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毅然
曹禺與鄭秀的悲歡離合
□ 裴毅然
1931年4月的某個春夜,清華大學的大禮堂里正在上演話劇《玩偶之家》,這是清華成立20周年的校慶紀念活動之一?!锻媾贾摇防锏呐魅斯壤诮洑v了一場家庭變故后,終于看清了丈夫的真實面目和自己在家中扮演的“玩偶”角色,于是在莊嚴地聲稱“我是一個人”后,毅然出走。在這場演出中,大二學生曹禺飾演女主角娜拉,臺下坐著一位神情專注的年輕女學生,她被這個故事和這位“女主角”深深打動。然而到了后臺,她驚呆了,這個“娜拉”是由一個男生扮演的;“娜拉”也驚呆了,怎么會有這么清麗的女子?
這位年輕女學生名叫鄭秀,1912年出生于南京,是一位標準的大家閨秀,身世顯赫。父親鄭烈是南京國民政府最高法院大法官,舅舅林文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姨父沈璇慶曾在海軍部任職。
1933年春,一年一度的校慶,照例由學生排練演出。劇目由學生自選——英國高爾斯華綏話劇《最前的與最后的》,劇本很快由西洋文學系學生曹禺譯出。全劇只有三位人物——哥哥、弟弟、女孩。曹禺提議孫毓棠演哥哥,自己演弟弟,女孩“讓法律系的鄭秀來演吧!聽說她在中學演過戲”。排練地點在二號院91號曹禺宿舍,前后約一個月。每次排完戲,曹禺都積極送鄭秀回新南院女生宿舍。
5月26日話劇公演,轟動了清華園。在全校同學一再要求下,連續(xù)公演七八場,鄭秀與曹禺因此成為清華名人。此后,兩人進入熱戀,幾乎天天約見,形影相隨。
熾熱的愛情催生出了偉大的作品。1933年8月,曹禺完成《雷雨》初稿,年僅23歲。次年,南開摯友靳以將《雷雨》推薦給巴金,1934年7月發(fā)表于《文學季刊》(靳以、巴金創(chuàng)辦)。很快,文化生活出版社出單行本,此劇迅速走紅,成為中國話劇第一經典。曹禺也一舉成名。
1937年春,相戀三年多后,曹禺與鄭秀在長沙國立劇校舉行了簡單婚禮。靳以、巴金從外地趕來。巴金送上一個洋娃娃,鄭秀非常高興:“我捧到了一個金娃娃,家寶要沒有巴金的賞識,《雷雨》不出版,還只是一個窮學生。”
按理,曹禺和鄭秀郎才女貌,又志趣相投,他們的結合應該和諧美滿才對。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句俗到極點的話不幸成了曹禺和鄭秀的真實寫照。
曹禺和鄭秀,在平時的生活中有許多截然不同的習慣。曹禺的世界里只有創(chuàng)作,這讓他忽視了許多生活細節(jié),比如他不愛洗澡,而鄭秀每天都把洗澡水放好,推曹禺進去,然后關上門。有一天,鄭秀推他進去了,聽到里頭的水聲,于是便轉頭去做別的事情。然而不久之后,便沒了聲音,推門進去看,曹禺拿個小板凳坐在浴缸旁邊,一只手拿了毛巾在浴缸里攪動,另一只手則拿著本書在看。他看書睡著了,就沒有水聲了,鄭秀看著又好氣又好笑。
1940年夏,一個傍晚,劇校女生鄧宛生將姐姐鄧譯生帶到曹禺面前。鄧家姐妹乃安徽著名書法家鄧石如后裔,譯生又名方瑞,方為其母姓,其母乃清代桐城文豪方苞之后。鄧譯生未進大學,一直承受傳統(tǒng)教育,秉性高潔,貞靜溫柔。
不久,曹禺和方瑞漸生戀情,很快完成另一名劇《北京人》,女一號愫方溫婉如水、淡雅素色。即以方瑞為原型。“愫方”之名亦來自方瑞之母“方愫悌”。
