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空空蕩蕩

2017-10-18 17:34戴小雨
湖南文學(xué)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二伯蓑衣勺子

戴小雨

天空,空空蕩蕩。

一只鷹飛過來,毛旦注視著鷹飛翔的姿勢,頭仰得老高。鷹飛過頭頂,他的脖子便后仰,鷹再飛,他再仰。不能再仰的脖子牽著腰后翻,最后,他整個人成了一張犁,接著倒下了,后腦勺在一顆凸起的石子上磕出了血。

其實,毛旦完全可以不去仰頭翻腰,只需掉轉(zhuǎn)頭同樣可以看到飛向身后的鷹。但毛旦想不到。

想不到掉頭去看飛向身后的鷹,并不能證明他不精靈。

毛旦一歲時能數(shù)到一,二歲數(shù)到二,三歲數(shù)到三……今年他十二歲,當(dāng)然能數(shù)到十二。

說他傻,說他苶,那是村里人的感覺,是感覺就不一定正確,我還感覺這山會崩哩,你們同樣也是不信。

毛旦當(dāng)然不服氣,手指在空中點劃著,兩只擰去蓋兒墨水瓶口似的幽黑眼睛,深深地陷嵌在望遠鏡的兩個鏡筒上。

前方長長的蓑衣坡,被修剪成規(guī)范的兩個半圓拼起的綠草地。一、二、三……明明是十二頭牛嘛,這還錯得了,誰不會數(shù)。二伯真煩人,每次路過他家屋坪時都要嘮叨一次,十二頭,數(shù)好喏,一頭也不能掉,都十二遍了。

毛旦幫村里看牛,屈指算來已是第三個年頭,二伯就嘮叨了三年,都十二遍了,煩人。十二,是毛旦心目中最大的數(shù)字。他想,一年十二個月,誰不知道,村里有十二頭牛,誰不會數(shù)?這當(dāng)然不包括大毛家的,大毛家與我家有仇,我才不理他哩,還想我給他家看牛,沒門。我爹就是被他爹逼著從山崖上跳下去的,幸好二伯起早告訴了我。

毛旦貓在他用芭茅草、絲竹和臭椿木精心搭起的瞭望臺里指點江山。他麾下的十二位牛將軍正散漫地游走在綠油油的蓑衣坡,嫩蕻蕻的蓑衣草在牛齒上碰斷的聲音,回蕩在蓑衣坡上空,回蕩在毛旦的生命里。這聲音很響,很亮,也很透明,是一種膜拜,是一種力量。

彎角向左挪動十步,盤角后退二十步,勺子角繞過彎角向盤角靠攏,毛旦在發(fā)號施令。毛旦將自己的將軍按角型取了名字,方便布陣。每當(dāng)哪位將軍向他自己意愿中指定的某個地方走去,他都要在他那小小的瞭望臺上翻個跟斗,表示對自己指揮能力的一次贊賞。

怎么少一頭?再數(shù)數(shù),再數(shù)數(shù),翻個跟斗工夫就不見了,真邪門。對,就是剛才繞到彎角后面的勺子角眨眼間不見了。毛旦心里一個激靈,趕緊將望遠鏡向右邊的那片菜地移去。那菜地是大毛家的。大毛家光種菜不栽稻,菜運到縣城去賣,發(fā)了財,誰稀罕哩。上個月彎角偷吃了他家?guī)纵撞?,毛旦就挨了大毛他哥擲來的一土坯塊子,堅硬若石的土坯塊子不偏不歪砸在腰板上,如今還隱隱地疼。毛旦左手松開望遠鏡,下意識摸了摸腰。

毛旦慶幸在大毛的菜地沒有發(fā)現(xiàn)勺子角,它不會去那里的,上次同它說好了的,勺子角通人性。那它會去哪里哩?哪里也去不了,前面是河,左邊山梁上是一條人都沒法跳過去的長長裂縫。

裂縫、河、大毛家菜地圍成的蓑衣坡,以及游散在嫩蕻蕻草地上的十二頭牛,是毛旦的世界。裂縫的隱患與毛旦無關(guān),河的象征毛旦不懂,大毛家的菜地發(fā)未發(fā)財,毛旦就更不想知道了。就是因為這種隱患,這種象征,這種來自大毛家菜地的恐懼,才使毛旦擁有了蓑衣坡,擁有了望遠鏡、瞭望臺……

毛旦看河的時候,喜歡將望遠鏡倒過來,這樣河就變得遙遠了,草地也變遼闊了。這種感受讓毛旦心曠神怡。河面游弋的船只從遠遠的地方來,再往遠遠的地方去。不知什么時候起,河面在緩緩地變寬,水漲了起來。在毛旦的望遠鏡里,那塊酷似一頭水牯躺著的巖石快要沒到水里去了。毛旦覺得很好笑,那巖石怎么那么像自己的勺子角水牯,躺在那兒反芻,悠悠地注視著靜靜的河面。有幾次趕?;丶遥甲哌^去將它當(dāng)自己的那頭勺子角水牯去趕,快要走近時才嘿嘿地笑了笑,自語道:幸好自己會數(shù)數(shù)。

毛旦心里覺得很惋惜,那消失在望遠鏡里的每一件東西,都要讓他難過好幾天。如今他滋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特別關(guān)心起河水還會不會一直這樣漲下去,水往上漲一步,他呵護并依賴的蓑衣坡就要縮小一步。

