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陟云
黃昏之前
黃昏之前,我必須跟上光的節(jié)奏
強暗光之間的紋理,穿透內(nèi)心和軀體
像鐵軌,密集而沒有走向
像阡陌,縱橫而無法駐足
我必須尋找那些隱跡的影
它們濕潤,凝重,傷痕遍布,遺落天空
我必須循聲而去
讓它們巨大的翅膀,在心間抖動
大洋彼岸,風一定是反向地吹
海浪的波紋和船只,都離岸遠去
水天一色的歲月,是一張日漸蒼老的臉
看夕陽西下,大雨來臨
看忽明忽暗的光影交錯中
一只疲憊的水鳥
越過重洋
親愛的,抵達之前,我必須降落
今生太短
來世無期
守株待兔
一
相傳,那一年,就在那棵樹下
一個屬兔的男人,撞在她懷里
像一顆子彈,進入,穿透,渺無影蹤
留下隱隱的暖,和
長久的痛
那么多年過去了,她還守著那棵樹
等待著再暖一次,再痛一回
人們總說她,那是在守株待兔
人們總勸她,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二
相傳,那時,他還是少年
那個守株待兔的女人,就已經(jīng)故去
他長大了,執(zhí)意走進那棵樹下
發(fā)誓要等待這么一個女人
他說,這么一個女人,總有一天
會像一只兔子一樣,撞到他懷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守著那棵樹
兔子或女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人們都說他,這是在守株待兔
人們都勸他,不要在一種樹上吊死
這一天就這樣老了
這一天,就這樣老了
像一輛長途跋涉后的汽車
燃油耗盡,陡然報廢
拆裝或者閑置,其實都不要緊
停下來了,就讓雨水慢慢洗滌滿身的塵土和銹跡
洗不掉的,就讓它繼續(xù)長吧
其實都已不要緊了,這一天
就這樣老了。還能想到的比喻
可不可以是一根竹子?
節(jié)節(jié)生長時,以空、以直、以秀逸傲立
爾后長久的彎曲,似乎是為了更大的張力
但還未成弓之時,就這樣老了
一直對峙的夙敵抽干了所有的水分
讓你節(jié)節(jié)破裂,這一天
就這樣老了。還可以想象是一棵樹
枝葉落盡,裸露著
傷痕累累的樹身,靜立或者倒下
其實都不要緊了,這一天
就這樣老了,剩下的,最終都要被埋進土里
管他發(fā)不發(fā)芽,管他長不長新葉
這一天,就這樣老了
天外之天
仰望天空,我總想到天外的事物
天外有天,不是指在我之外還有高人
而是指天空之外的天
怎樣存在,怎樣的不同
它們有怎樣的澄澈度
怎樣的顏色,怎樣的格局
有怎樣的存在物
以及這些存在物以怎樣的方式存在
甚至,有怎樣的人在仰望或不必仰望
有怎樣的草木向著或不必向著天空生長
有怎樣的螻蟻在蠕動
怎樣的山巒在起伏
怎樣的時間在靜止
當然,我想到的還不止這些
還有天外之天之外的天
還有天外之天之外的天之外的天
以及它們所承載的所有事物
三 月
三月來了即走,像一滴雨珠
只晃了一下
濕漉漉的枝頭,空蕩蕩的
為了證明鳥還在飛
我把天空掰成兩半
一半融為海水,一半燒成火焰
為了不虛度時光
我拆了東墻,惡補西墻
為了證明還活著
我拿起去年的鋼釬、前年的錘
把埋進土里的大半截身子
鑿了三個窟窿
然后,扶著壘碑的石頭
艱難地伸了下腰
三月,晃了一下
我觸摸到的是——虛空中的一片濕
三十年后,相信你是懂的
三十年后,如果還活在世上
我會如期走進
你此刻眺望的畫面:如血的落日
如水的秋風,如歲月般消瘦的阡陌
湖光山色已不重要
如此艱難的步履,巍顫顫地尋找著什么
這,相信你是懂的
我會在雨后雜草叢生的田地上
俯身,用昏花的目光
細細端詳,辨認一些根莖的走向
然后,掬一把陽光的籽實,揚起,落下
身前身后之事已不重要
如此執(zhí)著地惦記著什么
相信你是懂的
我會走過那座石拱橋,在橋頭
坐下,看年輕的孩子們
無所顧忌地親昵,親密和親愛
聽他們絲綢般的耳語,掠過,微蕩
孤單無助也已不重要
哆嗦的嘴唇,含糊不清地敘述著什么
相信你也是懂的
三十年后,時光不可倒流
或者,我早已灰飛煙滅
可有些事情,你現(xiàn)在
還是不懂
十四行:蝴蝶
沒有什么比蝴蝶離死亡更近
一只活著的蝴蝶,從語言的糾纏中破繭
像一抹經(jīng)不住描述的光暈
嬌艷,柔弱,短暫
在生命的陰影里照亮死亡
沒有什么比蝴蝶的死亡更為久遠
一只存著的蝴蝶,在時間的背面凝固
呈現(xiàn)美麗的精致和完整
枯干,孤寂,無助
以存在的確定性確證死亡
一只蝴蝶,從來就是生存的悖論:
生不能存,存而必死
誰愿鮮活,自在,多姿而迅逝?
誰想成為櫥窗中的標本而長存?
最后的玫瑰
最后的玫瑰,像即將熄滅的火
光焰的黃金提煉的憂郁
鍛在骨子里,是高貴
撲面而來的,是雨中風吹火把的氣息
只尋找疼痛的觸點,盛開徒勞的美麗
最后的玫瑰,鋒利的是花瓣
不是刺。虛空中伸出濕潤的手指
瞬間被劃破
流淌出來的血,也是玫瑰的顏色
冷艷,而不再熾熱
最后的玫瑰,懸掛于來生的拐道上
點燃,它是燈
熄滅,它是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