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月
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
地處大西北的沙漠地區(qū),恰恰是孩子沒有少生,樹卻少,孩子比樹好活。植樹造林,防風防沙,多少年了,這口號喊得響當當,錘子砸鐵似的。在這口號的鼓舞下,沙漠牧區(qū)倒也有了或大或小的幾處樹林,因為連不成片,便不那么壯觀。不過,逢了夏秋,活著的樹就綠著,在沙漠的映襯下,能夠讓人生出幾多美好的遐想。畢竟,綠色象征著希望。眼下這片樹林有千畝,一小部分是白楊樹,絕大部分是沙棗樹。沙棗樹耐寒耐旱,好活,像窮人的孩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沙棗樹也一樣,雖然長得彎彎曲曲、毛毛糙糙的,卻就早早地綠了,不虧欠春天的一番美意。到了五月,它就開花,鈴鐺似的小黃花一嘟嚕一嘟嚕,密密麻麻地藏在葉子下面,靜悄悄地散發(fā)著特殊的香氣。沙棗花很香,香得很野,花期也長,聞得久了,容易醉人。家花不如野花香,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沙棗樹防風防沙的效果也很突出,外面呼啦啦地刮大風,樹林里卻很安靜。樹欲靜而風不止,既是一種自然現象,同時也是一個哲學命題,在這里就不深究了。沙黃,樹綠,對比分明,像一幅言簡意賅的畫。
守這幅畫的人是誰?趙疙瘩。其實,趙疙瘩的真名不叫趙疙瘩,叫趙根大。他爹給起的名字,名字很有盼頭,充滿活力,希望趙根大像一棵樹那樣,根深葉茂。后來,人們都叫他趙疙瘩。疙瘩之于人名,寓意就不那么美好了。疙瘩其實就是窩囊的意思,疙疙瘩瘩,窩窩囊囊,活得沒什么名堂。不過,窩窩囊囊的人生,也是人生。
早些年,趙疙瘩一年四季只穿一身黑色的條絨衣服,有的地方蹭了銅錢厚的垢甲,還說這樣的衣服遮風擋雨、隔熱避寒,一身頂四身穿。有人說,懶人有懶方,半夜補褲襠,趙疙瘩是褲襠破了都懶得補,真是懶到根子上了。還有人說,趙疙瘩身上的騷味太重,頂風能嗆死一頭羝羊。羝羊是什么東西?羝羊就是綿羊里頭的種公羊。連羝羊都能嗆死,可見他身上的那種味道有多重,顯然是一種夸張的說法。雖然夸張,卻說明了一個現象,就是趙疙瘩從來不洗澡。趙疙瘩聽了并不生氣,還齜牙咧嘴地笑,像是聽到了表揚。趙疙瘩棲身的一間黃泥土屋,就蓋在樹林里,大白天掉泥皮,夜晚從房笆里數星星,遇雨就變成了漏勺,滴滴答答地聽從天上掉下來的音樂。好在有雨的時候總是很少,一年也下不了幾場。趙疙瘩就懷窩里揣個燒酒瓶子,時不時咂摸上幾口,搖搖晃晃地出門。人動,樹不動。在趙疙瘩的醉眼里,是人不動,樹動,所有的樹都晃來晃去地跳搖擺舞。夏天好辦,在樹下隨便一躺,樹蔭遮身,伴著嘰嘰喳喳的鳥鳴,夢里周公,快活神仙。牧民都有自己的家畜,主要是羊。趙疙瘩也有,卻不在草灘上放養(yǎng),因為不是真正的羊,他把家畜養(yǎng)在自己的衣服里。這樣一說,人們就明白了,是虱子。趙疙瘩心閑無事,將手伸進腰窩里搗鼓一陣,捉出幾只肥胖的虱子丟進嘴里,嚼得噼啪脆響。自己覺得灑脫,別人看得惡心,說趙疙瘩天生是吃虱子的命。虱與屎同音。那么,趙疙瘩實際上就是吃屎的命。更要緊的是,趙疙瘩還是光棍一條,年輕時曾經有過一個相好,反而惹得自己凄涼無比。
活過了四十歲,趙疙瘩沒有一樣亮堂事,能夠讓人們念叨念叨。
