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1
月云旗出生那晚,他爹云久和他爹的老婆喬三小姐在拂光樓里大吵了一架。
因為月娘分娩在即,云久早早派了人在拂光樓附近守著,聽聞穩(wěn)婆進了拂光樓后,他便強闖拂光樓守在了月娘門外,屋里痛得頭皮發(fā)炸的月娘自然顧不上攆人這事兒了。
這一痛便痛了三天兩夜,云久也在屋外守足了三天兩夜。
到第三天晚上,忍無可忍的喬三小姐帶著人殺到拂光樓將客人盡數(shù)趕走不說,還命人連打帶砸鬧得雞飛狗跳。
似對喬三鬧出的動靜全然沒在意,云久只隔著門不斷催問屋里的穩(wěn)婆:“怎的這么許久都沒聲音,她為何不叫了?”
“云久你個王八蛋!”兩個女人的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哭得聲嘶力竭卻只是演了場獨角戲的喬三小姐,另一個則是屋里痛得筋疲力盡還被人嫌棄喊得不夠賣力的月娘。
聽到月娘的聲音后,云久終于松了口氣,繃著臉坐回房門正對著的太師椅上,沉聲吩咐隨從:“少奶奶砸累了就送她回去,再派個人來看看砸壞了多少物件,都叫人重新置辦了送過來!月娘還得坐月子,不能勞心勞力收拾爛攤子!”
隨從點頭應(yīng)下后,他伸手揉了揉眉心,眼下的青黑和倦怠看得喬三小姐氣極反笑:“報應(yīng)!從娶我進云家那天起,你就不肯正眼多瞧我一眼。也是從那一天起,你的女人也不肯再正眼看你了。如今,不止她,連她腹中你云家的種,也寧愿這么折磨她與你虛耗,不愿意出來見你……”
喬三小姐這話沒說完,便被云久一個箭步上前扼住了頸項。
他的手很涼,卻不及眸底的冷意刺胃。他唇齒微動時,連字也透著徹骨的寒意:“你最好搞清楚,我不正眼看你,是從我們認識那天就有的事?!?/p>
“是!”喬三小姐淚如雨下,“是我一門心思想嫁你,高看了你云久爺?shù)难酃猓詾槟阍缤砟馨l(fā)現(xiàn)我的好……”
她話音未落,屋中月娘因為劇痛又發(fā)出一聲嗚咽后,云久的手也驀地一松。
“初時,我以為只要我心里有她,我娶了誰做個擺設(shè)都無關(guān)緊要??晌彝诉@婆娘性子烈得緊,頭回見她便知道她是被人攛掇幾句就敢跳樓的主了,我卻還把你娶回了家。如今鬧成這樣,縱是報應(yīng)也該應(yīng)在我身上,自始至終,咎由自取的是我們倆,她是無辜的!”說完,他轉(zhuǎn)身一腳踹開了房門,不顧屋里穩(wěn)婆的驚呼走到床前,垂眉冷顏看著月娘,“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是這孩子的爹。從現(xiàn)在起,我數(shù)十下,你若再生不出來,我便吩咐穩(wěn)婆和外面的大夫保大不保小?!?/p>
屋里屋外的人都聽得睜大了眼,月娘更是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
“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是只要你!懂嗎!”云久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仿佛在說“老板給我來碗面,加蔥不要蛋”。
直至下一波劇痛襲來,月娘才失聲驚呼道:“你瘋了?滾!老娘生孩子關(guān)你屁事!”
“我說到做到!”云久像是沒聽見她的話,開始沉穩(wěn)地倒數(shù):“十!”
“云久,這可是你嫡親的骨肉,你還是人嗎!”月娘怒吼出聲,聽起來底氣竟比方才足了不少。
“九!”
“王八蛋,你等老娘生完孩子……老娘要是讓你看這孩子一眼,老娘就跟你姓!”
“八!”
屋里的謾罵聲,倒數(shù)聲和穩(wěn)婆的安撫聲此起彼伏。梨花帶雨的喬三小姐卻緩緩走到門邊,隔著屋里沸水的霧氣,看著那個冰冷的背影,雙唇顫抖:“我們賭一把吧,要是這孩子能安然出生,我們就和離,好不好?”
