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
摘要:葛氏溫情建構(gòu)下的想象的民國圖景,暗藏著關(guān)于生命與死亡的思考的外延。大時代下,人如螻蟻,有人投河奔井;有人偉大赴死;也有人向死而生。生死契闊,人在這亂世浮沉中,殊途同歸,最終與人生和解,這是死亡之于生的真諦。
關(guān)鍵詞:北鳶;葛亮;生命;死亡;和解
葛亮歷時七年,打造了一部以家族史為基礎(chǔ)的民國野史《北鳶》?!斑@段生活,事關(guān)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北地禮俗與市井的風(fēng)貌,大至政經(jīng)地理、人文節(jié)慶,小至民間的穿衣飲食,無不需要落實。案頭功夫便不可缺少。一時一事,皆具精神”①作者正是通過對民國的風(fēng)雅與動蕩的描寫,建構(gòu)了現(xiàn)時代人們對“民國”的一種文化想象。葛亮用他葛氏的溫情淡化了一部政治演化的民國史,卻在大時代的開闔中,觀照了百位經(jīng)典的民國人物——大時代的風(fēng)云迭轉(zhuǎn),人的生死起落,皆在朝夕間,“政客、軍閥、文人、商人、伶人,皆在時光的罅隙中漸漸認(rèn)清了自己。”②小說以紙鳶作為命運的符碼,將生與死維系在一條看不見的線上,寫盡這些民國人物在亂世浮沉中的生死契闊。莎士比亞在他的戲劇中曾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蔽覀兺ㄟ^分析《北鳶》中的死亡書寫,將看到葛亮在對歷史和家族的脈脈溫情下,暗藏著的那些關(guān)于生命與死亡的思考,以及他想傳達(dá)的一種生命哲學(xué)。
一、投河奔井:姚永安的解脫
說起商人,最是能屈能伸,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皆可游刃有余。想來在葛亮的民國圖景中,此類人若混不得春風(fēng)得意,也能落得個得過且過。然而,文中可謂叱咤一時的商人姚永安,面對宦海浮沉,生命意識卻可在一夕崩塌,這到底是何故?
姚永安一出場便是商界大亨,雖不是文中主要人物,卻與文中的馮盧兩大家都有交集,尤其是和盧家,可謂淵源頗深——姚永安的開蒙老師是彼時還未承父業(yè)的盧家睦。姚永安早年在一眾少年中,論悟性和才智都是頂出挑的。但他卻最早輟學(xué),投身商賈,至此開始了他的商旅生涯。姚永安帶著盧文笙在上海經(jīng)商期間,他大起大落的生活軌跡被作者展示的淋漓盡致——他初到上海時,在商界算不上有名氣,也就是依靠著自己之前打下的家業(yè)帶著文笙四處談生意。但是,在商場闖蕩多年的他,早已掌握了一套混跡江湖的本事:入鄉(xiāng)隨俗、察言觀色、自我包裝、尋找靠山......很快,他結(jié)識了二十二軍軍需處的司務(wù)長何國鴻。將自己的生財之道投向了“軍餉”,做起了錢生錢的買賣。不出多時,姚永安已住上了洋房、開起了洋車,還把“滬風(fēng)小姐”變成了自己的“上海太太”??梢哉f是名噪一時了。民國三十六年夏,當(dāng)文笙再見這位姚大哥時,“一身短打,戴著頂看不出顏色的鴨舌帽,松松垮垮地,站在他面前?!币τ腊惨讶宦淦?,一句“上海是難混些,一時一時的?!北M顯人生起落后的悲涼。落魄后的永安,帶著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投奔文笙門下。今時不同彼時,繁華落盡,一切皆已是物是人非。
關(guān)于姚永安的死,文中是這樣描述的:“全身赤裸,衣褲被潮汐的黃浦江水沖個干凈。而他將一套白色的西裝疊得很整齊,連同一雙皮鞋,端正地放在了江岸上。他用這種方式保留了體面?!笔堑?,姚永安是個體面的人,也是個帶著些許傲氣的人,他的死是大時代的悲劇,同時也是他個人逃不過的劫難。有人說,這里作者用姚永安愛情的溫情消解了人性與歷史的悲劇。確實,死前的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作者似乎已不再關(guān)注,“他嘴角留有一絲笑意”成了他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后畫面,這樣的結(jié)局雖不盡光彩,但對于走投無路,又一身傲氣的姚永安而言卻是一種解脫。其實,永安可以不死,只是他骨子里還存有一份執(zhí)拗,在落魄時,倒忘了商人的機(jī)巧,用葉雅各的話說即“不是個聰明人”。同為商人,雅各則不同,他有著“中國人的精,西崽的狠”,又懂得在這世道中順勢而為。在他眼里只有看得見的利益,沒有看不見的人情,他雖順“勢”,卻沒有自己的一份,失了主心骨。而選擇自殺的姚永安,比雅各多的便是這人情味。這人情也是作者所寄予的溫情,用死亡保留的溫情。