下游在修電站,毛旦才不管哩,他關(guān)心的是那片綠油油的草地。

這段時日,河邊碼頭上來來往往穿新衣服的人多了起來,那些胖渾渾的是官,是那些穿新衣服人的頭。這都是二伯告訴他的。毛旦的望遠鏡跟隨人群到了村長家。全村都搬完了,就只剩下村小還在河邊,如果還不趕緊,學(xué)校就要像那塊勺子角水牯巖一樣,沒到水里去了。

學(xué)校遲遲沒有搬遷,不是因為資金,而是村長與鄉(xiāng)長在較勁,都想將學(xué)校建在自己的自留地上,為了那一萬元的土地補償費。村長的哥哥在縣里做官。

要那么多錢干嗎,毛旦不明白,一頭牛一擔(dān)谷,十二頭十二擔(dān),足夠他母子倆一年吃飽飯了。這是二伯的主意,二伯去家家戶戶游說,看一頭牛要一個勞力,看十頭也是一個勞力,干脆都讓毛旦去看吧。

毛旦知道除了娘,就二伯對他好,他心透亮著哩。

王村在牛背山腹地,有一條青石板路通向浪塘鄉(xiāng)集鎮(zhèn)。村長不準(zhǔn)毛旦走這條路,我才不走哩,上月歪角水牯火銃般雄挺的雙角就是在那塊青石板上摔歪的。

毛旦不喜歡村長,村長趕牛喜歡用巖頭砸。牛不疼嗎,牛也是肉皮包起來的,包的也是骨頭和肉,和人一樣。那天真過癮,村長與毛旦的牛隊相遇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上,毛旦用彈弓給了歪角水牯一彈子。他一邊拉彈弓一邊嘮叨,歪角你耐著點兒,歪角你聰明,你懂,你當(dāng)然懂。歪角得到命令,渾身一搐,揚蹄直前。村長嚇得屁滾尿流,掉到路下懸?guī)r上去了。

你個死蛋,臭蛋,等我上來,等我上來……村長罵罵咧咧手扯著藤蔓往路坎上爬。毛旦趕著牛群歡快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做下流動作。

毛旦你回來,救命呀——毛旦知道村長在糊他,不過他等的就是這句話。毛旦在樹枝上拽來一根絞絲藤,朝村長擲去。村長捋著絞絲藤往上爬,快上路坎的時候,藤卻在毛旦的意料中斷了。那是一根腐了的絞絲藤,毛旦當(dāng)然認(rèn)得。

村長再次掉下去,毛旦哼著小調(diào)走遠了。村長有什么了不起,多大的官,多大的能耐,拿得動牛背山峁頂上的那個印子巖嗎?量他也拿不起!那是土司王的官印,除了土司王誰也拿不動。這話假不了,如果有人拿得動,印子巖還會一直在那山峁上嗎?可是土司王不在了,土司王在,有他村長說話的份?

土司王是站在印子巖上用劍將自己的脖子割斷的。這故事是二伯告訴他的,傳了好幾百年,村里人人都知道,用不著保密。

幾百年前,王村瘟疫猖獗,崩山塌地是常有的事。當(dāng)?shù)氐耐恋貭攲ν了就跽f,這一帶有條陀龍,不除了它,村里永不得安寧。土司王用盡了法術(shù)也沒法制伏陀龍,眼看著剛剛開墾好的田地在滂沱大雨中震顫,心急如焚。此時,土地爺急匆匆跑來,告訴土司王,今日卯時三刻,南海龍王去給天帝拜壽要路過此地,我們趕快寫好鎮(zhèn)妖奏折,等南海龍王路經(jīng)牛背山上空的時候呈上去。

南海龍王如期而至,土司王趕緊雙手捧上奏折呈上,誰知慌亂中忘了蓋上官印。土司王慌忙取來官印卻又忘了印油,眼見南海龍王將至,土司王將官印拋起,官印在空中翻了個跟斗,落在峁頂上。接著土司王一躍而起,高高地佇立在倒立的官印上,他俯視了一下大雨中震顫的田地和大雨中長跪不起的村民,拔劍割向了自己的脖頸。汩汩的熱血洇滿了印章……

這份用鮮血當(dāng)印油的奏折,感動了南海龍王。從此,王村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崩山塌地,這枚被土司王鮮血浸紅的官印也就一直倒立在那牛背山的峁頂上。

印子巖高高地矗立在王村人仰視的天空,常有老鷹叼了村里的雞,在村人無奈的驚吼聲中撲閃幾下翅膀,從容地落在印子巖上,這血淋淋的故事一直演繹到毛旦將他的瞭望臺架到印子巖。

印子巖被毛旦霸占了,他的瞭望臺就架在印子巖東面旁逸的巖檐下。只有初升的太陽照進瞭望臺,午后投下的不是日照而是陰影。毛旦不自覺地將它當(dāng)成鐘。下午,太陽西下,長長的蓑衣坡便從毛旦的腳下長出一把嗩吶,越長越長,向河的方向。

吃飽的牛群棲息在嗩吶的音桿上,毛旦此時就將望遠鏡倒置過來,長長的嗩吶就越發(fā)長了,遠方的河越發(fā)遠了。歪角、彎角、斜角、勺子角……成了一個個圓圓的黑點,像音孔。二伯家就有一把嗩吶,毛旦見過,也玩過。毛旦最喜歡嗩吶調(diào)了,會好多好多的嗩吶調(diào),特別是那曲“妹妹過崗”,哼著就有一種婉轉(zhuǎn)回腸,繼而是一種奔放,讓人想到毛旦的牛群、蓑衣坡、蓑衣坡上的綠草以及遠方的河;再聽下去便是一種蒼涼,你就不自覺地想到天、地、人,想到那高高矗立的紅紅的印子巖。此時,有一種血流在毛旦的血管里奔騰,有一種思想在毛旦的大腦里膨脹。他像二伯那樣騰起雙手,對著從自己腳下延伸到蓑衣坡,并在慢慢長長,向河的方向伸長的嗩吶,吹起了“妹妹過崗”。

