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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有一只游弋的山鬼

2017-10-18 17:26王淼
湖南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農(nóng)舍母親

王淼

大學畢業(yè),我搭乘長途客車回返家鄉(xiāng),那是一處終年云雨纏繞的山間河谷,父親的農(nóng)田坐落于此。每過午后,山陵背面的陰影潛伏向下,帶來霧的幽魂。幼時我愛好對其吐氣,山林的霧遇上生人來自胸腔溫熱的氣息,總?cè)绔F崽探出濕漉漉的鼻端,僅是輕輕一觸,便驚懾后退;須臾間,又好奇地伸展小手,以其獨有的濕冷氣息與我唇吻相依。

長途客車在鄉(xiāng)間車站停妥,尚未下車,我透過車窗,見到了站臺上的父親。他正蹙眉點燃一根煙,發(fā)絲濃密的頭顱被污黃的頭巾包裹。雖已年過不惑,父親面孔的威儀未有輕減,加上農(nóng)事勞動的粗壯手臂,使他看來依然年輕、英挺。腳上一雙做工時慣用的雨鞋,塑膠鞋面滿是斑駁的黃泥,循著黃泥,可以察見他來時足跡,我想象他拖著鞋印在雨霧中蹣跚而行。推開車門,我和父親對視,我說:爸。

父親深色的手指夾住方點燃的香煙,瞠目望向我,仿佛并不看著我。他張開嘴喃喃說了些話,乍聽之下好像是:你怎會在這里?香煙的煙氣一時間模糊了父親的面容,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不小心將香煙拿反,正將點燃的煙頭往嘴里送。可我不確定,只是眼睜睜地讓父親含住了煙頭的亮點,他閉目,隱忍地皺眉、咋舌。

我們離開車站,父親坐上他的灰色長安,詢問我想坐副駕駛座還是貨斗。他說話時,舌肉側(cè)面的傷處隱約可見。我想起每年清明節(jié)掃墓,總是和親戚的孩子們一起坐在父親的貨車后方,對著藍天下的狂風呼號。往年清明節(jié)天氣晴朗,不似如今陰雨綿綿的景況,而我也長大了,對父親搖搖頭,坐上副駕駛座。

路程中,我們沉默不語,父親不時舔著口腔里的傷處,發(fā)出微弱的咋舌聲。我透過車窗望見山巔云霧籠罩,從風向推測,下午三點左右,霧便會下降至父親的農(nóng)舍。

父親是看也不必看的,這座山乃至于他的農(nóng)園、農(nóng)舍,有如延伸的軀干,多年來他早已習慣。我窺視父親的側(cè)面,他正將貨車轉(zhuǎn)進山間小路,輪胎碾過碎石子的聲響震驚林中鳥。隨著山愈深、雨霧愈濃,樹木葉色也愈重,那濕潤的深綠,吸附了山間水氣,是我童年百看不倦的景色之一。

山上特有的植物氣息因車子愈往深處而愈是清晰,混雜其中的某種香氣,調(diào)動我與母親的過往回憶。但當我抽動鼻子試圖捕捉水霧里若有似無的香,父親已關上窗,讓車在山坡上顛簸而行。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于停穩(wěn),父親望著我,伸手粗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幾乎在同一時間打開車門,下了車,我拿上不多的行李,跟隨父親走入農(nóng)舍。

父親的農(nóng)舍和農(nóng)園與我記憶并無二致,山谷環(huán)繞農(nóng)田,農(nóng)田環(huán)繞農(nóng)舍,富含水分的空氣彌漫一陣雞屎味。我問父親:不是已經(jīng)禁止使用雞屎作為肥料嗎?父親隱隱露出不適合自己的微笑。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向出售肥料的商家購買雞屎時,自稱是遠從周山來的,于是對方便二話不說賣給他。

山谷間滿是濁重的肥料臭味,使得方才在車中聞到的清淡香氣宛若錯覺一般。

父親催我到農(nóng)舍歇腳。他穿上防風外套,戴好手套,荷耙邁入終年潮濕的泥田。

自從母親過世,父親雖然毫無表示,卻將整個氣力揮灑在河谷間的農(nóng)園。午后濃霧夾帶細雨聚集,我倚在農(nóng)舍門邊,只見山陰里他防風外套上熒光微爍,猶如鬼魅磷火森然。

父親在農(nóng)田里一畦一畦地整地,耙子埋入土壤,用巧勁,抖索個四五下,整列土堆便極其松軟。接著用磨利的水管插入土中,造出小洞,一列完畢,再將種子播入洞中,以少許泥土覆蓋。

我回頭收拾父親與我的房間,農(nóng)舍極小,水泥糊的地面沾滿泥巴鞋印。從我有記憶以來,一直是我、父親、母親睡在同一張床上,即便我成年也不曾改變。

說來怪誕,初中第一次上健康教育課后,我回家總故意裝睡,渴望聽見父親與母親狎昵的動靜,卻是從未有過。父親與母親忙完農(nóng)事,有時甚至不加漱洗,直接帶著濕泥與嫩綠的細葉并肩躺下,只須片刻,我再睜開眼時,他們已酣然入睡。

