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夢網(wǎng)
他沿著濕淋淋的馬路走著,我在幾百米外就看見了他,我正猶豫要不要停下車,但他沒有招手,就是看著我。雪從兩個小時前開始下起來,高速公路上冷得要命。我等煙霧熏得眼睛疼的時候才會打開窗戶。
我停車只是想看看他怎么這么倒霉。好多時候我都會這樣,走到那些半夜坐在馬路邊的人身邊,問他們兩句怎么了,他們有的人會罵兩句,有的人會裝模作樣,有的人就會告訴我怎么了,我只是想聽聽,他們也只是想告訴個誰,隨便誰。
他朝欄桿靠了靠,但我離著他有一米呢,根本不可能碰到他。
“一個豬頭砸了我的車?!彼^發(fā)全是濕的,我估計鞋子也濕透了。
“你再說一遍。”
“一個豬頭砸了我的車,我不能開了?!彼坪踹€往后看看,是否有別的車會停下來。
“上車吧?!蔽艺f。
“我的衣服全濕了。”
“我看到了。”我說。
他上來了,搓著手,渾身冒著冰塊的氣息,像是夏天沒開空調(diào)的屋子里打開冰箱的冷凍室。
我扔過去一包紙,他接過來連抽了幾張,擦了擦臉和頭發(fā),還有后脖頸,他不知道該把紙扔到哪,就團在手里。
“開窗戶扔出去?!蔽艺f。
“我得朝回走,不是這個方向?!彼粗遥掷锬菆F紙像是融化開了,有的碎屑貼在他臉上。
“這是高速,你該從對面攔車?!?/p>
“我翻不過去這段的欄桿。前面有個出口,再兩公里有橋,可以掉頭到對面去。”
“我以為順路才讓你上來的?!?/p>
“往前走一段有我的車?!彼钢懊?,好像有東西似的,但什么也看不到。
幾分鐘后我靠邊停了,他的車在應(yīng)急車道,車頭貼在護欄上。一個豬頭,一個可能已經(jīng)凍僵了的豬頭,砸在這輛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一直塞進方向盤里,露在外面的后腦勺上落著層薄薄的雪。
他沒有下車,朝前后慌張地探望,看了好幾圈。
他的車應(yīng)該能發(fā)動,但是玻璃和雪,以及壞了的雨刷,都讓這輛車不能在高速上繼續(xù)行使。而我之前一直以為是誰砸壞了他的車。這一帶會有碰瓷的人,如果沒擦到他們,但車又不小心停住了,或者錢談得不合適讓他們心情不好了,他們就會用隨身帶的扳子把車砸了。沒人敢報警,報警了會再被罰一筆錢。他們跟政府沒有串通好,但就是這么默契。
我繼續(xù)開車。
“這個豬頭從他媽哪來的呢?”他說。
“你在問我嗎?” 我說。
“我得回去,我老婆在后面呢?!?/p>
“在哪?”
“我把她扔下來了,還有我兒子?!彼掷锏募垐F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了,看起來有點著急。
“你是個殺人犯嗎?”
“我把她扔路邊了,本來想回去,但是落下來一個豬頭,前面就是高速出口,我已經(jīng)快要往回走了?!?/p>
我在考慮要不要把他扔下來,但是我并不著急回家,因為我女朋友這個時候正在家里做捕夢網(wǎng),就是在一個圈上用繩子纏來纏去最后掛在床頭的玩意。她已經(jīng)做了個藍色的,現(xiàn)在要做個白色的,我回去得看著她做一晚上這個白色的捕夢網(wǎng)。所以我在出口處把車開了下去。
“太謝謝你了?!彼f。
“我就是想看看你老婆見到你時會怎么樣,一定爽翻你,對吧?”
“不知道會怎么著,剛才有點蒙,我們吵起來了,她忘記帶產(chǎn)權(quán)證,我們本來是去上戶口的。她忘記拿產(chǎn)權(quán)證了?!?/p>
“然后呢?”
“她說應(yīng)該我準備,但所有這些東西都在她那個柜子里,我從來沒開過。”
“一次也沒開過?”
“開過一兩次,是找我的東西?!?/p>
“產(chǎn)權(quán)證是誰的呢?”