后來,第三次翻身的鄧爺說了一句話,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形勢就立馬發(fā)生了變化。牧區(qū)也不例外,草場牲畜雙承包,發(fā)財致富受表揚,萬元戶堂堂正正地當模范、戴紅花、受表揚。應驗了過去人們常說的一句話,誰有錢誰英雄,誰受窮誰狗熊。俗話說,寧給好漢牽馬拽蹬,也不給懶漢出謀劃策。趙疙瘩有個同病相憐的朋友,外號叫潘爛眼,雖然眼睛常年爛乎乎紅兮兮的,看上去挺嚇人,心眼兒還不錯,實在看不下去趙疙瘩爛泥扶不上墻的樣子,就好言相勸,要他找隊長要一處草場,先養(yǎng)上十幾只羊。就跟雞下蛋、蛋生雞的道理一樣,過幾年就是一群羊,不愁沒有好日子過,不愁沒有女人鉆被窩,再生上幾個娃,往后的日子圓圓滿滿、熱熱鬧鬧的。潘爛眼說罷,揚長而去,再沒回頭看一眼。趙疙瘩愣愣怔怔地想了一夜,好似大夢初醒,去找隊長楊三靠。楊三靠聽罷,去瞄貼在墻上的承包分配表,方才知道劃分草場時,竟然忘了趙疙瘩這個活生生的人。事情顯然有些難辦,處理不好要出麻煩,這把隊長的交椅恐怕就坐不穩(wěn)當了。楊三靠心里當然比誰都明白,臉再大也沒有屁股大,屁股再大也沒有權力大,權力比什么都大。問題是,陰溝里也能翻船,他不能因為一個窩窩囊囊的趙疙瘩,丟了隊長這個炙手可熱的寶座。楊三靠想了想,采取先發(fā)制人的手段,正色說,你不開會,還有個集體觀念么?草場承包方案是全體牧民討論通過的,咋能隨便改?再說了,領導說話要算數的。改來改去的,我還怎么往下當這個隊長?趙疙瘩挨了一悶棍,縮成了一個疙瘩,不知往下該咋辦了。當時雖然圍了不少人看熱鬧,卻都沉默無聲。有幾個人曾經暗下里商量,要燎一燎楊三靠的屁股,搗一搗他的蛋,揭他曾經假公濟私的臟底。但見楊三靠在上面來的干部那里鞍前馬后地繞來繞去,更讓這幾個準備鬧事的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們都分到了不錯的草場。楊三靠的這一招挺高明,使的是懷柔之策。用當地的俗話說,指頭上蘸蜂蜜,先給個甜頭。這樣一來,他們便偃旗息鼓,就坡下驢了,給楊三靠投的是贊成票。當然,趙疙瘩的問題必須解決,道理很簡單,得給他一口飯吃。否則,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楊三靠想了想,說,你就承包隊里的樹林吧。趙疙瘩也想了想,說,干啥的務啥,要飯的務棍,牧區(qū)指望草場和牲畜過活,我承包樹林能干啥?樹林距離大隊部不遠,三四里路的樣子。旁人的目光越過大隊部低矮的土圍墻,看一溜兒樹梢在風中搖擺,覺得趙疙瘩說得有道理,便對他給予了幾分同情。楊三靠卻說,承包樹林好著呢,自由自在。又有我這個隊長護著,還怕你趙疙瘩沒吃沒喝?楊三靠話是這么說,其實他自己心里也沒底。是啊,守著這片樹林能干啥?劈燒柴還差不多。灶火燒得再旺,鍋里沒有東西,還不是干?先穩(wěn)住趙疙瘩再說。楊三靠說,趙疙瘩啊,你哪怕是做出一件亮堂的事,讓大家瞧瞧也好,你有嗎?楊三靠說罷,一臉的威嚴,不再理睬趙疙瘩,兩手倒背在后腰上往袖筒里一捅,進了灶房。灶房里熱氣喧天,大鐵鍋里燉著羊骨頭,飄出一股又一股誘人的肉香。
趙疙瘩嘆一口長氣,將一口唾沫咽得干澀,脖子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幾根青筋隨即松弛下來,藏進軟吊吊的皮肉里去了。待楊三靠從灶房里出來,在屋檐下折了根芨芨草剔除牙縫里的殘肉時,趙疙瘩迎上去,然后跟在楊三靠的屁股后面進了辦公室,在承包樹林的合同書上簽了字。字跡照樣是疙疙瘩瘩的,應了字如其人之說。終于有人看不過眼去,就好心好意地勸。又勸不住,十頭牛拉不回。天生吃屎的命。有人重復了一句,希圖激起一點什么出來。趙疙瘩卻說,我老了,正好在樹林里圈個埋身子的墳場。白紙黑字,承包期限五十年不變。趙疙瘩就做了守林人。旁人默默地看著趙疙瘩進了旁邊的代銷店,出來時懷窩里揣個燒酒瓶子,走幾步喝一口,身子越來越搖晃。陽光很好,很溫柔地照著趙疙瘩漸漸遠去的背影。