我甚至還記得,當時年幼的自己在黑暗中睜開眼,看見父親、母親并排入睡的僵直身軀,竟感到一絲古怪的雀躍。他們于黑暗里吐出的氣息,對山的體溫而言太過炙熱,因此我看見的是一小團懸浮于他們鼻端的白霧,在夜間的月光下時濃時淡。而我誤解自己的出生仿佛也是他們吁出的團團白霧,我感到自己如稍縱即逝的它們一般純潔、白凈。

父親踏著黃昏的雨歸來,見我已收拾好行李,便從農(nóng)舍附近的菜畦摘了棵球甘藍菜準備燒飯。我站在連接廚房與臥室的狹窄走道,并不確知自己該做些什么,因此只靜靜地盯著父親移動的背影。

父親過去嚴肅、耿直的性格,據(jù)說因幼時也和祖父一起生活在同樣的農(nóng)園、同樣的農(nóng)舍,就在這同樣的山谷。但父親并未阻止我離家求學,不曾囑咐我應當繼承他的土地,或者告誡我不應當同他一般。

父親燒好了菜飯,招手喚我。折疊桌上擺放了一碟油辣子、清炒甘藍和一碗專屬于我的豬腳面,父親自己則是半碗泡了洋芋湯的白米飯。父親深知我酷嗜豬腳,才特別準備的吧。

我拿起筷子,半晌,聽外頭雨聲漸歇,只余滴水敲打塑膠桶的聲音。農(nóng)舍內(nèi)的廚房陰濕寒冷,我慢慢咀嚼,不時瞥向父親,而他仍因為早晨的燙傷無法正常吞食。

父親放下筷子,問我回來有什么打算。

我吞咽口中的面線,良久,憶起畢業(yè)前一位老師對我說過,近年政府正在推廣青年返鄉(xiāng)的創(chuàng)業(yè)貸款。我向父親說明這項計劃的可行性,并希望明天能和他借用小貨車,以方便到市區(qū)進行申請流程。

父親點頭同意。我們分食豬腳面線,父親見我無法用筷子劃開煮爛了的豬腳,便以筷嘴替我按住。飯后,我將碗碟清洗干凈,父親在一旁接過洗凈的碗盤。偶然間我的手與他的手相碰,發(fā)現(xiàn)他深色的手指皮膚皸裂,而水槽內(nèi)塑膠水管流出冰冷的液體,凍得我瑟瑟發(fā)抖。

或許是水槽上方的紗窗正篩進淡薄的水霧,而水霧移動的模樣似有動靜,致使我想起了年幼時母親曾對我說的鄉(xiāng)間傳奇。我于是轉(zhuǎn)頭問父親,是否記得那些故事。

我本意想與父親談論母親生前說過的神怪志異,那向來是我童年記憶里稀罕的樂趣。父親在聽聞我的話后,卻陷入了寂寥的沉靜里,不發(fā)一語。

我獨自懷想母親向我述說山中菟絲幻化為人的形貌,藤纏樹纏死,山風過后在河谷間縱走的腐木,以及數(shù)丈高的巨樹如古生物般,在白霧飄蕩的山巔緩慢移動。據(jù)說,它們橫跨谷與谷之間的一步費時千年,根部入得深嚴,動靜間是拔山的,只不過太慢太慢,人類肉眼不可得見。

這天晚上準備入睡前,父親指著過去一處儲物間告訴我,說那是替我預備的書房。我打開儲物間門,室內(nèi)清掃得十分干凈,只有一張方桌、一把鐵椅,面對父親農(nóng)園的小窗前,還有半截垂淚的大紅蠟燭。

山上容易停電。父親告訴我。又說我是讀書人,需要一間自己的書房。

我在書房逗留許久,試著就蠟燭微光閱讀。窗外夜霧侵入,火光搖曳不定,我吁出一口氣,霧微微退縮,復又推進。我深深吸入一口霧氣,凝視吐出的熱霧懸滯于夜。

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仍只有父親腰部般高。我與父親坐在一部大馬力探險車內(nèi),于圍繞農(nóng)田的山巒間馳騁。

父親的左肩上扛著一把傳統(tǒng)獵槍,右手既操縱方向盤也拿煙。他滿心歡喜地對我說著什么,舌上的燙傷如一枚戒痂。而我也誠摯地回應他,盡管我和他都不懂對方的話。

我們愈往深山行進,一股熟悉的香味便愈是鮮明。我忽然意識到,我們正在擎天的巨木間奔馳,古老巨木透過霧透著光,影影綽綽,散發(fā)陣陣鬼魅的香。

夢中我忽然又能與父親對答。我問父親那是何樹,父親答:牛樟。

于是,幼小的我在夢中目瞪口呆地仰望名為牛樟的神樹,見它們高聳入云、并葉而立。父親將探險車開得愈來愈快,我眼前的巨木在霧中也成為錯落黑白的模糊光影,只剩下香味在霧中無聲地爆裂。

