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薇
摘要:《美麗的日子》(發(fā)表在2010年第5期《人民文學》),是由新世紀上海文學代表女作家滕肖瀾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該作品以其細膩的寫實筆觸和溫情的母性敘述于2014年獲得了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在這部作品中,作者運用新寫實的筆觸描寫了一老一少兩位母親之間的精神博弈,在這場女性與社會、與他人,甚至是與自我的抗衡和矛盾中,雖充斥著日?,嵥楹汀耙坏仉u毛”,卻也彰顯出作者對于母性的關照,將母性的崇高與堅毅,卑微與無奈體現得淋漓盡致。同時,作者在文章取材、語言風格、審美表達等方面突出新寫實小說的特點,透過普通上海市井人家的庸常人生管中窺豹,面對上海這樣一個文化多元、歷史綿長、形象多面的城市,運用“新寫實”的手法,將上海的文學書寫得到了一定的補充與拓展,進一步還原出一個更加完整真實、新銳質感而又耐人尋味的上海都市新面貌。這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一次“滕肖瀾式”的寫作。
關鍵詞:魯迅文學獎;《美麗的日子》;新寫實小說寫作;母性關照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7)09009303
在新時期文學中,新寫實小說的創(chuàng)作追求將文學創(chuàng)作與現實人生聯系在一起,它不同于在社會轉型期的“尋根文學”與“先鋒文學”,在追求新的寫作方法的同時,更注重現實生活原生態(tài)的還原,直面現實,直面人生。在取材方面,作者選取了“母性”主題,這是當代文學書寫中最重要的女性關系之一,在女性所承擔的所有社會功能中,“母親”是一個兼容的親緣符號,勾連小說脈絡的主旨,而由此產生的外延與內涵也是非常吸引讀者的社會熱點。
《美麗的日子》中寫了兩個同樣具有“母親”身份的女人,一個是生活在上海市井的衛(wèi)老太,一個是來自江西上饒的鄉(xiāng)下女子姚虹,聯系這兩個毫不相關的女人的是衛(wèi)老太的身有殘疾,大齡未婚的兒子衛(wèi)興國,姚虹正是衛(wèi)老太托人輾轉從鄉(xiāng)下尋來的“預備兒媳”。作為母親,衛(wèi)老太對這個“預備兒媳”設盡機關進行考驗,目的就是一定要為兒子的幸福把好關;而姚虹也是個聰敏機靈的女人,為了獲得這個男人的身心,為了能在大城市立足,更為了要給自己即將誕生的孩兒一個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不得不刻意逢迎、討乖賣巧。最終,婆媳和解的關竅也是新生命的出現,又將主題拉回到對“母性”的關照上。
一、庸常生活流的平實書寫傳遞“母性”主題
作品運用新寫實的筆法對于“母性”主題的平實書寫,都體現在普通人庸常生活中的零零碎碎,沒有生離死別、驚心動魄的大場面,有的只是司空見慣的日?,嵤拢簯賽邸言?、結婚、與鄰里閑談、飯菜口味、氣候冷暖、房屋拆遷、家產分配、夫妻拌嘴、婆媳爭吵等等,似乎就是發(fā)生在你我家庭之中的平凡瑣事。這種新寫實的寫作風格的形成并非一日之功,而著實有著一個變化、確立的過程。以“新寫實”代表作家方方為例,從最初的《十八歲進行曲》《大篷車上》令人讀來熱血沸騰的理想主義作品,再到《風景》《白夢》《落日》等由理想向現實轉變的作品,從抽象走向了寫實,徹底轉向了對生存現實的描摹,用方方自己的話說,搞創(chuàng)作是一種悟性,慢慢寫著才會大徹大悟,才會明白自己究竟該怎么寫才好。在她看來,這種細膩地描寫普通凡人的生活流中的油鹽醬醋、酸甜苦辣,才能使主題得到升華,才能咀嚼到人生的別樣滋味。