趙疙瘩最后晃進樹林里不見了,似乎與樹林融為一體了。
這片樹林與大隊部離得很近。
楊三靠也不怎么回家,待在大隊部的時候居多,給人以奉公克己的良好印象。明眼人都知道,楊三靠劃分的是最好的草場,把一群羊交給老實巴交的婆姨放牧,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隨心所欲,隊長的身子端成皇帝的架勢,想干啥就干啥。其實這樣一來,趙疙瘩和楊三靠見面的機會顯然比過去多了。趙疙瘩自然不愿意,惹不起,卻又躲不掉。不過,這以后,碰面先是楊三靠主動搭話,滿臉堆笑,客客氣氣地問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顯得很親近。問題是楊三靠越是這樣,趙疙瘩越不自在,總覺得對方的笑臉背后還藏著一張臉,笑瞇瞇的眼睛后面還藏著一雙眼睛。藏在背后的那張臉和那雙眼睛,才是楊三靠真實的臉和真實的眼睛,偽善,虛假,陰森森地往外滲著涼氣,讓趙疙瘩渾身起雞皮疙瘩,喝了燒酒格外肯醉。趙疙瘩雖然沒怎么上過學,少年時候卻聽過一些古書,記住了一些內容,有的印象還挺深刻。譬如那個和劉邦打來打去爭奪天下的西楚霸王項羽,竟然有兩副瞳孔,也就是所謂的重瞳。按照趙疙瘩自己的理解,就是項羽的眼睛里還有眼睛,一個人長了兩雙眼睛。古書上也說了,這種長兩雙眼睛的人,十分罕見。趙疙瘩之所以能夠產生這樣的聯想,就因為楊三靠那張臉和那雙眼睛。當然,項羽是英雄,即便是最后逃到江邊無奈地抹了自己的脖子,也是英雄,而且是大英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嘛。要不然,那個叫虞姬的女人怎么會死心塌地跟著他呢?趙疙瘩從少年時候開始,就很崇拜項羽,盡管相隔千年之遙;對劉邦反倒不感興趣,認為劉邦太過陰險和狡詐。那么,眼前活生生的隊長楊三靠,究竟算個啥東西呢?趙疙瘩心里這樣認定,楊三靠啥都不是,連項羽身上的一根汗毛都不如。等楊三靠掉頭走遠了,趙疙瘩就對那干瘦的背影狠狠地挖上幾眼,暗下里罵得非常惡毒和粗俗,把楊三靠的先人都給操了。有時候,趙疙瘩甚至希望楊三靠的那張臉突然轉過來,能夠面對他充滿仇恨和蔑視的眼睛,卻又害怕那張臉突然轉過來。事實是,那張臉從來就不曾轉過來,留給趙疙瘩的只是越來越模糊的后腦勺。恨是恨了,罵也罵過,人家聽不見就等于沒罵。人家照例是隊長,劃分了最好的草場,吃香喝辣一如早前一樣地得意快活。
末了,趙疙瘩低頭對著自己扯得長長的影子說,天生吃屎的命。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往下過。
春夏去了,秋冬來。大漠的冬日,寒冷,干燥。冬天的季節(jié),牧民們很少出門走遠路,蹴在屋里圍著火爐子吃肉喝酒養(yǎng)精神。等待開春的雷聲在天邊轟隆隆地響起,再做又一個夏秋的打算。有風力發(fā)電機和直流電視機的牧民,還要迷迷瞪瞪地看一看外面的消息,懵懵懂懂坐地日行八萬里。這個世界變化快啊,這個世界不太平。雞窩搗鴨窩,狗咬狗一嘴毛,哪個國家和哪個國家又打起來了,飛機和炸彈轟隆隆地飛來飛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整個冬天,我們這里的牧民們過得卻是躺在熱炕上伸胳膊蹬腿、躺進熱被窩里打呼嚕放屁的閑散日子。
