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力子百合
因為要參觀印度一個在北阿坎德邦的重點生物能源試驗廠,于是索性多花了兩天時間去光顧附近的Jim Corbett國家自然公園。從新德里出發(fā),一路向北,200多公里的路段在印度顛簸擁堵的馬路上花了足足七個小時,終于,伴著最后一抹夕陽到達(dá)了旅館。下車的瞬間一股濕潤的涼風(fēng)讓我打了個寒顫,于是瞬間從昏昏沉沉的車馬勞頓中清醒過來。那風(fēng)中夾雜的味道和裹挾的清幽讓我一時間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進(jìn)入另一種現(xiàn)實。文明世界變得遙遠(yuǎn)而朦朧,而這里卻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陌生又親切。
眼前是一排排精致的粉色歐式風(fēng)格小屋以及人工修剪別致的花園,漂亮,卻總有些格格不入。遠(yuǎn)處,暮色中是一片由灰到黑漸變的朦朧,那是一片古老的森林。在那黑暗中是不是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一草一木都有靈魂的世界?在這個泛神論的國度,這種神秘主義的思緒似乎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靈魂與自然就這樣更緊密地聯(lián)在了一起,帶來的是一種對一切生命,乃至整個宇宙的感動。隨著太陽沉睡,從森林間徐徐升起的滿月帶著她與世無爭的清輝給這神秘又渡上了一層銀白的唯美,而不遠(yuǎn)處拉姆根加河潺潺的水聲正不輕不慢地訴說著久遠(yuǎn)而美好的故事。
次日,伴著星辰與清輝,我們朝著森林的方向駛?cè)?。Jim Corbett的入口在森林的另一端。這是印度最早的國家自然公園,520平方公里,位于喜馬拉雅山脈南端的邊界,離尼泊爾,西藏只有幾百公里的距離。丘陵,灌木,濕地,湖泊,河流,成群的野鹿,這里是孟加拉虎棲息的天堂。“曾經(jīng),這里老虎成群,時不時會有朝圣的人在路上被老虎吃掉,村莊里的牲禽也經(jīng)常被老虎襲擊,于是當(dāng)?shù)厝司脱埩水?dāng)時著名的獵人 Jim Corbett去幫他們滅除老虎。Jim入住這片土地,在一次次成功地消滅了那些傷害人的老虎后,他不可思議地從獵人變成了保護(hù)論主義者,開始捍衛(wèi)這片土地的老虎。再潛入?yún)擦?,不再是拿著獵槍去殺戮,而是拿相機(jī)去拍攝老虎最隱私的生活,去了解和接近這些獨來獨往的叢林之王。因為他的貢獻(xiàn),所以公園就用他的名字而命名?!睂?dǎo)游用標(biāo)準(zhǔn)的印度英語緩緩的跟我們講述著這里的歷史。此時吉普車正駛在一片柚木林里,雖然已見天邊魚肚白,可沉睡了一晚的森林在這寒冷的冬季卻還不愿蘇醒??v然裹著厚厚的毛毯,刺骨的寒風(fēng)刷過敞篷的車頂依然冷得讓人發(fā)顫。導(dǎo)游的話使我陷入遐想,是什么原因,在八十多年前的時代,讓一個殺虎人變成了一個護(hù)虎人?一時間沒有答案,只盼望著陽光盡快將一切蘇醒。