這是新寫實主義作家們在寫作內容上的突出特點,即關注身邊真實、安穩(wěn)的生活現狀,并努力寫出自己對生活的獨特體驗與感悟。就像小說里,衛(wèi)老太第一次帶姚虹進廚房做飯時的場景描寫,從衛(wèi)老太下廚示范開始,水芹菜怎樣一爿爿撥開,怎樣挑去里面的泥,怎樣配合水芹菜的寬度切分肉絲,怎樣下鍋炒,怎樣撇水,怎樣裝盤……一系列動作下來,在成就一盤水芹菜炒肉絲的同時,也實現了對“準婆婆”與“準兒媳”初識場景的勾勒,更重要的是將以衛(wèi)老太為代表的老派上海人的“精致的樸實”“絮叨的講究”顯露無疑,擁有兩個不同口味的兩個女人,在兩個真正成為母親時將要產生的矛盾沖突在此處也有暗暗伏筆。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新寫實小說的創(chuàng)作已從傳統(tǒng)的注重啟蒙價值的高臺上漸漸走下來,變得更“接地氣”,對“母性”主題表達也不是一種思維定式的教化功能,回避形而上的神秘晦澀,人物也不再刻意被定位成某個政治階級或哲學的代言人,這種平民式的平實心態(tài),關注眾生的庸常生活,含蓄地透露出作家對于人生和作品的獨特思考。
此外,小說在瑣瑣碎碎的生活流中產生了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明里表達的是婆媳斗法,暗里流露出的卻是衛(wèi)老太與姚虹二人身為母親的秘密與辛酸,表現“母性”主題的卑微與無奈。這也契合了新寫實小說的另一個寫作特點,忽略傳統(tǒng)小說注重開頭、高潮、結尾的固定結構模式,展現在讀者眼前的往往是雜亂無章的日?,嵤?,這種按照生活時間先后流程設計出的作品擺脫了編造離奇情節(jié)的窠臼,重生活而輕故事,重細節(jié)而輕情節(jié),在自然的生活流中展現出真實的人生狀態(tài)。
對于這種平實書寫的方式,也有學者提出,與讀者無限地貼近,有時也會造成閱讀惰性和審美疲勞。這種“惰性”與“疲勞”一方面摒棄“陌生化”策略,“將審美景觀和思索文學智性表達的時間壓縮”,容易將一個作家的表現視域變得局促和狹?。坏硪环矫?,滕肖瀾也因此形成了自己的寫作風格,描寫上海小市民、小人物的平凡傳奇,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賡續(xù)了蘇青、張愛玲、王安憶等海派作家的寫作傳統(tǒng),放棄“飛揚人生”的褒揚,對小人物的庸常世界予以進一步呈現;加之滕肖瀾也在如《海上明珠》《拈花一劍》等作品中以“庸常人生”為底色,采用了不同的、“有趣的嘗試”,使其寫作形式、內容等都變得更加多元。在《美麗的日子》中,為了傳遞“母性”主題,多元的表達方式同樣存在,以上論述中皆有體現,在此便不再贅述。
二、世俗語言的直白表達暗合“母性”主題
與“先鋒文學”追求文字表達的雅化不同,對新寫實小說的創(chuàng)作在關注生活的真實性的同時,頻繁運用世俗化的平易語言,有時甚至是言語的真實記錄,不避啰唆與粗鄙,注重對世俗語言的平易表達,使得語言的本真色彩得到原汁原味的展示。endprint
此類表達,在新寫實主義代表作家池莉、方方、劉震云的作品中也有很明顯的傾向和體現,他們不對生活做美化和粉飾,也毫不掩飾地描述那些十分丑陋的生活場景和世態(tài)人情。因此有人認為:新寫實小說“用藝術畫面展現出大量污卑、骯臟、不堪入目但閃爍著血燦燦真實光焰的細節(jié)”[1],這一評價是十分中肯的。例如,方方在《風景》中,對于七哥描述過程中語言的運用,不乏粗鄙化,但這種“最接地氣”的語言也起到了相當震撼的效果,加強了人們對于“河南棚子”以及生活在那里的底層平民的世俗人生,以及悲劇人生在吶喊中的蒼涼和悲壯。
滕肖瀾曾在其獲獎感言中坦言:“這片土地像一塊寶玉,從小到大,閃爍著令我沉醉的光華。梳理她、描繪她、贊美她——對于每個寫作的上海人來說,這是老天賦予我們的責任,也是榮光?!盵2]因此,作者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展示上海魅力的機會,而語言正像是一把打開上海市井的鑰匙,讓我們領略語言與文化特色的同時,加深對作品主題的理解?!睹利惖娜兆印分芯鸵猿錆M上海民俗意味的市井生活寫真,暗合著細膩柔情的“母性”主題,同時揭示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在衛(wèi)老太教姚虹說上海話的這一情節(jié)中,對上海話的世俗表達有著充分的展示,衛(wèi)老太訓練姚虹不要著急開口,要“厚積薄發(fā)”,生動地將上海話描寫成“呱啦松脆,像一口咬開的小核桃”;可是姚虹卻怎么發(fā)音都帶著上饒的鄉(xiāng)土氣,卻又和“準婆婆”撒嬌。這段語言描寫非常精彩,一老一少,一個雖操著吳儂軟語,卻理直氣壯,一個操著熱辣的江西話,卻曲意逢迎;老人為著自己兒子的幸福百般地要將這個鄉(xiāng)下“兒媳”改造成和兒子般配的樣子,少婦一心想著如何設法讓婆婆接納,能將鄉(xiāng)下的孩子帶到城里來,有一個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兩個母親都為了達到目的,費盡心機。只有母性力量的驅使,才能讓一個女人可以拋開自尊,不擇手段地達到為孩子找尋幸福的目的。在某種程度上,這體現著“母性”的多元主題,既是卑微的,也是崇高的。