大時代下像姚永安一樣選擇以死來解脫的人實在太多了,作者隱匿了歷史的殘忍,人生的悲苦,以溫柔的筆觸結(jié)束了永安的生命,用看似逃避的方式建構(gòu)起我們對于民國的想象。然而,裂痕一旦顯露,即使是冰山一角,卻也能讓我們感到觸目驚心,因為在那些可見的不可見、可言的不可言背后閃耀著歷史的真實。
二、偉大赴死:孟昭德的歸命
相較于姚永安的自我解脫,文中倒也有以悲壯之舉偉大赴死的——孟昭德自嫁給軍人石玉璞以來,丈夫雖常年戎馬在外,她卻也把家里管理的井井有條。然而丈夫一死,這苦命的女人命也似沒了半條,只剩的個兒童的心志。和妹妹昭如一家在躲避戰(zhàn)亂時,不幸遇到了土匪。此時,瘋癲的昭德以一種超現(xiàn)實的方式回歸了清醒,并且綁架了土匪的頭領(lǐng),拯救了整個家族。這樣的死亡方式充滿了傳奇的色彩,又似乎是人生偶遇意外時的倉促收尾。其實,昭德最后引燃炸藥的偉大赴死也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她早在將一個紅木匣子交給昭如時,就已經(jīng)為活著的人留下了臨別的箴言。在這個紅木匣子里有張短箋,上面寫著“一身零丁,入土為安”。吳清舫去祭奠盧家睦時也曾感慨:“人如螻蟻,是說給自己聽的,終還是有些不甘心。最后都是黃土一抔,這才是根本。”③這些經(jīng)過世事滄桑的人,似乎已經(jīng)明白生死之間不過是一抔黃土罷了。
都說道家講生、佛門談死。其實,昭德的死承載著的是佛家的生死觀。在文中寫到那個用紫檀木做的紅木匣子時,這樣描述:“盒蓋上的圖案,是盛放中的蓮花,有層疊繁復(fù)的花瓣。卷曲的祥云在其間纏繞。她輕輕撫摸,觸手的涼?;腥唬@圖案的輪廓是一句梵文……終于,還是認(rèn)出了只字片語。意思是,歸命?!雹苷训陆K其一生悟到了“歸命”,這恰是看到了生命的脆弱性,所謂“緣聚則生、緣盡則滅”??捎钟卸嗌偃四芾斫馍恼嬷B呢?佛說: “眾生可愍,常住合冥,受身危脆,有生有老,有病有死,眾苦所集,死此生彼,從彼生此,緣此苦陰,流轉(zhuǎn)無窮?!笔廊丝偸强床坏缴拇嗳?,欲與天公試比高。倒不是說人不可勝天,但有的人卻總是不知認(rèn)命,執(zhí)拗一生,到頭依舊難逃生老病死。相反,若知認(rèn)命,順勢而為,才可知“人生難得”,等到面對生死時又是另一番景象。我相信作者筆下的昭德,雖然在自己人生的后半段癡癡顛顛,但也許最是清醒的也只有她了。她不死,是緣未盡;她扮癲,只奈無欲無求。用一顆剛來人世的心,守著自己些許回憶,待到緣盡時,便也瀟灑赴死了。在文中,像昭德這樣為了家人而選擇悲壯赴死的,其實還有很多。比如名伶言秋凰。葉師娘曾說過:“我們都是來贖罪的。”言秋凰來這人世一遭大概也是來贖罪的吧。她與女兒失散多年,得知女兒消息時,女兒已經(jīng)被鬼子殺害,于是她忍辱做了鬼子軍官的姘頭,決心搭上命也要為女兒報仇。一直以來,她都是活在戲里的人,最后一場訣世的戲,終于做了回自己。她說:“自己唱了一輩子的戲,從未演得這樣好過。只憾沒有觀眾,對手欠奉。滿眼黃泉碧落,隱約有笙簫之音,遠(yuǎn)遠(yuǎn)的,直等得她的謝幕。”⑤她用匕首刺死了和田,也刺死了自己,因為一切塵埃落定,已然生無可戀。這就是亂世下的生死常態(tài),人命雖如草菅,但卻也能死的無遺憾,死的有價值。endprint
三、向死而生:馮仁鈺的救贖
有一種生死,不為逃避,也不為他人。而是源自對自我靈魂的救贖。他們也曾對生絕望過,也曾被希望遺棄過。但終究在明白了生與死的關(guān)系后,突破了個人狹隘的視閾,將生死置之度外,心懷信仰,向死而生。小說中的馮家二小姐馮仁鈺就是這樣一位通過偉大信仰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人。
仁鈺在文中是那種打小就聰慧過人,精靈調(diào)皮的形象。接受新式教育,而且是個自由慣了的人。本是喜歡葉若鶴的,但偏偏嫁給葉若鶴的是自己的大姐仁涓。她也曾傷心頹廢過,但幸而遇到了和她志趣相投的范逸美。從此她在革命工作者范逸美的啟發(fā)帶領(lǐng)下,突破了自己人生的小圈子,將視野投向了更廣闊的空間,帶著理想與信仰奮不顧身的投身革命。此時的她,能夠為了拿一盒盤尼西林,將自己的手燒的血肉模糊;能夠為了拿到更多的錢去資助革命者們,不惜委身嫁給早已墮落成渣的葉若鶴。最后甚至可以為了維護(hù)地下革命者,在城郊榆園的日軍看守所里,吞下了一把縫衣針自殺。這樣的仁鈺已不再是當(dāng)年被小情小愛困擾的馮家二小姐了,她早已蛻變成了只為信仰而活的巾幗大英雄。在小說中,像她一樣在絕望中找到希望的,在置之死地而獲得重生的還有盧家女仆云嫂。她在兒子死后,便像是丟了魂,儼然一副行尸走肉的樣子,直到和盧家逃到教堂避難,才又重新活得像個人。她看到了醫(yī)院來來去去都是命,有的雖救不上,但卻能跟著送一程,于是心里有了奔頭。云嫂將自己的悲痛轉(zhuǎn)化成了對生命的“大悲憫”,這便是活出了希望。