終于,當(dāng)凜冽的風(fēng)變得溫柔,晨光已灑下了森林。太陽的熱量蒸騰出一襲溫暖的氤氳。雖然放眼望去還是一片冬季的蕭瑟,卻開始隱約感受到生命的蠢蠢欲動?!斑@里有姬燕尾,紅蛇鵜,啄木鳥,鶺鴒,白頰鵯……”導(dǎo)游一邊停下了車指著路邊枯槁上一只橘黃色漂亮的鳥,一邊如數(shù)家珍地把鳥兒的名字娓娓道來。只見那小小靚麗的生靈側(cè)著身子,將頭扭向太陽的方向,盡情享受著晨日的溫暖。拍完照,導(dǎo)游又拍了拍我,伸手指向了前方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定眼一看,一只白色的鳥正屹立在最高的枝頭,滿懷期待地迎接著新的一天的到來。霎時間我意識到,這片看似寥寂的大地其實早已蘇醒,生命的盎然早已無處不在地縈繞著我,只是我太遲鈍,太粗心,太傲慢。文明世界里,所有的五彩繽紛都在你眼前,無須尋覓也常常眼花繚亂,所以我們太習(xí)慣接收,而忘卻了尋覓??纱藭r,當(dāng)我屏住呼吸,專注地聆聽,專注地掃射四周,遠(yuǎn)處,近處,才能聽到清脆的啁啾,也能看到一群群飛翔的鳥兒,正所謂“燕燕于飛,頡之頏之”。然后就想到一句話“越過經(jīng)驗抵達(dá)的天真才是更高的天真”,努力過后的獲得才是真正的豐收吧。
隨著太陽逐漸升高,我們也慢慢駛?cè)牍珗@地腹地,一旁是滿是石頭和枯草干涸的河床,一邊是布滿長青植物的丘陵。黑臉葉猴以樹為家,樹蔭下,一群群害羞地看著我們,長長的尾巴自然地垂落,那是屬于清晨的消閑。也偶爾有一些大膽調(diào)皮的下到了地面,一邊嬉戲一邊朝著陽光更充裕的河床而去。朝著那更為明亮的方向望去,不遠(yuǎn)處的地平線瞥見幾只閑散的水鹿,正拿起相機(jī)想要捕捉時,一扭頭卻看見咫尺之間一支梅花鹿正從枯草中探出頭看著我們,眼神露出一股顫顫的羞澀,似乎是第一次見到我們這些奇怪的人而呈現(xiàn)的一種善意又不知所措的迎接。在那敏感的情境里,哪怕是一絲過重的動作都會覺得有所不妥,只能用最溫柔的姿態(tài)去拍攝,可就只是那一聲快門,小鹿還是嗖地一聲就溜走了。導(dǎo)游告訴我們,這些鹿雖然敏銳,迅速,可還是經(jīng)常逃不過老虎的獵捕。于是他們喜歡和猴子呆在一起,猴子在樹上能更有效地發(fā)現(xiàn)老虎的行蹤,而且還時不時會“分享”樹上那些可口的食物?!拔覀円獙せⅲ揽康木褪撬麄兞?!”導(dǎo)游這么一說,我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我們的目的是來看老虎呢。可老虎在哪呢?已經(jīng)過了幾小時,沒有任何線索。
越野車走走停停,我也逐漸地熟悉了這里的一切,能輕易看到各種鳥,即使只是從眼前飛過的瞬間,也不再把每十米就聳立的高達(dá)兩米的白蟻窩當(dāng)成是人造的偽裝垃圾桶。陶醉在自然的靜謐里,極盡眺望正北最遠(yuǎn)處的山巒,遐想著從這一直到北邊高聳入云的喜馬拉雅,這沿途會有多少從未被發(fā)現(xiàn)的美麗,小到一葉一花,大到山川湖泊,不以人的意志自顧自地存在,如空谷幽蘭,在闃曠中幽然暗香,真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老虎昨天來過這里!”導(dǎo)游突然打破了沉默,思緒也突然被拉了回來。只見在一汪青池邊上有一排巴掌大的腳印——老虎的腳??!“他們肯定還沒有走遠(yuǎn),瞧,前面洼地有鹿群,老虎一定就藏匿在旁邊的樹林里。”導(dǎo)游略帶興奮又激動的語氣讓我信任,這信任,讓我開始有了一絲能相遇的期待。所有來過Jim Corbett的人都告訴我能看見老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們獨立,隱秘,雖然有100多只,但在碩大的公園里,每天又居無定所,如果遇見,不是因為我們的努力,而是因為幸運,一種他們愿意露面的幸運。endprint
