。其實,去那種地方哪個男人心里不癢癢呢,只是我們都比他更善于偽裝,每次他那么一嚷嚷,我們也好借坡下驢,大伙兒心里都跟明鏡似的。不過,約好今天來水庫,不光是單純地休閑一下,更重要的是,這個地方深藏著我們大學(xué)時期的一段美好回憶。多年以前,我們一班同學(xué)頭一次來這里,那時還沒有什么旅游概念,又都是窮學(xué)生,去外地玩不太現(xiàn)實,也沒有什么交通工具搭乘,所以一班男生騎自行車捎著女生,幾十號人鬧哄哄騎了大半天車子,才找到這個難得的秘境。爬山,下水庫游泳,在林中野炊,搞篝火晚會,露宿……也正是那一次,班上幾對情竇初開的男女都以身相許了,這里面就包括周槍和我,當然趙劍肯定也沒閑著,他若閑著狗都不吃屎了,只是這家伙不像我們那么傻,都把生米做成熟飯,到如今每天還在味同嚼蠟地往下吞咽。趙劍是永遠不會吊死在一棵樹上的。還記得畢業(yè)時,跟他好過的女生哭得死去活來,而他私下里卻跟我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關(guān)鍵時刻男人可不能心太軟。當時,我們都被這小子說得一愣一愣的。
你跟這妞兒到底算怎么回事?我趁機多問了一句。人家有沒有成年我看都是個問題。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還能有啥屁事,真是明知故問!趙劍見我盯著他的那個地方,才不以為然地將拉鏈敷衍上了,然后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胖子伸懶腰的樣子很容易叫人想到狗熊。天氣不賴,不干點兒啥簡直辜負了這好天氣。他這樣說話的時候,眼光正在四處踅摸。我本來想告訴他那妞兒跟周槍挖蚯蚓去了,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咽了。我問他要不要一起到水庫邊兜一圈,看看風(fēng)景,他淡淡地說免了吧,難得休一天假,還是到帳篷里美美地補上一覺才是正經(jīng)。我當然能猜透他心里的真實動機,睡覺是假,干壞事才是真的。
于是,我便丟下這家伙,徑直拎著那只可折疊的水桶,朝不遠處的水庫走去。水庫里的水多半來自山洪,有時遇上旱年基本就能看見底了,今年入夏以來雨水還算稠密,所以才有眼前這浩渺的景象。水庫最里面靠近山腰的地方,矗立著一塊巨石,大約是很久以前由于地震從山上翻滾下來的,現(xiàn)在僅僅露出個頭來,遠遠看去極像一只大石龜在水面上抬頭凝望。我好不容易歪斜著身體在水邊舀了大半桶水,這時我才留意到水邊的那塊巨石上有個人影,準確地說那人是面朝水面盤腿而坐的,跟寺里的僧侶入定了一般,半天一動不動,又恰似跟那石頭融為一體。心里不由得一陣納罕,這人真夠古怪的,大老遠跑這里念經(jīng)打坐來了,但看背影又絕非和尚道士之流。又想,人各有志,此地難得如此清靜安逸,其實,我們跋山涉水驅(qū)車而來,何嘗不是圖這份安閑自在。
空閑下來的時候,我是喜歡動手擦擦車的。有人說現(xiàn)在城里男人的體力勞動只剩下最后兩件:做愛和擦車。前者不消細說,而車就是坐騎,是人的另外兩條腿,每天要靠它與生活周旋打拼;更重要的是,車還是人的一張面子,既然關(guān)乎臉面,總得收拾得體面些為好。我剛把抹布投濕,還沒擦完一整塊車窗,冷不丁不知從哪里傳來一聲很凄厲的尖叫聲,那聲音來得突兀而又迅疾,穿透力極強,我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朝四處張望。過了一會兒,那個妞兒就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當中,她像一頭逃出叢林的母鹿跑得慌慌張張,兩只手驚恐地舉起并在胸前胡亂擺晃。她的乳房高聳而彈跳著,伴隨著奔跑的激烈程度,它們好像隨時會被甩出體外。還有那鮮花般絢麗的裙裾,更是飄飄扇扇,如蝴蝶展翅,這也使得她那兩條白腿看上去很刺眼。正當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大概又被路邊的樹枝什么的劃到腿腳了,她再次帶著哭腔尖叫起來,然后氣急敗壞地俯下身去撫弄自己,這種時候她的長發(fā)完全傾瀉下去,黑紗一樣遮沒驚慌失措的身體。我朝帳篷方向掃了一眼,趙劍這小子八成是真睡著了,連剛剛那聲尖叫壓根兒也沒驚擾到他。我想了想才擱下手里的濕抹布,大步朝那妞兒蹲著地方走去。
她八成是崴了腳。我想蹲下身幫她瞧瞧,哪知手指剛一觸到她的左腳踝,她就吱啊吱啊地呻喚起來,簡直像個懵懂膽怯的女學(xué)生似的趴在雜草叢中。我問她還能不能走路,她沖我搖了搖頭,那表情說不出是痛苦還是難堪。我其實很想問她先前為什么要喊叫,那種歇斯底里的聲音怪嚇人的,但我什么也沒問,只是自作主張地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我想回去,她有些倔強地沖我說。我知道,可得有人背你走。她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頭,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整理散亂的長發(fā),洗發(fā)水的香味便隱約傳來,應(yīng)該是海飛絲之類的。我真想回家,你能送我嗎?她突然把臉從那堆散發(fā)中凸現(xiàn)出來,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正用那雙彼此分得很開的蜜桃眼盯著我?,F(xiàn)在?可是我們還沒……馬上!沒等我說完,她就直橫橫冒出這兩個字眼來,像是一道命令,刻不容緩的樣子,她還使勁咬了咬下嘴唇,好像已打定了主意,那里的口紅看上去沒有剛上車時那么濃艷了,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吸附掉了。她眼里突然起了淚霧,水蒙蒙的,眼皮倏忽一閃,紅了,大概馬上就要哭。這種時候,反倒平添了她的嫵媚和柔弱,叫人不由得暗生憐恤之情。我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急迫,也許是疼痛讓她突然想家了吧,像她這種90后,做事總是隨著自己性子來的。還是讓我先背你到帳篷那邊休息一下。說完,我就轉(zhuǎn)過身并很主動地彎下腰去。遲疑了小片刻,那雙飽滿的乳房終于實實在在壓住了我的后背,還有那種香艷得發(fā)膩的氣息,也一股腦兒地包襲了我,她的雙臂也柔若無骨地纏住了我的脖子。我覺得自己矮了很多,竟有些莫名地緊張,呼吸變得短促,忽然記不得有多少年沒這樣放肆地背過一個女人了。endprint
他想非禮我!我剛往前走出沒幾步,就被她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給怔住了。誰?還有誰,就是你那個狗屁朋友唄。你是說周槍,這怎么可能?殺了我我也不信,周槍根本不是這種人!就是他,他用那把破改錐挑起一條蚯蚓非讓我看,我根本不敢看那玩意兒,簡直太惡心了,他就使壞猛地一甩手,那玩意兒不知怎么就爬到我脖子上了,我就大聲叫了起來,他嘿嘿笑著說別怕別怕,我來幫你弄掉,然后……然后他就……姑奶奶你快說,然后他就怎么了?他一下子把手伸到我領(lǐng)口那里,我以為他真要幫我抓走那條惡心的蟲子,可他忽然用力捏住了我的……胸,還想把我摁在地上……你快住嘴,我可不想聽這些!這有啥不好意思說的,你那狗屁朋友就是這么干的,他十足就是個惡棍,把我當什么人啦?!
我忽然無言以對,開始有些相信我背上女人說的話了,她沒有理由跟我撒謊,還有我先頭聽到的那聲刺耳的尖叫完全可以佐證此事,周槍這家伙一定是吃錯藥了,光天化日做出這種齷齪的事來,真讓人替他臉紅。關(guān)鍵還有,這妞兒畢竟是趙劍帶來的人,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這是底線啊,他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事你先別亂嚷嚷好不好,我會給你討個公道的,記住,一定不要跟趙劍講,那樣對誰都沒好處,聽明白沒有?我想了半天,才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背上的女人說。她的胸在我背上起伏得很歡實,好像兩只重錘在不停敲擊我,我以為她還要繼續(xù)蠻不講理地鬧下去,可她終究閉了嘴,好像很享受我的勞動。忽然,一個涼森森的東西爬到我后脖子上,我快喘不過氣來了,那是她的眼淚,還是她項鏈上的玉墜?