三、自然悲婉的審美風格加深“母性”主題
新寫實主義代表作家劉震云在談及新寫實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曾說:“我寫的就是生活本身。我特別推崇‘自然二字。崇尚自然是我國的一個文學傳統(tǒng),自然有兩層意義,一是指寫生活的本來面目,寫作者的真情實感;二是指文字運行自然,要行云流水,寫得舒服自然。中國的現代派作品就不自然,是文字游戲,沒有什么價值?!盵3]
的確,新寫實小說創(chuàng)作所側重的就是突出生活的本來面目,新寫實小說大多為性情之至之文,這種敘寫自己熟知的身邊事的俯拾,使新寫實小說具有自然的審美色彩。這個問題,在以上兩點對《美麗的日子》的文本細讀分析中已經一目了然。同樣的表達在同類代表作家的作品《煩惱人生》《風景》《不太愛情》《一地雞毛》等中也具有非常清晰的體現,在此并不一一贅述。
除了“自然”這一審美特點,新寫實小說的描寫對象都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處在物質與精神雙重匱乏的生存狀態(tài)之中。所以,小說展示的圖景大多是不盡如意的悲憫人生,在人們徒勞中的掙扎、迷失,又在迷惘中奮斗、苦撐,對命運的態(tài)度或是無奈,或是妥協與“被認同”。因此,常表現出自諷自嘲,無謂與看破,可是在心底又不能夠完全接納這種不由自主的生存狀態(tài),這就使得新寫實小說總體上呈現出悲婉的審美風格。
在《美麗的日子》里,自然悲婉的審美風格借助“母性”主題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在小說的結尾,為了在老屋拆遷過程中得到更多實惠,婆媳二人終于因共同的利益而聯手合作,導演了一場“靜坐大戲”。這場“大戲”的意義非同于二人之前單打獨斗的出演,衛(wèi)老太屈服的是無法抵抗的權力,而姚虹屈服的則是她渴望的婚姻和其背后得到的實惠和家庭地位,二人的終極目的也是單純的,為了生存,為了自己的立足,也為了孩子的幸福。當姚虹挺著個大肚子坐在拆遷辦門前時說,“我一個大肚子,看誰敢碰我”所體現的是生育權利賦予女性、母親的地位得到了極致的渲染,同時,也不得不說這樣的自然而粗魯、真實而莽撞的行為也讓我們看到了“母性”內部所產生的爆發(fā)力與自我抗衡,也不得不說這對于一個借助特權而失去自尊的母親來說,是何等的悲哀與無奈,也將新寫實主義自然悲婉的審美風格體現得淋漓盡致。
此外,滕肖瀾的小說鮮有主觀的抒情,作品更注重情感的自然流露,但寫作的鏡頭感非常強,只是寥寥數筆就能描繪出一幕幕場景,而這些場景都是由大量的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組合而成的。例如,她在自己的小說《爬在窗外的人》中,描寫了青年男女的戀愛細節(jié):“歐陽菁菁翻著一旁的片子,眼睛卻瞧著凌杰。凌杰也朝她看,笑瞇瞇的。兩人你瞧我我瞧你,眼神像皮球,被他們踢來踢去。她踢過來,他再踢過去,越踢越快,越踢越準。不用說話,意思都在里面了?!边@種通過一些細小的動作、神態(tài)抑或是調侃,將少男少女含蓄而又頗具時代特色的情感經歷體現得淋漓盡致。
本文以《美麗的日子》為例,從新寫實主義最典型的三個特征,即庸常生活流的平實書寫、世俗語言的直白表達、自然悲婉的審美風格入手,結合文本進行細讀,進一步詮釋“母性”主題,回應作者滕肖瀾對“母性”主題的關照。對于城市題材的新寫實作品,作者滕肖瀾也曾坦言,相比于以鄉(xiāng)村為背景的城市小說,似乎有其尷尬之處,同樣是表現苦痛,鄉(xiāng)下人失去土地,在群山環(huán)繞之中放聲大哭,那幅圖景是何等壯闊蒼涼;倘若是換作一個下崗工人,失了工作,在事實上也是失去了生存的資本,倘若也失聲痛哭,痛是痛的,但多少都讓人覺得格局不大。這似乎就是城市題材寫作的先天不足。相反,這給了作家們新的挑戰(zhàn)空間,將城市中看似瑣碎的、寫實的、物質的意象和情節(jié)詩意地表達出來,這是值得作家們深入探討的問題。