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雷
去照相館照相。正襟危坐。攝影師讓我把臉偏過來一點,我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攝影師說,不是轉(zhuǎn)頭,是把臉偏過來。我又動了一下,還是不對。攝影師只好示范給我看,笑著說,很多人都以為臉和頭是一回事,其實啊,這臉是臉,頭是頭。
走出照相館,思忖著,我們常將頭和臉相提并論,沒想到臉和頭還真不是一回事兒。
人們常說的“有頭有臉的人”,指那些在社會上有聲望有地位的人物,就算不一定能呼風(fēng)喚雨,但畢竟上得了臺面;而那些小人物,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輩,如“狗肉上不了正席”,是上不了臺面的。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比起來,這些人都是灰頭土臉甚至沒頭沒臉的。
但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就一定比沒頭沒臉的小人物高貴嗎?這倒不一定。
明崇禎年間,大廈將傾,風(fēng)雨飄搖。南京一庭院里,一位身穿朝服頭頂烏紗的男人正與侍妾相對而立,靜默無言。來到池塘邊,侍妾勸其一同投水就義,男人臉上現(xiàn)出慌亂之色,走到池塘邊試了一下水,說:“水太冷,不克不及下?!笔替姞?,義無反顧躍入水中,男人從后面托住了她。這個男人叫錢謙益,那位女子名為柳如是。后人有詩嘆曰“莫怪女兒太唐突,薊門朝士幾須眉”。
不光漢人看不起錢謙益,乾隆皇帝也寫詩嘲諷他:“平生談節(jié)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jù),文章哪有光?!逼鋵崳X謙益并非庸庸碌碌之輩,他詩文俱佳,還曾經(jīng)是士林領(lǐng)袖。只不過在亂世里,他不關(guān)心什么家國天下,他只關(guān)心明天的糧食和蔬菜。簡單地說,他要頭,所以沒法要臉。因為這是一個單項選擇題,而柳如是作為一個烈女子,對于臉有著更高層次的需求。
秋瑾也說,拼將十萬頭顱血,須將乾坤力挽回。為了家國,不惜此頭。與此類同的還有譚嗣同,他本來可以跑的,但是這哥們兒死心眼,堅決不跑,終于喋血菜市口??涤袨榕芰?,沒事。后來又參與張勛復(fù)辟,事不成,康圣人嚷著要出家,梁鼎芬質(zhì)問他是不是又想逃跑,康有為辯解說,你幾曾看我逃跑?梁大笑道:“成則居功,敗則惜命,有你這樣的圣人嗎?從今天起,我不承認你是廣東人了!”康有為羞赧無語。頭是保住了,臉卻丟盡了。
歷史上的許多事兒,說到底是要頭與要臉的抉擇。要頭的,只要把臉棄若敝屣,不僅可保全性命,榮華富貴也未可知。而要臉的,往往就要身首異處,陰陽兩隔,這就是尊嚴的代價。
比如文天祥,被俘后元世祖親自勸降,許以丞相之位,文天祥不為所動:“但愿一死足矣!”這在俗人看來,簡直就是缺心眼——能活著卻偏要尋死,可以求生卻偏要取義,但這正是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別。蠅營狗茍,投機鉆營,君子不是不會,而是不愿為之,不屑為之。
尊嚴是奢侈品,只有高貴的靈魂才能夠擁有;也是易碎品,像玻璃一樣易碎,像煙花一樣易冷。但是,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強權(quán)重壓,黑暗時代,它依然如星星一般明滅。
(麥菲薦自《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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