事情就是如此荒誕。等我把這女人背回帳篷,趙劍竟瞪著牛樣的眼珠子斜楞我,她這是咋了,你到底怎么著她啦?聽聽,他問的這叫什么屁話,好心全當成了驢肝肺,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解釋什么,那個小姑奶奶已經(jīng)裝模作樣地哼喲開了,好像真的是我非禮過她。我沒好氣地沖趙劍嚷了一句,最好問她去,我懶得搭理你!隨后,我憤憤地離開帳篷朝水庫邊走去。我不知道那妞兒會不會跟趙劍和盤托出,或者添油加醋,但愿她沒有那么愚蠢,否則我剛才的話純屬對牛彈琴。接著,在一處坡度稍緩的岸邊,我找到了周槍,他正穩(wěn)坐釣魚臺,紅綠相間的小浮標直溜溜插在水中央,他嘴里叼著半拉香煙,火頭一閃一滅,鼻孔冒出淡淡的煙氣,盡管他鼻梁上架著副墨鏡,可一樣能感覺到他目光深遠,一副志在必得的從容模樣,這架勢確實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個男人如日中天的事業(yè)啦職位啦。
我心想,媽的干了那種事,還裝得跟沒事人似的。我剛要張嘴質(zhì)問,他突然噓了一聲,說有了,便直起腰來用力扯那黝黑的漁竿,平靜的水面立刻抖晃起來,圈圈漣漪無限地推向遠方。夠分量,少說在兩斤以上,我得先好好遛遛它。于是,他就來來回回輕輕扯動吊線,上鉤的魚兒已清晰可見,掙扎變得毫無意義,獵者和獵物之間的對話永遠是殘酷的。喂,你最好去幫我折根柳條兒,待會兒好提溜它。這輩子我還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逆反不想服從他,你為啥要那樣?這世上女人又沒死絕,你偏偏搞她!話一出口,連我自己也愣住了,二十年的同學(xué)關(guān)系,我和周槍幾乎沒紅過臉,我干嗎為了一個剛認識沒兩小時的女人說這些沒輕重的屁話。周槍慢慢轉(zhuǎn)過身,很詫異地盯著我,就像我看著他,我說張戈,你腦子發(fā)昏了,都胡咧咧什么呢?他的表情很有點兒無辜的意思,但這越發(fā)地讓人鄙視,好漢做事好漢當,他若實話實說,我興許能當場原諒他,大家都是男人嘛。你心里比誰都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我的嘴巴完全不由自己做主了。你真讓我感到惡心!說完,我就撇下他拂袖而去,我聽見他在身后憤然地嘟囔著,嘿,今兒都他媽怎么了,一個個跟吃錯了藥似的,出門沒看皇歷吧……
我始終沒再回頭。我所在乎的不僅僅是事情本身,而是在這片曾經(jīng)留下最最美好回憶的地方發(fā)生了那種齷齪的勾當。我開始在心里埋怨趙劍,這家伙才是始作俑者,好端端地偏弄個妞兒來瞎摻和,紅顏禍水,真是吃飽了撐的!我一面胡思亂想,一面沿著漫長的水庫岸堤不停地往前走。我和愛人當初就是在水庫這里私訂終身的。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水庫邊彌漫著淡淡的霧氣,她就像一簇璀璨的花火,始終在我眼前閃耀,后來的篝火晚會使那天的活動達到了高潮,那臺被大伙兒輪流提了一路的燕舞牌錄音機,不停地播放著變了調(diào)的迪斯科音樂,大伙兒圍著火堆發(fā)瘋般地扭來蹦去,空氣中飄蕩著荷爾蒙的氣味,青年男女成雙成對,笑著,唱著,叫著,鬧著;一張張年輕懵懂的臉龐被熊熊火焰炙得滾燙滾燙,磁帶走到了盡頭沒人理睬,音樂什么時間結(jié)束的,大伙兒誰也不清楚。
我至今忘不了的,是愛人那張紅通通的面頰,帶著嬌羞和懵懂,帶著憧憬和膽怯,我們彼此笨拙地用手臂攬住對方,體驗異性間的擁抱所帶來的一陣陣火熱的壓力,同時又做賊似的一步步退出篝火現(xiàn)場,欲蓋彌彰地躲進身后黑黝黝的樹林里;有那么一刻,彼此一聲不吭,任憑急促的呼吸和起伏的心跳把兩個人拉進樹影婆娑的黑暗中,我發(fā)現(xiàn)她的兩只眼睛悄然閉合了,嘴唇卻微微開啟,露出雪白的齒尖,我嗅到了她口腔里一股甜甜的氣息,我就再也忍不住了,開始不得要領(lǐng)地跟她親嘴,好像在品嘗世上最不可思議的柔軟果實,那么一發(fā)不可收拾,好像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傾心纏綿的好事了。直到那一刻為止,我還從來沒有跟一個姑娘單獨相處,更沒有如此放肆和動手動腳,當然最重要的是,就在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今后要永遠和這個迷人的好姑娘在一起。與此同時,周槍也跟自己心儀的姑娘在林中的一片草叢里不停翻滾呢喃,我在結(jié)束了漫長的親吻之后拉著心上人散步時正好撞上了他倆,沒想到他邊整理衣服邊惡人先告狀,說是抓到了我倆的現(xiàn)行,非要去給系主任反映不可,當時我嘴硬著說,好啊,最好咱們一起去,看誰怕誰……
時間過得真快,那晚搖滾味十足的磁帶音樂和青春氣息分明還依稀可辨,可我們卻很滑稽地走到了今天,也許,這注定是一次糟糕透頂?shù)木蹠?/p>
二
如果不是心中有怨氣,差點就錯過了這個神秘的男人。當老譚從水中的那塊烏龜殼般的石頭上一躍而起跳到岸上的時候,我正悶悶不樂地打那里經(jīng)過。其實,我已經(jīng)留意到在石頭上盤腿打坐的人了,只是做夢也未料到竟會是他。這之前,我們誰也沒跟他謀過面,都知道那幾年他遇到了些事,人變得越來越黯然頹靡,老是深居簡出,想找他也難,至于電話從來都打不通,時間久了大伙兒跟他關(guān)系也就淡了。endprint
許久不見,真的,幾乎快認不出他來了。可以說他模樣大變,變得簡直有些驚世駭俗:早先一絲不茍的大背頭沒了,取而代之是光滑圓潤的和尚頭,盡管頭皮上附著一層薄薄的發(fā)茬兒,但也難得再見黑發(fā)跡象,那種蒼老的灰白色,很容易讓人想到“油盡燈枯”一詞。他上身是一件中式立領(lǐng)帶扣襻的灰麻布衫,褲子是黑綿綢的燈籠褲,腳下是地道的青布鞋,鞋底也是千針萬線手工納出來的那種。當這樣的一個老譚活生生出現(xiàn)在水庫岸邊時,我不光感到十分驚訝,更是不敢輕易相認。我一連叫了好幾聲老譚,怎么是你啊,天哪,真的是你啊老譚!與我大相徑庭的是,老譚甚至連嘴巴也沒動,只是在片刻的沉默后微微點了一下頭,他的目光似乎沾染了薄薄的水汽,蒼蒼茫茫地瞟了我一眼,隨即,又越過我朝著遠處眺望,仿佛,那目光是不會輕易被世俗拉扯回來的。而我還在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他,想要竭力從他的相貌衣著和舉止中,找出一點兒老譚當年的氣息。
怎么說呢,雖然在我們眼中周槍始終是個方向性的重要人物,可當初他卻不是宿舍里的老大。那個年紀最長者,正是此刻站在我們面前的老譚,然后依次是周槍、我,趙劍嘴最碎。那時候四個人里,數(shù)人家老譚最有派頭。老譚本名譚冬,在大學(xué)里他總翻看一些算命方面的書籍,說什么冬天里的潭不過是一洼死水,這個名字十分兇險,暗藏不祥,所以,他就按諧音給自己改了名,譚盾,他說這個新名字正好可以克刀槍劍戟,我們都覺得他有點兒神道,不過誰讓我們幾個名字里都夾槍帶劍的,反正名字就是個符號,只要他爹娘老子不怪罪,愛叫什么名字完全是他的自由。后來我們才知道,好像有個首席音樂指揮家也叫譚盾,名氣大得很。而在那些只顧填飽肚子的漫長日子里,老譚成天把頭發(fā)梳得一根不落地背在腦后,活像個衙門里的小官僚似的,說話做事也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即便肚子餓得咕咕叫,他也絕不失了儒雅風(fēng)度,跟我們幾個哄搶東西吃。每每都是周槍或我端著飯盆走到他床前,喂,你要不要也來一口,他才大秀才似的放下手里的書本,款款坐起身來,用多少有些鄙夷的目光掃一眼還冒熱氣的食物,半晌才說聲好吧,嘗嘗。感覺倒像是在施舍我們,若是他不給面子嘗上一口,別人簡直無地自容了。
不過,老譚也算是個地道的愛情專家。那時他好像已經(jīng)通讀過《紅樓夢》《安娜·卡列尼娜》《日瓦戈醫(yī)生》《娜拉》,還有那本炙手可熱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那方面確實比其他人懂得多些,說起高深理論來一套一套的,班上好多男生都正兒八經(jīng)來請教過他。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時不時他嘴里就會冒出很突兀的一句,哼,世上再美好的愛情,也禁不起時間的叩問,否則離婚二字將會永遠消失。諸如此類。因為那時學(xué)校閱覽室里有本小刊物《半月談》,而老譚每每又是在夜間熄燈后給室友們高談闊論答疑釋惑的,于是,我們就都冠之以“半夜譚”的雅號。老譚也欣然接受了,似乎這個命名對他很重要。
或許,我還沒有從先前的那種壞情緒中掙脫出來,以至根本無法將面前暮氣沉沉的老譚,同記憶中的那個能說會道的“半夜譚”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的寒暄,不過是我在唱獨角戲,盡量表現(xiàn)得情緒激動,懷舊感十足,生怕讓老同學(xué)挑了理;老譚卻自始至終靜得像水庫中的那塊石頭,偶爾,目光跟我對視一下,此外他不做任何的補充或解釋,只是不聲不響地聽我一個人絮叨,這讓我越發(fā)驚奇于他如今的生活狀態(tài)。對了老譚,你想不想見見他們兩個?我在簡單地提及了今天來此的目的后,實在覺得無話可說了,就用這樣干巴巴的問句作為自己的結(jié)束語。老譚默然地用手掌摩挲了一下頭發(fā),準確地說是摸了摸他的和尚頭,也許他是在思考我的問題,可他把頭發(fā)弄成這樣實在讓人覺得有些怪誕。我還清晰地記得,當年在學(xué)校時,每次上課之前,老譚都要把揣在上衣暗袋里的一把褐色的短木梳迅速取出來,象征性地梳理一下本來就非常整齊的背頭,最后再習(xí)慣性地用力把腦殼往后側(cè)仰35度,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滴水不漏。而眼前這個撫摩著近似光頭的中年男人,讓我所有的青春記憶像是突然遭遇了一場無情的寒流,凍得瓷瓷實實,半天都毫無生氣。
也好。老譚嘴里總算是像當初那樣,習(xí)慣性地吐出了兩個寡淡無味的字,否則,我會覺得非常尷尬。但他隨后又說,這樣吧,你先指給我你們的方位,過一會兒我自己去吧。我想,他也許只是想搪塞一下,并不打算去跟我們晤面,他的神情和口氣沒有一絲興奮,畢竟他脫離我們這個組織太久了。所以,我有些狐疑地朝帳篷和汽車所在的地方伸了伸手,生怕他找不到,又很詳細地告訴了他那輛汽車的牌號和帳篷的顏色。最后我說,他們見到你一定會激動壞的。老譚不再言語,而是沖我微微點頭,隨即便默默轉(zhuǎn)身,飄然而去了,那感覺就跟廟里的僧人跟施主作別似的。
