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諾·拉圖爾訪問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
2017年5月9日,受法國遠東學院北京中心和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共同邀請,法國知名學者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在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報告廳進行了一場關于“自然主義的多種形式”(On a Few Varieties of Naturalism)的精彩報告(圖1),并于10日與研究所內(nèi)外的青年學者進行了兩個小時的座談(圖2)。
圖1 拉圖爾教授報告現(xiàn)場
拉圖爾是當今學界最重要的STS學者、人類學家、法國理論哲學家,曾出版《實驗室生活》、《法國的巴斯德化》、《科學在行動》、《我們從未現(xiàn)代過》、《自然的政治》、《面對蓋亞》等16本著作,提出了行動者網(wǎng)絡、重置現(xiàn)代性等諸多重要的理論,曾獲得貝爾納獎(Bernal Prize,1992)、霍爾貝格獎(Holberg Prize,2013)等。此次拉圖爾的中國之行包括了在上海喜馬拉雅美術館進行的“重置現(xiàn)代性!”(Reset Modernity!)工作坊,以及在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首都師范大學、中央美術學院等多處機構舉辦的學術活動。
5月9日下午,法國遠東學院北京中心的杜杰庸(Guillaume Dutournier)主任首先對拉圖爾的學術背景做了簡要介紹。張柏春所長代表中科院自然科學史所致辭,熱烈歡迎拉圖爾教授,感謝歐美與國內(nèi)學者對這一國際化系列講座的支持。他說,國內(nèi)外學者對“什么是現(xiàn)代化”、“是否存在有共識的現(xiàn)代化”、“是否真有科學革命”等問題開展不同觀點的討論和交鋒,希望這一中法系列講座能成為多元化、跨文化的交流平臺。
拉圖爾的報告首先從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莫斯肯漩渦沉浮記》談起。在歐洲傳統(tǒng)中,文化是一個編碼的范疇(coded category),但“自然”不是。人們往往認為自然是一體的,文化卻是多元的。然而,法國著名人類學家菲利普·德斯科拉(PhilippeDescola)在其新著《超越自然與文化》中,提出“泛靈論”(Animism)、“圖騰主義”(Totemism)、“自然主義”(Naturalism)和“類比法”(Analogism)作為自然主義的四種形式,嘗試解碼自然本身。繼而,拉圖爾討論了“西方主義視角下的自然究竟是怎樣的”這一經(jīng)典的哲學問題。他認為,西方主義視角下自然被人類置于自身之外,人們需要一個畫框來制造一個外在于自然的影像,從而完成對主體和客體的雙重建構。這種看待自然的方式被當作普世的,甚至被作為衡量其他文化的準繩。他指出,自然秩序不僅是描述性的,也是規(guī)定性的。人們對世界本身的描述永遠存在道德判斷成分,“自然”天生在道德上是優(yōu)秀的。但是,事實與價值之間的界限變得不穩(wěn)定,比如許多生態(tài)學家很難在事實陳述和預警間進行選擇,經(jīng)常招致猛烈抨擊。
拉圖爾解釋說,他之所以選擇“生態(tài)變異”(ecological mutation)一詞,而非“生態(tài)危機”(ecological crisis),因為他認為危機是人們可以解除的,但生態(tài)變異卻如莫斯肯旋渦,我們永不可能阻止它的發(fā)生,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不被卷入其中。生態(tài)變異所導致的嚴重后果是在時間上、空間上和人類自身能動作用的迷失。拉圖爾引用英國科普作家奧利弗·莫頓(Oliver Morton)在《重塑的星球》一書中的一句話來描述這種迷失:“人類變得如此強大,他們已經(jīng)成為大自然的力量,而根據(jù)定義,自然力量就是超越了人類控制的力量?!睘榱丝朔鲜鋈N迷失,許多科學家開始對人類生存和活動所集中的地球淺層表面的環(huán)境——“關鍵帶”(critical zone)進行研究。盡管研究地球內(nèi)部和外太空的科學家可以從完全工具化的角度去看待自然,不構成認識論沖突,但是,那些專門研究“關鍵帶”的科學家卻因為各種不同的利益相關者的訴求都交疊在地球表面薄薄的一層之上,而不能逃避沖突。拉圖爾認為,這三種迷失將顛覆歐洲政治哲學,那么這在中國將意味著什么,則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