文中無論是姚永安的自殺式的解脫;孟昭德淡然的歸命;還是馮仁鈺的偉大救贖。他們雖然選擇死亡的方式和理由不盡相同。但就像文笙在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后所感悟到的:“所謂“生死攸關(guān)”,只不過是局外人對戰(zhàn)爭一廂情愿的說辭。太多的戰(zhàn)友,前一天還與自己談笑風(fēng)生,轉(zhuǎn)眼間變成一抔黃土?!雹薜拇_,生與死,在戰(zhàn)場上是最小的事。在歷史的長河中更是微不足道,時間久了誰也不太在意,也無法在意。所謂生死契闊,流云霧散,是這個時代的常性。但是幸運的是,每個人在這亂世浮沉中,卻自有一種與人生和解的能力。所謂“與人生和解”,有的人解釋為:“與世不親但又不隔,對人性和世事不抱幻想且隨遇而安,卻也依然對人熱情,不頹廢?!雹咴诠P者看來“和解”自是少了份執(zhí)念,多了份包容,在這世上人人都會與人生和解,只是有的人頓悟的遲一點,有的人明白的早點。遲的人,用選擇赴死的方式和這人世和解;早的人,像文中的主人公盧文笙一樣,在大時代的風(fēng)云中輾轉(zhuǎn)歷練,且行且進(jìn),以一種更加開放和包容的心態(tài)去看待這個世界。引一段沈從文的話來刻畫這一立場和姿態(tài)便是:“以清明的眼,對一人生景物凝眸,不為愛欲所眩目,不為污穢所惡心,同時,也不為塵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厭煩而有所逃遁;永遠(yuǎn)是那么看,那么透明的看,細(xì)小處,幽僻處,在詩人的眼中,皆閃耀一種光明?!雹噙@不光是文中人物的立場和姿態(tài),同樣也是葛亮一貫的寫作立場、看人論世的姿態(tài)。
從《北鳶》的死亡書寫中,我們可以看到葛亮自身的宗教經(jīng)驗使得他往往將血脈與命運相混同,筆下人物的一切都將從屬于“宗教魔咒”般的命運安排,這是《北鳶》中的內(nèi)在理路。從紙鳶的命名來看,葛亮傳遞給讀者的是類似于風(fēng)箏的一條看不見的命運線。風(fēng)箏即象征了亂世浮生的命運,也暗示了人物的“生命哲學(xué)”——在儒家的“有為”與道家的“無為”之間順勢而為,在佛家的“慈悲”中參透生死。我們再回到“獨樂寺”的情節(jié),面對昭如的疑問,清嚴(yán)法師取出了一枚陀螺,稱這便是“獨樂”,“五道輪回,人生之變,終結(jié)便是自己的玩意兒罷了,又何必當(dāng)真”這些或許是小說“儒釋道”合一的內(nèi)涵,更是死亡之于生的人生哲學(xué)。
注釋:
①葛亮:《時間煮雨》(此文為《北鳶》自序),見《北鳶》,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IV.
②葛亮:《時間煮雨》(此文為《北鳶》自序),見《北鳶》,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V.
③葛亮:《北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254頁.
④葛亮:《北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220頁.
⑤葛亮:《北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372頁.
⑥葛亮:《北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383頁.
⑦金理:《葛亮的風(fēng)箏——論<北鳶>》,南方文壇,2017(01),第94頁.
⑧沈從文:《論聞一多的<死水>》,見《沈從文批評文集》,劉洪濤編,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195頁.
參考文獻(xiàn):
[1]葛亮.北鳶[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
[2]沈從文.論聞一多的《死水》[M].廣州:珠海出版社,1998.
[3]金理.葛亮的風(fēng)箏——論《北鳶》[J].南方文壇,2017(01).
[4]徐青斫.偽善的歷史書寫——關(guān)于《北鳶》[J].揚子江評論,2017(01).
[5]劉丹.《北鳶》:“命懸一線”到“一線生機(jī)”[J].文學(xué)論壇,2017(04).endprint
北方文學(xué)·上旬2017年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