事實上,這天老譚給我最初的印象就是像個出家人的樣子,他的沉默寡言和異常安靜幾乎超過了我的忍耐程度。但誰讓他是老譚呢,誰讓他是我們當年的舍友和老大呢,而遇見他的這種意外之喜,不知不覺間已覆蓋了之前的所有不快,我們四個人能在多年之后再度重逢,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
有關(guān)老譚的情況,其實我知道的并不比別人多,他應(yīng)該是同學(xué)中最早結(jié)婚也是最早離婚的人,他的女人看上去花枝招展性格張揚,見過她的人都覺得那是個標準的交際花,后來那個女人和一個長相酷似港商的南方人打得火熱,沒多久便跟著對方南下經(jīng)商了,有一陣子那女人杳無音信,搞得老譚在單位里連頭也抬不起來,大伙兒私下里說他那方面不行,老婆才跟人跑了,他活活做了王八;忽然有一天,那女人跑回來非要跟他打離婚,條件是房子還有存折全歸老譚,當然兒子也歸他了,那女人幾乎把自己掃地出門,盡管這樣,外人都認為老譚還是被女人給無情地蹬掉的;自那以后老譚幾乎就不再參加我們的任何聚會,大伙兒都知曉他要照顧兒子,既當?shù)之斈飳崒俨灰?,也就漸漸忽略他了,畢竟同學(xué)聚會都講各自如何風(fēng)光,如何過五關(guān)斬六將,誰愿意沒事老提敗走麥城那一截呢?對于我們這樣的群居動物來說,時時刻刻都在互相覬覦暗中比較,早年比成績比學(xué)歷,后來比位子比房子比車子,比誰關(guān)系更硬門路更廣,得意者揚揚,失意者沮喪。
等老譚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一點兒了,那女人又死灰復(fù)燃般現(xiàn)身了,穿金戴銀吆五喝六,儼然富婆的派頭,這回非要跟他爭兒子,開出的條件是給老譚一筆錢,足夠老譚下半輩子吃喝花銷了,也許是女人的任性妄為終于激怒了老譚,這次他可是當仁不讓了,信誓旦旦非要去對簿公堂;可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兒子悄然失蹤,一開始那女人認定是老譚故意把兒子藏了起來,老譚也懷疑是對方耍得卑劣伎倆,就在雙方相持不下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兒子在壞人手上,叫火速籌足二十萬,一手交錢,一手放人。再后來,那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因二人意見不能統(tǒng)一,耽誤了交易時機,又不得已報了案,綁匪狗急跳墻撕票了……這些年我們只要提起老譚,大伙兒無不嘆息搖頭,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他也算是滿腹經(jīng)綸出口成章,怎么就降服不了一個女人?endprint
很多時候,碰見一個人看似毫不經(jīng)意,但事后細想,好像那天所發(fā)生的一切就是為了這場奇特的重逢。此刻我腦子里塞滿了新舊兩個老譚的影子,神情有些恍惚地再次回到營地,我原本打算把這個喜訊告訴他們的,可忽然發(fā)現(xiàn)那輛汽車沒了,帳篷里空無一人,唯獨之前我撿回來的那捆樹枝,歪歪扭扭散落在帳篷旁邊,像是被誰沒好氣地踹了幾腳。不用猜是趙劍這小子干的,剛才擦車我又忘了拔掉車鑰匙,一定是他氣急敗壞地駕上車把那妞兒拉跑了。這樣最好不過,原本就不該把她弄上車來。一想到待會兒老譚就要來跟我們見面了,如果那個妞兒還在場的話,氣氛肯定別別扭扭的,現(xiàn)在已無后顧之憂了。樹林里靜悄悄的,正午的陽光穿過枝葉間隙,斑斑點點灑落在帳篷頂上。我枕著雙手躺在里面,感覺眼前似有萬千燈火在閃爍,倏忽之間,那些久遠的校園生活場景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那時候宿舍熄燈以后,男生們只要躺在床上,話題總是會圍繞著某個女生聒噪地展開來,就像外科大夫那樣,肆無忌憚地把人家從頭到腳談?wù)撘槐?,比如具體到眼睛、鼻子、嘴唇、下頜、乳房和屁股蛋等等,其實,更多時候我們都是靠想象完成的,因為誰也不可能把一個女生看得清清楚楚。當大伙兒七嘴八舌頭極盡想象之能事的時候,老譚總是顯得棋高一籌又語出驚人。你們這幫俗人什么也不懂,看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看她的姿態(tài),也就是儀容,要端莊優(yōu)雅,要不卑不亢,要有禮有節(jié),你們那樣品頭論足,無異于在市場上挑選牲口,簡直俗不可耐!每當談興正酣的時候,老譚就會兜頭蓋臉潑一盆涼水,我們在黑暗中不得不俯首帖耳淪為他的忠實聽眾,而接下來他要扮演的,正是入睡前知心廣播節(jié)目的男主播,即我們稱之為“半夜譚”時間到了。
通常這個時候,趙劍會很調(diào)皮地用他的公鴨嗓兒學(xué)一下中央電臺的整點報時,嘟,嘟,嘟——剛才最后一響,是“半夜譚”時間22點整!于是,老譚也跟著煞有介事地清一清嗓子。他說女人的外表固然重要,女為悅己者容,蘇妲己美若天仙,可心腸堪比蛇蝎,這樣的女人就像毒花毒草毒酒,一旦染指男人必死無疑;他說,《紅樓夢》通篇沒有一處描寫過林黛玉的乳房大腿屁股如何如何,但誰也不能否認她才是世上最凄美絕倫的尤物,可謂美女中的極品,不過這樣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人,她是神,既然是神,凡夫俗子當然望塵莫及;他還說,艾瑪之所以能成為世界文學(xué)的女性經(jīng)典形象,她最動人的時刻就是一次次背著丈夫包法利醫(yī)生,去跟自己心儀的男子偷歡縱欲,因為那時的她沖破了世俗的一切束縛,只為一個女人最真實的內(nèi)心和愛情而活著,甚至不惜飛蛾撲火……那些年,我們的確聽老譚講過太多太多的東西,他本來讀書駁雜,記憶力又好,講起這些總是滔滔不絕,所以,我們都毫不懷疑地認定,像老譚這樣一個男人,將來一定能獲得世上最圓滿的愛情。
不久,釣魚的人便滿載而歸了。周槍甕聲甕氣走到我面前,二話不說就將那些用柳條穿在一起的魚呼啦一下扔過來,我明白他的意思,每次洗魚的任務(wù)都落在我頭上。太陽帽遮著臉,又戴了墨鏡,我看不出周槍的表情,也許他還在生我的氣,我何嘗不如此,大伙兒來這里是圖自在和快活的,無端地弄成這樣,誰心里也別想太暢快。但我還是跟他講了遇見老譚的事,周槍馬上興奮起來,連連說那可太好了,又怪我怎么沒留住他呢。我解釋說他答應(yīng)一會兒過來跟大伙兒見面。這時,周槍好像才想起趙劍,問人呢,我照直說了,他不屑地搖了搖頭,嘴里咕噥道,沒出息的玩意兒,就知道圍著女人屁股打轉(zhuǎn)轉(zhuǎn)。此時,我的情緒已經(jīng)開始好轉(zhuǎn),心里多少覺得剛才對他的態(tài)度有點兒過火,甚至覺得也可能真是污蔑了他,可是那妞兒又有什么理由騙我呢,撒什么謊不好,非得拿自己的清白胡說八道?不過,我真的不想再提先前的事了,就像醉漢一覺醒來,實在不想知道自己此前的荒唐行徑。我隨手從地上拎起那串魚,它們居然都還活著,柳條穿過魚嘴的豁口,簡直如上大刑,再被柳條猛地一勒緊,可憐的家伙個個兒奮力掙扎,在我手里集體抖晃起來。魚不會叫,否則,它們這時一定會歇斯底里地哀號起來。人注定是做不了魚的,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會有抗爭和吶喊。忽然又記起來刀具什么的都擱在車上,趙劍這小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只好拎著這些魚去想別的法子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好在只是幾條尺把長的活魚,我還是能對付得了的。
等我腥乎乎地在水邊一一開剝干凈那些魚,匆匆走回營地的時候,老譚話復(fù)前言,竟然真的來了,沒讓大伙兒失望。趙劍這小子也及時趕回來了,倒是沒再見那妞兒的影子。興許是老譚出現(xiàn)在大伙兒中間的緣故,我們每個人都盡量保持心平氣和,沒人再提不愉快的事,我們眾星捧月般圍攏了久違了的老譚,都在不停地打量他,像是要從他的外貌和言談舉止間,找到一些跟他以往經(jīng)歷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作為曾經(jīng)的同窗舍友,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譚身上確實蒙上了一層古怪而又神秘的氣息,他不再亢奮,不再夸夸其談,也不再以什么“半夜譚”自居?,F(xiàn)在的他,更像是從遙遠的戈壁或大漠深處獨自跋涉而來,渾身透著滄桑之氣,或者,是那種早已將曾經(jīng)的磨難轉(zhuǎn)化成人生智慧的樣子了。
我們都太想知道這些年他是怎么熬過來的,當然,還有那個讓他陷入半生困厄幾乎一蹶不振的女人。我們的問題顯得遮遮掩掩又迫不及待,起初,老譚只是一味地沉默,像一塊剛被挖掘出土的化石,除了不得不敞露的表面那層年久日深的厚厚泥土,對于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始終守口如瓶。這種時候,我們?nèi)齻€人不得不你一言我一語,問這問那,窮追不舍。表面上看,都很關(guān)心他似的,但也許更像蹩腳的新聞記者,總算是逮住了一次絕好的采訪機會,非要來它個打破砂鍋問到底。后來大概禁不住大伙兒的一再追問,老譚很不經(jīng)意地吱了一聲,嗯,你們見過兩條蛇是怎么擁吻的嗎?我們互相對視然后不約而同地搖頭。老譚的面容顯得清亮而單薄,像是為了配合接下來的講述,微微閉上了眼睛,似要精心醞釀什么,隨即才又慢慢睜開,但那目光再度瞟向前方灰蒙蒙的山巒。
時光仿佛開始倒轉(zhuǎn)了,一種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覺彌漫周圍,我們都暗暗屏住了氣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宿舍里的那個梳著光亮背頭的“半夜譚”。老譚說幾年前的深秋,他一個人悶得慌想來水庫散散心,當時正值秋雨綿綿,氣溫驟降,山里潮濕陰冷,他想找個避雨的地方,后來在山里轉(zhuǎn)來繞去,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隱秘的坑洞,若是夏天這個洞口是很難被人尋到的,因為深秋時節(jié)草木變得蕭瑟,又連天降雨,山洪嘩嘩啦啦往下沖擊,把那洞口沖得若隱若現(xiàn)。當時他為了躲雨,沒多想便撥開雜草探身鉆了進去,盡管洞口很窄,可一旦進入其中卻是別有洞天的,再往里摸索幾步便豁然開闊了,如同葫蘆的大肚子似的,兩個成年人擠坐在一起的空間是足夠的。就在老譚喜出望外時,他忽然聽到不遠處一片咝咝咝咝的鳴響,那聲音聽起來就叫人不寒而栗。他馬上意識到情況不妙,忙摸出打火機小心翼翼地打著了,借著微弱的火光,去尋那種古怪的咝咝聲。終于,在靠近最里面的土壁下,發(fā)現(xiàn)了一攤白花花的東西正在靜靜地扭動。endprint
