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鷗

清朝康熙年間，青州縣唐頌薄有才名。只可惜后來家道中落，唐頌也自暴自棄，醉酒狎妓，人們想起前朝那位姓唐的解元，都打趣叫他“青州唐伯虎”。

要說這唐頌，的確跟那唐伯虎有幾分相似，也擅丹青。自甘墮落后，便每日畫些美女圖仕女圖，典畫換酒度日。

唐頌的父親散盡家財，身體也每況愈下。一日，唐老爹把他叫到床前說道，多年以前唐家曾對鄰縣的宋員外有恩，兩家也因此訂了娃娃親。不過因為唐頌少不更事，這件事一直沒對他提起過。如今唐家衰敗，他不如上門去提親，若能娶到宋家小姐，哪怕入贅，也能保他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一來他連宋家小姐長什么樣都沒見過；二來他也不想低聲下氣求人，于是唐頌滿口拒絕。

唐老爹在床上破口大罵他不孝。唐頌無計，只好踏上了求親之路。

宋家倒也闊綽，深宅大院，在鄰縣最繁華的地段有一座三進(jìn)的宅子。唐頌從小錦衣玉食，看到這院子后還真動了心思。

只是宋員外見到唐頌，只是好酒好飯地待著，卻絕口不提婚約的事。

唐頌心里有氣，挑明道：“叔父莫非想反悔？”

宋員外也直來直去地說道：“你爹當(dāng)年的確幫過我，可今時不同往日。莫說唐家已然落敗，就算不落敗，我女兒也已經(jīng)與你們青州縣縣令談婚論嫁了，怎么可能嫁給你？”

唐頌大怒，罵他忘恩負(fù)義。宋員外卻皮笑肉不笑，說當(dāng)年唐老爹也不過就給了他件破襖子，幾個炊餅，說什么恩義？今日他十倍奉還就是了。

說著他讓下人抬上了兩個筐子，一個筐里裝著十件襖子，一個筐里摞著百來張餅，說是足夠還當(dāng)年的情了。

唐頌?zāi)氖苓^這種侮辱，當(dāng)即拂袖而去。可宋員外哪肯放過，居然叫人用襖子和餅把他砸了出去。

唐頌灰頭土臉地出門，背后傳來宋員外的聲音：“想娶我女兒，除非你中狀元?！?/p>

唐頌恨恨說道：“我就考個狀元讓你看看！”

說是中狀元，但也不過是唐頌的氣話，他荒廢讀書有些時日了，哪是說中就中的。

唐頌原本想一走了之，但好歹也算是個風(fēng)流人物，走之前，他倒想見見這宋家小姐究竟是什么金貴人物。他趁夜摸到了宋府，剛好宋府后院外有棵大槐樹。唐頌混跡街頭，也沒少偷雞摸狗，當(dāng)即就爬樹翻了進(jìn)去。

他摸到了一處似是小姐香閣的地方。這時微風(fēng)一吹，二樓的窗戶晃開一條縫，趁著月色燭光，唐頌居然看到了一個玉人立在窗前。

雖然隱隱約約看不真切，但她的風(fēng)韻卻仿佛隔著窗欞透了出來。唐頌混跡胭脂場中，沒少見過美女，但此人卻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免看呆了。

他正發(fā)愣，腦后突然一痛，耳旁響起了一個女聲：“哪里來的登徒浪子，居然擅闖閨閣！”

唐頌被打得抱頭鼠竄，日間受到的屈辱此刻又涌上心頭，他一急，猛地說道：“我自己的媳婦，難道我還看不得嗎？！”

那女聲更是罵道：“你放屁！”

唐頌想起那紙婚約，便有些理直氣壯，說道：“我從小就跟你家小姐定過親，她難道不是我媳婦？我哪里放屁了?！?/p>

那女的一聽，居然停手了，問他到底是誰？

唐頌這才看清眼前是個穿翠綠長裙的小姑娘，料想應(yīng)該是丫環(huán)。他苦笑一聲答道：“青州唐頌，你們宋家瞧不上的姑爺?！?/p>

丫環(huán)打量了他幾眼，道：“你就是青州唐伯虎。”唐頌訕訕一笑，對方居然知道自己，也不知算是聲名遠(yuǎn)揚，還是臭名遠(yuǎn)播。

丫環(huán)笑了一聲說道：“唐公子算是有些才氣，但我家小姐曾說過，非狀元之才不嫁。你這拈花惹草的花名，還真配不上我家小姐?！?/p>

唐頌見被一個丫環(huán)嘲笑，也有些來氣，反問：“你怎么就知道我考不上狀元？”

丫環(huán)說：“那好。你若能高中，我就替你說項，讓我們小姐嫁給你又有何難？”

唐頌卻看著她笑出了聲：“就你？一小丫環(huán)?！?/p>

丫環(huán)不以為意，倒是很冷靜地開始分析：“一來你考中狀元，這門第之差就不存在了；二來我與小姐情同姐妹，只要我替你說好話，小姐能不聽？”