云久只頓了一息,便接著倒數(shù):“七!”
床上的月娘似乎有一瞬的愣怔,待聽到云久數(shù)到五時,終于回過神來:“你們這對狗男女,把老娘當(dāng)什么了?把我孩兒當(dāng)成什么了?誰要當(dāng)你們的賭注?都給我滾!”最后一個“滾”字說出來時,月娘約莫是怒氣攻心,用力過猛,下腹帶著一使力,“嘩”地一下,似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滑了出去。
接著,便響起了“哇”的一聲嬰兒的啼哭聲,中氣十足。
2
得知兒子的名字叫月云旗時,云久一度還以為,月娘是間接承認了自己的存在,難得春風(fēng)滿面地去拂光樓準(zhǔn)備看寶貝兒子。結(jié)果,沒等進拂光樓,他便被十個彪形大漢攔在了門外。
“九爺還是回吧,這十位是月娘叫霍大哥找來的護院。說是從今往后,但凡有在拂光樓鬧事的,只要能用銀子擺平的人,他們都可以直接扔出去,月娘還特意點名提到您,說您屬于只能用拳頭擺平的那種……”平素負責(zé)照顧月娘的小丫鬟一臉苦笑,站在壯漢們身后解釋道。
云久面沉如水,手里抱著的一堆玩具和虎頭鞋看起來竟與他毫無違和感:“不管月娘給你們出了多少月銀,我云久都出十倍。給我退……”
“他們攔不住你,我就親自下去攔!”樓上門窗輕響,臉色蒼白的月娘戴著抹額,從窗口探出頭來,“九爺,別逼著我恨你!”
“我和喬三和離了!”云久仰起頭,看著月光下有些瘦削的那張熟悉臉龐,心里一陣發(fā)澀。從前,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要這樣辛苦地仰望一個女人??纱丝蹋粗?,他眼底卻只剩了卑微的希冀:“月娘,你信我一次,你我之間再無阻礙,如今有了云旗,我們……”
“云旗的名字,是街頭算命的牛半仙取的,說是扶搖直上九萬里,將來能討個飛黃騰達,有個富貴無邊的意頭,跟你云家沒關(guān)系!”月娘嘴角扯起抹冷笑,下一句更是輕易碾碎他心里最后的希望,“至于您和喬三小姐和離之事,這京城地界,誰不知道九爺您是財力可與萬家比肩的一方財神?您要誰或者不要誰,都是您的事,真用不著特意來通知我……”
屋里忽然傳來嬰孩的啼哭之聲,她回頭看了一眼,神情明顯溫柔了許多。那垂下來的眼角眉梢,終于有一抹初相識時溫和無邪的模樣,看得云久心里一軟,還想再說什么時,上邊窗戶卻是“砰”的一聲落下了。
“來日方長,月娘!我們走著瞧好了!”云久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將手中的東西一股腦都塞進了面前的大漢懷中,轉(zhuǎn)頭便走,這一次,竟是沒有半絲猶豫。
樓上的月娘松了口氣,偷偷從窗縫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才抱緊懷中正睜著烏溜溜的眸子看著自己的兒子,發(fā)起呆來。
“月娘真的一點都不心軟?”房門微響,小丫鬟抱著云久留下的那些東西走了進來,“我瞧著,九爺是真喜歡您,為了您也跟喬三小姐和離了……”
“為了我跟喬三和離?”月娘眸目瞬間冷了下來,“當(dāng)初答應(yīng)和喬三成親的人是他,如今要和離也是他和喬三的事,怎倒變成是為我和離了?賬哪有這樣算的道理?只因為我出身低微,配不上他云久爺?shù)纳矸荩瑥那拔覍λ膼郾悴恢狄惶?,可隨手舍棄嗎?還有那喬三小姐,縱使沒福氣得到他云久的愛,可他既肯許婚迎娶,就該收心定性,和人家好好過日子。這種負情寡義的人,我憑什么要原諒他?”
“可你明明也喜歡他?。 毙⊙诀吒行r日了,知她性子和善,脫口便頂撞過來。
月娘聞言,眼里冷意更甚:“人生在世,會喜歡的東西可多了去了。哪能樁樁件件都由著性子來?”