這一頭與方瑞溫度日增,另一頭與鄭秀自然感情漸裂,發(fā)生爭執(zhí)。一次鄧家女傭楊嫂來找曹禺,向曹禺使眼色,被鄭秀看到,一路跟出去,見曹禺到一茶館坐下看方瑞的信,鄭秀上前奪信,“有一邊留在曹禺手里,他便吃進肚里去了?!?/p>
1948年底,鄭秀之父得通知撤飛臺灣,他為女兒及兩位外孫女買好機票,四次動員鄭秀一起飛臺。此時,鄭秀與曹禺已相當冷淡了。曹禺在上海工作,鄭秀攜二女住南京娘家。時局日趨緊張,鄭父再三催女同行,鄭秀十分為難。對她來說,父親、丈夫,哪一頭都難割舍。父親騙稱曹禺同行,她才同意一起走。
上海龍華機場,一架專機即將起飛,鄭秀在舷梯旁頻頻回頭問父:“家寶怎么還未來?”鄭父含含糊糊搪塞著,他知道女兒的婚姻狀態(tài)不佳,根本就沒通知曹禺。時間過了,還不見曹禺人影,飛機已啟動引擎。鄭父在艙里叫:“穎如(鄭秀乳名),快上機吧!他不會來了!”“不,他不去,我也不去!”鄭秀決然將兩個女兒喚下機艙。“穎如,難道你忍心拋下為父嗎?”鄭父無奈啼喚。鄭秀一陣酸痛:“爸,女兒不孝,我不能跟您走?!彼瑴I牽拉二女轉身走出機場。父女一別成永訣。
1950年某日,兩位老相識——歐陽予倩與張駿祥來鄭秀處拜訪。進屋寒暄過后,兩人艱難稟告:您知道萬先生是國家的寶啊,咱們都得愛護他才是……如今解放了,新中國的法制規(guī)定一夫一妻制,可他——嫂子,我們想,只有請您大度一些,就成全了萬先生吧!
1950年新婚姻法公布,規(guī)定一夫一妻,曹禺再不行了斷顯系違法?;蚺c鄭秀離婚,或與方瑞分手,否則就不能出來工作了。鄭秀對歐陽予倩和張駿祥說:過去我愛曹禺,嫁給了他,現在我還是愛他。我同意離婚,因為我希望他幸福。
是年冬天,兩人在中央戲劇學院會議室協議離婚,兩個女兒由鄭秀撫養(yǎng),曹禺承擔撫養(yǎng)費。裁判書一讀完,鄭秀放聲大哭。離婚后,鄭秀始終獨身。
1966年夏,“文革”開始,曹禺被隔離審查。冬天,曹禺每天早晨打掃“人藝”宿舍史家胡同附近地面。掃過一陣,一抬頭,對面不遠處有人一動不動在看自己。會是誰?凝視片刻后曹禺看清了,是前妻鄭秀!多年來,鄭秀一直住在史家胡同附近老宅,距離“人藝”宿舍只拐幾個彎。離婚后,鄭秀歷任京郊聾啞學校校長、燈市口十二女中英文教員。她對曹禺的感情十分復雜:又恨又怨又愛。得知曹禺每天清晨掃大街,十分痛心,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出現在曹禺身邊。于是,她每天默默去陪曹禺。她燒掉曹禺當年寫給自己的情書,“害怕拿出來對曹禺不利”。
曹禺挨批斗,鄭秀就魂不守舍,催女兒去看望父親。1974年,方瑞在憂郁苦悶中服安眠藥了斷人生。按說,曹禺有機會與鄭秀再續(xù)前緣,但他1979年續(xù)娶名伶李玉茹。1989年8月,鄭秀病重,盼見曹禺,多渠道遞話,終未得愿,臨終還叫著“家寶!家寶!”
曹禺彼時病臥醫(yī)院,未前往吊唁,囑女兒買一花籃,敬放鄭秀靈前。不久,曹禺致信次女萬昭:媽媽故去,我內疚很深。你們——你和黛黛小時我未能照護,只依媽媽苦苦照顧,才使你們成才。想起這些,我非常愧疚。事已過去,無法補過。人事復雜,不能盡述。
(摘自金城出版社《翻書黨:打撈歷史的細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