毛旦,這便是你的生命;毛旦,這便是你的世界。

王村沒有人聽你的“妹妹過崗”,他們聽不懂,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事,他們的事你也不懂,也不想懂。浪塘鄉(xiāng)及王村人全都聚集在有條裂縫的牛背山山腳。外面也來了許多胖渾渾穿新衣服的人,這些人都是從河邊碼頭上來的。從毛旦的望遠鏡里消失后就來到了這里。

王村小學(xué)新校舍落成典禮開始了,陣陣鞭炮聲打斷了毛旦的“妹妹過崗”。

村小建在村長那塊推平了的苞谷地里,嶄新的教學(xué)樓上插著一桿紅旗,孩子們在還未長草的紅紅的操坪上玩耍。

毛旦的望遠鏡剛好定位到跟他一起玩過蟻斗的那個伙伴身上時,孩子們像老鷹飛過時的小雞一樣,眨眼間躲進教室里去了。毛旦喜歡將上課的鐘聲比做老鷹的鳴叫。毛旦不是小雞,所以他喜歡聽鷹的鳴叫。

毛旦佇立在高高的印子巖上,扮從王村人的警惕中捕獲獵物然后在他們無奈的注視中傲立在印子巖上的老鷹,是一種傲慢的體驗。更多的時候,他是在體驗一種當(dāng)年土司王的激情,他在或虛或幻的故事中模仿著土司王,俯視著山下王村的田地與王村的村民,意念中的大雨此時便傾盆而下,山在搖,地在抖,長跪不起的村民在祈禱。他慢慢地伸開手掌當(dāng)劍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吱的一聲,毛旦倒下了,平平地躺在印子巖上。

暖暖的太陽曬得毛旦像喝了酒。藍藍的圓圓的天空像水輾潭的那片水。毛旦最喜歡在水輾潭洗澡了,那仰浮在水面靜靜的悠悠的感覺美極了。

毛旦沒有死,毛旦用的不是刀,是手掌。毛旦在暖暖的陽光下,瞇瞌著眼睛,有幾只鳥在毛旦視線中的藍天飛過,像水輾潭里游弋的小魚,在他的腋下或胯間戲水,常有幾尾好事的名叫花被子的魚兒啄他屁股,啄他小雞雞。想到這兒,毛旦就不自覺抿著嘴笑了。

天邊一朵云飄過來,像風(fēng)車,不,瞧那兩個彎彎的角,是我的彎角水牯,啊,歪角也來了,勺子角走路好慢,你吃草的時候老是搶在歪角的前面,怎么今天掉在了歪角后面?嘻嘻,毛旦在偷著樂。

毛旦沒有死,毛旦用的是手掌不是刀,毛旦睡著了。毛旦感覺手掌濕濕的,稠稠的,好大的一攤血。他猛然坐了起來,毛旦為自己的驚恐慚愧。

天落雨了……

王村有些謎,外面的人不知道,王村的毛旦也不知道。毛旦將瞭望臺架在印子巖下,他喜歡佇立在印子巖上扮老鷹、裝土司王。高挺倒立的印子巖,四周旁逸出一丈有余的巖檐,沒有任何可以傍附依援的物體,毛旦是怎樣爬到一棟樓房高的印子巖上去的,這也是一個謎,王村人不知道。

毛旦不想告訴他們,老鼠打洞,野貓上樹,各是各的方法;狼行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各有各的活法。

毛旦本來是準(zhǔn)備告訴他們的,睡一覺醒來就變卦了,不想告訴他們了。他每次上印子巖前都要四下巡視一番,確信沒有人躲在樹蔭下或巖石后窺視,才躍身上去。下來的時候,他就不必那么戒備了,一天的疲勞讓村民們早就忘了他毛旦。

二伯想套他的話,毛旦忽然間覺得二伯不那么親切了,站到另一邊去了。

二伯與毛旦的隔閡,想起來應(yīng)該是對雨天印子巖洇滲的是水還是血而產(chǎn)生的分歧開始的。

毛旦的望遠鏡,是他在縣城里看龍舟賽時,從人群散去的沙渚上撿得的。毛旦第一次架起望遠鏡,湊向眼窩的時候,迎面飛來的山峁將他撞倒在夕陽西下的沙渚上。

毛旦將望遠鏡掛在脖子上,挺著肚子出現(xiàn)在太陽落山時的村口。放學(xué)回來的小孩見著,每人都要上去摸一把,讓我玩玩?去,去,那沙渚上還有,你們自個兒撿去。毛旦將望遠鏡甩到身后去。大人也湊攏來,毛旦執(zhí)拗不過,就看一會兒,你得先保證。一個接一個,毛旦控制不了局面,他們使壞廋了去,怎么搞?毛旦跳著奪過望遠鏡,翻左邊那個山崗徑直回家了。

毛旦開始在村里繞圈圈走路,懶得同他們糾纏,這份榮耀反而使毛旦變得孤獨。他們才孤獨呢,毛旦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山那邊的山,那邊山的山,那邊山的那邊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松樹;他還可以看清遠方的河,淺淺的亮亮的河灘上游弋的花被子魚兒,蘆葦叢里探頭縮腦的紅嘴鷺鷥,以及緩緩出現(xiàn)在河盡頭的輪船和船舷上迎風(fēng)佇立的人。那人是背對著他的,那背影好像娘故事里的爹。

