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芳 張學昕
敘述中的“暗算”
——簡論麥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
○寧 芳 張學昕
在中國當代作家中,麥家無疑是最擅長敘事的作家之一。雷達在談到麥家的創(chuàng)作時曾說:“人們喜歡把麥家這幾部小說稱為新智力小說,密室小說,特情小說,諜戰(zhàn)小說,解密小說,名目不一而足。我看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麥家所顯示的才能的性質和特征。麥家的成功,首先有賴于他的超強的敘事能力和推理能力,經(jīng)營致密結構的能力,他可以在一個極狹窄的空間,展開無盡的可能,翻出無盡的波瀾,制造無盡的懸念,拽著你一口氣跑到頭,必須看個究竟?!雹俚拇_,麥家總是能以他超凡的敘事技巧妙筆生花,將一個個故事鋪排得波瀾起伏、峰回路轉,扣人心弦。然而,故事以及迷宮般的敘事游戲形式,并非是麥家小說創(chuàng)作的全部,而僅僅是麥家對命運、歷史思考的附加值。命運的無常、人性的悲劇,以及為崇高信仰而甘愿付出生命的革命英雄主義,才是麥家小說中最深邃、也令我們感動的東西。正是在錯綜復雜的歷史背景下,麥家將人性在諜戰(zhàn)和特情的玄機中,呈現(xiàn)出歷史煙云和心理的博弈,更見深入地展示生命內(nèi)在的糾葛和命運的多舛,以及靈魂深處難以厘清的震蕩。無疑,麥家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當代小說人性敘事的新的格局。也就是說,其諜戰(zhàn)敘事的外衣下,埋藏著充滿隱喻的復雜的歷史機變。
一
麥家會講故事,得益于他的敘事技巧。他尤其崇拜博爾赫斯。在隨筆《我的英雄博爾赫斯》里,他毫不掩飾地承認自己是在“對博氏作品不倦的閱讀和想象中長出了枝枝椏椏,長出了粗根龍須”。多聲部的復調分層敘述、迷宮結構、不同文類的相互交叉,都可以看出他對博爾赫斯的借鑒。他總是讓故事徘徊在真實與虛構之間,真假難辨。不僅為故事敘述設置了足夠的懸念,同時,也在虛實之間將歷史的真實懸置于文本之中,引發(fā)讀者對于文本真實性的探究。②麥家說:“《解密》于我似乎不是一部小說,而更像是一段長達十余年的歷史?!边@樣的創(chuàng)作心理為麥家小說的“真實性”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讀罷小說,人們往往會自然而然地想要揣測“作家個人經(jīng)歷”。麥家創(chuàng)作的巧妙就在于其敘事的“可靠性”,會令人難以指認作品中所記敘的事件或人物,究竟是虛構的,還是確有其事、確有其人。
通常情況下,大部分中短篇小說都是以固定的某個人物作為敘述者,但是“一部長篇小說只有一個敘述者的情況是很少見的,幾乎是不可能的。通常的情況是:小說總有幾個敘述者,他們從不同的角度輪流給我們講故事”③。麥家的長篇小說也經(jīng)常會有幾個敘述者同時存在,他們的身份面貌各不相同。如同他在《刀尖》的開篇中寫到:“我不得不承認,這本書的作者已經(jīng)不是我了。是誰?金深水,或者林嬰嬰,或者王亞坤夫婦,或者是他們合著,我所做的不過是一個編輯的工作,理當退到作者幕后。”實際上,在麥家的小說中存在這樣一個敘述群,他們分散在不同作品不同章節(jié)段落之中,這個群體的敘述并不是雜亂無序地發(fā)聲,而是有著明顯的層次關系,展開異層次敘述,而辨析敘述層次的主要標志就是小說中的被敘述者是否轉而充當敘述者?!爱敱粩⑹稣撸ㄓ茫┺D述出來的人物語言講出一個故事,從而自成一個敘述文本時,就出現(xiàn)敘述中的敘述,敘述就出現(xiàn)分層?!雹芤浴栋邓恪窞槔?,“墨鏡記者麥家”尋訪“701”組織的行動本身就是小說敘述的主要對象,而“墨鏡記者麥家”又同時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作為敘述者來敘述自己采訪“701”組織的經(jīng)歷;他既是故事的敘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人物——被敘述者,這就讓故事出現(xiàn)了不同的層次,故事包裹著故事,每一層的敘述者都從屬于最外層次的敘述者,在最外層次敘述者的引領下,各層次的敘述者次第發(fā)聲。