拉圖爾的對策是進行一種憲法的重構,思考事實與價值的關系,探究如何處理好事實維度的不確定性與確定性、價值維度的協(xié)商與等級制度之間的關系,還有科學家、政治家與經(jīng)濟學家們的相互共融問題。最后,與開篇相呼應,他啟發(fā)人們思考:我們正在大漩渦中下降么?人們可通過構建一個觀察網(wǎng)絡,對關鍵帶進行密切觀察。他強調(diào),面對一個如同旋渦般的“自然”,我們已不能通過技術掌控而扭轉(zhuǎn)現(xiàn)狀,但為了生存,人類不得不做出抗爭。與其驚慌和焦慮,甚至如特朗普治理下的美國一樣因焦慮而否認氣候變化、拒絕采取行動,莫不如對關鍵帶給予高度關注。說不定還能在旋轉(zhuǎn)的激流中抓住一個木桶,使得整個人類存活下來。
在提問環(huán)節(jié),與會者就關于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提出者、“人類世”概念、人類面臨的危機與知識分子的責任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來自法國的數(shù)學史家林力娜(Karine Chemla)教授、美國技術哲學家米切姆(Carl Mitcham)教授,以及來自丹麥、德國、北京的高校和科研院所共計70余人參加了講座。
5月10日上午,拉圖爾再一次來到自然科學史所,與所內(nèi)的研究人員以及來自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美國科羅拉多礦業(yè)大學、法國波爾多大學等高校的學者進行了深入的交流。
韓琦副所長首先介紹了自然科學史所的歷史與發(fā)展,尤其是研究所的成立與建制化過程、國際合作以及科研成果,并向拉圖爾贈送了《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簡介》一書。韓琦研究員參與了拉圖爾在上海舉辦的“重置現(xiàn)代性!”系列活動,并闡釋了自己對于“現(xiàn)代”概念傳入中國的理解,表達了對于氣候變化與現(xiàn)代性關系的關注。
清華大學的安文軒首先提問,他認為STS邊界并不清晰,他希望拉圖爾教授能夠評價一下其思想在中國的傳播。拉圖爾主要從現(xiàn)代性與現(xiàn)代化兩者之間的關系回答了這一問題,他認為現(xiàn)代化的含義在于工業(yè)化的進程,而現(xiàn)代性則是一種社會思考形式。中國在現(xiàn)在化進程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自然與文化的二分卻仍然是十分重要的問題,而STS的發(fā)展將有助于我們理解科技與社會的復雜關系。
王彥雨副研究員緊接著提問,如何看待現(xiàn)代性與現(xiàn)代化之間的區(qū)別,是否存在好的現(xiàn)代化與不好的現(xiàn)代化?拉圖爾認為現(xiàn)代化給人們帶來生活標準的提高,這是與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不矛盾的。不同國家之間的現(xiàn)代化可以使我們更好地認識現(xiàn)代性的復雜性,如中國的現(xiàn)代化模式便具有其自身的獨特性。
高璐副研究員借此機會請拉圖爾再次澄清現(xiàn)代性在其整個理論體系中的角色與作用,同時希望了解其東亞之行是否是在尋找其所謂的多元現(xiàn)代性并存的類比模型(Analogism)?拉圖爾澄清自己并不認為中國是德斯高拉(Descola)意義上的類比模型,但卻產(chǎn)生了許多令人感興趣的現(xiàn)象,中國的高速發(fā)展使得不同類型的現(xiàn)代性得以共存。拉圖爾認為現(xiàn)代性是其討論的核心議題,是現(xiàn)代人理想化的情形,而他想要做到的就是讓人們意識到這種簡化從未真正成立,STS的目標與基礎也在于此。