小丫鬟聽得若有所思,有些訕訕地退了出去,帶上房門時,分明瞧見月娘臉上的笑容褪盡,眼圈卻一點點地紅了。
自那日之后,云久果真沒再露過面,月娘似乎也全然不記得了世上還有這么個人,只在看著眉眼與云久越長越像的兒子時,目光越來越溫柔……
3
月云旗周歲生辰那晚,日間因為兒子抓周拿了把大寶劍而自覺以后能靠兒子撐腰的月娘異常欣慰地多喝了幾杯。夜里迷迷糊糊間,她居然聽見外間搖籃里睡著的兒子忽然咿咿呀呀似乎在喊爹,嚇得一骨碌坐了起來。
她隔了隨風(fēng)輕飄的紗簾望過去,一眼便瞧見了站在搖籃邊的熟悉身影。
大約也察覺到內(nèi)室的動靜,氣氛尷尬了三秒后,云久爺收回替兒子擦拭口水的手,聲音異常低沉:“別怕,我只是來看看你和孩子,你不高興,我馬上就走……”
他話音未落,袖子卻被人從身后一把拉住,接著便被月娘拽進了內(nèi)室。
月色下,她長發(fā)披散,目色迷離,一邊一只手拉著他的袖子,一邊滿屋子翻起東西來。
“你找什么?”云久終于忍不住打破這詭異的平靜。
“找繩子,把你綁住!”月娘說著,眼中一亮,一把扯下他的腰帶便將他的手綁在了拔步床的床架上,“好不容易夢見你了,不能讓你再走了!”
云久目光幽深得如同窗外沉沉天幕,眼看自己將要被她捆成麻花時,到底沒忍住,伸手撫了撫她耳邊碎發(fā):“我不走,這世上,除了你,任誰也不能再把我從你身邊推開!”
他這異乎尋常的溫柔舉止,讓月娘愈發(fā)堅信自己是在做夢。
她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埋首在他懷中蹭了幾下,只覺今夜這夢尤其真實:“你這個騙子,九成九我一放手,你又去娶那喬三了,你若娶了她,我們便再回不去了……”她似是夢囈般喃喃不止,“我這人自小便一根筋,抻斷了就再接不起來……”
云久眉頭一擰,一把捏住她的下頜,惡狠狠道:“接不起來也得接!你不肯見我,我便去西山寺拜師學(xué)藝,就為了半夜翻墻爬床地看看你們娘倆,你跟我說接不起來了?”
約莫是被他捏得有些痛,月娘的眼神有些迷茫,濕漉漉的眸子閃著淚光,看得他又恨又憐,聲音又柔了下去:“月娘,我和你,這輩子只會打著結(jié)拴緊了往前走!”說完,他傾身狠狠吻住她的雙唇,舌尖撬開她的貝齒,只恨不能將她拆解入腹,從此按在心上,再不讓她有機會縱躍折騰……
翌日清晨,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呼聲伴著重物落地的巨響,將拂光樓的安靜徹底打破。
旋即便有人目睹衣衫不整的云久爺被人連推帶搡地趕出了門。
“你昨夜哭著求我別走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嘴臉!”云久隔了門控訴某人翻臉無情,房門立時被什么東西砸得震了一下:“滾!”
走廊里靜默了片刻后,云久爺終于低笑出聲,滿意地隔著門道:“對了,忘了告訴你了,以后別逢人就夸耀云旗喊娘喊得好。兩個月前,下暴雨的那晚,你打著呼嚕露著肚皮睡得跟頭豬一樣時,我兒就會叫爹了!”說完,不等屋里的女人再次發(fā)飆,他便大步流星、神清氣爽地打算揚長而去。
誰知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披頭散發(fā)的月娘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錠銀子,二話不說塞進了他的懷里,表情已是十分坦然:“難得碰上個我用著還算稱心的,昨晚的過夜費便給雙倍好了!錢貨兩訖,您慢走??!”說完,嫣然一笑,在云久的臉徹底黑下去之前,一溜煙躲回了屋里。
捏緊了手中那錠銀子,云久站了許久,終于長長地嘆了口氣。
未來那么長,變數(shù)那么多,他只需認清余生的方向都在這娘兒倆身上,將她心上那個被他打上的結(jié),徐徐解之,總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時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