末了,父親將車子停妥在一條山坡路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是如此地接近山頂,也因而隱身于浩瀚無邊的白霧當中。父親與我趴在霧間,撥開一處濕潤的草叢,向下望我們山谷間的農(nóng)舍與農(nóng)田。

父親說:兒子,你看我們家是多么小?。?/p>

我回答:是的,爸爸。

父親端起獵槍,那是一把老式火繩槍,父親從口袋里取出鉛彈和火藥,將其填入槍管。他熟練地擺弄著槍,而我僅僅是呆望他,看他專注的眉宇間正逐漸凝結一顆晶亮的水珠,并且隱隱向下滑落。霧將我們團團包圍,以至于即便我們靠得如此近,也依然不能辨別彼此的樣貌。我唯有從他香煙火光時明時滅的頻率,揣測他的呼吸。

霧向上升,我更清晰地望見我們的家園。令人驚訝地,我看見一只嬌小美麗的鹿,正在父親的菜畦里嚼食一片肥碩的菜葉。那是一只無角的母鹿,身上白斑點點,輕悄行走的模樣好似即將消逝在霧色里。它靈敏的耳朵不時擺動,傾聽周遭動靜。

父親呼喚我幼時的小名,倏地將我攬在懷里,指引我握住他散發(fā)火藥臭氣的獵槍。等他協(xié)助我瞄準以后,我才明白父親要我做什么,他用自己即將燃盡的香煙點燃了引信。母鹿抬眼望過來,它看著我的樣子,就好像知道我一生中所有的故事。

這長年在現(xiàn)實里無法被驅(qū)散的濃霧,最終被我手中槍的巨響打穿出一個洞,洞里灑下久違的陽光。

那只鹿靜靜地倒臥在我與父親的農(nóng)舍邊,漆黑的眼睛望向遠方。

此時,我發(fā)現(xiàn)整座山就如母親所說的那樣正緩緩移動,山巔伸手將我與父親送往天空中的洞,以及那一小片陽光中。我們亦伸出手,被雨霧打濕了的手。而我們是無法被接納的,我知道。

父親在我身邊大聲地哭號。

我驚醒了,從打著微雨的窗邊猛然站起。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孤立于父親給予的書房當中,雨聲點點,父親哭號的聲響更加清楚。

我來到過去父親與我、母親一同生活的臥室,那是第一次,我看見父親非人樣貌——他兩眼無神凝視黑暗,張嘴無話,胸膛劇烈起伏,并不著一字一言,只是驚叫不已。我惶惶等在一旁,直到父親猛然吐氣,往后倒回床上。

其后,我無法與父親共處一室,只得回到書房就著燭光讀書,以光影游動的文字伴我入睡。直至早晨,我俯在方桌上的臉面有了深深壓痕,抬頭便能看見熹微的光線穿透云霧,寂靜地敷在父親的農(nóng)田。遠遠望去,父親身著熒光外套的身影,是白茫茫的山色中唯一清晰的形狀。我在書房中高喊父親,父親朝我轉(zhuǎn)過身,揮揮手。

如同水中呼吸一般,我于此地發(fā)出的叫喊透過層層水霧,更能清楚地傳達到父親耳中。父親朝我揮手,我亦朝他揮手,我每揮動一次手,父親的身影便滑動似的離我更近一些。待我們揮了三次手后,我聽見了農(nóng)舍屋門打開的聲響。

午餐時,我問父親是否記得夜里的事,他緘默不語。

我提醒父親借用小貨車一事,父親才如夢初醒般微微點頭。

下午,我試圖遺忘昨夜的古怪遭遇,駕車前往市區(qū)執(zhí)行申請流程的銀行。在那兒,彷彿每個人與我都是一樣的,看不清面孔,卻擁有相同的腔調(diào)與衣著。程序平和地進行著,先領過號碼牌后便在等候室靜坐,片刻輪到我的號碼,遂帶著準備好的表格與資料前往單獨會談。

我和一名上了年紀的女士討論一份資料里含括的企劃書,不知什么原因,我竟把企劃書的格式弄錯了。那位女士告訴我,要是經(jīng)過仔細修改,必定可以通過。我應諾了,約好過幾天再度會談。

離去前,我站在建筑物外頭的柏油馬路上,從手指的遮擋下窺視太陽。

這莫可名狀的當下,我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時在市區(qū)就讀中學的過往。不知為何,那時的我早晨起床總無聲流淚,任由母親替我更衣梳洗。我害怕離開山谷中的農(nóng)田,離開到一個非我族類的群體。那時坐在交通車上的我,紅腫的雙眼迎向江濱公路初升的太陽,滿心覺得那是一個景色如此優(yōu)美,卻也如此殘暴的世界。

我走向父親的小貨車,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轉(zhuǎn)過身一看,是個身材粗壯的男人。他自稱是我的小學同學,如今在林業(yè)局做巡山員,名字叫巴布。巴布,記得在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里,是山豬的意思。