趙疙瘩守著一片樹林,一冬不得消閑,裹著破山羊皮褂在林子里蒙眼驢拉磨似的轉悠,轟趕偷偷鉆進來的牲畜。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餓極了的牲畜,尤其是山羊這種不得寔閑的牲畜,對樹皮尤其感興趣,伶牙俐齒,一撕一大塊,露出一片白森森的樹身,像死人的骨頭。掉光了樹葉的林子擋不住大風,風就在林子里穿來穿去,三繞兩繞便發(fā)出駭人的嗚咽,聽上去很凄涼,也很莫測。趙疙瘩剛開始還有些提心吊膽,后來就習慣了。風唱,他也唱,一邊在林子里轉悠,一邊粗聲大嗓門地吼叫:拾了根彎把梁,蓋了間茅草房,麻雀兒去踩蛋,倒把個梁壓折;編了雙老草鞋,幫厚嘛底兒薄,穿上去走路哩,倒把個腳扎破……潘爛眼走了,他們都走了,留給趙疙瘩一片殘敗的樹林和一方寂寥的天空。幾對雀兒棲息在枝頭,在稀薄的陽光下嘰喳鳴囀,情意綿綿。有時候,趙疙瘩唱著唱著,被樹枝上的雀兒吸引,就仰起頭,情緒復雜地看著雀兒,心神不定。
開了大春后,幾天幾夜黃風不斷,能見度很低,十幾步開外看不見任何東西。揚起的沙塵遮天蓋地,白天不見太陽,夜里不見星星和月亮,天地一片混沌。好在黃風過后,大地就開始蘇醒,萬物驚蟄。沙漠里地氣開始上升,草芽兒樹芽兒緊接著萌發(fā)了,一天一個變化,一天一個驚喜,就像一支悠悠的曲兒在曠野上緩緩地飄動和盤桓、升騰和舒展。每逢這個時節(jié),趙疙瘩卻周身奇癢難耐,貓抓狗撓,坐不穩(wěn)睡不香,只得撤去爛了幾個大洞的狗皮褥子,暫時戒掉燒酒。趙疙瘩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圈,舉手投足時骨節(jié)都在咔咔巴巴地響,聽著很空曠。太陽終于出來了,暖烘烘地照著樹林,雀兒在樹梢上飛起落下,做著屬于它們的游戲,時而聚成一團灰云,時而四散撒開,彈丸一樣發(fā)射出去。樹林間有淡淡的濕氣拂面,風中搖擺的樹梢也不再響得那么干澀了。
趙疙瘩的心情隨著春天的到來,逐漸好起來。
沙漠里的野東西們相繼發(fā)情,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調叫,這片樹林成了它們談情說愛、繁衍生息的樂園。有兔子,有刺猬,有黃鼠狼,有狐貍,甚至還出現了已經多年不見的獾豬。獾豬這種東西既膽小又狡猾,十分警覺,平時極少見到它們的身影。野兔比較多,它們的繁殖能力強,隨處可見。折騰了一個冬天,趙疙瘩的日子過得清湯寡水,幾乎沒見什么葷腥,就覺得有一些虧欠自己。那么,弄幾只野兔,打一打牙祭也不錯。別人吃肉我啃骨頭,啃不著骨頭,喝口湯總可以吧。連口湯都喝不上,真不如把自己活埋了去漚糞。趙疙瘩還風趣地想,凡是在樹林里生活的野物,都是他承包的家畜。這樣一想,就覺出了某種得意,認為守著這片樹林也有收獲,至少餓不死。至于對楊三靠,趙疙瘩是不抱什么幻想和希望的,他吃他的肉,我喝我的湯,各取所需,各自方便就是了。境由心生。這樣一種平和的心境,對趙疙瘩而言,既然難得,當然就很可貴,需要珍惜。趙疙瘩從墻角的一堆破爛里找出一副鐵夾撈,蘸著鹽水揩凈上面的黑銹。鐵夾撈就亮閃閃地映出一道青光,有一股隱隱的殺氣。夾撈這個名字起得實在,只有夾住了,才能撈到手;如果夾不住,只能是個空喜歡。野兔肉細細的嫩嫩的,煮熟后撒點粗鹽末,原汁原味,真正的綠色食品,是很有意思的下酒物。趙疙瘩曾經干過夾野兔的營生,雖然放棄多年,卻不手生。這營生其實沒有太多的技術含量,有時候需要碰一碰運氣。
趙疙瘩提著鐵夾撈在樹林里轉了半日,尋見了幾顆濕漉漉的野兔糞,這便是它們常來常往的小道。挖個淺坑將撐開的鐵夾撈埋好,然后用樹枝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浮土掃過一遍,偽裝得看不出人為的痕跡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時間,要耐心等待。再狡猾的野兔,開春后也盡顧了草芽兒樹芽兒的水鮮和異性的騷情,何況野兔并不像狐貍和獾豬那么狡猾和警覺,更何況它們的對手是萬物之靈的人類呢?埋好了鐵夾撈,趙疙瘩背風走遠一些,靠著一棵沙棗樹坐定抽煙,耐心地等待那一聲響動。天空又有些陰沉,太陽躲進灰蒙蒙的云層后面去了,看樣子是正在醞釀著春天的頭一場雨水。隨后,樹林里也像是不知不覺地扯起了薄霧。春天的頭一場雨水很重要,干燥了一個冬天的草場非常需要這場雨水的滋潤。春雨貴如油嘛。再不下雨,頂出地皮的草芽兒很快會萎死??刻斐燥?,天公不作美,牧人的日子就顛三倒四,很不好過。所以,天比祖宗大,祖宗操得,天操不得。此時此刻,雀兒們也斂了聲氣,樹林里沉寂下來,例外地很安靜。不知不覺間,坐在樹下的趙疙瘩就睡著了。
