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平
規(guī)定
□孫春平
第二扎鈔票放進點鈔機,沙沙響過,如溪水奔竄,顯示屏上亮出數(shù)字:101。很清晰,又是101張。儲蓄所柜員田曉寧往窗外掃了一眼,將這扎票子單獨放在一旁,再點第三扎,100張。她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拿起第二扎,重點,這次是手點,確是101張。再用機器點,仍是101張。她將多出的那一張取出來。其余的兩扎也必須重點,不光機器點,還須手點。人家說是儲3萬,若是其中哪扎少了一張呢?
在認定確實多出一張后,田曉寧悄悄地按下了柜臺下面的按鍵。那個鍵與保安和經(jīng)理的對講機相通。片刻,保安和經(jīng)理已默默站在窗外那個人身后不遠的地方。
窗外的那位男士,四十左右,中等身材,微胖,瓦刀臉,目光冷峻。窗口放著現(xiàn)成的仿皮椅,可他不坐,就那樣叉著腿,兩臂環(huán)抱,給人一種似在叫板或是挑釁的感覺,神情不和善。
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一周前,也是他,來存3萬,在第三扎里多出一張,害得田曉寧小心翼翼反復(fù)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第二次,三天前,還是他,還是3萬,又多了一張。在下班前的小結(jié)會上,經(jīng)理說:“工作小心,不可出錯,這條原則一定要堅持。但我們這片小區(qū),離退休老人多,退休金基本都打入卡中。老人們大多是只認現(xiàn)金,不愿上網(wǎng)而愿上銀行,每次提取量又不是很大,這就無形中給我們增加了很大的工作量。所以希望前臺柜員在不出錯的前提下,還是要加快工作進度?!苯?jīng)理雖沒點名批評,可田曉寧還是感覺不安,便把有人故意在票扎里多放票子的事說了,害得她每次都要多點好幾次。有同事說:“咱們好幾個窗口呢,怎么這事都叫你攤上了?”田曉寧說:“我注意了,那人手里好像拿著好幾張?zhí)?,不會是只等我的窗口吧?”同事笑說:“不會是人家在搭訕套瓷吧?興許下次就請?zhí)锝阆掳嗪蠊策M晚餐呢,電視劇里都這么演?!碧飼詫幠樇t了,瞪眼嗔道:“不開玩笑好不好?領(lǐng)導(dǎo)讓我坐前柜,沒覺我有失銀行的形象,我已深表感謝了?!贝_實,國內(nèi)銀行似乎都有這種不成文的規(guī)定,前臺柜員多選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堪比航空公司選空姐。田曉寧的年齡確實偏大了,模樣也不漂亮,但眼下儲蓄所工作量大,也只能以空嫂代空姐,退而求其次了。田曉寧又說:“實話實說,我已經(jīng)暗查了這人卡上的存儲記錄,他每次送來的3萬元錢,都是剛剛從別的所提取出來的,轉(zhuǎn)身就跑到咱們這邊來,還故意多放一張,什么意思嘛!”經(jīng)理警覺了,說:“那就這樣,以后那個人要是再玩這一套,你就暗中向我報告。我看這起碼是有意破壞工作秩序,可以視為治安問題,必要的話,我們請警方協(xié)助處理?!碧飼詫庎絿佌f:“也沒那么嚴重吧?!苯?jīng)理說:“嚴重不嚴重,不關(guān)你的事。”經(jīng)理的老公就是附近派出所的所長,所以有時說話比所長還橫。
田曉寧停止了點鈔,問:“您確認是存入3萬元嗎?”男士答:“3萬?!?/p>
田曉寧再問:“您帶身份證了嗎?”
男士答:“帶了?!?/p>
田曉寧問:“可以讓我看看嗎?”
男士冷冷作答:“不可以?!?/p>
“為什么?”
“依據(jù)銀行的規(guī)定,存儲現(xiàn)金5萬以下沒有必要出示身份證?!?/p>
田曉寧無言以對。她注意到,這位男士身后不遠,除了經(jīng)理和保安,已站了兩位警察,一場糾紛似乎已近在眼前。
就在這時,儲蓄所的門被重重撞開,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太太跌跌撞撞沖進來,直撲那位男士,抓住袖子就往外扯,一邊扯還一邊罵:“你個渾東西!走,跟我走,回家!”男士忙回身攜扶老人,說:“媽,您咋來了?”老太太喊:“我在家喊不著你,就知你又來犯渾了?;厝?!”男士也大聲嚷:“我沒犯渾,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知道,拿著死規(guī)定故意刁難人是個啥滋味!”
隔著玻璃窗眼見了這一幕并清清楚楚聽到這番對話的田曉寧一下就明白了。十天前,這位老太太來過儲蓄所,拿一張3萬元的定期存款單要提取現(xiàn)金,田曉寧問可帶了身份證,老太太將身份證遞進來,姓名卻不是存款單上的。田曉寧搖頭。老太太說:“單子上的名字是俺家老頭子的,可老頭子住院了,急性闌尾炎,要做手術(shù),急等著錢呢?!碧飼詫帉⒋婵顔瓮嘶兀f:“定期存款提前支取,即便本人來,也必須帶身份證,這是規(guī)定?!币恍r后,老太太又來了,還與一位老大爺發(fā)生了爭執(zhí)。老太太說:“我不是沒排號,上次沒辦完?!崩洗鬆斦f:“沒辦完就重排,你急,誰不急?”可老太太仍沒帶來存款人的身份證,卻將家里的戶口本和兩張銀行卡送進了窗口,急切地說:“我兒子把老爺子的醫(yī)??ê蜕矸葑C都帶醫(yī)院去了,我要是再跑個來回,你們就下班了。這是我家的戶口本,我們肯定是老兩口。這兩張卡是理財產(chǎn)品,你上機器查查看,20多萬呢,還有我的身份證,我都押在這兒,你先把錢支給我,我明天一早就來,準(zhǔn)定來。姑娘,幫幫忙吧。”望著窗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龐,還有已送進凹口的銀行卡和戶口本,田曉寧一點也不懷疑老人家的真實,但她只能微笑著說:“對不起,大姨,不行,這是規(guī)定。”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次老人來時沒拄著拐杖,腿腳看起來也還靈便,那么,她的突然受傷,是否就是因為在那次回去的路上,或者心急滑倒,或者被街道上的車輛剮碰,不得而知。
隔窗而望,那位男士和他的老母親仍在吵嚷,排號的人圍了過來。眼見著經(jīng)理已給警察使了眼色,警察迅速往男子身邊靠近。田曉寧突然大聲喊:“經(jīng)理,您快扶大姨坐好。請這位先生回到窗口來。與本所業(yè)務(wù)不相關(guān)的人請到外面去吧?!?/p>
當(dāng)日下班后,騎上自行車的田曉寧決定,這就去老太太家,地址好找,早記錄在老人先前留下的資料中。利用自己的時間,去儲戶家訪問,這應(yīng)當(dāng)不違反規(guī)定吧。她心中只是猶豫,去看望老人,總不好兩手空空,帶上點什么水果好呢?
(原載《遼寧日報》2016年12月21日 湖北聶勇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