唐頌也沒少看《西廂記》這類才子佳人的故事，知道像小紅娘這樣的丫環(huán)能起多大的作用，當(dāng)即腦袋一熱，說道：“一言為定?！?/p>

唐頌雖然跟小丫環(huán)有了賭約，但也沒自負(fù)到以為隨便上京就能考中狀元?；氐角嘀莺?，心思也就淡了。沒想到家中又迎來了一件禍?zhǔn)?，逼得他不得不上會試一搏?/p>

唐老爹久臥病榻，難得有一日在家中老仆的攙扶下上街散心，沒想到卻碰到了李縣令。唐家婚約的事自然傳到了李縣令處，李縣令一門心思想和宋家結(jié)親，見了唐老爹便來氣，竟出口侮辱。唐老爹氣不過，便啐了他一口，沒想到李縣令卻構(gòu)置了個罪名，把老人家關(guān)進(jìn)牢里好幾天，放出來時只剩半條命了。

父親怕唐頌惹出禍來，忙勸他忍氣吞聲。唐頌在老爹床前發(fā)誓，一定要上京考取功名，出掉胸中這口惡氣。

于是唐頌便出發(fā)了，邊讀書邊趕路。他本就天資聰穎，只不過游戲人間耽誤了時間。這次重拾書本，學(xué)識更是日增月益。到了黃河邊時，他借住在一間客棧，遇上了一位販貨的老鄉(xiāng)王弼。兩人相見恨晚，聊得很是投機(jī)。王弼本來還想秉燭夜談，但唐頌盤纏不夠，只借宿在柴房，不想讓他見到自己落魄的樣子，便拒絕了。

夜里，唐頌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了，仔細(xì)一聽，外院里有幾個人竟然在謀劃，要對王弼一行殺人劫貨。幾人并不知柴房里有人，自然也沒想到一番算計全落在了唐頌耳里。

唐頌心急如焚，但又不知如何通風(fēng)報信。他靈機(jī)一動，打翻了手旁的油燈，大叫，著火了，著火了。

整個客棧都被驚醒了，唐頌趁亂摸進(jìn)了王弼房中，附耳相告。

因為唐頌的報信，王弼帶領(lǐng)一干伙計，居然反客為主，拿下了那伙強(qiáng)盜。沒想到王弼貌似儒商，卻身手了得，幾下便制服了匪首。

事后，王弼對他千恩萬謝，直稱唐頌是救命恩人，有機(jī)會一定要報大恩。

眼看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唐頌卻被一場大水耽擱了，居然在報名當(dāng)天的日落時分才趕到報到處。

唐頌大概遲到半炷香的時間，按理說應(yīng)算逾期，但他千請萬求，考官終于還是同意讓他報名了。不料考官看到他的名帖后，臉卻變色了：“你就是唐頌，青州唐伯虎？”

唐頌只得苦笑應(yīng)是?？脊僭掍h一轉(zhuǎn)，說道，你們青州李縣令是我的門生。唐頌聽完，心里一咯噔，莫非這考官要公報私仇。

接下來，對方果然不準(zhǔn)他報名，唐頌的確也是遲到，有理說不得。他正心灰意冷，沒想到身后卻響起一陣咳嗽聲。

唐頌轉(zhuǎn)眼一看，是個金發(fā)碧眼的洋人。這年間也偶有洋人來中國傳道，唐頌長居港口泉州附近，對此有所耳聞。

他正不解這洋人是敵是友，洋人卻用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說道：“都說清朝天朝上國，兼容并包，沒想到也不過如此。人家只不過稍微遲到，你就斷人家前程。”

那考官一聽，差點嚇出病來。這位洋老爺雖然無官無職，但卻是皇上身邊的紅人，萬一這事上達(dá)天聽，自己可就麻煩了。他哪敢再阻攔，忙讓唐頌報了名。

唐頌對著洋人是千恩萬謝，對方卻笑笑走開了。

唐頌在會試中發(fā)揮出色，居然位列三甲，考入了殿試。皇上便在保和殿設(shè)宴，要親自考考這些新科進(jìn)士。

皇上詩興大發(fā)，便讓舉子們隨意選景物，當(dāng)庭作詩。唐頌見清風(fēng)吹拂，月朗星稀，耳聽得有鳥鳴，便提筆寫道：“閑云清風(fēng)盡，明月野鶴鳴。”眾人念了都說好，卻有局促小人故意“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正是那日的考官，他雖未說一言，但卻寓意豐富。唐頌想通其中關(guān)節(jié)，也是冷汗直下：原來清朝雖然入關(guān)已久，但仍是諱言“清”與“明”，他這句詩里不但清和明都提到了，還有“清風(fēng)盡”一詞，要是穿鑿附會，甚至可以說他有反清復(fù)明之意。他別說求功名了，腦袋不保都有可能。

皇帝果然龍顏大變。正在此時，那個洋人又出現(xiàn)了，他滿臉疑惑地問道：“這詩有哪里不對嗎？”

有太監(jiān)向他小聲解釋，沒想到洋人卻大笑起來：“漢語真是博大精深啊?！?/p>

皇帝問他什么意思。洋人這才解釋道：“在我們那，明朝是一個詞，明月又是一個詞，在這里，原來一個詞可以代表兩種意思。”