巴爾特說:“一部敘事作品的作者絕對不可能與這部敘事作品的敘述者混為一談。”⑤在麥家小說中,有的敘述者身上會有真實作者的影子,比如“墨鏡記者麥家”,這個敘述者的情感傾向、價值觀念與我們所了解的真實作者的情形大致相同,也就是說“墨鏡記者麥家”有著與真實作者相類似的人生經(jīng)歷和個性特征,但他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作者仍存在著差異?!澳R記者麥家”是《暗算》最外層次的敘述者,而各篇章中的敘述者,如“安院長”“錢院長”“韋夫的靈魂”和“金深水”是內(nèi)層次的敘述者。就敘述者的可靠性而言,內(nèi)層次敘述者的可靠性遠低于外層次敘述者。為了合理、有效地變換敘述者和敘述層次,麥家經(jīng)常讓最外層次敘述者聆聽幾位老者、“701”的前輩們講述回憶,或者以自己偶然獲知并披露“箱子里的秘密”為契機,展開敘述,增強敘述的可靠性,同時將文學想象恰如其分地放置在合理的歷史語境中,以轉敘他人的經(jīng)歷來寫歷史的細部,在文本中升華歷史。
不僅如此,為了提升文本敘述的真實性,麥家小說還大量采用“元敘述”。很多作品的前言或后記都反復告知讀者“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并且主動交代作者創(chuàng)作小說的動機和思路?!栋邓恪吩陂_篇就寫到,“坦率地說,本書就源自我的一次奇特的邂逅”;《風聲》也在“前言”中寫到潘教授應四川師范大學之邀,前去講學。其間,在與麥家吃飯的席間,潘教授說:“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更不可能有兩個相同的故事,但是……怎么說呢,你如果感興趣,不妨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這絕對是真實的,歷史上有記載?!闭侵T如此類的元敘述,麥家將一個又一個虛構的故事演繹為真實歷史的證詞,讓“密室”與現(xiàn)實緊緊地勾連在一起。
其實,麥家這種打破真實與虛構的界限,又力求閱讀效果確鑿可信的敘述方式,并非僅僅是一種敘述技巧,也并非僅僅追求制造一個迷宮般的小說世界,他想要抵達的是真實地再現(xiàn)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重溫理想與信念的崇高力量,以此來消弭信仰缺失而帶來的困惑和迷茫。
二
時間是小說敘事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元素。萊辛在著名的《拉奧孔》中就指出,詩是時間的藝術,畫是空間的藝術。盡管20世紀后半葉之后,人們已經(jīng)在小說研究中開始了“空間”轉向,非常關注“空間”在小說敘事中的作用。然而,很多作家依然注重時間在文本敘述中的安排,常常借助故事時間與話語時間的差異來呈現(xiàn)作者獨特的審美旨趣?!肮适聲r間”是指所述事件發(fā)生所需的實際時間,“話語時間”指用于敘述事件的時間。作家通過對時序、時距、頻率的精心布排,讓話語時間巧妙地呈現(xiàn)故事時間。
麥家非常擅長打亂故事時間,以自己的獨特感受和方式自由切割、扭轉重組故事時間,采用倒敘、插敘、補敘、預敘等手法,制造懸疑,在話語時間中營造敘述的智性邏輯。我們經(jīng)??梢姽适轮魅斯约夯蛘咿D述他人的回憶、獨白、書信、日記、手稿、訪談實錄、錄音回放、遺言等文本形式,把正在發(fā)生的故事、過去的故事甚至下文將要發(fā)生的可能性合攏到一起,不同的時空交錯疊印。比如,《風語》中陸所長選擇了石永偉的被服廠來引誘海塞斯,當兩人商量此事時,文中寫道“兩人相談甚歡,握手告別之際,陸所長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天竟是石永偉在生死簿上畫押的日子”。