他請我抽煙,我們一塊靠著被太陽曬暖的墻面,瞇著眼、屈起腿,在凝滯如蠟的光線里交談。

他問我何時回來,有工作沒有,是否還和以前的同學聯(lián)絡,我一一答復。他聽聞我仍住在山谷里,囑咐我最近山老鼠猖獗,最好當心。我追問,他便說山老鼠放話,要山中一棵千年老牛樟倒下,此樹似乎就在我熟知的一座山上。我聽得入神,巴布又告訴我,這些人其實是都市來的毒蟲,將一棵棵老樹當做山上的提款機。

我為他純樸的比喻感到可親,想象山中一棵棵樹全變成了昔日在城市求學時的高樓大廈,只是這座城市空無一人。

我駕車回家。

遙遠地,見父親獨自呆立在農(nóng)田中央,仰頭張嘴,迎接從天而降的雨。我走近時,父親伸出的舌尖看起來脆弱、可憐,舌面上的燙傷,非但不像夢中的戒疤,還露出深紅色的嫩肉,似有些糜爛。

我正要進屋,父親卻叫住我,詢問是否還有事忙。我否認了,父親便領我到農(nóng)舍邊的菜園,指著一列套有塑膠布的菜畦,要求我替他把塑膠布全數(shù)拆除。我低頭應諾,雖不知父親為何突然要我?guī)兔Γ胰远紫律盱o靜拆扯塑膠布。

父親沒有給我手套,我在拆除的過程中臟污滿手,濕潤的泥土嵌進指甲縫中,膠布下的生物則倉皇閃躲。唯有一條蜷縮的火車蟲,并不理會我的侵擾徑自熟睡,又或者正因我的侵擾,更加不愿醒來。

即便雨絲細密,我的身體也在勞動中逐漸暖熱了。待所有的塑膠布拆除后,我到農(nóng)舍邊的塑膠水桶上坐著休息。水桶周遭盡是父親訛買的雞屎肥料,臭氣熏天。

山谷間水氣蒸騰,空氣已是不好,雞屎味更讓我呼吸困難。趁著父親回農(nóng)舍燒飯,我遂駕車將一袋袋雞屎扔至海邊,直至夕陽西下歸家,父親已在農(nóng)舍里備好晚膳。

用餐時,我哄騙父親雞屎肥料盡數(shù)發(fā)霉,只好將其扔棄。父親沒說什么,只是如在小鎮(zhèn)站臺上第一眼看我時的模樣,靜靜地彷彿不敢相信我就在此地。我竟也不知該如何回應父親的沉默,轉(zhuǎn)而向他提及遇見小學同學一事,并意圖探問山中千年牛樟。但父親放下碗筷,囑我近日別往山中跑,其他再無言語。

晚間我于書房閱讀書冊,窗外雨霧飄搖,漸融于夜,混雜著雞屎臭與其中逐漸能被察覺的細微香氣。此時,我竟覺得父親使用雞屎,正是為了悄悄掩蓋山中奇香??墒菫槭裁矗?/p>

我最終不敵睡魔,合上書籍,倦怠中如幼時般摸索著暗里的墻來到臥室。父親已準備入睡,他堅毅的目光淡淡瞥過我,隨后脫去上衣躺入床鋪。我脫下鞋子,小心翼翼躺在父親身邊。

睽違多年,我再度與父親同睡一床。我與父親之間隔了一條手臂的距離,因此,總有股母親仍會在某時出現(xiàn)的錯覺,錯覺母親會橫躺于我與父親之間,在冰冷的深夜中吐出白霧。

入睡前的空白,父親低聲問我申請基金的情況如何。我如實告知,并預借小貨車下周用。父親同意了,翻身陷入沉睡。

我嗅聞被褥,一時間驚異于撲鼻而來的狂暴香氣。這香氣同時又是我久遠的鄉(xiāng)愁,我的母親。我想起了她,僅僅是她一個摩擦燧石的動作。

母親是山間女子,昔時最愛和雨霧賽煙。父親曾告訴我,他是因為母親才開始抽煙,而我亦然。母親抽煙只使用一桿有著特殊刻紋的煙斗,那煙斗在年幼的我眼中紅紅綠綠、閃閃晃晃,是如今再難以被完整記述的式樣。

母親摩擦燧石點燃煙草,一有星火便噗簌噗簌吸吐。她能夠長時間憋氣,最后從她胸口綻放的煙團,如長年籠罩山巔的云氣般龐然。我以前有過可笑的誤解,以為整座山谷的霧都是從母親的煙斗中誕生。

而與煙味相傍的,是母親衣衫的香。

我嗅聞著床上的那股香,漸漸睡著,做了夢。夢中我與父親在山巔上,依然伸出手朝向灑落陽光的天空孔洞,而我們的動作與整個夢中世界的行進都是如此緩慢,是人類肉眼所不可見的。我知道,我們不可能被接納。

還有鹿悠遠的眼神。

父親再度悲哀地號啕,號啕后帶有疼痛的哽咽,我于是驚醒了。我看見父親如前晚那樣胸膛起伏急喘,雙目圓瞠,全身抖顫地驚懾而起。父親身上不知什么緣故,竟有如環(huán)繞著水霧般流出涔涔冷汗。他眨著眼,液體便從他泛紅的眼角淌落。

父親醒了過來,掀開被褥,在屋內(nèi)凄惶奔走。他欲開門,門鎖上了。他扭著門把,卻不知將鎖打開。

他找到我夢中的古舊獵槍,他拿著槍在臥室中狩獵。他瞄準黑暗里不存在的獸類,屏氣凝神,良久,他問我:兒子,你看見那只鹿了嗎?