——蛇!沒等老譚講下去,我們仨便異口同聲叫道。老譚沖我們輕輕點頭,說當時他簡直快被嚇蒙了,下意識地邊往后退邊偷眼觀察,竟然有兩條,都有小孩兒的手臂那么粗細,尾部在地上盤成一圈一圈的草繩狀,頸部則高高抬起,在半空中彼此交替纏繞著,兩個蛇頭在最高處唇齒相交,活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正在忘情地狂吻。諸如牛羊騾馬貓狗的交配,老譚說他都曾目睹過,可這種景象平生還是頭一回見得。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盡管火光在搖曳,土壁上人影幢幢,那兩條蛇卻并未被入侵者驚擾,更沒有蓄勢撲將過來的意思,相反的它們絲毫不為外界所動,依然故我地死命絞纏在一起,似在不停地交換毒液,嘴巴咝咝作響。那一刻,老譚徹底被毒蛇忘我的激吻所吸引,他靜靜地待在原地,心想這兩條蛇一定是過于激情澎湃而一時難分難解了。此刻,我們幾個徹底被老譚的講述震住了,一個個張大了嘴,表情驚恐而怪異。而這時的老譚卻像是在自言自語,像是生怕自己聲音大了,會驚動那一雙蛇的好事,他說后來親眼看見其中一條蛇真的不動了,奄奄一息,一定是僵死在對方的毒吻下,另一條則迅速掙脫了對方的糾纏和束縛,躍躍欲試吐著芯子,隨時將要沖人直撲過來,老譚說他當時嚇得半死拔腳就逃出洞外。
有很長時間,我們眼前總是扭曲著那么一雙可怕的毒蛇,心里無不在揣測老譚到底想拿蛇的事說點兒什么,或者,僅僅是無話找話地尋開心呢,但這些話無論如何問不出口。好在那時,周槍已經(jīng)麻利地烤好了幾條魚,鮮美的孜然味烤魚叫人垂涎欲滴,我們理所當然該把頭一份美食讓給老譚享用??伤R上擺擺手,鼻翼微微抽動了兩下,說自己吃素已經(jīng)好多年了,還是請大伙兒自便吧。不吃葷腥的老譚,始終盤腿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一副清心寡欲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模樣,這讓我們都有些自慚形穢,而這看起來還算美味的野餐,突然就變得有幾分怪誕了。
三
打那之后,我們仨聚會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即便是偶爾照了面,又總是繞不開老譚這個話題。而且,每個人的心里都存有一個謎,那謎面當然是老譚那天信口鋪設(shè)的,而我們都無法猜穿最終的那個謎底。對于大伙兒來說,老譚本身就是一個謎。像謎一樣難測的老譚,這些年完全生活在我們的世界之外,盡管他也會像我們那樣去水庫邊逗留,可顯然又是不同于我們那種任性的游山玩水,他去那里更像是一位隱士要與世隔絕,圖的是在天地自然間潛心修行不染塵埃與世無爭。這樣沒過多長時間,我們便都忘卻了他,就像誰也不愿提及那次不太愉快的聚會。人們總是善于選擇性的遺忘一些重要的事物,而對另外一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又近乎執(zhí)拗地追來逐去。再說這年頭兒,哪一個人不在拼命為自己的職位和錢袋打拼,就拿我們仨來說,周槍的單位正在搞什么處級干部競聘上崗,他算是梯隊干部,成天摩拳擦掌地準備著演講材料;趙劍所在的那家地產(chǎn)公司剛拿下一塊最好的地皮,他作為企劃部主管正大刀闊斧地進行廣告攻勢;我雖說只是個一般公務(wù)員,可雜七雜八的事情一點兒也不少。所以,我們都注定不會把別人的閑事放在心上的。
這中間,周槍和趙劍又不可避免地戧戧了一次。起因是我家的那套經(jīng)適房裝修完畢,按照慣例,得請大伙兒來家里熱鬧熱鬧,我們當?shù)厮追Q“洗泥”,也就是親友來家中小宴,圖個喬遷的喜慶和吉利。一百幾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到處都塞滿了客人,我和妻子里里外外張羅招呼,不時地沏茶遞煙斟飲料,忙得不亦樂乎。周槍來得很早,特意送來兩盆意趣盎然的盆景,看上去碧翠欲滴,他吭哧吭哧幫我們搬進陽臺里去了。禮多人不怪,他向來是這樣。直到開飯前兩三分鐘,趙劍才氣喘吁吁趕過來,這小子總是拖拖拉拉,真是拿他一點兒脾氣也沒有,周槍見他空著兩手遲來,便有意拿話呲他,說有些人真會趕鐘點兒,肯定是拿鼻子一路嗅著就過來了。趙劍說,你干脆說我是屬狗的不就得了。周槍哼了一聲笑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說的可是二師兄。當著好多人的面,趙劍顯然有些掛不住了,他人本來就胖,臉皮一陣紅一陣紫的,但他還是極力隱忍著,也許他還知道今天是個好日子。我生怕他倆又不可開交地掐起來,壞了別人的興致,忙招呼客人都到餐桌邊就座,妻子已經(jīng)把涼菜布置妥了,我趁機開了白酒,給每個人滿滿斟了一口杯,大家正準備舉杯時,電子門鈴卻不合時宜地奏起《致愛麗絲》來,聽著干巴巴的,著實有些煩人。
我跑去開門,站在外面的竟是兩個著裝規(guī)范不茍言笑的警察,銀色的警徽在藏藍色的帽檐上方閃閃發(fā)亮。這是怎么說的,閑來無事嗑瓜子都能嗑出個蟲子來,心情頓感郁悶。起初以為他們找錯了地方,但對方很肯定地問這里是不是張戈的家,我茫然地點頭稱是,警察始終上下打量著我,那種職業(yè)性很強的目光叫人有些躲閃不及。我們是來了解點兒情況的,麻煩配合一下。他們倒是言簡意賅,你認識譚盾吧?我遲疑著再次點頭,心里未免有幾分緊張了。他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到底有啥事?他倒沒什么,只是他前妻失蹤了。聽警察這么說,我才舒了口氣,對于那個跋扈的女人我才懶得去關(guān)心。能進去聊聊嗎?警察邊說邊把目光探伸進我家客廳里。我吞吞吐吐地解釋,說家里有一堆客人不方便,心里十萬分地不樂意此刻有人打攪,可警察說不會耽誤太多時間的,希望我能理解。說是理解,他們已不由分說公事公辦地邁進房內(nèi)。
客廳連著餐廳,所有人都瞧到了,一時間歡樂的氣氛消失殆盡,好像我犯了啥事似的,都拿奇怪的眼睛死死盯著警察,就連一直忙乎的妻子也舉著一把油乎乎的鍋鏟,僵在廚房門口。我故作鎮(zhèn)定地請大家先動筷子,妻子很慌張地跟了過來,我低聲對她說,快忙你的去吧,沒事。然后,把警察領(lǐng)進了書房,其中一個人立刻翻開隨身帶來的筆錄本,主人似的端坐在書桌前準備記錄,另一個繼續(xù)跟我談話,口氣透著不容置疑的味道,無非是想讓我評價一下老譚這個人,他在大學(xué)時的表現(xiàn),工作后的狀況,以及他和前妻的婚姻家庭關(guān)系等。我沒必要隱瞞什么,就把自己知道的盡可能簡單地講了講。最后,多少有些節(jié)外生枝,我告訴他們,正在家里吃飯的還有譚盾的另外兩個同學(xué),不信也可以去問問他們。警察一聽喜出望外,趕緊把周槍和趙劍也叫了過來問話。數(shù)趙劍嘴快,一股腦兒地將上次遇見老譚的事說了,還說他總覺得老譚有些古里古怪的。周槍大概聽不下去了,搶過話頭質(zhì)問道,人家老譚怎么怪了,你滿身盡是猴毛,還笑話別人是妖怪!趙劍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就你好,你是正人君子,那你怎么還干強奸的勾當?沒想到他倆這么沒輕沒重,當著警察的面互相揭起短來。我忙在中間打圓場說,你倆胡扯什么,別影響人家調(diào)查嘛。那個負責問話的警察立刻皺起眉頭,鋒利的目光來回掃視著周槍他倆,好像冷不丁抓住了嫌犯,嘴臉冷硬地呵道,什么強奸?到底怎么一回事?不等他倆答話,我繼續(xù)解圍說,那是我們幾個同學(xué)聚會時開了個小玩笑,多年的男女同學(xué)混在一起,喝點兒酒難免瞎鬧騰的,同志您千萬別當真。我一邊說一邊使勁兒給他倆遞眼色。對方這才不再追問下去。endprint
有關(guān)老譚前妻失蹤的話題,后來成為飯桌上最新的談資,大伙兒普遍認為,像那樣一個花里胡哨的女人死了都活該,根本不值得警察滿世界去找。我們不知道這女人失蹤的消息對老譚意味著什么,只要一聯(lián)想到老譚現(xiàn)今的種種狀況,大伙都替他感到解氣得很。于是,我提議說,這就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來吧,咱們也為老譚同學(xué)下半輩子的徹底解脫干一杯。周槍嘆口氣道,可憐啊老譚,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攤上那么個倒霉娘兒們。趙劍卻不以為然,撇著嘴說,這一切還不怪他自己,沒有那個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啊。周槍一臉憤然,你小子怎么這么陰,聽你的意思巴不得人家出事才好啊。趙劍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我說的是事實嘛,當初他光顧貪圖女人生得的風(fēng)流標志了,哪里會想到日后的凄涼,這就叫武大郎娶了潘金蓮——禍根早早就埋下了。話不投機,周槍噌地從座位上跳起,差些把一桌子酒菜撞翻,他二話不說就要往出走。我攔住他說你們倆何苦呢,真是賣面的見不得賣石灰的,又批評趙劍讓他閉嘴少說兩句。好好的一桌餐飯,全讓他倆給攪黃了。妻子后來一個勁兒埋怨我,說這倆都屬騾子的,根本拴不到一個槽頭上,叫我以后少招惹他們?yōu)槊?。我也一直暗暗生悶氣,他們一見面準鬧得人仰馬翻不歡而散,都快把那點兒可憐的同學(xué)情誼折騰光了。
很偶然的機會,我又遇到了上次去水庫的那個妞兒。她穿著時尚而暴露,小裙子短得幾乎苫不住屁股蛋,上身只穿了件類似抹胸樣的緊身衣,頭發(fā)狂野地披散開來,走路的姿勢跟模特上臺走秀沒啥兩樣。我之所以還能認出她,主要是她那雙彼此分得很開的標志性的大蜜桃眼。那是在萬達廣場內(nèi)的一個特賣場里,我正百無聊賴地陪妻子閑逛,這妞兒冷不丁就竄到我面前。嘿,帥哥,不認識我啦?她先跟我打了招呼,眼皮涂得銀光熠熠,活像電視里孫行者的那雙火眼金睛,所以,她才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了。怎么,真忘了?那天在水庫,你還背過人家呢。我在被對方極濃的香水味熏倒之前,總算勉強記起這個姑娘來。我回頭朝四周看看,好在妻子還在試衣間里忙活,女人對試穿新衣總有用不完的精力。我忙指著她的一只腿腳說,看來,已經(jīng)沒事了。她稍稍愣了一下,繼而,咧開紅唇就花枝亂顫地笑了起來,哈哈,你是說崴腳的事,差點兒都忘了,我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她幾乎用揭開所有惡作劇時的那類輕松口吻說著。我頓時詫異了,怎么可能?那天自己明明看見她坐在地上動彈不得。對方顯然還在繼續(xù)嘲笑我那迷惑的神情,她的笑聲簡直有些夸張,咯咯咯咯,小母雞剛下完頭一窩蛋似的,邊熱氣騰騰地笑邊說,真有你的,沒想到你還真信了?然后,不等我開口說話,她忽然湊到我耳邊說,不過,我還是要好好謝謝你哦,在你們?nèi)齻€男人里,數(shù)你最有紳士風(fēng)度!最差勁的就是那個姓周的。說著,她沖我晃了晃大拇指,指甲老長老長,均涂成茄紫色,我被她說得一陣迷惑,又一陣飄飄然,難道說根本沒有發(fā)生你說的那件事?她聽我這樣發(fā)問,跟岔氣似的笑得都彎下了腰,哥,你可真逗,其實是我突然接到朋友的電話讓我趕回去,又怕趙劍他纏著我不放,你知道他那個人總是磨磨嘰嘰的,還有,姓周的那天一見面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我就臨時想了那個法子,也算是教訓(xùn)一下他,誰讓他對年輕女士不夠尊重呢,沒想到你一聽到我在樹林叫,就顛顛兒地跑來了……