他說得很是風(fēng)趣，但大家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明面上是說詞意，暗地里卻指明朝是明朝，明月是明月，不宜聯(lián)想太深。

皇帝也轉(zhuǎn)怒為喜。洋人又說：“聽聞唐舉子畫也畫得很好?！?唐頌當(dāng)即又作了幅畫，技驚四座。

席散時，唐頌才知道這洋人居然就是鼎鼎大名的郎世寧，于是又對著郎世寧一揖，連聲稱謝。

郎世寧卻答道：“半師之恩，愧不敢當(dāng)啊。”唐頌納悶，何來半師之恩？

唐頌因禍得福，居然高中狀元。不但衣錦還鄉(xiāng)，還奉了圣諭，整頓泉州一道的吏治。但回鄉(xiāng)之后，他卻得到噩耗，父親被賊人給擄走了。

他立刻就猜想，是李縣令怕自己報復(fù)，劫了老爹來要挾。唐頌怒不可遏，連夜與泉州知府聯(lián)手，很快就查到了李縣令貪墨的證據(jù)，把他送進(jìn)了大獄。

唐頌逼迫李縣令交代老爹的去向，李縣令卻冷笑著告訴他，想救回老爹，除非放了自己。

唐頌不想因私廢公，正進(jìn)退兩難之際，有人報信說，要想救回唐老爹，孤身來城西竹林一見。

唐頌孤身赴約，卻見風(fēng)流影動，正暗自經(jīng)意，沒想到月色一亮，居然見到一位故人，正是那日的王弼。唐頌滿臉驚喜，忙問：“王大哥，怎么是你？”但驚喜還沒完，王弼一拍手，早有屬下帶上一人，唐頌一看，赫然正是父親。

原來王弼回泉州后，便開始打探這位唐小弟的家世地址，適逢他中狀元的消息傳到了青山縣，便有消息傳出李縣令欲對唐老爹不利。王弼便將計就計，假扮強(qiáng)人擄走了唐老爹，實則是保護(hù)了起來。

唐頌當(dāng)即便要拜，王弼卻連忙扶他起來，說道：“我不過是報恩，你要謝謝她?！?/p>

此時，從樹林中又轉(zhuǎn)出一個倩影，居然是宋家的小丫環(huán)。原來王弼是小丫環(huán)的表哥，王弼為人任俠仗義，連帶著表妹也直爽豪放，全然不似一般的女子。

唐頌又想起向時的賭約，說道：“我已經(jīng)完成了我承諾的，你可信守諾言？”

丫環(huán)微微一笑：“唐公子現(xiàn)在已是狀元，直接上門提親都行?！?/p>

唐頌徑直走進(jìn)了宋府，宋員外一改往日的倨傲，顯得畢恭畢敬。但奇怪的是，宋家對他毫無阻攔不說，居然還把他迎進(jìn)了小姐的香閣。

就算他此刻已是狀元，還有婚約在身，但一個男子大喇喇到女子香閣也是不合禮數(shù)的。唐頌想退，丫環(huán)卻拿話激他：“狀元爺怕了？”

唐頌?zāi)睦锟险J(rèn)輸，也跟著她踏入香閣。既然進(jìn)了，唐頌也忍不住好奇四顧，但這一看不得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香閣空空如也，居然不見小姐。

他忙問道：“你們家小姐呢？”

丫環(huán)答道：“小姐？小姐在這呢！”她撩開布簾，面前乃是一幅西洋油畫！唐頌這才明白過來，那名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居然是畫上去的！

西洋油畫本就以逼真著稱，那幾日水氣較重，宋家把這畫放在窗前通風(fēng)，沒想到燈光幽暗之下，唐頌居然看差了。

唐頌又喃喃自語：“這畫怎么看著好生眼熟?！?/p>

丫環(huán)笑道：“真是個呆子。我喜歡你的畫，這畫師自然便是參照了你的畫，產(chǎn)生靈感后創(chuàng)作而成的?！?/p>

唐頌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似曾相識……”轉(zhuǎn)念一想，對著丫環(huán)說，“你是？”丫環(huán)捂嘴笑道：“才明白啊，我才是此間小姐?！?/p>

原來那日宋小姐知道他誤會畫為真人，又憐惜他浪費才華，才故意以狀元之約激他。

唐頌心念一動，女大十八變，自己上京近一年間，這小姑娘眉眼也長開了，變得亭亭玉立。畫中人既然求不得，眼前人亦是良配啊。

唐頌又走近一看，這才看清了畫上的署名，差點又站不穩(wěn)了。上書三個字：郎世寧！原來這畫是郎世寧游歷到此地，根據(jù)自己所作美女圖創(chuàng)作而成的，難怪在皇宮里，他要說自己對他有半師之恩。

唐頌望著身旁的宋小姐，心中苦笑，自己對郎世寧有半師之恩？未必。但郎世寧卻的的確確對自己有媒人之情啊。

（責(zé)編/范文軼 插圖/張恩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