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
去挪威首都奧斯陸,維格蘭雕塑公園是絕對不允許錯過的選擇。我早早就知道并期盼一睹芳容。公園里面展示著650尊裸體雕像只是一個表面的誘因,重要的在于維格蘭享譽世界的藝術造詣,讓我久仰。挪威的世界級藝術名人屈指可數,比如挪威畫家蒙克、劇作家易卜生、作曲家格里格。維格蘭絕對是一個響當當的名字。
一個人與一座城,關于藝術與生命的故事,這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先看看這些一直閃耀著生命律動的雕塑,再回過頭去回味那些不朽作品背后的傳奇,或許更有意義。
這是一個開放式的免費公園。東南西北,從每一個入口都可以隨便進入,只要你愿意。
我們是從公園的正門伴隨著人流進入的,剛剛進入大門,就與維格蘭四目對視,和藹可親的他一手拿著錘子,一手拿著鑿子,站在鮮花叢中,給人一副永遠忙碌的印象。
往前走幾步,是長排茂密而整齊的綠樹——菩提樹。放眼一看,那些菩提樹彌漫在整個公園內,是它們將公園不同的功能區(qū)域隔開。
再往里走,仿佛進入了一座開放式的藝術殿堂,又恰似進入了全新體驗的“生命通道”——那種中國人熟悉的中軸線式的氣場,足以震撼每一個“外來者”。這應該是維格蘭想要的效果,因為這里大到四個主題的編排,小到每一件作品的調度,都凝聚著維格蘭一生的心血。
從中軸線上層層遞進,依次可以看到維格蘭呈現給我們的四大主題:生命之橋、生命之泉、生命之柱和生命之環(huán)。
生命之橋是一座長百米的石橋。值得一提的是,原橋建于1914年,維格蘭接手后,花了8年時間改建,他親自加了花崗巖護欄和鑄鐵燈籠立柱。橋下河水潺潺,映照著花崗巖的橋欄兩邊鑲嵌的58尊青銅人像,水天一色,若即若離,美輪美奐。那些深褐色青銅雕塑一看上去,便有了一種滄桑感和歷史感。這些主角多是體態(tài)豐腴的青年男女和兒童,他們或單人或雙人,動感十足,男子體格雄健,女子綽約多姿,少兒天真爛漫……有男子抱著女子親吻的,有男子抱著女子奔跑的,有男子呵護女子的,有青年男女竊竊私語的,有母親托著孩子的,有青年女子洋溢著青春歡快的,還有男子托著孩子嬉戲的……真可謂千姿百態(tài),儀態(tài)萬方。
我對兩件作品印象深刻:一件作品是一位母親跪伏在地上,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騎在她的背上,還用一條繩子像套馬韁繩一樣套在母親頭上嬉戲,母愛的偉大和艱難的負重得到了較好地表達,有朋友把它命名為“甘愿做牛馬的母親”。還有一件作品,一個強壯的男人右胳膊上托著兩個小孩,左肩上站著一個小孩,右腳翹著一個小男孩,整個作品僅一只腳著地,極具動感。那個小男孩隨時都有掉地的危險,看到此景此情,誰都會忍不住上前扶一把,因而小男孩的手臂都被各路游客“扶”得光亮,這樣的“互動”充分體現了藝術家深厚的藝術功底和作品的超強表現力。
二十世紀初,在貧窮的挪威,男人們的生存壓力是很大的,而料理家務、養(yǎng)兒育女乃是女人們的天職。故而,我將那尊男人托舉著三個孩子的雕塑命名為“負重的父親”。維格蘭用現實主義手法,恰到好處地雕刻出這些男人們的形象:生存帶來的壓力,生活給予的無奈,孩子帶來的歡娛……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還有矛盾沖突,都栩栩如生、入木三分地體現在我們眼前。只是看我們如何用一雙穿越歷史的眼睛,去仔細解讀、咀嚼與品味。
維格蘭拒絕為他的作品命名,也不做任何解說,這使得他的作品一度引起論爭。他特意把這些作品的命名權交給每一個站在作品面前的觀看者,憑借他們自己的人生經驗去體會和感悟作品的內涵——是雅是俗,是美是丑,全由你說了算。其實,這同樣是一種良性的“互動”。