我回答:是的,我看見了。

父親作勢將引信點燃,靜待槍響。我走向他,輕輕取走他手中槍支。父親乖巧地回到床上,霎時入睡。

隔日,我問父親是否記得夜里的事。他沉吟半晌,才說是母親的香。

一陣一陣牛樟木的香,順著夜里的怪風送進父親的睡床。他說以前母親總用牛樟木熏衣,問我記不記得。

我不記得了,只知道父親與母親是在深山中相遇的。許多年前,父親的父親在山城重慶由于販賣私酒的關系遭到通緝,他一路逃到了這七曜山,在山里躲藏數(shù)年,過著鼠輩般的可鄙生活。但與此同時,也因山中林木的沉靜與潔凈而得救贖,他在這座山里開辟荒土,建造如今我與父親居住的農(nóng)舍與農(nóng)田。

據(jù)說,祖父當時不知從哪里借來了一輛挖土機,一點一點挖掘這座山的肌脈,將浸染霧氣的濕潤黑土傾倒在山壁間的懸崖下。長此以往,填出了一片沃土。

也就是說,我與父親的家園早先是以極不文明的野蠻手段構筑而成,這位于山谷間的農(nóng)地本不該存在。盡管如此,數(shù)十年來也從未有人打擾,意圖收回土地。終年云雨纏繞的山谷猶如避世的桃花鄉(xiāng)。

之后祖父和挖土機主人的女兒結婚,生下了父親。在深山中,他們絲毫不知道外界的變化,也不曾聽聞政府頒布了什么樣特殊的法令,只是在彌漫水霧的孤獨山谷中辛勤耕作。

我可以想象得到,父親完全復制了我的成長,或可說是我復制了父親的成長。因為兩個年輕的孩子,在相同的山谷里,不會有其他可能。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玫健赣H與我一樣出生在含帶濃厚水氣、微雨的清晨,遠方晨曦經(jīng)過,仿若輕撫過水面的光線。我與父親都為那飄然的光點感到滿腹狐疑,我們伸手去抓,卻只抓到水面下繽紛的顏色。

我們是被包裹在霉斑點點的襁褓里糊涂長大,當雙腿足夠強健時,母親將我們放到地面上,讓腳掌扎進濕軟的黑土地。

我們在山林間奔跑著,踢起幾尺高的泥巴,替農(nóng)園勞作時,不忘戲弄掩藏其中的青蛙、蚱蜢。我們在霧水中泅泳,因為霧是那樣沉,導致陽光遺忘,而陽光的遺忘就是時間的遺忘。在那山谷間,我與父親記憶中的行動總是受到阻礙的,宛如水中。

唯一的不同就是父親與母親的相遇。當父親成長到了足以單手抓握農(nóng)耙,他決意離開農(nóng)田,到山林間探索。

父親曾見過祖父提著一把沉重的槍上山,當時仍年幼的他被遺留在孤寂的田中央。他感到害怕,卻又產(chǎn)生了周圍山林皆可能存在有父親的錯覺,并因而心安。

父親等待祖父的歸來,隨后,一聲槍鳴在山中回響。那聲音綿延之久,似乎成為山本身的記憶,再難以消逝。

父親見到祖父雄偉的身體背負一只半大不小的母鹿,蹣跚地沿著山間小道回家。那把槍懸在祖父膀間,父親盯著黑洞洞的槍口,借由凝視感受從中傳遞的余熱。

年輕的父親也想上山,他沒有找到狩獵的火繩槍,只好背著耙子邁入山徑。他在山中行走,健步如飛,絲毫沒有疲乏。而父親獨自進山的那日,霧水特別厚重,尤其在山巔之上,他就像在月球漫步般地抬腿、踩地,似乎在山間一跳,就能飄然懸身。

父親在旅途的終末見到了那特異的巨樹林,他訝異于樹木的高聳與姿態(tài)。父親繞其行走,在一棵擎天牛樟的樹穴中,找到一名膚色黯褐的女子。她的身上滿是樹特有的清香,并且深深地熟睡著,手中緊握一把艷紅的牛樟芝。

父親曾告訴我,與母親初次相遇的那天,整座山正淺淺、緩緩地移動。繚繞山間的霧氣中,彷彿有巨大的古生物邁開多肢的龐然身軀,在霧中與群山共舞。

我不再害怕夜晚的父親。盡管如此,白日時的父親卻不再愿意借我小貨車了。父親說,他也有需要貨車的時候,因此,他不再借我。

我唯有整日端坐書房桌前,就一蕊燭燈讀書,試圖將申請基金的表格完善。我想起最近一次向父親借用小貨車的情景。我開車到市區(qū),銀行內(nèi)小隔間中的女人告訴我,這次企劃書寫得相當不錯,但還有一些表格尚未填妥。