尤其是對上海這座城市的書寫,隨著金宇澄先生的《繁花》榮獲了“茅盾文學獎”后,振作了上海作家寫作的信心,原來可以將一座城書寫得如此優(yōu)雅、深刻、有意境。在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獎小說作品中也不乏類似寫作風格的作品,可以說,新寫實主義小說是在現實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中成長的。與此同時,它也汲取了現代派藝術的養(yǎng)料,在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將現實主義的表達推進到了一個新境界[4]。endprint
參考文獻:
[1]陳思和.自然主義與生存意識——對新寫實小說的一個解釋[J].鐘山,2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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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寫實作家、評論家談新寫實[J].小說評論,1991(3).
[4]楊劍龍.論新寫實小說的審美風格[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9(5).
Abstract:Beautiful Life (first published in the fifth issue of Peoples Literature Magazine in 2010) is a novel written by new century Shanghai representative female writer Teng Xiaolan, which wins the 6th Lu Xun Literature Prize in 2014 with its delicate and realistic style and maternal depiction. In this work, the author employs new realistic style to depict a spiritual competition between an old mother and a young mother, where females combat with the society, others and even themselves. Trivial as the daily routine is, the novel reveals the authors concern about mothers, fully expressing maternal lofty, fortitude, humbleness and helplessness. The author highlights the features of new realistic writing in terms of material selection, language style and esthetic expression, by depicting the common Shanghai citizens life in this multicultural, timehonored and vivid city, which enriches and extends Shanghai literature, and restores a complete, real, sensitive and inspiring urban life of Shanghai. Beautiful Life is Teng Xiaolans most representative work.
Key words:Lu Xun literature prize; Beautiful Life; new realistic novel writing; maternal care
(責任編輯:陳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