睡著的趙疙瘩,靈魂脫離肉體的羈絆,追隨著那個夢飛升而去,然后輕飄飄地回到了十年前。應該說,這是趙疙瘩這一生中做得最長的一個夢,既真實又虛幻。
十年前。人們叫他趙根大,而不是趙疙瘩,正處在血氣方剛的人生階段。那時,這片樹林還小,雨水卻比現在多,最粗的沙棗樹也就鍬把子那么粗,卻攢足了勁長得蓬勃旺盛。樹林的生長需要充足的陽光和雨露。處在血氣方剛人生階段的趙根大,當然也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緒,因為他的身上已經不斷地積蓄著羝羊一樣的氣息和力量,尤其需要異性的滋潤。話說白了,就是需要一個女人的撫慰。這樣一個女人從哪里來?卻是一直困擾著趙根大的一個大問題。后來,事情終于有了轉機,出現了良好的端倪。
那年,從河西走廊西端的農村出來了幾個女子,她們結伴而行,跑進了牧區(qū)。她們以到沙漠里打沙米、打黃蒿籽作為掩護,其實是想在牧區(qū)找個婆家,把自己好端端地嫁出去。她們的農村老家是個極其苦焦的地方,一年辛辛苦苦勞作的收獲,連自己的肚子都混不飽。牧區(qū)就不同了,吃的是商品供應糧,年末還按人頭分配肉食羊,有油有肉,旱澇保收。和牧區(qū)相鄰的農村的女子,都愿意嫁給牧區(qū)的小伙子,圖的就是有吃有喝。放羊怕啥?總比在農村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強,甚至還能多生幾個娃。唯一的難處是戶口不好遷移,說不定就被遣返回去了。即便是這樣,許多農村的女子還是要冒一冒風險,以自己的青春年華和熱血身體作為抵押,進行一次關乎自己未來人生的賭博,前赴后繼地奔波在尋找幸福的危途上。就這樣,有個叫四四的農村女子,似乎是順理成章地走進了趙根大的生活。
四四長得小巧,扎兩條焦黃的小辮子,人很瘦俏,臉白得出奇,看上去弱不禁風,顯然是長期缺乏營養(yǎng)的緣故。一日,四四正在無精打采地打沙米,兜頭遇上了俗稱鬼纏人的黑旋風。眼望著四四就要被卷了去,非死即傷。巧得很,偏偏讓打兔子的趙根大給看見了。救人要緊,趙根大當時也來不及多想什么,丟掉手里的鐵夾撈,抄近路飛奔而去,抱起四四就往樹林里躲。趙根大抱著四四在前面跑得磕磕絆絆,黑旋風在后面追得飛沙走石,讓不遠處放羊的幾個牧民看得既目瞪口呆,又心猿意馬。躲過了性命之虞的四四,驚魂未定地癱軟在趙根大的懷里,哭一陣,笑一陣,眼里心里都恣肆著汪洋。后來,四四就主動答應趙根大,說好來年春月里成親,相守著過安穩(wěn)日子。趙根大更是喜不自禁,自詡雖然耽誤了夾兔子,卻撈到一個活生生的女子做婆姨,這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到了他的頭上。還說有一片樹林做證,樹林就是大媒人呢。后來,四四告別幾個姐妹,獨自一人歡歡喜喜地回家了,去告訴自己的父母,怎么說也得準備一下。盡管家里很窮,連個鈴鐺都沒有,光腳磕得炕沿響,出嫁時也得穿點紅戴點綠,講究個喜氣和吉利。