我?guī)缀蹩煲獨鈺灹?,看來那天自己被這個妞兒玩得滴溜溜轉(zhuǎn),卻又渾然不覺。正想沖她發(fā)作,忽然聽見妻子在試衣鏡那邊大聲喚我的名字,張戈,快過來幫我瞅瞅,你在那邊跟誰說話呢。那妞聽了立刻壞笑著,沖我眨了眨那雙蜜桃眼,哥,別愣著啦,要不你會有苦頭吃的哦。我一點兒也不想跟她開這種玩笑,便頭也不回地撇開她走了,心里別提有多郁悶,這叫什么人,玩笑也開得忒離譜兒了!轉(zhuǎn)念又想,人家快小自己二十歲了,整個一個新新人類,代溝太寬了,世界上最棒的三級跳遠選手也跨不過去。而自己已過不惑之年,面對那么一個有些刁鉆古怪的丫頭片子,智商幾乎一下子就降到了零點,竟不分青紅皂白就去冤枉一個好人,差點兒把多年的同學(xué)之情都葬送掉了,看來,自己還真是白活了。哪知還真讓那妞兒言中了,等我走過去的時候,妻子儼然一副審賊的架勢,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大,不停問我那個女的是誰干什么的,說我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打情罵俏,背地里還不知怎么樣呢。我哪里還敢說實話,只好撒謊稱是陌生人跟我問路來的,妻子顯然對我的回答表示極度狐疑,哪有問人嘴巴湊得那么近的,那浪笑聲隔著半里地都能聽得真真的,你別在這給我裝神弄鬼!我敢有嗎,心里這樣想著,嘴里只得打哈哈裝糊涂,老半天總算是蒙混過關(guān)了。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如今這世道,凡事寧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無。妻子就深諳此道,她總是用懷疑一切的眼光看男人,哪怕是冤枉好人呢,我算是徹底服了。不禁又想起那天在水庫邊發(fā)生的事,只怪自己聽信了一面之詞,便把周槍罵了個狗血淋頭,好在人家沒太介意,要不真的連老同學(xué)也沒得做了。
仿佛心有靈犀,就在天將擦黑兒的時候,周槍冷不丁打來一個電話,說他想約我出去一趟。妻子最近總是很敏感,像是更年期已經(jīng)提前了,盯我跟盯賊似的,嘴里的埋怨一日勝似一日。她說我整天魂不守舍的,就不能好好在家陪老婆孩子待著,外面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我知道她怕什么,只說放心吧,不過是跟周槍在一起。妻子還是不依不饒,又是那幾個同學(xué),真不知道你們成天瞎混個什么勁兒,當心哪天一起栽個大跟頭。這種感覺很奇怪,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其實每次我們在一起都不會比想象得更愉快,節(jié)外生枝的事屢有發(fā)生,不歡而散的局面又似乎是必然的,可等到下一次,又好了傷疤忘了疼,顛顛兒地趕去。周槍的車就泊馬路邊,我剛鉆進去坐到副駕位置上,他就開足馬力往前疾駛而去。
咱們這是去哪兒,我好奇地問著。起初,周槍一言不發(fā),只顧把車開得飛快,黑暗中的街道顯得寂寥而又陌生,如果沒有燈光映照,這座城市立刻會變得一派死寂,墳?zāi)挂话慊臎?,叫人心生恐懼。周槍不想說話的時候,也是那么死板板的,臉孔鐵青色,模樣有些瘆人。人不說話跟夜晚的城市缺少燈光一樣。人和人之間不交流,即便面對面坐著內(nèi)心也是一片荒蕪。我猶豫了一會兒,終于低沉地說,去水庫那天,實在有點犯渾,真不該輕信那妞兒的話,對不住了,老兄……從來沒有覺得跟老同學(xué)說話這么費勁,幾乎,每一個字都像是被膠水死死粘在喉頭里吐不出來。周槍匆匆瞥我一眼,吊兒郎當中帶著與生俱來的自負,也許他根本沒有瞧我的意思,只是在掃視右手邊的那面后視鏡,因為他始終不置可否。這沒關(guān)系,反正我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老同學(xué)間原本不該有什么隔膜。endprint
還記得警察那天的表情嗎?周槍終于開口了,語氣里多少有點兒心事重重的。什么?我完全沒聽懂他的話。我是說老譚,不知為什么,這兩天我總是夢見他。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實那天被警察問詢之后,我確實替老譚捏著一把汗呢,可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哪怕是只想一點點,都覺得那樣會對老譚很不公平。你是說,那女人失蹤跟老譚有關(guān)?我這樣發(fā)問的時候,其實完全不需要對方回答什么了。周槍終于轉(zhuǎn)過臉,留意了一下我的表情,難道你不這么認為嗎?不然的話,人家警察好端端找咱們做什么?于是,我們忽然都沉默起來,也許我們真不該這樣去想。約莫過了一根煙的工夫,周槍再次開口說話。其實,我并不討厭那妞兒,就是想給趙劍長點兒記性,那天趁著去樹林挖蚯蚓的時候,我打趣她,說她長得如花似玉的,陪趙劍玩有意思嗎,那身肥膘想想都讓人惡心。沒想到那妞兒一下子就急眼了,嘿嘿……他的笑聲聽起來多少有些無恥。不過,我再也懶得去管這種破事了,我覺得我們其實都有點兒無恥,大學(xué)時代的那份純真友誼早已蕩然無存,每次聚會只不過是又增添了一些乏味和無聊罷了。汽車路過趙劍家的方位時,我想了想問道,咱們要不要也叫上趙劍?哼,叫他做啥,腰來腿不來的,滿嘴沒一句人話??磥?,周槍對趙劍已經(jīng)反感透了,這實在有點兒悲哀。
我們就差把那臟兮兮的門板敲碎,對面鄰居家的狗始終在狺狺狂吠,那種聲音有些窮兇極惡的味道。于是,我打退堂鼓說,算了吧,這些年老譚飄忽不定,不大可能待在家的。周槍再次舉起拳頭,準備最后一通敲砸,身后的防盜門卻豁然打開,一條灰褐色的沙皮狗猛地躥將出來,若不是它脖頸套著黑皮繩索,又被主人牽拽,我們倆八成是要掛彩了。沙皮狗的黑眼珠被皺巴巴的面皮所包裹,連齜牙的樣子也老氣橫秋,可狗仗人勢,主人越是用力牽拉,這畜生越是叫得任性兇悍,讓人心驚膽寒,好像隨時撲來撕碎眼前的陌生人似的。我早嚇得縮退在周槍身后抖顫不停,他倒是不十分懼狗,反而咋呼著呵斥道,叫啥叫,再敢叫一個?!主人的眼神似乎也受狗的感染,兇巴巴上下亂射,半天,冒出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話,這家人都死光了,還敲什么敲!我們頓時怔住。沙皮狗在主人的牽引下,一路汪汪著沖下樓梯。周槍忙從身上摸出一張名片塞進門縫,他解釋說這樣老譚回家的話,至少知道咱們來過。隨即,我倆也跟著跑下樓去。
狗在外面獲得到了短暫的自由,黑亮的鼻尖觸著地面和草叢一通狂嗅,間或,滑稽地舉起一條后腿,抖顫著沖那些樹坑或墻角盡情撒尿。狗這樣做似乎是另有所圖,好像并不是為了方便,而是急匆匆地要為這個世界留下點兒什么。這時,主人也在一邊悠閑地甩手蹬腳活動起來,好像只有趁著狗撒尿的工夫,才能抽空兒愛惜一下身體。我們討好似的靠近這個遛狗的婦人時,對方立刻警覺地收束了鍛煉招式,雙手緊緊摟抱在胸前,寬松的睡衣領(lǐng)口被拘出一個很大的空當兒,顯示出婦人松散異常的身體現(xiàn)狀。于是,周槍觍著臉叫聲大姐,并說明我們是老譚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希望能從她這里打問一下他的情況。婦人這才正眼瞧了瞧我們,但神情依舊陰郁而抵觸著,好像跟老譚這樣一家人做鄰居,真是倒霉透頂了,連張嘴說說他們都覺得難以忍受。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老譚也是太窩囊了,把女人慣得沒個樣子。不是我說,那娘兒們一看就不是啥正經(jīng)貨,走路三道彎,一日幾打扮,臉上涂得就跟那唱大戲的一樣。過去隔三岔五,總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上家里招騷她,晚上只要一出門,不到半夜三更不回來,夜夜都去外面趕什么五(舞)會六會的,那家伙鞋跟子把整個樓道敲得咚咚響,一樓人的瞌睡全讓她吵沒了。有一陣子,老譚老是在單位加夜班,八成是躲起來圖耳根子清凈。再后來,有了兒子(依我看不一定是誰的種呢),老譚倒好屁顛兒屁顛兒守在家里帶兒子,輔導(dǎo)功課,由著那女人三天兩頭不著家門,我勸過他幾回,對媳婦就得像和面,得用搟面杖可勁地捶壓,她才能服服帖帖的!這個老譚,好賴話聽不進去,還說什么兩口子得相互謙讓,不能上綱上線的,屁!我看他是腦子有病。
遛狗的婦人跟我們說起來就沒完,好像終于逮住了一次批倒批臭對方的絕好機會——你們想想看啊,好端端一個剛念初中的兒子,養(yǎng)那么大容易嗎?要說,那孩子真是聰明懂事,見了生人都有禮貌,學(xué)習(xí)上從沒讓老譚費神,一考穩(wěn)拿雙百,我真是納了悶兒了,你說這么好的一個兒子,咋偏偏攤上那么個不要臉的娘兒們了?老天不長眼啊,可我看這關(guān)鍵責任還在老譚身上,他當初要是肯聽人勸,早點跟那女人斷了,再好好找一個會過日子的,也不至后來落得那個結(jié)局。終歸一句話,女人你不能太由著她的性子胡逞,你們知道老譚那時咋跟我說的?他說世上的夫妻都要相互包容,不然這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哼,這哪是包容,根本是寬容過頭,縱容!我們覺得這婦人的話雖然啰里啰唆,卻不無道理,看來一個人不能讀太多的書,有時書讀多了人就傻了。老譚就是一個再生動不過的例子。婦人臨了還告訴我們,其實老譚是真疼老婆,那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兒他全都包了,買米買面換煤氣接送孩子,鄰里們幾乎很少看見那女人手里拎過一根蔥或一瓶子醋,老譚可真是個模范……