當(dāng)毛旦的歪角、斜角、彎角、勺子角……一同出現(xiàn)在望遠鏡鏡片里的當(dāng)天,毛旦就開始籌劃在印子巖下搭建瞭望臺了。

毛旦用剜稻的彎刀,在牛背山那條裂縫下的毛嶺割來芭茅草與絲竹。別看這種用芭茅草與絲竹蓋起來的頂棚看得見天,雨卻落不下來,而且透亮。別人不知道,但毛旦知道。那天毛旦有些不舒服,頭很重,躺在絲竹叢里休息,誰知一躺下就睡著了。毛旦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落過了一場雨,而且還不小,可毛旦一點也不知道,身上干干的,頭發(fā)一點濕潤的感覺也沒有,但露在外面的下半身卻濕透了,兩只靴子空出了一窩子水。

毛旦細(xì)心觀察過,芭茅草與絲竹上都有絨絨的芒,細(xì)細(xì)的溝。這絨絨的芒對雨點有磁力,老遠就將雨點吸過去,然后循著細(xì)細(xì)的溝流走。

三天工夫,毛旦的瞭望臺頂棚就蓋好了。他砍來手腕粗的臭椿木,密密地排拼攏來當(dāng)樓板。臭椿木有啥不好,晃晃的樹皮照得起人影,就是有股臭味鬧鼻子。他們也許喜歡用香椿木,但毛旦就喜歡用臭椿木,臭椿木能防蚊子,螞蟻蟲子也不敢往上爬。毛旦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一直悶在肚子里沒說出來,他知道許多他們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毛旦活得很自傲。

毛旦的瞭望臺一半在印子巖的巖檐下,一半露在空中。太陽瀉過來,雨倒下來,毛旦貓在瞭望臺顯得很自得,牛群在望遠鏡里悠閑地啃草。太陽走了,黑色的云塊移過來,天低下來暗下來,只有頂棚上的天是透明的,大大的雨點被芭茅草與絲竹的絨芒吸了去,循細(xì)細(xì)的溝往下流,叭嗒叭嗒的雨點聲敲得頂棚直響。

這雨來得有些突然,意念中的雨不是這么下的。印子巖在晃動,不,瞭望臺在晃動,瞭望臺沒有動,是印子巖,對,是印子巖,毛旦判斷清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漫遍毛旦全身的每一個角落。他感到茫然無措,驚恐萬分。一個大大的熱熱的雨點落在毛旦的鼻尖上,他伸手撫了一把,攤開手,一汪的血,紅紅的,有一股腥味。

毛旦再一次判定,那不是雨點,是血,是雨點決不會從頂棚漏下來,只有血才能穿透芭茅草與絲竹的絨芒掉下來。

毛旦跳出瞭望臺,飛奔起來,將牛群遠遠地甩在身后,直奔二伯家。他要盡快地見到二伯,告訴二伯這一驚恐的發(fā)現(xiàn)。

灰暗的天宇,像口大灶鍋矮矮地反扣在王村的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種莫名的陰郁與焦躁充溢在王村人眉宇之間,接著便是一種不安。

滂沱的大雨下了整整十二天,似乎絲毫不見有停下來的征兆。刀子割不斷的雨線像一根根粗粗的透亮的蠶絲,被松軟的大地抽到深處去了。被過剩雨水浸泡的平川與山巒像發(fā)了酵的饅頭,手指一戳就是個陷坑,等待著一種大自然的饑餓去吞噬。

毛旦與二伯徹底鬧翻了,二伯固執(zhí)地堅持從印子巖上流下來的是雨水,不是血,是雨水流過紅泥巖縫隙時染上了顏色。毛旦感到很失望,更可氣的是二伯將這件事通報了村長。

當(dāng)天夜里,二伯與村長不約而同地走進毛旦的家,同毛旦娘嘰嘰咕咕說了一夜的話。交頭接耳,神秘兮兮。窗外是密密的雨線織成的網(wǎng),裹罩著毛旦的小屋和小屋里的油燈。

第二天,毛旦回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門楣與窗欞上貼滿了紙片,上面畫滿了印子巖石紋一樣不規(guī)則的符案,符案的右下角涂有一攤臭椿木樹葉大小形狀的血漬。他湊上去聞了聞,一股的腥味。

是血,哪來的血?什么血?毛旦開始不安起來,伸手摸了一把那攤血漬,手指輾到了一綹毛發(fā)。天太暗看不清,他舉著毛發(fā)對著天空才辨清那是一綹狗毛。

毛旦下意識地呼叫了幾聲丑蛋的名字,他的渾身黑色毛叢中綴一綹白毛的丑蛋沒有照預(yù)期從廂房地板下鉆出來,銜他的胳膊肘。

他咆哮著撞開堂屋兩扇香椿木做成的對子門。穿紅著綠,襟沿及帽翎上掛滿銀鐺的巫婆,正閉目養(yǎng)神等待著某一時刻的來臨。

毛旦的胳膊很快就被兩名高大后生的胳膊鉗住了。他滿口臟話,拼命掙扎。

二伯走過來,俯下身,不知道他要說什么,管他說什么呢,毛旦掄起腳就向二伯踹去。本想踹他鼻子的,太高沒踹著,他的腳落在了二伯的襠間,先是一個軟軟的東西,接著便是兩個肉蛋蛋摁在他的腳心。