生命之橋最鮮活的主角是小孩,尤以四個小孩(兩男兩女)的單獨雕塑為代表,他們天真無邪、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有一個小男孩腆著圓圓的小肚子,期盼地望著遠方;有一個小女孩雙手摸著肚子,似乎悶悶不樂;還有一個小女孩兩手下垂,顯得委屈和無奈,充滿祈求和期待。
最為有名的要算那個捏著雙拳,跺著右腳,肚皮鼓鼓,張著小嘴喊叫的小男孩了。憤怒、痛哭、攥拳、頓足……集小孩子生氣所有的表情元素于一身,刻畫得活靈活現。這個“憤怒的小孩”吸引了大量的游客駐足,人們寧愿排著隊也要上前與男孩握手,去安慰這位委屈又滑稽的他,因為喜愛他的人實在太多,銅像上小男孩的左拳頭竟被摸得锃亮。
從容走過生命之橋,眼前便呈現一池噴泉,看上去甚是賞心悅目,透過水霧還可看到水池中央隆起一個巨大的圓鼎。走近一看,方見是六名體魄健壯的巨人張開雙臂,合力將一只碩大的銅盆高舉過頭頂,水就從那盆里均勻地溢出,形成一個水簾,白色的水簾后面那些黑色的巨人若隱若現。
水池圍欄是由黑色大理石組成的正方形,圍欄的四壁是一組微型浮雕,浮雕共36幅,從嬰兒出生開始,經過童年、少年、青年、壯年、老年直到死亡,形象而生動地反映了人生的全過程。幾乎每一位游客都從嬰兒看起:孩童們在捉迷藏,少年們在扭打玩耍,情人們在竊竊私語,老人們熬度暮年,最后是幾具骷髏骨架,循環(huán)往復。
圍欄上方的四周,矗立著二十棵修剪得整齊的“樹木”,造型各異的男女塑像偎倚樹下,有的在沉思,有的在掙扎,有的在玩樂;有表情痛苦的,有表情深沉的,也有表情幸福的。樹被染成了綠色,藝術家試圖顯示出生命的活力,倚靠在生命上的樹,也被喚作“生命樹”。
導游劉箭告訴我,維格蘭在一個簡陋的工作室里用了整整10年時間,方構思出以噴泉為中心、由環(huán)繞它的20棵青銅鑄成的“生命之樹”雕塑群。之所以稱它們?yōu)椤吧鼧洹?,是維格蘭想借助他理想中的“樹”,向世人講述一個“生命鏈條”的故事。
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全都充斥著“生老病死”,我圍繞著黑色的正方形,轉了一圈又一圈,猶如墓地祭奠一般。我感受到的,除了追問之外,更多的卻是莫名的凝重——黑色,掙扎,暮年,死亡……這些詞匯交替著浮現在眼前,就連象征綠色的樹,都披上了一層黑紗。這種氛圍很容易影響到游客的情緒,人們除了默默地忙著拍照之外,此地甚少聲音。盆里溢出的清泉均勻灑落,形成的小瀑布也沒有一絲聲響。佇立良久,我離開時,但見幾只海鷗停在盆沿戲水,停下一會兒又飛走,一會兒又來幾只,一會兒又飛走……如是來來回回,凝重中終于有了幾絲動感與生機。endprint
拾梯而上,漫過三級臺地花園,但見一恢弘的白色石柱挺立,那便是整個公園的高潮部分——“生命之柱”,威武地矗立在一個巨大的方形石臺正中。地理位置上看,這是維格蘭雕塑公園中軸線上的“中”點,也是維格蘭雕塑公園的最高處。
以生命之柱為圓點,四面八方呈射線狀有36組雕塑,每一組都栩栩如生、可親可近、可觸可摸,他們就是我們的鄰居,我們的親人,甚至就是我們自己。徉徜其間,我感覺到他們一個個都鮮活,有的慈善地望著我,有的祈求地看著我,有的友善地盯著我。我能夠聽得見他們的細語,能夠聽得見他們的呼吸。
維格蘭似乎在有意改變“生命樹”的表達方式,告別了青銅時代的他,用大理石的材料特質,采用了一種老練、穩(wěn)重的表現模式。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在提醒和告訴我們,人對于生命不再是惶惑與不安,更多的是鎮(zhèn)靜與從容。
站在大理石臺階上仰望眼前的生命之柱,內心會有一種特別的激動與震撼。由下到上,由近及遠,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體就像被機器擠壓了一般,橫亙在面前。