時隔不久,四四的哥哥帶著父母的囑托專門來了一趟,找到趙根大,要考察他這個未來妹夫的家底。這才知道趙根大的父母已經在幾年前相繼亡故,趙根大是孤身一人,獨苗一根。這當然不是問題。趙根大孤身一人,獨苗一根,這反倒很好,自己的妹子進門就當家,求之不得呢。問題的關鍵是趙根大除了父母留下的一間跑風漏氣的破土屋,既沒有草場,也沒有家畜,是個肩膀上扛一張嘴、袖筒里甩兩條胳膊到處打零工掙一口吃一口的主兒,有今天,沒明天。麻袋上繡花,底子太差,一個窮字了得。四四的哥哥看了一圈后,對趙根大什么話都沒說,很淡然,很平靜。臨走的時候,只對趙根大很輕蔑地冷笑了一聲。
答案就藏在這一聲冷笑里。趙根大不傻,明白其中的意思,兇多吉少。心有不甘,四四的哥哥前腳走,趙根大后腳就晝夜不分、翻山越嶺地跟到了四四家,非要見四四一面不可。趙根大沒有見著四四,四四的家人不可能讓他如愿以償的。四四的家人遞給趙根大的話是,等到他啥時候有了草場,有了家畜,再來找四四。趙根大在四四家門口像條喪家狗等了整整一天,一口水沒喝上,卻碰了一鼻子灰,不得已地回來,繼續(xù)打他的零工。后來,就聽說四四匆匆忙忙地嫁人了,遠走他鄉(xiāng),走的時候哭得昏天黑地、肝腸寸斷。據說四四嫁到了新疆的一個什么地方,那個地方太遙遠,坐火車都得走幾天幾夜。
趙根大從此心灰意冷。趙根大變成了趙疙瘩。
叭——
一聲沉悶的響動傳來。聲響驚醒夢中人,趙疙瘩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中來。
趙疙瘩起身去,鐵夾撈上躺著一只毛烘烘的野兔,已經奄奄一息。提起野兔掂一下,分量不輕,足有六七斤重。好些年不干這營生了,今日一出手就很快有了收獲,應該是個好兆頭。趙疙瘩笑了笑,暫時丟掉夢境里的凄涼,依舊埋好鐵夾撈,倒提著野兔回屋去。記得房梁上還藏有一截上好的肉蓯蓉,正好派了用場。肉蓯蓉有沙漠人參之稱,是古方十全大補丸必備的一味名貴中藥。鉆了一冬天的樹林,他的體力有一些透支,感覺腰腿不如以往那么靈便了。野兔燉肉蓯蓉,滋陰壯陽,大補。這樣一想,趙疙瘩的舌根下就有饞蟲兒開始蠕動,濕漉漉的。
趙疙瘩走出去不到十步遠,迎面碰上了楊三靠。
楊三靠女人似的扭動著水蛇腰,無聲無息地晃過來。狗日的,也不早早地打個招呼,幽靈一般。如果是夜里這樣遭遇,人鬼不分,還不得把他嚇個半死?趙疙瘩突然想起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楊三靠了。眼前的楊三靠比原來更干瘦了,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枯了的樹枝。趙疙瘩的好情緒被楊三靠給攪擾了,心里很不爽快,這叫什么事兒?大清早出門撒尿偏偏沖出個夜壺,熱被窩里狼把頭叼去。楊三靠見了趙疙瘩,還是那樣滿臉堆笑,兩眼盯著野兔說,還沒忘了這營生?哈,你倒是清閑得很。我就說嘛,守著這片樹林有吃有喝,幾多自在。不像我,攤上隊長這么個差事,一年四季操不完的心,連家都回不去。趙疙瘩心想,你操心個屁,整天睡了吃,吃了睡,咋沒把頭給睡扁。楊三靠說著話,順手將野兔拿過去,照野兔的脊梁桿兒捋一捋,再翻過來抖一抖,說,兔子胖,羊難放,今年恐怕又是個旱年景。楊三靠說這話不是空穴來風,不是沒有道理。兔子胖,就是說兔子在冬天吃掉的草根太多,尤其是吃掉灌木的蓄根太多。春天到來的時候,這些草大都發(fā)不了芽,甚至有的灌木因為蓄根被兔子刨出來啃食后又露在外面,保留其中的水分被風吹走,已經枯死了。草灘上沒有長出足夠的草,羊是要餓肚子的,羊自然是難放了。天有天道,地有地理。牧人也有牧人的煩憂和苦惱。萬物相生相克,這是實情。
趙疙瘩只得應聲說,恐怕是個旱年景。
楊三靠說,我這幾日腰窩疼得厲害。找當地的蒙古醫(yī)生配了幾服偏方,就等兔肉湯做藥引子,我這幾日愁得火燒眉毛呢。正好,你給解決了。這叫啥?得來全不費工夫,得感謝你呢。好長時日沒見了,你咋就知道我的心思呢?