二伯一聲尖叫,雙手捉在襠間,蜷在地上打顫。堂屋里一片慌亂,巫婆的咒語聲提高了八度。

毛旦此時的神志非常清醒,接著就是第二腳,第三腳,鉗在他胳膊上的胳膊松開了。一種求生的欲望給了毛旦無窮的力量,他奪門而出,沖進了茫茫雨幕。

毛旦的腿像把飛舞的剪刀,剪切著密密的雨線。他沒有回頭,他很自信沒有人能追得上他。從他腳后跟迅速織攏來的雨幕,將追趕的人群隔在了村口。

毛旦跑到蓑衣坡的時候,遠處的群山已朦朧成輪廓了。這密密的雨線讓天黑得真快。

腳下的蓑衣草已沒了以往那股撩人的酥軟,長長的蓑衣坡像塊吸足了水的海綿,踩下去有些陷腳。遠方的河水已漫到了蓑衣坡的腰部。河面泛著一種渾黃、慘淡的光暈,這種光暈,蘊隱著一種力量,一種恐懼,牛背山與蓑衣坡在這種光暈的映照中變得猙獰。

毛旦像一只專門在雨夜中出沒的水獺,穿行在牛背山密密的荊叢中,當(dāng)他嫻熟地鉆進瞭望臺,一種親切而熨貼的輕松與安逸驅(qū)逐掉了那份不該屬于他的恐懼。但他還是有些不踏實,萬一他們找到了瞭望臺咋辦?千萬不能讓他們逮回去,逮回去就沒命了。

毛旦開始艱難地向印子巖頂爬去,他第一次感覺上印子巖是這般艱難,兩只濕漉漉的腿在微微打顫,雙手軟綿綿的像剛起床時的感覺。他將一只手從巖縫里抽出來,伸向空中努力拽著拳頭,這是他驗證自己有不有力最直接的方法。五指一曲便成拳頭,對于今天的毛旦卻顯得這般難以辦到。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疲勞,漫遍了毛旦全身的每一個空隙。

毛旦終于上來了,他疲倦地佇立在高高的印子巖上。

滂沱的大雨還在繼續(xù)。

頭頂上那反扣著的灶鍋似的天空,在迅速地壓將下來,灶鍋的邊緣已與四周的群山融為了一體。

天空在慢慢地變矮,慢慢地縮小,從毛旦的頭發(fā)尖,皮膚上,最后在他無望的瞳仁里消失了。他的頭感覺很沉,灌了鉛似的沉,他感覺自己的頭已觸到了鍋底。自己這么小小的身軀怎么能頂?shù)米合聛淼奶炷兀谝淮斡X得自己這般渺小,這般絕望,他終于放棄了最后的努力,倒下了。

他平平地仰躺在印子巖上,任大顆大顆熱熱的雨點敲在他的身上、臉上。是血,不是雨,雨點是涼的,血才是熱的。毛旦感覺自己還很清醒,他的手撫摸著身下的巖面,熱熱的,稠稠的,一股的腥味,好大的一攤血。

他在一遍一遍地告誡著自己不能睡著,睡著了就不會再醒來了,他還要等候去給天帝拜壽的南海龍王呢。

就在此時,一聲沉悶的來自地核的轟隆聲,在毛旦朦朧的夢囈中響起,這種聲音不是從耳膜,而是從皮膚浸入身體的。緊接著一股強大的氣流排山倒海般朝這邊涌來,毛旦險些被這股氣流掀下印子巖。他已感覺到身下的印子巖傾斜了,黑暗中的群山在顛簸,他還仿佛看見牛背山的另一面不見了。

……

滂沱的大雨還在繼續(xù)。

那來自地核的轟鳴與顛簸,被密密的雨線織成的濃幕淹了去。閃電出現(xiàn)了,一道道渾濁的光柱穿透雨幕,在矮矮的夜空里飛舞。不,那從牛背山山腳村小方向升起飛舞的光柱,不是閃電,是手電筒的光束。毛旦仿佛聽見那光柱升起的地方,有人的呼喊聲、號啕聲、流石滾動以及鐵鎬相碰的金屬聲混在一起,穿透濃濃的雨幕,在低低的夜空回蕩。

毛旦病倒了,沒有人知道他病了,除了她娘。這段時間,王村的人很忙,將他遺忘了,他們在忙些什么,毛旦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常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從他床頭前的窗子外經(jīng)過,往村小的方向走去。他是從紛亂的腳步聲來判斷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以及人數(shù)的多少。他沒有力氣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前去證實自己的判斷。這種意念與現(xiàn)實的距離是一種誘惑,也就是這種誘惑告訴他不能再在這床上躺下去了,他努力地將兩條腿拖到床沿上,手扶著壁板走出了第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沒有人告訴他,他們都在忙。他來到水甕旁,用木勺舀了一口水喝,便在水甕下尋到一種可以告訴他睡了多長時間的佐證。

一枚乳白中泛著紫暈的菌傘,從水甕下潮濕的泥土中冒出來,有一根蒜苗那么高了。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病倒之前這兒什么也沒有。他常用這種方法驗證某一時間段的長度,當(dāng)然也包括垂吊在火坑上那一根根長了多長的樓霉絮。