導(dǎo)游是對的。不久后,守著洼地,我聽到了那永遠(yuǎn)不會忘卻的攝人心魄的虎嘯,震徹山林,悠長綿延,蘊(yùn)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王者之風(fēng)。一時間飛禽走獸雞飛狗跳,更似有旋風(fēng)呼嘯而過,群山顫微,這便是叢林之王的威懾力。未見其容,這聲音就足已讓我敬畏,我必須抱著一顆謙卑的心,畢恭畢敬。當(dāng)我放下屬于人類驕傲的心,再聽那長嘯,它竟然變得如此美妙,如低音提琴,如貝斯,厚重而有力,是這遼闊的蒼穹大地最和諧的合聲。他穿越宇宙,超越時間,定格的那一瞬間仿佛才是世界最真實的樣子,一種在靜默中穿透萬物的能量,自由而莊重。老虎的聲音吸引了散落在公園每個角落里的大批游客,不一會兒幾十輛車就聚集了起來,人人都拿著長槍指著聲音的方向?;蛟S是因為游客的眼神中只有好奇而缺乏應(yīng)有的敬畏,而我們的好奇心往往帶來的卻是其他物種毀滅性的災(zāi)難,又或許是因為這天地的合聲被突如其來的吵雜破壞得支離破碎,這場景突然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待好不容易安靜片刻,一輛吉普車開始倒行。我更是難以遏制住心中的怒火,那既是一種非常刺耳的聲音,又是一種破壞安靜的極端不禮貌,文明的丑陋被天地的安寧映射得一絲不掛。
大概也厭惡了這一切,老虎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盡管我們恬不知恥地不斷試圖著追逐,可最終得到的卻是沉默。一陣涼風(fēng)吹至,我才反應(yīng)過來已然是暮色。森林馬上又要進(jìn)入那神秘的黑暗,滿月又將升起,不同的是,我已將激動和遺憾留在了這里。深夜,篝火旁,星空下,酒精的昏沉使那聲音更加清晰,仿佛就在咫尺,仿佛就在天上,地上,樹林里,草叢里。我滿意地微笑,雖然明天還有一天,可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那不同于動物園里悲傷地哀鳴,而是自然里逍遙地長嘯,我已知足。
第三天,早上的騎象游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坐在大象寬敞而顛簸的背上,緩慢地穿過貧瘠的村莊,雜亂的森林,一切都顯得刻意做作。是要經(jīng)歷多少痛苦的訓(xùn)練,這些本該在原野里自由漫步的生靈才能學(xué)會那些刻意的動作?我不敢想,也不想想,只能一邊虛偽地憐憫,一邊坐在它的背上享受著服務(wù)。唯一的欣慰大概是在拉姆根加河畔目睹了又一次日出。晨曦初紅,霧氣漸薄,旭日東升,大象用鼻子噴灑的水花在晨光中泛起一片金光燦燦,那本該是一種象征希望和光明的意境,可從它們的眼神里我看到的只是落寞和孤獨,盡管對著太陽,瞳孔中也沒有反射出任何光。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們大概要一直為人類服務(wù),直到死亡。
回來的路上,只見一個個印度婦女,穿著鮮艷的紗麗,頭頂著大捆木材,依然保持著婀娜的姿態(tài)行走。導(dǎo)游不清不淡地告訴我們,每一捆木材都有30公斤,而在印度女性包攬一切活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人類擅長賦予符號,男人,女人,寵物,禽獸,似乎有了符號就可以區(qū)分,有了區(qū)分就有了壓迫,不再平等。廣義上,他是人類中心主義,即人類的地位至高無上,不可撼動,一切其他物種都要給我們讓位。狹義上,他是人類中的各種不平等,婦女歧視,種族歧視,殘疾人歧視,等等。這個觀點也似乎是《人類簡史》那本書里貫徹的主題。這樣對么?我不知道,可我突然想到,大象眼神中的哀愁,竟和我看到的傲慢了一輩子卻最終內(nèi)心無法平和的老人的眼神一模一樣,不禁唏噓不已。