楊三靠像個女人絮絮叨叨地說這番話的時候,趙疙瘩就覺得自己的嗓門眼兒里堵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吐不出,咽不下,這不是要活活地噎死人么。腰窩疼?你的腰窩疼,我的腰窩未必就不疼;你的腰窩能治得,我的腰窩未必就治不得。是你吃的白食還少,耍的女人還少,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的腰窩疼,和我有甚相干?再說了,野兔遍地都是,沒讓誰承包了去,自己去夾啊去撈啊,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你不夾不撈也可以,守株待兔嘛,坐在樹下等著好了,看哪只兔子倒霉,瞎了眼,一頭撞死在樹上。
趙疙瘩委屈至極,氣憤不過,心想這正是一個機會,就該趁機痛痛快快地罵上一頓,出一口憋在心里的惡氣??墒牵挼阶爝厖s又收了回去,像是不由自主,像是鬼使神差。咕咚一聲,趙疙瘩嗓門眼兒里的那塊石頭終于掉進肚子里了,身子也緊跟著往下墜落,似乎矮了半截。趙疙瘩吞吞吐吐說出口的話是,不就一只兔子嘛,不是個啥。
楊三靠就嘿嘿嘿地笑了,無愧地收受。
走,喝兩盅去,我一個人正閑得心慌。楊三靠頭一次向趙疙瘩發(fā)出邀請,很稀罕的。
趙疙瘩說,不去了,我已經戒了酒。
那你抽煙。楊三靠掏出抽剩下的半盒紙煙,硬塞給趙疙瘩,頭不回地提著野兔走了。
趙疙瘩怔怔地望著那個干瘦的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一道沙梁背后。再看手里的紙煙,驚了一下,好煙啊。這樣的好煙,他一年都抽不上一根。趙疙瘩猶豫了,扔了它吧,真的是舍不得;不扔吧,心里有氣,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才換了半盒紙煙。這倒沒啥,主要是覺得屈辱。這半盒紙煙,竟然讓他心神不定。最后的選擇是,抽!你能抽得,我未必就抽不得,不抽白不抽。當然,抽了也白抽。媽的,不就幾根紙煙嘛,抽!
趙疙瘩又埋了幾次鐵夾撈,卻不再那么順手了,大都落了空。好不容易夾住一只,還是一只泄了精氣的老公兔,騷哄哄的,身上沒幾兩好肉。趙疙瘩被敗了胃口,索性把鐵夾撈丟回墻角的一堆破爛里,再也不想碰它了,就讓它繼續(xù)生銹去。
這年夏天,果然大旱。
沙漠和草灘上許久不落一場雨,春月里出土發(fā)芽的草得不到及時滋潤,很快由綠變黃,由黃變枯。牧民們出門抬頭看天,脖子抻得像長脖子大雁,恨不得直接從天上撕扯下來一片云。可是,天空無云。無云則無雨,天就真的空了,空空如也,而且高深莫測。陽光無遮無攔地投射下來,烤得地皮直冒白煙。牲畜熬不過饑餓和燥熱,死了大半。剩下的另一半牲畜就只能用玉米和高粱作為飼料進行補喂。這樣一來,牧民飼養(yǎng)牲畜的成本不斷飆升,高得嚇人,得不償失。牧區(qū)干旱,農民發(fā)財,玉米和高粱的價格飛漲,加上長途運輸的費用,比人吃的口糧還金貴。那么,雨都到哪里去了?根據收音機和電視機里的天氣預報,雨都下在了遙遠的南方。南方大澇,無情的洪水淹沒了許多村莊,甚至還淹死了人。
卻就奇怪得很,趙疙瘩守護的這片樹林上面竟然飄過幾場薄雨,這就有了老天爺特別眷顧的意思。出了樹林往外走幾里地,有的地方旱得連個草渣子都沒有。樹林卻安然無恙,活得蓬蓬勃勃、郁郁蔥蔥。走進樹林里,頓時覺得暑熱消散,神清氣爽,難得的一方清涼世界。雀兒從四面八方聚攏到樹林里,從早到晚嘰嘰喳喳,開會唱大戲。趙疙瘩就咧了嘴笑,透過樹隙看一看不遠處那一道道熱得發(fā)白的沙梁,有點兒幸災樂禍,也就更加得意這片樹林。
被一種既現實又縹緲的希望促使著,趙疙瘩平添幾許精神,比往日更加勤快。天空了,地旱了,就有牲畜脫離自己的群體,偷偷摸摸地跑到樹林里來,捋樹葉,啃樹皮。轟趕這些破壞樹木的牲畜,順理成章地成為趙疙瘩在這個夏天的主要任務,馬虎不得的。趙疙瘩也喝燒酒,但是很克制,睡前咂摸幾口,呼嚕打得震天響。天邊剛剛露出一絲魚肚白,雀兒的鳴叫還稀稀拉拉的,趙疙瘩就起身了,扒兩碗有點兒餿味的剩飯后,出門朝樹林里走,且走且喜,倦意全無。早醒的鳥兒有蟲吃。多少年了,趙疙瘩不曾有過這樣的好心境。想想,人真是個古怪的東西,逢了順心的事情才有精神呢。
嗓門眼兒一陣發(fā)癢,趙疙瘩便想哼一支曲兒……
嘭。
嘭嘭——
咦?這大清早的,咋還有這么大的動靜?