太陽出來了,從東山坳射來的霞光,金燦燦讓毛旦睜不開那有些浮腫的眼睛。他清了清嗓子,終于又亮出了那一聲對于王村人形同更聲的吆喝。

毛旦的牛隊出村了。

暖暖的秋陽,曬得蓑衣坡像溫水泡過的毛衣,彌散著一種潮濕的溫暖。半個月的滂沱大雨讓大地吸足了水分。

牛背上那條長長的人都無法跳越的裂縫不見了。山的那一面是一眼燦燦的赤紅,銀青色的巖石或臥、或立、或仰,棲綴在那片靜止的紅色火焰之中。山下的村小也被埋在這片靜靜的火海之下了。

裂縫、河以及來自大毛家菜地的恐懼,圍成的那份悠閑與安逸不復(fù)存在了。毛旦,你精心呵護并賴以依存的世界消失了,那來自“妹妹過崗”嗩吶調(diào)里的激昂與信念也被那響自地核的轟鳴淹沒了。

爬到瞭望臺,那高高矗立的印子巖傾斜了,印蓋上的另一半也被那股排山倒海的氣浪銜走。毛旦再不能自傲地立在印子巖上扮老鷹,情緒激昂地扮土司王了。他一直以王村只有他一人能上印子巖的那份自信沒有了,怎么上去又怎樣下來,也將成為王村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午后的太陽在緩緩地落向西邊的山巒,投映在蓑衣坡上的那半邊嗩吶,再也不能響起悲愴與激昂的“妹妹過崗”了。

毛旦的牛群可以輕易地越過牛背山,穿過那片靜止的火海,去山那邊的紅薯地偷食。

勺子角哪兒去了,毛旦這一陣一直注視著那道山梁,不見有誰從那兒晃過。勺子角哪兒去了呢,毛旦焦慮地架起望遠鏡,難道去大毛家的菜地了?他的手本能地在腰間摸了摸,那兒隱隱地開始疼痛起來。大毛家的菜地沒有在望遠鏡里出現(xiàn),勺子角也沒有,他看到的是村長、鄉(xiāng)長,還有一些他曾見過面卻套不上名字的人。他們站在那兒干啥,一動不動,像石頭做的。

毛旦的話沒有說錯,他們是用石頭做的,是一排英雄群雕塑像。

毛旦最不愿看見村長了,村長趕牛喜歡用石塊砸,牛不疼嗎,牛皮下包的也是肉和骨頭,同人一樣。他不喜歡村長,也不喜歡鄉(xiāng)長,不喜歡村長的理由是村長用石塊砸過勺子角水牯;不喜歡鄉(xiāng)長的理由似乎簡單一些,是鄉(xiāng)長那母豬一樣凸起晃動的肚子,讓他有些看不慣。鄉(xiāng)長不認(rèn)識他,可他認(rèn)識鄉(xiāng)長,他還知道鄉(xiāng)長與村長關(guān)系不好,為修學(xué)校吵過架,罵過娘。他弄不明白他倆為何會站在一起,而且做著很親密的樣子,肩并著肩,頭朝著同一個方向。

毛旦調(diào)著望遠鏡焦距,村長的頭在慢慢地變大,變大。他已開始分不清出現(xiàn)在鏡片里是人的臉還是一抹凹凸不平的巖面,最后就只剩下那顆牛屎堆一樣的黑痔了。

勺子角哪兒去了,毛旦看不見大毛家的菜地,村長、鄉(xiāng)長以及那些見過面而不知名字的人群,高高地聳立在瞭望臺與大毛家菜地之間,擋住了他的視線。

今天,毛旦的心情壞透了,一種無奈,一種憤怒,使他想喊一聲“哦嚯——”,當(dāng)然不是“妹妹過崗”前喊的那聲。但他卻始終沒有喊出來,那種憤怒并未吞噬掉那來自腰間的隱隱疼痛。他飛奔直下,他的雙腳像急急的雨點敲擊著松軟的蓑衣坡,幾次踉蹌跌倒,又急急爬起來向大毛家菜地飛奔。他的嘴里銜著幾綹綠綠的蓑衣草,那是他倒地不自覺啃上的。他沒有工夫?qū)⒆炖锏乃蛞虏萃碌?,他的眼平視著前方。前方是大毛家的菜地?/p>

勺子角果然在大毛家的菜地,以一種放縱的姿態(tài)狠命地啃嚼著大毛家的菜禾。

勺子角哩,你咋能偷大毛家的菜哩,我倆是說好的,你是通人性的,你咋就突然間變了卦哩,你肯定是餓了,餓壞了,不然你是不會的,是嗎?不,這不是理由,餓了,那里有嫩蕻蕻的蓑衣草呀。他邊跑邊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朝勺子角擲去,這是他第一次用石頭砸自己的牛將軍。他不喜歡村長,就是因為村長用石塊砸過勺子角,可他今天也用了石塊,而且用的是更大的石塊。他今天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說服自己,解脫自己,安慰自己。

毛旦趕著牛群,耷拉著腦袋向村里走去。遠遠他就看見大毛的哥哥叉著腰,手里握著一塊石頭站在村口等候著他的出現(xiàn)。他沒有繞道,沒有退縮,只稍稍猶豫了一下,手下意識地護著腰間那似乎隱隱疼痛的地方,向村口走去。

娘蜷伏在毛旦的床邊,說了一夜的話。毛旦你咋就不為娘爭氣哩,你爹死在他爹的手里,你也想死在他的手上嗎。啊?毛旦,你咋就這么苶哩,幾頭牛都看不住哩。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重復(fù)著多年來在毛旦耳邊回蕩,讓人滋生仇恨的故事。