我向她詢問這些新的表格,她表示十二萬分歉意,就連她自己,也是今天才收到相關的公文??商热魶]有這些表格,企劃書是無法送審的,我只好再度離開。

經(jīng)過那面遭陽光曝曬的圍墻時,我遇上了我的小學同學巴布。我奇怪怎么總是在這兒見到他,他卻沒有同我一般大驚小怪,反而熱情微笑著招呼我,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喝茶。

我于是同他來到附近一間警察局,和他的警察朋友們一同坐在警局外的榕樹下,啜飲熱燙的毛峰茶。

我同巴布說了近來的不順心,并問起上次他說的山老鼠之事。巴布告訴我,我的企劃無法提交到較上層的機關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最近上頭為了盜伐牛樟木的問題正鬧得沸沸揚揚。巴布向我解釋,林業(yè)用地更改為農(nóng)業(yè)用地后,那些人就能夠合法地將一株株老牛樟砍下運走,而這一切都是在眾目睽睽下進行。

我沒有問巴布“那些人”是誰,只是突然想盡快回到我與父親的農(nóng)田,渴望躲入飄蕩的云霧中,從此不出門。

就是那日,我回到家中向父親坦言申請流程并不順利。父親再無言語,父親再也不愿借我小貨車。

其后一年,夜晚就燭火讀書,火光將滅未滅的時刻,我搓揉疲勞的眼瞼,凝視書桌前窗外搖曳的薄霧中,是否有父親身影。他總于清晨工作至夜深,除了預備三餐,我倆碰面的機會愈發(fā)稀少,他不再與我談話或者輕拍我的肩膀。那段時日,我以為父親成為濃霧里一抹極易消逝的鬼魂。

有時我無法繼續(xù)苦等他的歸來,遂打亮一盞燈,踏泥濘入農(nóng)園尋找。我從始至終未曾找著父親,反倒弄得一身狼狽歸家。父親早已燒好飯菜等著。

晚間我倆依舊同床入眠,父親也幾乎不語,只有入睡后,窗子關不住的香氣趁夜炸裂。那時候的我,通常正在夢里,與父親跪坐緩慢推移的山巔之上,朝遠方破裂的天空洞口揮舞顫抖的雙臂。

香氣開始撩撥之刻,往往顯像于夢中孔洞里的陽光。那我與父親從來不可碰觸的陽光,只愿意落在死去的那只母鹿身上,而我夢中的鹿,又隨著時間更迭日益腐爛了。

夢中的父親尖叫痛哭時,我便知道屋內(nèi)的、我身邊的父親,也跟著驚叫不休。

但自從父親不再借我小貨車以后,夜里我也不再愿意撫慰父親的恐懼。

一如在夢中的山巔時,我知道我與父親永遠無法被來自天空的陽光所接納。我也知道,父親認為我一無是處,我知道,父親漸漸對于借貨車讓我往返市區(qū)感到不耐煩。

于是,夜晚成為我報復的時刻。我再也不理會父親,甚至驚嚇他。父親的狀況愈加怪異,他開始會像野獸般呼號,在床上跳動,且在呼號時扯痛嘴內(nèi)已然潰爛的傷處,使呼號趨于哽咽,滿口淌血。

我更是感到厭倦,篤定父親其實是有意識的,只是想折磨我。

有天晚上,我終于忍無可忍,打開門指著外頭說:“出去!”父親就像一條訓練有素的獵犬般沖出屋門,朗聲狂吼,吼聲卻帶著躊躇。

我深知父親嘴內(nèi)的傷口一直未見好轉(zhuǎn),此刻也因而阻止了父親的放浪。父親向夜里的香氣奔去,猶如年輕時向緩慢移動的山巔上奔近母親。

我猜想,父親大抵也與我做著相同的夢。往后近乎半個月,我在夢里與父親伸向天空的手愈來愈近,而父親再不曾號哭。父親看著我,微微地笑了。

父親夜奔后均在清晨歸返,帶來一身牛樟木的香氣,還有濕潤的泥巴、新綠的嫩葉。他的手掌和腿部均有細小的割傷,整個人如嬰孩般被水氣包裹,回到我身邊躺臥時深深熟睡,凹陷的眼眶不斷流淌出透明水氣。

有時,父親會帶禮物回來,是一把肉紅的牛樟芝。有時父親當著我的面,無意識地將東西吞吃入肚;有時又將東西遞給我,直勾勾地盯著我吃,希冀我成為他的同伴。

往后每夜如此,而白晝的父親似乎對我的無用妥協(xié)了,仿佛夜里的奔跑讓他心中某一處角落得到補償。

早晨吃過早飯,他開小貨車送我到市區(qū)。中午我們找到一間父親年幼時隨祖父吃過的面攤,叫了幾樣小菜,彼此安然無事地吃著。偶然間,我會捕捉到父親眼中的饜足,他盯著我吃食,自身卻由于嘴內(nèi)的傷口,已多日未正經(jīng)進食了。