午后,最后一次進(jìn)入公園,期待著幸運之神能降臨這最后的時光。又是幾個小時的閑轉(zhuǎn),沒有任何痕跡,沒有腳印,沒有聲音。他們大概不想被看見,我想著,并在大家都瞌睡之余爬出了車,站在外圍的欄桿上,準(zhǔn)備釋放一泡憋了已久的尿,給這片公園留下最后的痕跡??蓛H那一瞬間,50米開外的一棵樹前,一只老虎正在撒尿標(biāo)記它的領(lǐng)地。那一剎那電光火石,雖然隔了很遠(yuǎn),可最先感受到的還是一股觸目驚心的害怕,扭過頭,用最快的速度跳回車?yán)?,已然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已經(jīng)拿好相機(jī),快門聲如機(jī)關(guān)槍般。隔著玻璃的安全,我終于也拿起相機(jī),可拍攝時老虎已經(jīng)逐漸往森林的深處走去,一去不返,留下了一個神秘孤獨的背影。全車的人都開始沸騰,歡呼,我卻依然回憶著那一瞬間的情境。雖然就只有一個輪廓,可那火一般的顏色,那自信篤定的步伐,那50米開外就傳來的恐懼,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不由地想起了威廉布萊克的 《老虎,老虎》
老虎!老虎!火一樣輝煌,
燒穿了黑夜的森林和草莽,
什么樣非凡的手和眼睛
能塑造你一身驚人的勻稱?
什么樣遙遠(yuǎn)的海底、天邊
燒出了做你眼睛的火焰?
跨什么翅膀膽敢去凌空?
憑什么鐵掌抓一把火種?
什么樣工夫,什么樣胳膊,
拗得成你五臟六腑的筋絡(luò)?
等到你的心一開始蹦跳,
什么樣驚心動魄的手腳?
什么樣鐵鏈?什么樣鐵錘?
什么樣熔爐里煉你的腦髓?
什么樣鐵砧?什么樣猛勁
一下子掐住了駭人的雷霆?
到臨了,星星扔下了金槍,
千萬滴眼淚灑遍了穹蒼,
完工了再看看.他可會笑笑?
不就是造羊的把你也造了?
老虎!老虎!火一樣輝煌,
燒穿了黑夜的森林和草莽,
什么樣非凡的手和眼睛
敢塑造你一身驚人的勻稱?
我在沒有任何防護(hù)的情況下,近距離地接觸了老虎。我想,我是幸運的,我并沒有像某些人那樣被吃掉。那日夜晚,仔細(xì)回味著一切,對汽車發(fā)動機(jī)的厭惡,對大象的悲憫,對虎嘯的敬畏,五十米外的恐懼,這一切,似乎讓我明白了什么。人類,大概太自以為是太作意了吧,所以不能理解天地的無心。假如一味從自己的觀點出發(fā)凝望世間萬物,世界難免會被咕嘟咕嘟煮干。人就會身體發(fā)僵,腳步沉重,漸漸變得動彈不得??墒且坏暮脦滋幰朁c眺望自己所處的立場,換句話說,一旦將自己的存在托付給別的體系,世界就會變得立體而柔軟起來。人只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就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姿態(tài)。現(xiàn)代科學(xué)和文明的發(fā)展讓我們無須換一種姿態(tài)去看待世界,因此我們越來越缺乏敬意。有人爬進(jìn)了動物園而付出了生命,一起又一起的老虎傷人事件讓我擔(dān)憂,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尊敬,忘記了謙卑,在自我膨脹的人類中心道路上漸行漸遠(yuǎn)。
隨著森林淺淺地離開我的視線,消失在地平線的霞光里,心中關(guān)于Jim Corbett的謎底解開了。感謝,老虎找到了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