清華大學的王程韡副教授的問題與STS如何完成其責任有關。拉圖爾在《我們從未現(xiàn)代過》一書中希望建成一種自然和社會之間的新憲政(constitution),但STS卻在不斷式微,與科學家之間存在著巨大隔膜。STS究竟能走多遠?拉圖爾笑著回答:他對中國的情況知之甚少,但STS仍處于起步階段。比如美國現(xiàn)代科學家當遭受政治質(zhì)疑的時候會主動向STS學者求助,特別是在氣候變化等問題上,STS和科學家真正地走到了一起,而在歐洲STS學者與科學政策攜手并進。另外,以中國為代表的處于現(xiàn)代化高速發(fā)展階段的國家,科學史的學科建設具有合法性。
方在慶研究員和大家談起了他在20世紀90年代就曾與拉圖爾之間通過書信聯(lián)系的往事。談到《法國的巴斯德化》這本書,他想了解拉圖爾對于巴斯德與德國醫(yī)學家科赫(Robert Koch)之間的關系的看法,法德兩國之間的學術交流是否促進了他們各自學術的發(fā)展?拉圖爾表示很多科學史家對19世紀的科學史做了細致的研究,19世紀是科學建制化的時代,他會更傾向從歐洲科學的角度去理解這一問題。
任叢叢副研究員對中國傳統(tǒng)建筑技藝、文化與現(xiàn)代性的沖突進行了評論,指出在中國的歷史上,建筑就像是我們的衣服,并非是完全外化于人的;建筑史家對于過去的描述總是從技藝、樣式與材料這些角度進行,而一些重要的儀式與文化都是建筑的一部分。她想知道如何能夠更好地開展對傳統(tǒng)建筑的研究。拉圖爾教授建議要對稱(symmetrical)地展開問題,將與此有關的儀式看得與物化的房子一樣重要。
孫承晟副研究員提問拉圖爾,在《我們從未現(xiàn)代過》一書的中文版序言中談到我們已從科學(science)世界步入研究(research)的世界,這是在提倡一種新的哲學視角嗎?拉圖爾表示假若自己曾經(jīng)強調(diào)這兩者的區(qū)別,那么是因為科學是固化的知識,而研究則與風險、創(chuàng)新聯(lián)系得更緊。他并非想對此進行嚴格的劃分,只是期望人們更加關注研究的哲學(philosophy of research)。
陳蜜用流利的法語向拉圖爾提問:德日進提出的“智慧圈”與“人類世”是否有關聯(lián)?中國學者將如何參與到對現(xiàn)代性的重置中?拉圖爾認為德日進的“智慧圈”概念仍然是進化論視角,他對此持批評態(tài)度,“人類世”是從人類對地球影響角度提出的地質(zhì)概念,二者本質(zhì)不同。歐洲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期待是中國能夠更多地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歐洲與中國的關系在當代世界格局中尤為關鍵。
人民大學李瞳提問拉圖爾對蓋婭的理解與洛夫洛克和馬古利斯有何不同?拉圖爾笑著說,他寫了一本書來回答這個問題。他認為蓋婭理論最早是洛夫洛克在地質(zhì)學方面的假說,而后來在他遇到馬古利斯之后,蓋婭假說又融入了生物學的部分,成為一個十足的雜合體(hybrid)。并且,圍繞在蓋婭假說周圍的學者們來自地質(zhì)學、氣象學、生物學、政治學、社會學等各個領域,形成多學科的合作。蓋婭假說不是簡單的、純化的科學理論,而是非現(xiàn)代式研究的一個范例。
姚大志副研究員談到了自己在技術哲學與科學史兩個學科之間遇到的轉(zhuǎn)型及平衡問題,2016年他也曾在新加坡的SHOT中與各國學者討論這一話題,他希望拉圖爾可以給他一些建議。此外,在正在進行的科技革命與國家現(xiàn)代化研究中,他嘗試描述法國的高度中心化的科學結(jié)構,這一點與中國具有相似性,是否可以將兩國進行對比?拉圖爾回答說,他對學科之間關系的理解很淺,法國哲學傳統(tǒng)與其他國家不同,一般來說哲學并不做經(jīng)驗研究,但是他卻是一個經(jīng)驗研究的擁護者。其次,拉圖爾對于法國科學體系是高度集中化這一判斷應該保持警惕,法國政府對科學的控制程度并不高。
最后,高璐副研究員用拉圖爾在《法國的巴斯德化》中的一段話,結(jié)束了整場討論:“Nothing can be reduced to anything else, nothing can be reduced from anything else, everything may be allied to everything else”。
(高璐 張志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