父親夜驚,如山獸般佝僂身軀潛伏至門邊,指掌扒抓門板,無意識地發(fā)出沉痛的呻吟,指望我或者其他什么人,能替他開門。起初我恨厭他,但如今,我感到夢中同父親一塊駕車馳騁山巒的喜悅。

說起來,我夢里的母鹿已成白骨。

而山仍成長,我與父親依然在山巔上朝天空趨近。

偶然,晏起的我們在午后入牛樟木群散步,行走于擎天之林的父親面容安詳、專注。足見每夜驚呼而起、急喘著滿身淋漓,將成為他晚年的習慣之一。

我最后一次往市區(qū)送資料時,再度遇見了巴布。他對我說,最近山老鼠間盛傳:山中有鬼。卻不知能否挽救牛樟木慘遭盜伐的悲劇。他說道,且問我信或不信。

我向他訴說母親曾告訴過我的鄉(xiāng)野奇談——山風暴雨過后,麻柳溪一夜暴漲,從山上往下望,相距不遠的長江與麻柳溪比起來,反倒才是小溪。

麻柳溪之中,潛藏著龐大黑暗的影子,是潛沉于地底的,只透過麻柳溪偶然的泛濫,不意間泄漏了自己的鱗鰭。它在山中游動,既緩且慢,是人類的肉眼所不可得見的。除此之外,還有長日居住于山窮之處的山地孩子吟唱的歌謠,是關于濃霧中長肢的古生物,同樣也以極為緩慢的步伐跋山涉谷。

盤繞山間的巨蟒則無處不在,一生中只愿咽下空無,于是自身也成為了空無,無人得見,除非它吞入了你的聲音。那么那聲音,將永遠回蕩在群山里。

巴布目瞪口呆聽我講述,末了問:有如人般的妖物嗎?

我想起了父親告訴我的古老傳說,我說:有單腿跨云豹、腳踩大腹蟾蜍的美麗山鬼,居住于牛樟樹穴,以露為飲、樟芝為食。傳說,此女隱匿于山間河谷,芳蹤難覓,她行路留下的唯一線索,是她摯愛的牛樟香氣。這純凈神秘的香氣,一旦被留下,便七日不減。這香氣會跟隨山霧與你日夜繾綣,直至某日,你成了她的夫君……

除此之外,亦有春雨過后,遭雨水沖刷至山腳的腐枝直立而起,趁夜并列魚貫歸山的;也有仿人聲的猿怪,得知山老鼠來,仿擬巡山員或其同伴的叫喚,惹得那些人墜崖斷腿、罵聲咧咧。又或者,早年山中家庭寒傖,無力供養(yǎng)以致慘遭流放的幺子魂魄,甚愛螢火蟲的光,透過蟲光,才能一瞥這些孩子前所未見的天真臉龐。

我的小學同學巴布,看著我說罷后,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他與我擁抱,囑咐我再來市區(qū)看他。

而我反復琢磨巴布的言詞……山中有鬼,名曰山鬼。不知是人是鬼,是鬼是人呢……

某夜,我夢中的陽光失去顏色,父親的獵槍在雨霧里無法點燃,父親與我面面相覷。他已然老邁的面孔透露出絕望與脆弱,我們悉心守護的農(nóng)田與農(nóng)舍中,彷彿母親一般的鹿尸最終和光同塵。

我睜開眼,蘇醒了,而身邊的父親正夜驚。我奇怪地看著他,多日以來,我總愛幻想父親被屬于母親的奇異香味驚醒,抓著夜色躍入黑暗,行路間癲而狂呼,嚇走一窩窩山老鼠。

但我從未真正見父親成神成鬼,反倒是他口內(nèi)的傷,以逐日惡化的方式向我彰顯他為人的真身。也有可能正因父親嘴上的傷,才導致他無法拋卻人類的皮囊。

今日,我隨父親奔入夜霧。

父親跑得極快,起先邁動雙腿,邁不住了,遂俯下身四肢并用。他的面孔在透霧而來的微弱月光下,充滿猙獰的狂喜,父親意欲嘶吼。

他嘶吼,撕扯到口中傷處,因劇痛而嗚咽。但他依然奔跑,吐著舌尖滴血跑過田野、跑過山道。在月光、雨霧里奔跑的父親,四肢以不自然的樣貌扭曲著,卻更因此而接近母親。

現(xiàn)在,就連我也被母親的香氣深深浸染了。

而后,我見到一名身馱木塊、面容憔悴的男子在林中鬼祟行進。他沒有注意到奔跑的父親,父親也未注意到他,兩人卻如同命中注定般,兩個黑點愈來愈近,最終撞擊在一起。

我并不擔心父親,我知道父親的盲目中其實帶有蓄意,如同他長年的瘋狂夜奔里,帶有尋找母親牛樟樹林的理性。反觀那名負木男子,他被撞擊后顫抖一下,往著完全錯誤的方向跌入山澗。