“是我們的,但一直都是她管?!?/p>
我在一個大橋下掉頭,橋下的瀝青路面也濕潤起來,橋面上往下流出融化的雪。公路上的雪總是融化得很快。
他太著急了,我覺得應(yīng)該打兩句岔,但又不知道說什么。
“你知道捕夢網(wǎng)嗎?” 我說。
“是什么?”
“就是一個網(wǎng),掛在床頭,需要自己手工來做,叫捕夢網(wǎng)。”
“不知道。年輕人搞的吧?”他不再那么緊張,朝后靠過去。
“但我不是年輕人,你得感謝捕夢網(wǎng),不然我不會拉你的?!?/p>
“這車里有嗎?”
“沒有,在家里,家里有個人在做捕夢網(wǎng),我一看到那玩意就想死?!?/p>
“我看到那顆豬頭的時候也想死?!彼雌饋碚娴暮芫趩?,我已經(jīng)快笑出來了。
“但你不能不讓豬頭砸到你的車上,對不對?”我說。
“我稍快或稍慢一點都行,它就摔地上,再不濟砸到別人車上?!?/p>
“總得有個人被砸到?!?/p>
“但不該是我,我的老婆還在高速上抱著孩子挨凍呢?!?/p>
“你怎么知道別人沒有這種爛事呢?去約會,去高速上攔大卡車救狗,去醫(yī)院換牙套。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事兒最重要,都不該被砸到?!?/p>
他聽沒聽我根本不知道。他一直看向另側(cè)的公路,應(yīng)該快到他拋妻棄子的地方了。他說,“我不該這么說,但你今天就沒有急事?!?/p>
“所以我就該被砸中嗎?為什么中彩票的事兒沒有我?”我說。我想起十二歲的時候,那年我父親在養(yǎng)豬場破產(chǎn)中度過更年期,他欠承包商的債務(wù)應(yīng)該會讓接下來的十年都不太好過。我父親最開始待在家里,他會用塑料桶去糧店裝滿白酒,擱在桌子一旁,坐在那張堅硬而冰冷的木制沙發(fā)上,上面一塊墊子也沒有。在我出門和回家期間他幾乎一動不動。我母親一句話也不敢跟他說。事實上他上一次打母親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事情,因為母親借出去一大筆錢,我在半夜聽到母親動物一般的哭聲,之后母親把一鐵盒的藥都吃光,父親背著她跑去三公里外的醫(yī)院。而那筆錢永遠消失了。那應(yīng)該是他身體狀況最好的一天。如果當(dāng)時去買兩套房子而不是去幫一個兒子頸椎發(fā)育不良的人,那時的狀況也會好一些。后來我父親開始釣魚,他捧著五十公分長的鯉魚回家時會跟母親說些什么?但半夜我仍可以聽到他走到客廳,坐在那。有一天我的母親沖出臥室,對他吼著:“你等什么呢?”她應(yīng)該是積攢了很多天才說出了這句話。之后我的父親接手了一輛出租車。某月底的一天,我們要去另一個城市的姑姑家,父親白天工作完,在傍晚時我們出發(fā),駛上了高速。大約一個小時候后開始飄起雪片,在車前燈下這些雪片像是活的?!澳汩_慢點?!蹦赣H盯著前面的路面說。父親還是以九十的限速駕駛。 “你開慢點?!薄拔也粫??!?“你這樣開車,我們到不了你姐姐家了?!备赣H說:“那你想到哪?”那天晚上我坐在后面,車里的暖氣是壞的,側(cè)玻璃上凍結(jié)著條紋密集的冰霜,母親想離著側(cè)窗遠一點,我看到她朝椅子里側(cè)移了移。
我聽到他喊:“停車?!甭访婧芑?,我放慢了車速,緩緩?fù)O聛?。他下了車,這中間的護欄只有一米高,也沒有車行駛,他翻了過去。但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挨著公路的是被砍斷的巖石。他站在路邊左顧右盼,還朝巖石上面看了看,他以為自己的老婆是野人嗎?
筆直的公路只能看到兩個盡頭不斷模糊的雪片,我真想一直待在這兒,兩旁都看不到任何東西,看起來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沿著兩頭走,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只要我回家,就得看著那個粉藍色的捕夢網(wǎng)掛在額頭上方。
他打開車門,說:“能再幫我下嗎?”