嚴格而言,這只是一個圓柱體浮雕,死者與生者絞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特殊場景的特殊畫面。初看上去,那些不幸夭折的嬰兒,驚恐萬狀的青年,絕望的中年男子,披頭散發(fā)的婦女,骨瘦如柴的老人……有的沉迷,有的冷靜,有的掙扎,有的吶喊……彼此頭尾相接,摩肩接踵,緊緊擁抱在一起,共同織成了一個人生“萬花筒”。
由下而上仔細觀看局部細節(jié),有被人緊緊拉著手向上攀的,也有正在下滑而渴望得到救助的,人們相互纏繞,相互攙扶。直到模糊不清的頂端,視野所及,那種理想狀態(tài)就越遙遠而模糊,需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將頭垂直望向天空,還可以看到有人興奮地站起來,面朝天空而手舞足蹈。
導游告訴我,這根石柱上共雕刻有121個神情不同、向上盤旋的生命體。其實,121最多算是一個不確指的概數,代表著蕓蕓眾生。
我不禁在想,如此巨大的石柱,會是一塊完整的石頭嗎?如果不是一塊整的石頭,該如何抵御地震等不可抗拒因素而永遠屹立?它是如何搬到這里的?又是如何立起來的?
我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17米高的石柱的確是一塊整石頭,重達270噸,采自于挪威東南沿海的伊德峽灣山,是挪威最好的大理石。匯聚了當時奧斯陸最先進的運輸技術和工具,方將這巨石搬到公園里,看到這“鎮(zhèn)園之寶”的材料成功運抵,維格蘭十分興奮。
為了確保這件作品的成功,吃住都在公園的維格蘭搭建了一個木棚,特地制作了與生命柱同樣大小的石膏模型。從1929年到1943年,可謂4年磨一“柱”,此作完成不到半年,維格蘭便辭世了。
從生命之柱向下行35級臺階,穿過擁有12個星座浮雕標志的日晷,是一尊圓形的青銅環(huán),這個鏤空的環(huán)在日晷的襯托下,給人一直旋轉的動感。我看出來了,這些元素無時無刻不在呼應維格蘭心中的主題——時光飛逝,生命輪回。
越過日晷沿中軸線再上行百步,便來到了“生命之環(huán)”,這是中軸線上維格蘭的最后一件作品——兩對男女和三個兒童用柔軟的身體編織成一個運動的圓圈。
日晷,生命,環(huán)。維格蘭清楚地告訴我們,時間的流逝,生命的不息,就像一個環(huán)一樣循環(huán)往復,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環(huán),還象征著圓滿和完美,一眼看去就可以洞穿其主旨——孕育生命,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不斷輪回。
我來到環(huán)的最近處,目光穿過用生命編織的空心環(huán),看到的是一片湛藍的天空,那種海洋般的天空藍,刺得我雙眼都快睜不開了。
導游小劉對挪威的文化有較深入地探究,她告訴我,生命之環(huán)還有另一層含義,就是“O”恰是奧斯陸的挪威文(OSLO)中第一個字母和最后一個字母。她的話音剛落,我便體味到維格蘭對自己祖國和奧斯陸深沉的愛。維格朗還沒等到公園建成,他就辭世了,他用他苦心構筑的生命之作,延續(xù)了自己的生命。
不論膚色,種族,男女,老少,只要是人,其中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大體相似。
從那一組組一尊尊可親可敬,可歌可泣,可以觸摸可以聆聽可以親吻的雕像中,我們盡力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感動,找到內心深處隱藏的秘密——有歡欣,有痛楚,有青春勃發(fā),有暮氣沉沉,甚至還會有無奈的悲鳴……無論“到此一游”還是長時間耳濡目染,都會生出彼此的感動與感悟來。
我想,維格蘭當初的創(chuàng)意,或許就在于此吧,他已經耍了一個小聰明——650尊雕像沒有一尊命名,也就是說,這650尊雕像都是無名雕像,但世界語言符號一看都會了然于胸,足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們心中不輕易看到的那個自己。原來,我們千里萬里迢迢云集于此,就是為了尋找我們自己,我們都在其間尋尋覓覓,苦苦找出能夠對應自己的那一尊——維格蘭是想讓我們中的每一個人,為自己取個名字。