回去的路上,我倆不禁又聊起了當年老譚結(jié)婚時的事情。說起來,老譚的婚事還是我們幾個同學(xué)前后幫忙張羅的呢。那陣子大伙兒真是羨慕死老譚了,眼看著他率先脫離了單身群體,娶到了一個漂亮得讓人驚艷的女人。記得那晚幾個同學(xué)去鬧洞房,老譚異乎尋常的靦腆起來,這一點大大出乎意料,他一改往日無所不曉的愛情專家的嘴臉,對于大伙兒提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鬧要求,比如讓新人合啃一個懸掛在屋子中央的蘋果,再比如把一只雞蛋塞進女人的胸罩里,非讓他從衣襟下面伸進手去摸了出來,等等,老譚簡直忸怩得讓人惱火,好像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只母老虎,碰一碰會要了他的命。倒是那女人一副看透一切來者不拒的表情,哪怕大伙兒提出更過分的要求,她都痛痛快快接受,還一個勁兒拿白眼球斜楞老譚,那感覺好像在說,你別娘們兮兮好不好,不就是讓兩個人摟一下親個嘴嘛,這又有什么所謂呢。
事實上,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就是如此。老譚的消極怠工和不予配合,最終惹得我們動了手,大伙兒就用巴掌一下一下抽他的后脖子,打得那里一片赤紅,他嘴里咝咝亂叫,如挨酷刑。后來還強行給他架了土飛機,像對待又臭又硬的階級敵人,而他則表現(xiàn)得像個寧折不彎的革命者,死活不肯妥協(xié)。新娘子自始至終不為所動,表情慵懶地蹺著二郎腿,坐在紅艷艷的席夢思婚床上,只顧吧唧吧唧嗑著一把五香瓜子——這也許是個不好的苗頭,我們都覺得這女人心硬,不管怎么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人被別人折騰,總該有點兒心疼吧,可她好像一點兒都不。老譚后來大概是不堪忍受那番嬉鬧,竟趁機溜了出去,一道金光跑得沒影了,害得我們幾個黑燈瞎火夜貓子似的四處尋他。endprint
現(xiàn)在看來,新婚之夜的倉皇逃離,實在是個不祥之兆。想想看,一個做丈夫的,怎能在這樣重要的時刻,丟下自己的嬌妻落荒而逃呢?或許,正是打他缺席的一刻起,老譚在那女人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我們可以稍稍設(shè)想一下,一個男人被自己的女人瞧不起,那種感覺一定糟透了吧。后來,我們幾個大約是在凌晨兩點撤退的,因為待在新房里實在無聊,老譚始終沒有回來的跡象,唯獨新娘子不停地打著哈欠,惺忪的睡眼里有種既厭煩又羞憤的味道,好像受了什么奇恥大辱。大伙兒離開時,她甚至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也許真鬧得有些過分了,但當時我們只圖痛快了,誰也沒有多想。
四
這年秋天的同學(xué)聚會,最終還是敲定在河灣水庫舉行。畢竟二十年是個大日子,大伙兒還是想在老地方重溫一下昔日情誼,三四十號人浩浩蕩蕩結(jié)伴驅(qū)車從四面八方趕來,花花綠綠的帳篷搭起來了,男男女女的身影在樹蔭下不停晃動,打情罵俏的嬉鬧聲此起彼伏。盡管之前我們仨已經(jīng)預(yù)熱過一次,可一下子能見到這么多張熟悉的笑臉,還是激動得跟孩子一樣嗷嗷亂叫,不分男女一律逮住動作夸張地擁抱了一通。這次我自然是要帶上妻子的,周槍也不例外,按理說這種聚會是不能攜帶家屬的,但我們幾個情況有點特殊,既是早年的同班同學(xué),后來又做了夫妻。趙劍一個勁拿話戲謔,你們這種人智商普遍不高,做情種倒是再合適不過,所以老早就在學(xué)校里不思進取,整天忙著搞對象。我們不忿,說哪像有些人餓死鬼轉(zhuǎn)世,成天就惦記著吃了,硬生生把自己喂成屁哥(pig)。趙劍自豪地拍拍他的肚子說,這叫宰相肚里能撐船。周槍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說有時草包的肚子也能。于是,眾人都嘿嘿起來。就這樣,經(jīng)過一番熱熱鬧鬧的敘舊、拍照、野餐、猜拳行令,直到把好幾個同學(xué)灌得酩酊大醉,扔進帳篷里昏睡不醒,大伙兒還意猶未盡呢。這時有人又提起了老譚,說這次聚會班上所有同學(xué)都通知到了,唯獨缺了他一個,真叫人遺憾。話題突然就變得有些沉重,剛才的歡聲笑語一下子銷聲匿跡了,在場的人幾乎同一時間陷入沉默。這個老譚總是在我們不經(jīng)意時冒了出來,讓人心里咯噔一下。妻子大概不想再摻進有關(guān)老譚的話題,她悄悄地用指甲摳了一下我的手心,又遞來一個眼神,說心里話,我也不愿意在這種時候去談?wù)摾献T,于是便會意地跟她離開了。
我們在林中漫步的時候,竟然一路手拉著手,這種感覺似乎久違了,好像我倆并不是多年的夫妻,而是一對相識不久的戀人。妻子冷不丁問我,還記得當年你在水庫邊跟我說過的話嗎?我有些茫然,女人總是喜歡問一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都二十年過去了,我哪能事事記得清楚。她低頭不語慢慢走著,好像非要等我說點兒什么才肯罷休。我在她身后支吾道,一定是些難以啟齒的海誓山盟吧。妻子立刻掐了一下我的手,討厭!她口氣帶著嬌嗔,咱們?nèi)フ艺夷强脴浒?。什么?我再次疑惑地問她,什么樹?妻子不再言聲了,只顧拉著我的手往密林中走去。上回跟周槍他們來,同樣是在這片林子里,我稀里糊涂背過那個妞,說實話當時確實動了惻隱之心,此刻跟妻子一同走進這個地方,心里多少有些異樣,感覺妻子好像早已明察秋毫,專門帶我來這里接受一次再教育的?,F(xiàn)在,我不情不愿地跟著她,在這茂密的樹林中走來走去,幾乎每見到一棵粗壯些的大樹,妻子都要停下腳步,然后圍著樹身轉(zhuǎn)過來復(fù)轉(zhuǎn)過去,把脖頸高高地仰起來,細細打量著什么,好像是,那些斑駁的樹皮上鑲嵌著一顆美麗的鉆石等著她去發(fā)現(xiàn)。我不耐煩地說,咱們還是回去吧,這些破樹有什么可瞧的。妻子突然沖我板起面孔,她一嚴肅,下頜那里的青血管就依稀可見了。哼,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難道你真的都忘了?!說完,她幾乎氣沖沖地丟下我,頭也不回地往前去了。我覺得她今天多少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或許,同學(xué)聚會的氣氛讓這個女人有些傷感,我只能耐著性子一路跟隨。
這里林深草密,光線也變得十分暗淡,鳥的啁啾聲時遠時近,仿如誰在夢中竊竊囈語。倏忽,眼前又閃出多年前的一幅幅畫面,那回我和她就是這樣拉著手,鉆進枝葉婆娑的樹林里,當時妻子的兩只眼睛閉上了,紅紅的嘴唇微微開啟,我正是嗅到了那迷人少女的氣息,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旦想到這些,我便忽然有些意亂情迷起來,內(nèi)心深處有個奇怪的類似開關(guān)樣的東西嘎巴一響,喉頭猛地收緊,我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喂,你等等我,別走那么快??!我嘴里這樣喊著,早三步并作兩步飛奔過去,從后面一把將妻子緊緊抱住了。她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甚至還被嚇了一跳,她張開口嘟囔著,大白天犯啥神經(jīng)呢你……我已經(jīng)準確無誤吻住了她的嘴,她奇怪地瞪著眼睛,在我懷里呢喃著扎掙了兩下,隨即,就被男人突如其來的擁吻淹沒了……
說來真是奇妙,許多年以來我和她習(xí)慣了那種不咸不淡的夫妻生活,好像起早貪黑養(yǎng)育女兒才是唯一的要務(wù),其余的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尤其是對彼此的那種需求,熟視無睹又近乎麻木,更多的時候只是禮貌性地應(yīng)付一下,偶爾在床上完事以后,彼此立刻背轉(zhuǎn)過身匆匆睡去,沒有浪漫的前奏,也沒有柔情的后續(xù),而像今天這樣激情澎湃的縱情歡愉還是頭一回。此刻我倆雙雙躺在一層潮濕松軟的落葉上,那些斑斑點點的陽光正穿透樹葉的罅隙映在臉上身上,恰似調(diào)皮的孩子用碎鏡片反射來的光,故意一抖一晃地瞇人的眼,感覺煞是愜意??炜?,快看,那是什么?妻子突然用手指著一棵樹,壓抑不住地叫喚起來,我瞇著眼向上瞅了瞅,不就是棵普普通通的鉆天楊嗎,也值得你大驚小怪的。我話音未落,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從地上爬起來,徑直走向眼前的那棵樹,她激動地指著斑駁如鱗的樹皮說,快看呀,這些字,天哪,還能認得出來,張戈,小敏,永,遠,相,愛!她幾乎一字一頓地念著,快樂得活像個小姑娘。
隨后,我也不無詫異地站起身去察看,那刻在樹皮上的筆畫,粗糲如刀痕一般,因年深月久不斷生長乃至變形,感覺根本不是出自人手,而倒是像大自然的神工鬼斧。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錯,真的是我和妻子的名字!我不禁恍惚起來,記憶有點兒斷斷續(xù)續(xù),穿過時光的層層迷霧,往事如一條細絲被慢慢抽出并垂懸下來,我竟差點兒忘了當年的一個細節(jié):那是在激情過后,妻子讓我對天發(fā)誓,我說會永遠永遠愛她,她卻任性地說空口無憑,非要我立個字據(jù)。于是,我便突發(fā)奇想,掏出身上的一把鑰匙,在一棵碗口粗的楊樹上深深刻下了這兩行歪歪扭扭的字,沒想到時隔那么多年,它們又鬼使神差般地出現(xiàn)在我倆眼前了,況且,還是在這種情形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吧。此時此刻,妻子就依偎在我身旁,她輕輕挽住我的胳膊,盡管是老夫老妻,但她的神情卻洋溢著一股青春的懵懂和羞澀。這可是當年的誓言,你得牢牢記住,這輩子休想變卦!她嘴里煞有介事地說著,整個人已小鳥依人般變得輕盈而快活起來。接下來,她就掏出手機,仔仔細細拍下了這兩行字,像是警察在犯罪現(xiàn)場拍攝有力證據(jù);她還建議我倆卿卿我我地跟這棵樹合了幾張大頭照,說是要發(fā)到同學(xué)圈里去,也秀秀恩愛。我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蹩腳的模特,被她這個任性的攝影師一通擺弄,卻又毫無怨言。endprint