那年的蕎麥長得真好,豐收了,金燦燦的蕎粒像碎在井中的太陽,一籮一籮地進倉了。就是那天夜里,月光像水一樣瀉在曬谷場那一堆挨著一堆的蕎麥秸稈上。那個滿身騷味的女人,不,是狐貍精出現(xiàn)了,她的手牽著你爹,鉆進蕎麥秸稈堆里小孩拓筑的窩穴里。那個狐貍精就是大毛的娘。

大毛爹與村長將你爹與狐貍精從窩穴里拽出來的時候,你爹都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只用一把蕎麥秸稈捂著那個地方。狐貍精開始用手抓自己的頭發(fā),裝著很痛苦很絕望的樣子,說你爹引誘她,強奸她。你爹被反綁著手,跪在曬谷坪里,嘴里塞著一根去了骨節(jié)的竹筒。大毛爹當(dāng)著村里人的面,從褲襠里摳出那東西對著插在你爹嘴里的竹筒撒尿。我清楚地看見你爹喉管上那煙骨頭(喉結(jié))在一上一下地滑動。后來我的眼前就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見了。第三天,我在牛背山北面的那道懸?guī)r下找到了你爹。

村長說你爹是自殺,鬼才信呢。

不知什么時候,娘趴在床沿上睡著了。窗欞上的薄膜紙開始泛起白暈,第一聲雞鳴震得泛白的薄膜紙發(fā)顫。

毛旦尿急了,下身脹得難受,他提著褲頭來到豬圈邊時卻又踅了回來,把尿憋了回去。

他急匆匆地將牛群趕到蓑衣坡就急不可待地沖向那排群雕塑像,動作十分敏捷地爬上塑像頂部,沖著村長從褲襠里排出那被尿脹得硬梆梆的東西,瞄準(zhǔn)村長的嘴縫射了過去。淋漓盡致,洋洋灑灑。

叫你擋,要你喝尿,叫你擋,要你喝尿,毛旦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痛快地?fù)u著水槍。因憋得太久,渾黃的尿注,洋洋灑灑地落在村長的嘴里、眼里、耳朵里,一股股彌散著臭騷味的水汽,從村長的身上蒸騰而上。毛旦愜意極了,痛快極了。

對,還有你,鄉(xiāng)長。毛旦掉轉(zhuǎn)屁股,瞄準(zhǔn)了鄉(xiāng)長。糟了,尿沒了,咋就沒了呢,起先在路上想好了要留些給鄉(xiāng)長的,咋就沒了呢。他在為剛才的痛快懊喪。不行,不能便宜了他,毛旦在努力,在憋氣,可回報他的卻是零星的一滴,根本不能射到鄉(xiāng)長的臉上,而是垂直落在了自己的腳尖。

毛旦沒有從塑像頂下來,他在為自己的沒有計劃而自責(zé),一屁股騎在鄉(xiāng)長的頭上,等待著再一次尿脹感覺的來臨。

牛在蓑衣坡悠悠地啃著草,太陽高高地掛在藍天,前方的河在緩緩地流向遠方。河面上一只大輪船拖著一只小船向前行駛。淺淺蘆葦叢中,被船駛過泛起的水浪驚飛的白鷺,飛向另一片沙渚。

暖暖的秋陽像一張薄薄的毛毯,蓋在毛旦的身上,大病初愈一夜未睡的毛旦,渾身像沒了骨頭,蜷在暖暖的毛毯下朦朧地入睡了。

我說過不能將村小建在牛背山腳,你們就是不聽,崩山了吧。

崩山有啥不好?不崩山我們能高高地站在這里?從前,上面下來人看我們那眼神,耷著眼皮,說起來就來氣。瞧,現(xiàn)在多好,哪一位前來不是摘了帽子仰視,那神態(tài)多虔誠。

無恥!

誰無恥?

你。你根本就不配同我一起站在這里。

你才不配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還真不想站在這兒呢,你瞧騎在你頭上的毛旦,虎視眈眈的樣子,往后夠我們受的。

毛旦恨的是你,我可沒得罪過他。

你等著瞧吧,你以為他騎在你頭上是在睡覺呀,他是在憋尿,那小子精著呢。我站在這兒也是不得已,老弟你想想,我若不站在這兒,你們也統(tǒng)統(tǒng)休想。我不站在這兒,學(xué)校上面會那么重視,重新?lián)軐?钪匦??我們的家屬會那么輕易地安排工作?分管移民的王副縣長會調(diào)到市里去?我才是真正的公仆,生在做貢獻,死同樣在發(fā)光發(fā)熱,唯一遺憾的是生前得罪了毛旦那小子。

……

誰在背后說我壞話,毛旦一骨碌爬起來。四周一片寂靜,空空蕩蕩的蓑衣坡一覽入眼。我的?!喩硪魂嚧?,從塑像頂滾落下來。

毛旦的牛群,再一次挺進了大毛家的菜地。

娘將自己掛在了堂屋的橫梁上,用的是毛旦拴勺子角水牯的那根牛繩。毛旦佇立在堂屋中央,仰頭可以看見灰蒙蒙的天空,屋背上的青瓦已被大毛家的人卸去抵賠款了。

在二伯幫助下,毛旦將娘背到瞭望臺左邊的那穴平地。天長瘡地生皰,水長骨頭路接腰,這是娘給他出的第一個謎語。他猜不出,又不讓娘說出謎底。娘解釋一句,他反駁一句,娘說,好,不說了,由你去想。