“會不會記錯了位置?”
“我記得這塊巖石,上面有棵樹?!?/p>
“會不會上了別的車,她站在路邊比你容易上車。”
“她在車上看到我應(yīng)該會減速,起碼罵我一句?!?/p>
“但你剛才不是在我車上嗎?這段時間可看不到你?!?/p>
“那就去我的車那,她看到壞在路邊可能會下來。你不是正好也回家嗎?”
“沒有正好,我就是在幫你?!?/p>
“真的很感謝你?!彼f。他又淋了一頭白色鳥糞般的雪。
“快點關(guān)車門。”我說。他搓著手,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根本沒扔的紙團,擦著臉。他看起來太慘了,當(dāng)人慘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流露出更慘,誰也不知道為什么,有的人會讓自己看起來比平時更強悍,趁機露幾塊腹肌什么的,但只要仔細觀察,他們還是展現(xiàn)著更慘。
半小時后,又一番折騰,我們終于看到他那輛歪斜著停靠的車。
我和他走下來。我披上了后座的大衣,用圍巾把脖子纏起來,如果不這樣我就不會想下車。
這個男人沒有看到自己的老婆孩子。等我走到那輛車前面,發(fā)現(xiàn)豬頭也不見了。
“我該怎么辦?”他靠在自己的車門上。
“有個渣滓停了車,把你的豬頭帶走了。”
“不是我的。”
“是你的,既然落到你頭上,那就是你的,現(xiàn)在沒人會信這個事情了?!?/p>
他掏出手機,給救援隊打電話,如果剛才打了他就得站在路邊等。如果他惦記自己老婆又為什么要扔在高速公路上。事實上我也干過這類事,也有過被扔在路邊上的時候,那么就走一段,現(xiàn)在我知道了,可能走幾公里會有個豬頭掉下來砸到自己腦袋上,這太完美了,跟我人生的每個階段都一模一樣的完美。
他說:“你先走吧,她手機應(yīng)該是冰得沒電了,大概坐別的車回家了。”
“等救援車來了我再走?!?/p>
“我的車還能發(fā)動,就是不能駕駛,看不清路?!?/p>
我們鉆入了他的車,他打開空調(diào),但一點用也沒有,因為擋風(fēng)玻璃開了條縫。
他一邊調(diào)著空調(diào)大小,一邊說:“捕夢網(wǎng)是做什么用的?”此時他已經(jīng)不著急了,也不擔(dān)心什么。
我用圍巾吸了頭發(fā)上的水,說:“把美夢兜起來,噩夢過濾掉?!?/p>
“還有這種東西?”
“但醒過來噩夢就開始了,所以印第安人在做什么呢?這東西怎么傳到中國來的?”
“我回去做一個。知道嗎,做點小玩意,有時候能挽救婚姻?!?/p>
“比換輛車更好使嗎?”
“有時候,比如我結(jié)婚已經(jīng)五年了,換輛車就不如做這種小玩意,女人的情緒又沒法搞明白,如果撞對了就省不少事?!?/p>
“如果她看見了就想吐你一臉呢?”
“那也是產(chǎn)生了效果,厭惡跟愛貼在一起的,對不對?”