等我倆雙雙走回去的時候,大伙兒正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吹牛的海闊天空,打牌的吵吵嚷嚷,簡直就是一群聒噪的老家雀兒落在空地上。周槍抬頭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這半天跑哪兒去了,就等你倆一起去爬山呢。他是這次聚會的發(fā)起人之一。我還沒來得及張口,趙劍便一針見血道,他倆一定沒干好事,瞧小臉還紅撲撲的,八成是重溫舊情去了。妻子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臉蛋越發(fā)地紅得沒了邊際。這胖子嘴巴總是那么損。我只好語帶雙關(guān)地說,爬山好啊,正好可以減減肥嘛。趙劍馬上嘟著嘴皮說,要去你們?nèi)?,我非得瞇一會兒。說著還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大伙便異口同聲,你那么胖,還敢睡?周槍更是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這叫本性難移。他說完,就把手里的撲克牌合攏啪嗒撂在報紙上,然后起身拍拍屁股,想爬山的同學(xué)都跟我走!果然,一呼百應(yīng),大多數(shù)人跟著周槍向山里進發(fā)了,只有極個別像趙劍這樣的懶漢賴在帳篷里睡大覺。
這里山勢雖然說不上陡峭,可由于環(huán)抱著巨大的水庫,空氣濕度自然就大,形成了潮濕多雨的小氣候,樹木植被可謂葳蕤豐茂,越往山里走,道旁的虬枝丫杈就越發(fā)長得瘋野,斜刺橫生,勾連纏繞,尤其是那種叫作野酸棗刺的矮喬木,個頭不高,卻張牙舞爪到處都是,人一不小心,腿和胳膊就被利刺扎一下,疼得人齜牙咧嘴。這樣爬了半個來小時,不少人就叫苦不迭,開始打退堂鼓了。我們這些人全在城里給窩懶了,出門汽車,進門電梯,要的就是一個舒服,多一步路都不想走,我們長將軍肚,我們長脂肪肝,我們的血壓嗖嗖往上躥,可我們就是不長記性。想當年一群同學(xué)結(jié)伴爬山,個個生龍活虎的,唯恐落后叫別人笑話,而且,男生往往為了撈表現(xiàn),會主動背起柔弱點兒的女生爬上一段,以顯示自己的男子漢氣魄,這種事我就干過不止一次,要不怎能輕易俘獲姑娘的芳心呢。周槍正用他手里撿來的一截粗木棍左右開弓,奮力劈砍那些惱人的攔路虎,他說再堅持一下吧,翻過眼前這道梁,前面應(yīng)該是古長城遺址,好像還有烽火臺,不到長城非好漢嘛,咱們到那里還可以照照相,留個紀念。聽他這么說,大伙兒才稍稍振作起來,又吭哧吭哧跟在他屁股后面繼續(xù)挺進。
妻子跟幾個女同學(xué)走走歇歇,倒是打得火熱了,女人們在一起總愛嘀嘀咕咕的。我趁機攆上了前面的周槍,他正可勁兒地揮動手里的木棍,面前的那些灌木枝杈被打得七零八落,泛黃的葉片紛紛散落,他似乎跟這些植物有深仇大恨似的。我勸他悠著點兒,差不多咱們也該原路返回了。他不置可否,依舊很賣力地掄著棍子。他這人向來是這么拗的,認準的道會一路走下去。對了,你上次說的單位競聘的事有沒有下文?我可還等著去赴你的升官喜宴呢。我也是臨時想起這檔子事來。而他像是根本沒聽見似的,棍子在手里使得呼呼生風(fēng),媽的,該死,滾開。我依稀聽見他嘴里這樣嘟囔著,這么多年了他的性格我還是了解的,從來有什么心事他是不會主動跟老同學(xué)講的,更多時候都是我來關(guān)心和打問,他的聲氣已經(jīng)很明顯擺在那了,難怪最近他總是悶悶不樂的,有事沒事老跟趙劍瞎戧戧,看來一準是競聘失利了。我自覺多嘴,可話頭已跑到嘴邊了。我又說眼下就這世道,什么競聘,不過是走個形式,你別太當真了。他始終不接我的話茬兒,但我能感覺到他滿腔的郁悶和憤憤難平。
于是,我接著說下去。我們單位也搞過類似的競聘,正處副處的崗位老早就內(nèi)定好了,不過是臨時找?guī)讉€陪標的,在眾目睽睽下裝裝樣子,感覺好像競爭很激烈,什么能者上庸者下,其實都是他娘騙鬼的。我還想說點什么寬慰的話,突然聽見他嗷地吼了一嗓子,聲音大得驚人,他手里的那根棍子早飛了出去,他用右手死死攥著左手,整個人霎時被一種巨大的苦痛攫住了,他痙攣似的勾著腰,嘴里咝咝有聲,臉色漲得茄紫。他還從來沒這么狼狽過。我上前察看,估計他是不慎打到自己的手了,血水已經(jīng)順著指縫往下滴開了。我忙從褲兜里掏出幾片紙巾準備給他擦擦血,哪知剛一碰到他的手,他猛地將我甩開了,你能不能離我遠點兒,別礙手礙腳的好不好!他沖我嚷完,便猛地轉(zhuǎn)過身去,大步流星順著山路下去了。我徹底被他晾在半山腰上。怪自己多嘴,哪壺不開提哪壺,惹得周槍牛脾氣上來了。也許,男人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會把官帽子看得更當緊,想想看馬上就奔五了,再不時來運轉(zhuǎn),再不努把力,恐怕黃花菜都要涼了??晌覍嵲谑翘私庵軜屃?,性子執(zhí)拗不說,眼里又容不得一粒沙子,跟自己的老同學(xué)尚且處不好關(guān)系,在單位也就可想而知,像競聘這種事,他不被別人當槍使才怪。
離開周屠夫照吃無毛肉。我心里這樣想著,就扭過頭沖大伙兒說,老周同學(xué)臨時有點兒內(nèi)急,大概是剛才吃壞了肚子,現(xiàn)在由我來帶領(lǐng)大伙兒完成未竟的革命事業(yè)。盡管同學(xué)們已經(jīng)累得腰來腿不來的,可在我的再三忽悠下,還是咬著牙翻過了周槍說的那道山梁。原來,所謂的古長城,不過是一截黃土夯起來的矮墻,風(fēng)化得圓咕隆咚的,更像一個塌了氣的包子,沒有一絲棱角,就那么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趴在雜草和亂樹中間。不管怎么說,來都來了,總得留下點兒什么吧,于是,二三十人輪番在以大土包為背景,手機相機噼噼啪啪閃了半天,還不過癮,有人提出來大伙兒應(yīng)該全都爬到那個土包子上,拍一張有紀念意義的集體合影,也算不虛此行。提議不錯,得到一致響應(yīng),問題是這個土包遠遠看并不太起眼,可真的要打算爬上去卻非易事,四周光禿禿的,連個蹬腳的地方也尋不到。
幾個征服欲很強的男士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他們都像頑劣的小男生那樣,七手八腳順著土包的底座開始往上爬,顯然那夯土年頭太久了,經(jīng)不起這番折騰,腳下力氣過猛,黃土碴子便稀里嘩啦往下砸落,讓人看著有些擔心。女人們天生膽小,紛紛叫喚起來,勸他們算了吧,爬上去意義不大。可男人們根本聽不進去,似乎逮住了一次絕好的免費攀爬機會,又當著一群女生的面,權(quán)當一次戶外拓展吧,非要試試身手不可。遠遠望著他們矯健的身影,我不禁暗想,也許大伙兒爬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在那渾圓的土包上刻下誰誰到此一游。沒辦法,我們的基因里一直潛藏著這種奇怪的東西,就像我當初在那棵楊樹上刻字如出一轍,我們走到哪里,就把這種基因帶到哪里。我之所以沒敢輕舉妄動,并非自己清高,主要是妻子在旁邊一個勁兒拽著我的胳膊,否則我也不甘示弱的。她低聲在我耳邊說,可別學(xué)他們犯傻,瞧著挺危險的,萬一……我真是佩服她的預(yù)見性,她話音剛落,就見爬在最高處的那個男生突然身體往后歪斜,整個人失去了平衡,一聲怪叫,就跟頭骨碌地翻滾下去了。女人們頓時大呼小叫起來,我見勢不妙急忙撇開妻子,朝那男生栽下去的地方?jīng)_去。endprint
那個男同學(xué)的身體被折疊成V字形,屁股朝下死死卡在沿著土包壁面生長的幾株胳膊粗細的酸棗樹中間,襯衣褲子都刮開了花,血跡一道一道的,正疼得嗚哇怪叫。我費了好大功夫,小心翼翼地撥開那些討厭的酸棗刺,一步一步靠近了救援目標。這時,妻子跟另外幾名女生也慢慢摸索著走來,她們有的說,天哪怎么會這樣,有的喊張戈你快用力拉他呀!我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喂,姑奶奶你們別光站在后面瞎起哄好不好,快來給我搭把手啊。那個家伙確實被卡得很厲害,幾乎一動不能動,我讓女人們從下面往上托舉,自己從上面用力去拉拽,可每折騰一下,對方就疼得喊爹叫娘苦不堪言,我真怕這樣下去他的老腰要玩完了。最后,還是妻子出的主意,她讓我盡可能將卡住男生的那幾棵樹往外掰扯,直到我將其中一棵從腰部折斷,傷員才獲得了暫時的解脫。當我信心百倍地再次抓住另外一根樹干,幾乎用上吃奶的力氣往下彎曲并奮力拉扯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就聽轟隆一聲響,手里的這棵酸棗樹連帶著大塊大塊的土包一齊坍塌下來,霎時土煙彌漫,我的眼睛徹底被瞇住了。還未等我揉開眼呢,就聽見女人們又在旁邊嚷了,不,她們是在叫,尖叫,好像天塌下來了,好像青天白日撞見了鬼……
假如這天大伙兒沒那么任性,假如爬上土包的男生沒有掉下來,也許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那個驚人的秘密,至少發(fā)現(xiàn)秘密的人不該是我們這伙人。事后,我盡量不讓自己去想那個場景,但越是這樣克制自己,那一幕就越發(fā)變得驚心動魄。石破天驚,對,這個成語好像就是為了那一刻才長時間儲存在腦海中的。事實上,當時我們都沒有去多想什么,大腦都跟斷了電似的,因為黃土包的側(cè)壁被我連同酸棗樹拽塌下一大塊之后,我從女人們的驚叫聲中聽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和膽戰(zhàn)心驚。給誰也一樣,太不可思議了,黃土包被雨水常年沖刷,久而久之竟被從底座處陷出好大一個深坑,并且不斷地向里蔓伸進去,這個自然形成的葫蘆形洞坑,被一米多高的密密麻麻的芨芨草所深深掩藏,加上又有幾株酸棗樹遮擋,真的,任憑誰也不易覺察的。
洞坑四周確實長滿了荒草和雜樹,外面還有一層早就傾頹欲坍的土坯,那個暗黑的神秘洞穴就被掩埋在里面,它的外表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雄渾的滄桑感,似乎曾在這里見證過無數(shù)的金戈鐵馬和人間的悲歡離合。而我們則像一群跳梁小丑,簡直吃飽了撐的,跑到這天高皇帝遠的角落一展身手,非要揮霍體內(nèi)多余的卡路里,我們的頑劣特質(zhì)似乎與生俱來,但是誰也沒有料到,等待大伙兒的竟是那么觸目驚心的一幕。因為一旦外部的那層土坯被人破壞之后,里面的那個洞坑便一覽無余了,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詫不已:一個像狗一樣蜷縮著的人形頭朝里腳朝外倒在洞內(nèi),由于土坯坍塌時落下了厚厚的土塵,使得躺著的那位的頭發(fā)相貌乃至衣著全被覆蓋住了,乍一看上去,給人一種裹得嚴嚴實實的木乃伊的印象。后來直到大伙兒壯著膽子,在好奇心的驅(qū)動下,亦步亦趨靠近時,才模模糊糊辨認出,該是一個女人,沒錯,頭發(fā)似乎很長,下身穿著裙子,腿上裹著黑色長筒襪,光著一只腳。也直到這時,一股惡臭如瘋狂的蠅群一般撲鼻而來,大伙立刻捂住口鼻,有人發(fā)出作嘔聲,有人失聲喊叫,是死人,天哪,快點兒報警??!