腥腥的夕陽,淺淺的草坪,一個紅紅的土皰長了起來。毛旦前額就長過這么一個紅紅的錐子皰,很疼,碰不得。他輕輕地用手拍撫著墳堆。輕輕地,輕輕地,他知道那樣很疼。天長瘡是星,水長骨頭是冰,路接腰是橋,這些謎底都要比土生皰優(yōu)美得多,不用他用全身心去體會。

斜陽下,一個牛軛狀的樹丫映照在娘的墳堆上。毛旦仰頭望去,夕陽雖然慘淡,逆光還是有些炫目。坡坎上一蔸茶桐樹,枝葉茂盛,夕陽就是從樹杈上一個牛軛狀的曲枝下射過來的。

茶桐牛軛。一種突然間滋長的陰謀使毛旦的眼角掠過一絲狡黠的笑。

毛旦肩上扛著一個茶桐牛軛回村。瞧,毛旦小子懂事了,娘不在,知道扛柴回家了。他們肯定會這么說,他們懂個屁。毛旦的步子邁得老高,自信能使人滋長陰謀。

毛旦將肩上的茶桐牛軛丟進屋后滴檐水下的陰溝里,黑黑的污泥濺得滿壁都是。瞧,毛旦小子瘋了,將柴丟到陰溝浸泡。他們肯定又會這樣說,讓他們?nèi)フf好了。他心里知道,這茶桐牛軛經(jīng)陰溝水一泡,就越發(fā)變韌變結(jié)實。

一個,二個,三個,毛旦像只饑餓的狐貍,穿行在牛背上的崗崗嶺嶺。先前光只顧看遠方的河了,光只顧指揮自己的將軍了,光只顧熱血沸騰地吹“妹妹過崗”了,沒想到牛背山有這么多的崗崗嶺嶺。

九個,十個,十一個,就十一個吧,毛旦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太小了,太小的他已經(jīng)讓屬于他這個年齡的承受力發(fā)揮到了極限。他如果能找齊十二個茶桐牛軛,再去實現(xiàn)自己的陰謀,那么他就不是毛旦了。

接下去的日子,毛旦一聲不吭將家里所有棕樹砍倒,拖進屋里,關(guān)上門,一連幾天都不見他出來。沒有人留意毛旦,注意他的一切變化。有沒有人注意,這些對毛旦并不重要,也并無妨礙,他不是要做給人看,他在按照自己的思維,自己的邏輯做自己的事。只有二伯路過窗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正靜坐在堂屋里專注地搓著棕繩,數(shù)著星星。

這一天清晨,毛旦終于完成了他偉大陰謀的第一步,身后拖著十二根粗粗的棕繩,肩上扛著爹留給他的那桿用來打野豬的鐵銃槍,吆喝著牛群上山了。

整整一個上午,毛旦都在擺弄他笨重的鐵銃槍,一邊上火藥,一邊猙獰而狡黠地瞟著聳立在右邊的塑像。

一切整理停當(dāng)之后,毛旦便向蓑衣坡正在吃草的牛群走去,他一一摸了摸每一頭牛的肚子。歪角,你咋還沒吃飽呢,你瞧彎角多聽話,多懂事。他一一將還沒有吃飽的牛兒引到草兒茂盛的地方。他一遍一遍地對他們說,不厭其煩,循循善誘。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當(dāng)然,毛旦不是這么說的,他有他自己的表達方式,他有他的思想,他的邏輯。

當(dāng)最后一頭牛吃飽了草,腆著肚子向夕陽下那映照在蓑衣坡上半邊嗩吶桿靠攏的時候,他才放心地驅(qū)趕著牛群向塑像的方向走去。

毛旦將打了死結(jié)的十二根粗粗的棕繩,分別套在塑像每個人的脖子上。他還特意將套在村長脖子上的棕繩,勒了勒,進行了一次牢固驗證,然后從高高的塑像上跳下來,拖著十一個系著棕繩的茶桐牛軛分別套掛在十一頭水牛結(jié)實的軛頸,將那根沒有拴上茶桐牛軛的棕繩繞了個剪刀結(jié)套在斜角水牯的前胯上。

幾頭雄壯的水牯,特別是那頭勺子角水牯,在不停聳肩,踢腿,躍躍欲試,晃動凸顯的一股股肌肉在向外擴張著一種力量。

毛旦渴望的就是這股力量。

毛旦平靜地將灌滿火藥的鐵銃槍,斜斜地伸向天空。隨著一聲巨大的震得群山搖晃的轟鳴聲響起,驚恐的牛群拼命地向前方河的方向奔去。

毛旦被鐵銃槍強大的后坐力,掀翻在軟軟的草地上,濃濃的嗆人的硝煙,久久地徘徊在毛旦頭上的天空……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猜你喜歡
二伯蓑衣勺子
從蓑衣到現(xiàn)代雨披
吃面
鄉(xiāng)戀
夾在杯子上的勺子等
題蓑衣鶴育雛圖
晚節(jié)
流淚的蓑衣
“二伯”的由來
二伯的酒瓶
小勺子的故事片段
湖北省| 南京市| 铜山县| 马鞍山市| 松滋市| 张家口市| 宣城市| 合水县| 恩施市| 兴城市| 海南省| 南宫市| 韶山市| 乡城县| 江城| 灵璧县| 那坡县| 潮安县| 苍梧县| 赤壁市| 宜昌市| 宜春市| 高碑店市| 邛崃市| 颍上县| 民勤县| 十堰市| 涿州市| 周宁县| 日喀则市| 宁武县| 郓城县| 镇原县| 鄱阳县| 巴中市| 加查县| 深水埗区| 田林县| 扶沟县| 砚山县| 广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