有卡車從道路上駛?cè)?,聲音大得像有人在懸崖邊推自己,?dāng)車停在路邊時就會這樣。只要停在路邊,就會不斷有一棟樓那么大的卡車不停地路過,速度總是比跑車都快。
他擰開一個不銹鋼保溫杯,喝了口冷冰冰的水。落雪像是被磁鐵吸引的碎鐵屑一樣積聚到這塊碎裂的擋風(fēng)玻璃上來,跟我十二歲那個夜晚差不多,我記得很清楚,父親說:“為什么非要今天去?看看前面他媽的這一堆?!庇晁⒁恢痹跀[,但沒有用?!拔也恢澜裉煜卵鞖忸A(yù)報也沒有說。”“那為什么不是明天去,不是后天去?!薄澳憬憬愦螂娫捵尳裉斓健!薄澳悻F(xiàn)在跟她說不去了?!薄耙呀?jīng)走了一半了?!薄叭ニ麐尩囊话肓??!备赣H搖下車窗,給自己點了煙,迅速有雪花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只是想發(fā)泄,但眼前只有我的母親,如果我坐在副駕駛他可以朝我發(fā)泄,但我通常都不講話。我?guī)缀醪桓魏稳酥v話,我有很多辦法可以不說話就傳達自己的意思。在學(xué)校,當(dāng)有人挑釁的時候,我就盯著對方的眼睛,只要盯著那,對方就會打哈哈走掉。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如此清晰地記得那個晚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是我們在落雪的高速上行駛了很久。卻令人難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拔易鲞^一個好夢?!彼⒅回i頭砸過的裂縫,“我比現(xiàn)在高兩倍,壯得像頭牛,我在辦公室里耕了一片地,種大白菜,白菜中間長得都是巴掌大的草莓,我女兒看到開心得不行,她三十歲了,我不知道有多老了,但我仍壯得像頭牛。”
“這是我聽過最無聊的好夢了。”我說。
“那是你沒有孩子,這是最完美的夢?!?/p>
“我討厭孩子?!?/p>
“是因為你沒有,你沒有的時候,看到別人怎么對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太礙眼了,但你有了也會那樣,就把之前的都忘了?!?/p>
“你還不是把她們?nèi)釉诼愤吜耍俊?/p>
“我只是沖動,開出去一公里就開始后悔了,但不能掉頭,我得在前面的出口下去才能掉頭。我一路上都在回憶那個夢,不然就跟親手殺了她們一樣?!?/p>
我試圖從玻璃上的裂縫找點血跡出來,總覺得應(yīng)該有,但碎肉都沒有。
過了會,一輛交通巡邏車停在了后面。女人從車里下來,看向我們這輛車,她對著巡邏車里說了什么。
他就像個螞蚱一樣跳了出去,但女人迅速鉆進巡邏車里,他擋住車門,我什么也聽不清。
一個穿警服的給我的車貼了單子。他看到后,追上那人,在對他說話,然后把單子取走了。
我下了車。他走過來,朝我笑笑,說:“我還得等拖車,你真的可以回家了,最好趕緊回家?!?/p>
“對?!蔽艺f。
“我怎么謝謝你呢?”
“你不是幫我吃了張罰單?”
“我吃了兩張?!?/p>
他老婆應(yīng)該在車上跟巡邏車里的人講明白了,所以沒有人下來刁難他。
我回到自己的車,他招手示意我等會。然后我就看到,他從巡邏車里把那個豬頭提了出來,踩踏著積雪,興高采烈地拎著朝我走來。
“這是你的。”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p>
“你該感謝捕夢網(wǎng),我只是因為不想回家看到它,那是我每天噩夢的開始?!?/p>
“拿著吧?!彼麘┣械卣f。
“我看你老婆很想要?!?/p>
“對,她不關(guān)心我的死活,她以為豬頭把我砸進醫(yī)院了,她說在路上一直覺得這是我應(yīng)得的。”
“但我看著她好像哭過了。”我說。
他從車窗里把豬頭給我塞進來,我抱著,放到副駕駛上,真是一個凍僵了的豬頭,在巡邏車里待了半天也并沒有提高點溫度。
之后我開始趕路,一路上,兩旁還是可以看到切割開的巨大巖石,還有數(shù)不清的雪片,如同熱帶的螢火蟲群在前面散著光。我給豬頭下墊了塑料袋,防止浸濕椅子。
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把圍巾也給它纏了上去,這樣車里看起來不會那么可怕,但總不至于有捕夢網(wǎng)那么可怕。
大柵欄與平房村
大柵欄位于東城區(qū)幾條交錯的胡同中,如果你在這片胡同里問大柵欄文體中心怎么走,別人會笑話你。因為大柵欄念作“大佘臘”,對,他們總是懂得很多,包括一個叫了幾十年的名字,但又這么寫,只是你念錯了就很麻煩,他們會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我去大柵欄參加一個沙龍,其中有導(dǎo)演、攝影師、畫家、詩人、當(dāng)代藝術(shù)家,全都有,這個城市的垃圾反正都來了,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呼喊我來的是一個做電影的朋友,李小峰,這些人除了一個攝影師外,都是他的朋友,或者他朋友的朋友。
