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悅
北出山西
和悅
從內蒙回來,我特意去查閱了一番地圖,約略梳理了一下這次旅行的路線。大致是這樣的:去時由太原經忻州、原平、寧武、陽方口至右玉。從殺虎口出長城入內蒙古,經和林格爾到呼和浩特,回來由呼和浩特經托克托清水河從新建的萬家寨黃河大橋入偏關,再經河曲、神池、寧武、陽方口、原平、忻州,一路南行到太原。將這兩條線路用筆勾連起來,如同一條線系著一個呈扁圓狀的氣球飄浮在晉蒙兩省區(qū)的版圖上,細細端詳,令人遐思。在八月的北方,在一向以凝重厚實粗獷豪放的自然和人文景觀聞名天下的晉蒙兩地走了一個來回之后,忽然滋生出這種輕飄飄的感覺,似乎頗令人費解。然而更重要的還在于這兩條路線大體上就是至今還讓包頭人、河曲人乃至祁縣人魂牽夢繞的當年走西口的人們所走過的。
就像內蒙古人管湖都叫海一樣——這也許是由于他們太渴望的緣故,也許是由于天蒼蒼野茫茫的大草原孕育了馬背民族如海一樣的胸懷:早年的山西人自然而然地將大部分能夠讓人走讓車行的地方叫作關或者口。往北去,那種度關山越隘口雄關漫道真如鐵的景象,始終逼人產生出一種蒼涼甚或肅殺的心情,全沒有了旅行中理想的滿眼風光賞心悅目,遺留下來的一些古舊地名如陽方口、殺虎口、偏關、寧武關,現(xiàn)如今依舊是交通要塞,依舊車水馬龍繁忙如昔,即便有的已經升格變成了城市,但看起來似乎并非久留之地,而更像一個夜宿晝行的驛站。在歷史上的同一個發(fā)展時期,山西南部黃河流域已然形成多處或文化或金融或農業(yè)的中心,文人們商人們在各自所屬的領域內精雕細刻運籌帷幄扶犁田間地壟時,山西北部沿長城一帶,作為當時的封建王朝的“極邊”,卻還在為戰(zhàn)爭和離亂忙碌著;如今殘存的一些連當?shù)厝艘舱f不清是什么時候修造的斷壁殘垣,不知道是否能感覺到些許歷史的余溫。由于發(fā)展的不平衡導致人口的不平衡,進而導致文化經濟的不平衡,大而論之,山西也就不平衡了。
好在除長城之外,我們還有一條環(huán)護晉西北的黃河??v向由北向南,她將晉蒙兩地的腹部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年沿黃河星羅棋布的水運碼頭該是何等的繁盛。作為晉西北歷史上著名的水旱碼頭,作為周圍地區(qū)的貿易集散地,小小的河曲“一年四季流鶯囀,百貨如云瘦馬駝”,超過三百余只可謂浩浩蕩蕩的船筏將“南來的茶、布、瓷器、水、煙、糖”溯流而上運出去,將“北來的肉、油、皮毛、食鹽、糧”由包頭放船載回來。然后由所謂的騾馬幫通過旱路運往太原府及河北、河南、榆林、太谷等地區(qū)。跑旱路二百余公里四天路程上包頭,走水路沒有四五十天去不了。經常是人到包頭卸下貨物索性連船也賣了只背著錢袋子回來。今天的河曲尚有不少人仍在從事這種古老的打造木船的營生,恐怕與當年的這種“一次性消費”不無關系。順流而下,黃河千里秦晉間,東有吉縣西宜川,就到了黃河航運上無法回避的天塹壺口。如今人們熟知的“旱地行船”的奇觀,大約就是當年的黃河船夫們集體智慧的結晶。幾百年過去,黃河的水道越來越窄,河床越裸越多,雖說旱地行船的痕跡清晰可辨,只是黃河作為一條黃金水道仿如芳草離離的黃塵古道一樣,永遠地湮沒了。
山西自古仰仗形勢頑固、表里山河拒外面的世界以千里之外,現(xiàn)如今在意識和視野上走出娘子關,俯瞰環(huán)渤海早已不是問題。沿太行山以時代速度用三千萬父老的心血凝結而成的山西歷史上第一條高速公路,更進一步在行為和戰(zhàn)略上為我們走出東大門,與外界接軌找到了出路。雖說高速公路的名稱,一開始就“太舊”,但它無疑是今天的山西人的一個新的興奮點。走出山西,也足以客客氣氣地對別的地方的道路來一番評頭論足,也可以說它跟我們的太舊一樣。與山西歷史的圍城觀念相比,今天的山西人渴望城門洞開吐故納新的迫切愿望就應該被看作是革命性的。只是回過頭來想一想,我們還有沒有時間再去找一條北出山西之路,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去造一座北出山西之門。山西這座十五萬平方公里的大廈,僅有一個或者兩個窗口是會缺氧的。歷史的不平衡已然如此,發(fā)展的不平衡卻不僅僅是未來的歷史。