以后的事情似乎變得復(fù)雜而又簡單。說復(fù)雜是因為報警不久后,110的警車便嗚啊嗚啊趕來了,警察開始對在場的所有人進行問詢和筆錄,好端端的同學(xué)會搞得有些悲催;說簡單其實也很簡單,我們幾個游手好閑的家伙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具腐爛的女尸,這確實給二十年的同學(xué)會增添了一抹詭譎的色彩。因此,原本在帳篷里過夜的打算,被膽小的女人們強烈要求取消了,人命關(guān)天,想想都叫人渾身發(fā)抖,哪還有什么心思繼續(xù)逗留。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聚會就這么草草結(jié)束了。
五
不久,老譚現(xiàn)身了,只不過是在我們當?shù)氐耐黹g新聞里。
那天晚上,妻子無意中看到了,頓時在客廳里大呼小叫起來,快來看快來看,老譚都上電視啦!我聞聲慌忙從衛(wèi)生間沖出來,褲子都沒來得及提好。電視畫面上那個近乎光頭的男子,雙手被锃亮的銬子牢牢拘住,正在兩名干警的押解下指認犯罪現(xiàn)場。鏡頭隨著男子手指的方向,最終定格在那個大土包下。那個地方對我來說印象太深刻了,正是聚會那天被我笨手笨腳弄塌后裸露出來的神秘坑洞,唯一不同的是,那具尸體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它的四周還圍了一圈紅紅黃黃的警戒線,看上去肅然而又醒目。
電視鏡頭隨即搖回到光頭男子的臉上,頃刻間給了一個丑陋的大特寫,也許他們故意要把嫌犯照得猙獰些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嘴巴已經(jīng)張到了極限,有種被撕扯的痛。我真不敢相信這就是老譚!由于是被強行押解著,畫面上的男人表情很僵硬,嘴角掛著一副既要跟誰抵抗又不得不伏法的樣子,充斥在眼神里的是一股罕見的釋然和無所謂,唯獨那幾根伸不展的手指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完全不聽使喚似的。他確鑿就是我們在水庫邊見到的那個暮氣沉沉的老譚,那個留著驚世駭俗的和尚頭的老譚,只不過這一次,他身上不再是中規(guī)中矩的立領(lǐng)扣襻布衫,而是看守所里那種千篇一律灰唧唧不合體的囚服。畫外音自然是主播鏗鏘有力的撻伐聲,什么情節(jié)惡劣,什么手段兇殘,什么供認不諱,什么罪有應(yīng)得……最后還像是要結(jié)案陳詞,電視上說據(jù)案犯交代,譚某之所以殘忍地謀殺前妻,是因為每當他看到這個女人,就會想起自己的兒子,就會陷入失獨后的那種無盡的悔恨和痛苦當中。
這條新聞短短數(shù)十秒,但在我卻仿佛整整穿越了二十個春夏秋冬。我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個曾經(jīng)讀書最多總是侃侃而談的“半夜譚”,竟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我也忽然間意識到,自己更像是一個可恥的告密者和揭發(fā)者,或者,我們一班同學(xué)集體無意識地檢舉了這個可憐的男人。我們興師動眾地跑到水庫邊瞎折騰了一通,最終的目的好像就是為了協(xié)助警察破案,這未免太荒唐也過于殘酷了。而最讓人痛心的是,老譚在這里親手埋藏了曾經(jīng)的愛人,而我們埋藏的卻是一去不返的青春歲月。于是,我匆匆躲進陽臺,手指像剛才電視里的老譚的那樣抖顫著,幾乎點不著一根煙了。我將頭伸出窗外,夜色黑盡,燈火闌珊,我把濃濃的一口煙噴到黑暗中,煙氣立刻被風(fēng)吹回到臉上,感覺一陣嗆澀,我趕緊閉上雙眼。這時,妻子悄悄走過來,默默地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像在哄一個孩子似的輕輕撫摩著。好久好久,誰都沒說一句話。我倆都不知道該說什么。endprint
我們仨約好了,要一起去看看老譚。
哪知剛走到半路,周槍冷不丁地把車停下,他痛苦地趴在方向盤上,沉默了一會兒說,要不還是你倆去吧。趙劍看了看我,不滿地說,他要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周槍悶悶地回了句,好像誰跟你穿連襠褲了。趙劍再次嘟囔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周槍猛地火了,扭頭伸過巴掌就想扇他。我急忙攔住,都什么時候了,你倆別這樣好不好,要去都去,要不去誰也別去!他倆這才不那么任性了。之后,周槍的語氣變得有些吞吞吐吐,他猶猶豫豫地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們,其實,老譚在大學(xué)里,是暗戀過一個女生的。這個話題來得有些突兀,尤其是在這種時候。我和趙劍疑惑地互相對視,幾乎同時問他那個女生是誰。周槍努力咽了口唾沫,表情說不上是痛苦還是尷尬,怎么說呢,你倆難道一點也沒看出來?我們越發(f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別繞彎子了,快說,到底怎么一回事?就這樣,在我倆的再三逼問下,周槍終于不再支支吾吾而是言歸正傳。
當年,老譚一直暗戀的女生竟然是周槍現(xiàn)在的妻子。那時他一直不敢表白心跡,就在畢業(yè)前夕全班同學(xué)去水庫游玩那次,老譚才把自己心中的秘密悄悄告訴了周槍一個人,意思是想請周槍替他出面轉(zhuǎn)達,為此老譚還點燈熬油寫了一封激情四溢的長篇情書??芍軜屪鰤粢矝]有想到,當他單獨把班上那位女生約到林中時,對方卻直言不諱地說其實她喜歡的人是周槍。這算是歪打正著吧,周槍說對于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他一直心存歉意,直到老譚后來結(jié)婚成了家,他心里才稍稍寬慰了一點兒。這些年只要想起這件事,他的內(nèi)心總會翻個個兒。也許,我們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哪怕這東西有時讓人痛苦得要死。我知道周槍身上確實有一股魅力,女生不可能不喜歡的,可問題是老譚也不至于那么膽怯和縮手縮腳吧。趙劍不以為然地說,我早就知道,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嘴把式,空頭政治家而已,只要回憶一下咱們?nèi)ニ音[新房的情景,你們就明白了。這次,周槍倒是一點兒也沒有跟趙劍抬杠的意思,只是仰起頭長嘆一聲,說當初老譚要是真的娶了我老婆,一定不是現(xiàn)在的結(jié)局,沒準兒他會過得很幸福。而我總算弄明白了,那天晚上周槍為什么心急火燎地非要拉上我去找老譚,原來他并非心血來潮,可“幸?!边@兩個字又談何容易。
也許周槍是對的,對于我們來說,后來短暫的探視過程的確十分痛苦,眼看著曾經(jīng)的舍友和老大變成了階下囚,心里都五味雜陳。周槍囁嚅了半晌喃喃地說,老譚你要想開些啊;趙劍豎了一下大拇指,說二十年后老兄還是一條漢子,你也算是為民除害。我一直想跟老譚說句對不起的話,可臨了也沒說出口。我始終不知道該怎么說,一句對不起太輕也太濫了,或者還沒想清楚,我們究竟該對老譚的事負怎樣的責任。老譚又為什么偏偏選擇在水庫那邊作案,難道那里也是他跟前妻談情說愛的老地方?我不得而知,也無從追問。倒是老譚在我們離開之際,終于淡淡地撂了這么一句話。他說,你們恐怕還不知道,我和我前妻都是屬蛇的。我們?nèi)齻€聽了面面相覷,忽然又想起他那天講過的“毒蛇之吻”,頓時每個人喉嚨里就像是鯁著一根利刺,那滋味可真叫人難受。
有意思的是,河灣水庫重新進入了公眾的視野,還有那段所謂的古長城遺址,據(jù)說有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興師動眾地斥資修繕和開發(fā)了,好像還打算申遺什么的。反正,這事一點兒也不以誰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一樁殺人案的成功告破,最終引發(fā)了市民的旅游熱潮。打那以后,幾乎每逢節(jié)日或周末,驅(qū)車到此游玩的人便絡(luò)繹不絕。不過,我們幾個這輩子無論如何再也不想去那里了,什么同學(xué)聚會,什么青春記憶,通通都見鬼去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