我到了之后,里面正在放我的電影。我對這個作品很不滿意,但沒有辦法,因為李小峰幫過我一個大忙,我總不能在這種事上刁難他吧,所以我來到這條只有不到兩米寬的胡同,又拐入連著四個公共廁所的窄巷子,這里的公共廁所比樹都多。然后到了大柵欄文體中心,墻上貼著海報,“電影是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是這次沙龍的主題,但來的人,其實沒有搞電影的,即便有沾邊的,也都是沒有搞成過電影的。
大柵欄總讓我想起平房村,我住在平房村的北邊,靠著機場高速公路,無論白天夜晚,輪胎穿梭馬路的聲音都會灌進房間里,這沒什么,還有更惹人厭的。每天早上八點和晚上七點,會有一群該死的在小區(qū)的綠化帶里跳扇舞,之前我并不知道扇舞是什么,在四四拍的十年前的舞曲伴奏下,每個重拍,這二十個人都整齊地揮舞一下扇子,那一瞬間,你就會覺得生活美妙極了,除了出門正對三個巨大腐臭的垃圾桶外,還能聽到扇舞,真是美妙極了。
我們圍繞著一個大桌子,開始了這次討論。
“其實我們就聊聊電影人跟生活方式的問題,我準備了這么幾個問題,一是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二是你平時怎么吃飯,三是你生活里最大的矛盾是什么?!崩钚》逭f。真有趣,來的人沒有一個算正經(jīng)的電影人,因為正經(jīng)的電影人都在一種叫“高峰論壇”的地方,這個高峰論壇是從美國翻譯過來的,意思是精英們來一起探討問題。這個城市有兩千萬人口,有一半以上都自以為是精英,不然來這兒干嗎呢,所以每天都會有密密麻麻的“高峰論壇”,大家湊到一起探討問題。
李小峰看向一對情侶,“不如就從你先開始吧,然后順時針往下輪?!?/p>
這個長相白凈的女人說:“我在美國學(xué)習(xí)的電影,分的方向是剪輯,現(xiàn)在主要回國內(nèi)做紀錄片。”
“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跟男朋友住在一起?!?/p>
她的男朋友說:“我做廣告比較多?!?/p>
李小峰說:“所以你們就是同居,然后各做各的事情對嗎?”
“差不多?!?/p>
“平時怎么吃飯呢?”
“他做飯,他做我想吃的?!?/p>
李小峰問男朋友,“居家好男人?!?/p>
然后所有人笑了起來。男朋友害羞地低了下頭,他說:“我們口味差不多。“
“你們最大的矛盾是什么呢?”
“因為我剛從美國回來,所以并不太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最大的矛盾大概是生活方式的不同吧?!?/p>
“跟你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
“跟他的。”
“你們吵架嗎?”
“不吵,我們會互相冷靜一下,有時一兩天,有時一周。”
李小峰看向下一個人,是個長發(fā)男人,李小峰說:“記住三個問題了吧?!?/p>
“忘了,嘿嘿?!彼ζ饋怼D菍η閭H跟著他笑,其他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因為情侶剛說完了,其他人還沒有說。
“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我一個人住,有個樂隊,我是貝斯?!?/p>
“酷?!?/p>
“還行吧,我基本都跟朋友一起吃飯,受不了一個人吃飯。”
“為什么呢?”
“你說為什么呢,你都是自己吃飯嗎?”
“我也經(jīng)常跟朋友一起吃。”
“所以你為什么呢?”
“跟你一樣?!?/p>
長發(fā)男人想了想,說:“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收入不穩(wěn)定,主要是樂隊還在發(fā)展中,而且大部分人不懂音樂,都是一窩蜂,而且我最討厭民謠了,又窮又酸,以前不流行民謠,現(xiàn)在這么流行,說明又窮又酸的人越來越多了?!?/p>
“我們不批判他人的方式,就聊聊咱們自己的?!?/p>
“我批判了?”
“我意思是我們就聊自己的?!?/p>
“好啊,那我聊完了?!遍L發(fā)男人雙手支在胸前,看向下個人。
當(dāng)代藝術(shù)家說:“我不吃飯?!?/p>
李小峰說:“他開玩笑呢?!?/p>
“我真的不吃飯,上一次是一周前了,每個月一半時間我都辟谷?!?/p>
“那你生活方式呢?”