我立刻埋入群樹,竭盡全力來到這名男子跌落之處。

山澗幽暗,我看著底端,仿佛有泛著白光的軀體正抽搐。他掙扎一會,再也不動,此時此刻,我竟感覺這名男子是代替我死去了。

我想起巴布曾告訴我:這些山老鼠其實是都市的毒蟲。因為沒有錢,就把山中的樹當成提款機。

我不禁為這山老鼠和我是如此的相像感到悲哀。

忽然,我聽見山澗底部傳來清晰且茫然的自白:在打過海洛因后,我來到這座城市。這是一座無人的城市,所以,我能夠任意行走,不會被傷害?,F(xiàn)在,我因為再也承受不住自己的體重,而從其中最高的建物頂端墜落。

我靜靜地傾聽,最終,透過這個人將整座山林想像成都市,也就是我來時的地方。我把高聳的牛樟木想象成高樓大廈,而這座無人的城市中,正輕輕吹過一陣涼爽的微風。

僅僅這么一瞬間,風吹走了我家鄉(xiāng)的霧。我似乎能從中看清某些物事,最后卻又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追隨父親的腳步來到象征母親的牛樟樹林。抬眼仰望,須四人環(huán)抱的牛樟木,黑闃怵目,真正與山鬼、山神無異。

其中那最巨碩高昂的千年牛樟正從枝葉扶疏中,以千顆星眼俯視我。

我虛軟無力,自覺在如此肅穆莊嚴的氣氛中形衰如蟻。

漆黑無光的森林里,父親追逐母親的幻香躍上躍下。我就在這平靜的,屬于我與父親、母親三人獨有的冷涼空氣中,靠著牛樟樹干盤坐在地,絲毫不感困倦。

我膝旁腐朽的枯枝倏地僵直站立,圍繞出令人費解的圓圈跳起群舞。猿猴與鴟鸮的叫喊不同以往,是喜悅,是悲涼而喜悅;螢火蟲翩然旋飛,黑暗微光中映照出孩子的臉。此外,就像母親曾對我說過:山在成長,緩緩的,人類肉眼不可得見。

如今我已不再前往市區(qū),不再對永無止境的申請流程心生希冀。我即將繼承父親的農(nóng)田與農(nóng)舍,我知道,某時我也將與另一名女子相愛,共同孕育霧中之子。

在最后的夢中,鹿骨消融的土地長出了我的母親。我想起她,僅僅因為一個擦亮燧石的手勢。

在我初滿十三歲時,父親、母親曾帶我到山上打獵。我們習慣潛行霧中,毫無聲息,不知過了多久,父親發(fā)現(xiàn)了山坳處一頭靜靜嚼食草葉的鹿。母親遲疑一會,取出燧石,怔忡著。

我看母親看著那只鹿,以稚嫩的童音催促。母親卻搖了搖頭,指稱那是一只懷有身孕的母鹿。

那時,我與父親睜著發(fā)亮無感的眼睛,長久不語地凝視她。那目光原本只有父親懂得,后傳承予我。幼小的我以為那目光所代表的只是饑餓。

母親最終點燃引信。

她點燃那把屬于她山父所有的獵槍,瞄準鹿。星火咬住火藥之時,母親的身軀與鹿的身軀借由瞄準的儀式,產(chǎn)生了再也無法抹滅的聯(lián)系。

這種聯(lián)系使我覺得:母親就是那只鹿。

母親的身軀與鹿的身軀,竟也奇異地在火焰爆裂的瞬間熊熊燃燒起來。不可思議,照亮且溫暖了濕冷的山谷,比外頭的陽光更耀眼,比夢中的陽光更絢爛。我的母親所燃起的火焰,就那么短暫卻恒久地存在了。

猶記那時,我和父親小心仔細地把獵槍從余燼里掏弄出來,并不感到母親離我們而去,反覺她回到了山巔處某一棵牛樟木的木心,一如最初地深深熟睡。

不,其實我們知道,母親已經(jīng)死了。

父親將獵槍做了改造,改以喜得釘引爆火藥。如此將更為安全,這卻是犯法的,父親往后未再使用獵槍。

而我則離開家鄉(xiāng),進入一片水泥叢林。我極盡所能推開父親,而父親亦以極快的速度與我遠離。這完全是因為我們都在彼此眼中,看見對方當時的眼神。

那致使母親擦亮燧石的目光,其中暗藏我承襲自父親、父親承襲自祖父……由此往上追溯無數(shù)代的貪婪本性,將永遠在我與父親的對視里留存。

父親嘴內(nèi)的傷一直未好,終在某一天潰爛如繁花。那夜,他氣息紊急,一如以往于子時驟醒,艱難地喚我。

不知為何,我倆就像在夢中不知對方言語,卻依然可以對答如流的狀態(tài)。我問他是否又聞到了香氣,他說香氣還是有的,卻淡了不少,囑我明日往林間探視。我低聲允諾,父親才安心閉目。

我守著父親一夜,直至天光蒙亮,山谷間雨霧飄搖。我跑過農(nóng)園,影子在樹木中扭曲顫動。遠遠地,見林間的牛樟木只剩滿地殘枝片段,轟轟運作的怪手機械如我祖父深掘山的肌脈。而一切空空如也,我呆立其中,仿佛又聽見了父親的號呼,一聲一聲,和著滿山遍野死亡的清香。

城市、林木、母親、父親,所有的,已全部消失。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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