這既是他的小聰明,更是他的大智慧。
維格蘭全名叫阿道爾夫·古斯塔夫·維格蘭,1869年4月11日生于挪威南部沿海城市曼達爾的一個農民家庭。其祖祖輩輩都在附近山谷的一座村莊里務農為生,挪威的森林孕育了大量技藝精湛的木匠,他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一位。一眼望不到邊的森林,也給他提供了最好的雕塑材料,他發(fā)誓不辜負上蒼的賜予,沿著父親的路,成為一名最好的“制木者”。
父親很早就發(fā)現了兒子的天賦,九歲那年,維格蘭即被送往奧斯陸學習制木,哪知天有不測風云,父親的意外早逝讓不滿十五歲的維格蘭不得不回家。他與母親共同撐起一家的生計,自由的鄉(xiāng)下天空給了維格蘭太多的靈感,他依然沒有放棄心中的夢。
等弟弟稍長后,他再次到奧斯陸追夢,白天餐館打工掙錢,夜晚雕刻木件。日積月累,維格蘭已經積累起相當數量的雕刻作品,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的作品被奧斯陸玩藝術的貴族們發(fā)現并全部買下。一位叫約翰的貴族還特地為他投資成立工作室,簽訂三年協(xié)議。
維格蘭有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后,從未在藝術學院熏陶過的他,決定飛到更遠的地方——先后赴哥本哈根、巴黎、柏林、佛羅倫薩和英格蘭學習和深造。
游學的歷程注定是不平坦的?!拔宜奶幜骼?,住過小閣樓、地下室甚至到了饑不裹腹的地步?!被貞浧鹉嵌纹D難歲月,維格蘭曾如是說。
走投無路的維格蘭找到了雕塑家波格斯連,他的才華終于被發(fā)現和肯定。維格蘭一邊在藝術學校上晚間課程,一邊在雕塑家斯卡博克的工作室打工。
漸漸地,他在歐洲小有名氣。25歲那年,維格蘭回到奧斯陸舉辦首次個人雕塑展,獲得成功。即使如此,在當時貧窮的奧斯陸,他還是難以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來維持生計。為了填飽肚子,不得已,他只得跑去教堂干修復雕塑的工作,然而,他心中的夢卻一直澎湃涌動著。這期間,他以挪威各界名人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一批不同凡響的作品。這使他的技藝和名聲越來越具有影響力。
機緣終于來臨,1907年,奧斯陸市政府找到他,請他為佛羅格納公園(即今天的維格蘭公園)創(chuàng)作一件噴泉作品,此時,他的目光才投向奧斯陸西北角的這片郊區(qū),初次接觸,他就料定此生與此地會結下不解之緣。
此時,維格蘭已經38歲了。
公園的作品尚未完成,他就急不可耐地要與政府續(xù)約:“給我這片綠地,我會讓它聞名世界?!崩碛珊芎唵?,也很直白。
奧斯陸市政府毫不猶豫地答應這份約定:政府資助他和他的工作室在創(chuàng)作和修建雕塑公園過程中的所有費用,其中也包括維格蘭日常生活的開支,維格蘭承諾將自己包括雕塑、繪畫和木刻等所有的作品全部捐贈給政府。
這無疑是一個雙贏的約定,維格蘭從此可以生計無虞,政府也可以獲得一大筆財富。直到落筆簽字的那一刻,維格蘭還提出一個附加條件,他讓政府在他去世以后把這個工作室作為個人美術館對公眾開放。挪威政府爽快地答應了全部請求。
夫復何求!自此,維格蘭將自己最黃金的20年全部交給他心愛的藝術。1943年,維格蘭辭世,他辭世兩年后整個雕塑公園方全部建成。
1945年,《時代》雜志稱維格蘭為奇人,并指出,從米開朗基羅時代以來,再沒有一個雕塑家像維格蘭一樣能夠留下數量如此龐大的作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