“就是不吃飯?!?/p>
“你現(xiàn)階段最大的矛盾呢?”
“餓?!?/p>
大家笑起來,我也覺得很好玩。我去看過他的展,做裝置藝術(shù),他用工業(yè)廢舊材料和大量的泥巴混在一起,做人像,非常有沖擊力。
這時門口進來個人,他臉色焦黃泛著灰色,大約三十歲,他把自行車停在門口。
“這是什么活動嗎?”他說話帶著口音。
“對,所有人都可以參加,你是看到那邊的海報了?”李小峰說。
他點點頭。
幾個人叫起來,“進來吧?!贝蠹铱雌饋砗軣崆?。
李小峰搬了張椅子,于是他坐了下來。
“你是做什么的?”
他看著所有人,嘴角含笑,說:“我是替身演員,現(xiàn)在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電影?!?/p>
長發(fā)男人說:“怎么學(xué)的?”
“在學(xué)校蹭課。真的能學(xué)到很多東西,我建議大家都應(yīng)該去聽一聽?!彼f。
長發(fā)男人直愣愣地看著他。其他人也愣住了。
李小峰說:“我們這是一個聚會,有個主題,就是聊一聊電影跟我們生活的關(guān)系,那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我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地下室里,還挺充實的,有工作的時候就去工作?!?/p>
攝影師走出去抽煙了。
他趕緊說:“我沒打擾到你們吧?”
來自美國的女人說:“沒有沒有,我覺得很有趣,你們覺得呢?”她男朋友點了點頭。
李小峰說:“那你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長發(fā)男人:“你略過了一個問題?!?/p>
“不用問了。”
“為什么不問?”
“有什么可問的?”
長發(fā)男人皺著眉,說:“每個人都回答,你也請他進來了,怎么就不問?”
李小峰尷尬地張著嘴,對剛進來的人說:“那你吃什么平時?”
他呆滯住了,不知道看向哪,說:“吃面。”
李小峰說:“好,吃面好。我也喜歡吃面?!?/p>
女人說:“什么面?自己做嗎?”
“泡面?!彼雌饋肀容^渙散,接著說:“我覺得現(xiàn)在的電影都很不好,全是大制作,大投資,但都拍得亂七八糟的,所以我去蹭課,是為了能當(dāng)導(dǎo)演,拍上自己的電影?!?/p>
長發(fā)男人捋了捋頭發(fā),看向李小峰,李小峰說:“你想拍什么電影?!?/p>
他說:“我想拍關(guān)于我們北漂的電影。”
當(dāng)代藝術(shù)家站起來,走到一旁開了罐啤酒,站在門口喝起來??磥碇缓赛c高熱量的東西也可以撐住。
李小峰說:“具體點呢?”
他說:“就是很充實,為了想法一直努力,每天都努力。”
女人的男友說:“那你都努力什么了?”
他撓了撓頭,“我沒有工作的時候都在看電影,看影評,也去聽老師講電影。”
李小峰鼓起了掌,說:“好,好,干勁十足?!鼻閭H跟著抬起手拍了拍巴掌。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長發(fā)男人看著李小峰,李小峰被看得有些反感,說:“你要主持嗎?”
“你主持?!?/p>
“我看你想主持?!?/p>
“沒有,我聽你問下一個問題呢?!?/p>
李小峰說:“我們準備了三個問題,還有最后一個,你現(xiàn)階段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我沒有矛盾?!彼麛嗟卣f?!坝泄ぷ魑揖腿スぷ?,沒有工作就忙自己的事情,沒什么矛盾?!?/p>
李小峰說:“你多大了?”
“三十一。”
“那家里不催你結(jié)婚?”
“我不想回去?!?/p>
“那待在這里,你覺得能當(dāng)上導(dǎo)演嗎?”
“能,只要堅持住?!?/p>
長發(fā)男人拍了拍李小峰的肩膀,說:“可以結(jié)束了?!?/p>
“結(jié)束什么?”
“聚會可以提前結(jié)束了?!?/p>
女人說:“我覺得很有意思啊,再聽他說嘛?!?/p>
李小峰繞過空著的兩個位置,看向我,說:“接著往下輪吧”,他對剛進來的男人說:“你也聽聽,你著急走嗎?”