曲兒還沒哼出聲,卻猛地聽得一種刺耳的聲音傳來。趙疙瘩心生疑惑,吃驚不小,腳下頓時生風,深一步淺一步地奔了過去,有幾步絆在枯柴上,險些栽了跟頭。樹林里有個人影,幽幽如鬼,正舉起板斧向一棵白楊樹砍去。每砍一下,樹就搖晃一次。趙疙瘩冷不丁收住腳,眼前這個砍樹的家伙,當然不是鬼,是人,卻又是比鬼還可怕的一個人,是他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一個人,楊三靠。再看那棵樹,樹身已經被砍出了一個白色的醒目的碴口。那棵長得直溜溜的白楊樹只有碗口粗細,是經不住砍的,再砍幾斧頭,就折了。
你?趙疙瘩說。
楊三靠聽見有人說話,轉過身來,絮絮叨叨地說,我婆姨昨兒個打發(fā)娃子送信來了,說是家里的圈棚塌了,把好幾只羊都給壓進去了,還壓死了兩只。今年的草場本來就不好,那兩只羊死得怪可惜的。我急著用幾根檁條,趕緊修補一下圈棚。這幾棵白楊樹粗細正好,派上了用場,你說呢?現在的人都自私得很,草場牲畜承包了,就只想著自己發(fā)財致富過好日子。當緊的時候,連個幫忙的人都找不到,我就自己動手了。唉,老胳膊老腿的,還真是不容易呢。
楊三靠這樣絮絮叨叨地說罷,算是給趙疙瘩打了招呼,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了,然后平靜而幽微地笑了一聲,舉起斧頭繼續(xù)往下砍。
住手。
嗯?楊三靠回過頭,氣沉丹田,鼻音很重地嗯了一聲,然后表情莫測地看著趙疙瘩。傻子都能聽出來,楊三靠這一聲嗯是什么意思。楊三靠的意思是:我不相信眼前的這個人竟然能夠說出這兩個字,而且說得明明白白的。住手?這兩個字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對我楊三靠說的,尤其是你趙疙瘩,更不可以,你沒有這個資格。楊三靠就似笑非笑地搖了一下頭,再次舉起了斧頭。舉起的斧頭畫個半圓,裹挾著一股陰風,猛地吃進樹身里。這一斧頭顯然用的勁道很大,整個樹林都像是震動了,幾只早醒的雀兒受了驚嚇后,撲啦啦四散而去。這一斧頭挾帶的成分也很復雜,有自信,有輕蔑,有不屑,有不滿,有挑釁。
住手。
接下來就是,靜。樹葉不動,雀兒不叫。沒有一絲風。所有的樹都靜悄悄地睜著眼睛。無數的眼睛悄無聲息地注視著,注視著人世間正在發(fā)生的這場小小的對峙。趙疙瘩和楊三靠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四目相對,無聲無息。兩個人之間是那棵被砍傷了的白楊樹。樹的傷口上,靜靜地停駐著那把斧頭,斧刃扎得很深,木質的斧把斜斜地向上翹起,像是原本就長在樹上,很奇特的樣子。楊三靠那張臉繃得很緊,因為繃得很緊,便很僵硬,像一塊生鐵。后來,楊三靠那張僵硬的臉開始逐漸地松弛,嘴角也逐漸地垂吊下來。于是,那一張臉就變得比哭還難看。后來,楊三靠低下了頭,亮出一層花白的頭發(fā)。趙疙瘩心里一驚,楊三靠那一頭硬撅撅的頭發(fā)是啥時候變白的?楊三靠喜歡留寸頭,頭發(fā)就一根是一根地撅著,又黑又硬,像一只憤怒的刺猬。多少年了,楊三靠的頭發(fā)在趙疙瘩的眼里總是硬撅撅地黑得好亮堂。楊三靠其實并不老,只比趙疙瘩大了一兩歲,頭發(fā)卻早早地白了。趙疙瘩自覺從嗓門眼兒里緩慢地涌出了一種苦澀的東西。
楊三靠走了,卻留下了那把斧頭。趙疙瘩盯著那個干瘦的身影,盯著那把威風凜凜的斧頭,靠著那棵傷殘的白楊樹慢慢地坐了下去。接下來,趙疙瘩真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