橫向由東而西,黃河所賦予我們的,就不能不提到一言難盡的走西口了。河曲縣志上說:只有生活貧困的人,才肯鋌而走險跑口外。前一層意思正如那首民歌所唱: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后一層意思說的卻是一種無奈和冒險:不管愿意與否,應該說,只有勇敢的人才敢于踏上漫漫的西口征程。因為此一去:東三天西兩天,無處安身;饑一頓飽一頓,飲食不均;住沙灘睡冷地,脫鞋當枕;翻壩梁刮怪風,兩眼難睜。實在不是什么美差。清朝初年開始的這種民間活動,跑口外的人的初衷,或者說出去的目的都是為了回來,找一塊草長水美肥田沃土的地方定居那是后話。所以大部分人都是春夏出口,歲暮而歸,如雁行一般;都是一路走來一路打聽,像羊群尋找草地那樣,碰到什么干什么,至于專業(yè)對不對口待遇高低,全在其次了。君不見:他們下石河弓身拉大船,進河套掄撅挖大渠,上后山雙手拔麥子,走后營拉駱駝充當馬前卒,甚而染上瘟疫九死一生的,遇上土匪幾乎送命的,都不在少數(shù)。西口人所走的路所受的苦所有的情所留下的回響,見諸史冊的不多。它始于民間,止于民間,能夠口口相傳、沿襲至今,在很大程度上就要仰仗河曲和內蒙古一帶的民歌了,說它們是唱出來的歷史似不為過??滴跄觊g,包括山西、山東、河北、陜西等地在內的漢人到察哈爾、綏遠一帶墾荒的有數(shù)十萬。如此大的規(guī)模已然形成了氣候,容不得政府不有所考慮了。應該說,這是傳統(tǒng)意義上走西口的一個歷史性轉折。一方面,清政府連年征戰(zhàn)征糧征兵擴大版圖,需要不斷開墾土地;另一方面,也是歷史有幸,遇上了康熙這位胸懷博大的開明皇帝。他不僅漢字寫得有模有樣,而且他對漢文化的認知與深刻理解,再加上游牧民族一貫的強健體魄,使這位執(zhí)政長達六十年的君主充滿了王者的平凡魅力。至康熙三十六年(1697),也就是為謀生的人們在西口路上走了約莫半個世紀之后,康熙特準鄂爾多斯王爺之請,“漢保營得與蒙民交易,又準漢民墾蒙古地,歲予租子”。于是走西口的人也就由地下轉為公開,由黑戶發(fā)展而成為手持“龍票”的臨時居民。這種“龍票”大體上就是現(xiàn)如今內地的人們赴深圳時所持的邊防證。于是我們也就為晉商大都發(fā)祥于口外的說法找到了依據(jù),無論是喬家喬貴發(fā)先有復盛宮后有包頭城的傳奇也好,無論是大盛魁駝幫在自己的商道上逶迤穿梭首尾難見也罷,晉商陸陸續(xù)續(xù)超過兩個世紀的繁盛與輝煌,曾經為荒涼的北方大漠增添了無限的生機。于是“內地人民之經商懋遷者;務農而春去秋歸者,亦皆由流動而漸進為定居,由孤身而漸成為家室”。蒙漢共居,農牧并舉,其樂也融融。此次北上內蒙古途經各地,所到的是濃濃的鄉(xiāng)音,感到的是綿綿的親情;兩地百姓這種歷史的血緣至今剪不斷理不開源遠流長啊!
提到走西口,不能不提到民歌;而提到民歌,就不能不涉及西北邊陲的那座小城河曲了。因為走西口的民歌大多是河曲的,因為清政府當年批準開放的第一個渡河碼頭,就在河曲城根兒的黃河邊上。當?shù)厝擞?994年立了一塊碑叫作西口古渡。我們在河曲逗留時曾去那里憑吊,夜幕下的母親河看上去越發(fā)像一條舒緩的紐帶,令人滋生出滿腔的思古之幽情。
比較而言,河曲人更知書達理,更溫文爾雅;或者善談,或者能唱。這從他們對待現(xiàn)如今已是山西電視臺知名主持人金鑒的那種情分上就可略見一斑。我們到達的當晚縣里設宴洗塵,聞風而動的人們來了滿滿一屋子。有人戲言:在家的黨政領導都出面接見。他們平靜地歡迎金鑒回來,響亮地說金鑒其實就是河曲人。直令此公在離開河曲時忍不住熱淚縱橫泣不成聲。這是一個在河曲待了十九年的北京知青的眼淚,這是一份永遠也無法忘懷的記憶??!
與黃河邊上環(huán)晉西北和走西口有牽連的其他城市相比,河曲的內涵更加豐富,整體上的知名度和吸引力也更高更強一些。境內擁有的以娘娘灘為首的自然和人文景觀豐富多彩,黃河灘涂是成片的肥田沃土。穿城而過的那條在縣級城并不多見的黃河大道,昭示著今天的河曲人負重前行不甘人后尋求發(fā)展的理念。應該說,河曲的現(xiàn)狀理應更好一些,這不完全是它自己造成的。其中有歷史和現(xiàn)實的原因,也有自然和人為的因素。晉西北的發(fā)展,如果需要有龍頭牽動的話,河曲當之無愧。那里的人民勇于承擔起這份歷史和時代的重任,并真正把它完成好。這就是山西之大幸,這就是黃河之大幸了。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