“不急,我離著不遠,騎車二十分鐘就到了。”
李小峰轉(zhuǎn)過頭,對我說:“該你了?!?/p>
我坐上車往東邊駛?cè)?,路面潮濕,窗戶開著的話會有濕冷的風(fēng)冒進來。這個藝術(shù)沙龍非常成功,把持住了所有人對所有人都厭惡透頂?shù)纳钪黝}。
在姚家園路,即將要到平房橋,開車的男人說:“這一塊有小姐嗎?”
“???”這一路他都沒有說過什么,我說:“東壩中街那有片紅燈區(qū)?!?/p>
“多嗎?”
“一條街都是?!?/p>
“多錢?”
“不知道,招牌都寫揉腳,我上次去想揉腳,說是技師都放假了。我看著那條街都是?!?/p>
“剛才路過平房村,知道平房村嗎?”
“我每天都路過怎么會不知道?!?/p>
“那里好多站街的,去過嗎?”
“那就不知道了。”
“我上次去,有個老女人說一百五兩次,我進去了,出來覺得這他媽算什么,走了兩步看見個年輕的,我就再來了一輪?!?/p>
“你真行?!?/p>
“主要是我覺得虧了?!?/p>
車已經(jīng)從東壩中街穿梭過去,后面是一片比較荒涼的地方,遠處有高架車深黑色的影子,還有烏云的形狀,像是青蝦透薄的皮。
“我知道南三環(huán)那邊多?!蔽艺f。
“我也常去,最近查得緊,不行了,都跑東邊來了。”
“上次我坐車聽來的,你這么急嗎?”
“急啊,最近太忙了一直沒顧得上?!?/p>
“那你去平房村吧。”
“你去嗎?”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想了想,我剛從一個藝術(shù)沙龍里出來不到半小時,也許明年就可以去高峰論壇,可以和精英們一起討論問題,因為我的電影明年就會上映,之后可以參加很多高峰論壇,探討很多關(guān)于世界電影格局的問題,我說:“去,你掉頭吧?!?/p>
他看起來還挺高興,車速也提高了。
過了平房橋,他把車停在公路邊的臺階上,我跟他下了車。
前面是漆黑的胡同,兩邊都是二層小樓,街道后面看起來像是一片田野,但其實就是未開發(fā)完的建筑工地。
我跟著他走了十幾分鐘,他四下看看,空蕩蕩的,說:“人呢?”
又走過一條胡同。他走到一棟二層小樓前,打量著一扇門,這里的房門都像是永遠關(guān)閉上的樣子,幾塊木板靠在墻上,他說:“上次那個打折的老女人就在這里?!?/p>
他朝屋里看了眼,想敲門又沒有動作,又往前走了一百米,說:“年輕的站在這兒,她跟我說了句什么來著,反正我就進去了,真好?!彼萑肽撤N甜美的回憶里。而我也想起來沙龍最后怎么結(jié)束的,來自美國的女人決定要拍攝他的紀錄片,他們持續(xù)不斷地聊了半小時。而當(dāng)代藝術(shù)家在喝了三罐啤酒后要走,但是李小峰不讓他走,于是他端著鋁罐,胳膊顫巍巍的,他是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他說:“你們?yōu)槭裁匆ㄒ徽砩先バ呷枰粋€人呢?”李小峰怒不可遏地說:“我們怎么了?”當(dāng)代藝術(shù)家對后來進來的人說:“你知道整個狀況嗎?”他說:“什么狀況?我哪知道?”當(dāng)代藝術(shù)家說:“你一進來就知道的,你還待在這里干嗎呢?”那人惶恐地看著所有人,攥著自己的袖子,我上次看到那種眼神是小區(qū)里垃圾桶旁臟兮兮的野貓,他說:“比我回去待著好。”
“現(xiàn)在怎么著?”我對站在巷子里的司機說。
他立在那,只有街道盡頭有零星的燈泡光源,他說,“可能她們都睡覺了。”
我聞到下水道的味道,風(fēng)吹得膝蓋酸痛起來。
他找了塊臺階坐下來,抽煙。
“我應(yīng)該等一會,不能就這么回去?!彼椭^說。
作者簡介:
胡遷,1988年生,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大裂》,長篇小說《牛蛙》。曾獲第六屆世界華文電影小說獎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