讀到此處,讀者難免為石永偉的命運擔憂,急于探究下文。然而,麥家卻故意筆鋒一轉,跳躍到被服廠遭遇轟炸的當天,僅僅粗筆勾勒出傷亡的大致情形,并沒有交代石永偉之死的具體情況。接下來,麥家又將敘述穿梭于時空交錯中,不斷挑戰(zhàn)讀者好奇心的極限。然而,當最終塵埃落定時,結局卻出人意料地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讓讀者撲了個空。同樣,《暗算》中寫韋夫的故事并沒有按照常規(guī)從生寫到死,而是由死寫到生。故事的起始,“墨鏡記者麥家”以第一敘述者身份,描述了與老呂翻閱到的一張死尸(韋夫)的特殊照片,之后小說又以“韋夫的靈魂”作為第二層次敘述者,以倒敘的形式講述了其生前的社會角色、人生經(jīng)歷、死因以及死后的尸體被假扮成陣亡的軍事要員,蒙蔽敵軍,進而影響了一場戰(zhàn)役成敗的故事。麥家借用不同的敘述者,從不同的角度還原照片背后的故事,在錯落的時間中拼接故事的全貌,使文本敘述更加跌宕起伏。
2007年,《暗算》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時,有評論者提出《暗算》是“五個中短篇故事拼湊一個長篇”的質疑。對此,作者麥家給出的回應是,《暗算》采用的是“檔案柜”或“抽屜柜”式的結構,雖然各章節(jié)獨立,整體來看,又符合“701”組織的機構特點——各個單位是互為獨立、互相封閉的,出于安全考慮,這種特點避免了“一損俱損,一爛百破”。其實,從總體的敘事策略上看,《暗算》本來就不是有頭有尾的連貫故事,作家也不想提供明確的時間尺度,文本在不同章節(jié)的敘述者之間轉換敘述,故事時間與話語時間相互穿插重疊,甚至毫不留情地切斷了作品中英雄人物關于“一生”“成長”“生平”這種連貫性敘述的可能性,其主旨是想更多呈現(xiàn)在“解密日”這一特定的時間語境中,那些“問題英雄”們離奇而又不乏悲壯的生命片段,彰顯“問題英雄”們對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和熱烈追求??梢哉f,麥家在一種“異常性”的敘述中發(fā)酵出結構性力量,支撐起將懸疑、推理與革命歷史主義、國家主義結合在一起的宏大敘事抱負。
三
麥家的小說既然被稱為“新智力小說”,智力小說即推理小說,那么麥家小說的“新”到底表現(xiàn)在哪里?我認為,與傳統(tǒng)推理小說不同的是,麥家的“新智力小說”除了高超的敘事技巧,縝密的智力解謎過程外,還有更重要的內(nèi)涵,那就是文本總是回旋著一股悲劇情結,試圖充分挖掘“人性于風云翻卷中展開無窮無盡的可能”⑥。在《解密》《暗算》《風語》中,“譯碼和編碼”是與“創(chuàng)造奇跡和毀滅奇跡”同構的組合。正如麥家在《解密》的后記中所說:“破譯密碼,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這心不是美麗之心,而是陰謀之心,是萬丈深淵,是偷天陷阱,是一個天才葬送另一個天才的墳墓。”容金珍、黃依依、陳二湖解讀密碼的過程實為一種“自我覆滅”。當破譯者們在以天才的智慧、超能的運氣獲取了謎底之后,他們也為人類的智能、創(chuàng)造力的有限而感到恐懼、憐憫和茫然?!督饷堋分械娜萁鹫?,摧毀了密碼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被摧毀”的恐懼、“暗無天日”的苦悶,他仿佛就是為破譯而生。因此,破譯成功后,完成使命的他遭遇的似乎是必然的悲劇結局。
可以說,悲劇性是麥家小說的核心內(nèi)核之一。悲劇的主人公以弱者居多。《解密》里的主人公容金珍出生時母親難產(chǎn)而死,幼年他被人喚作“大頭鬼”“大頭蟲”,被趕去住在陰森的梨園。雖然他有超凡的數(shù)學天賦,是天生的破譯者,但同時他也沉默、冷峻,患有幽閉癥,而最終成為了精神殘障者?!栋邓恪防?,阿炳是瞎子,一方面聽力出奇,另一方面又是弱智,缺乏理性和思辨,他認定的東西是不可改變和質疑的,他自信同時又脆弱;黃依依是“有問題的天使”,數(shù)學天資好、悟性高,天生是“密碼的克星”,但是她的性情中卻有些玩世不恭,說話行事任性自我、不諳世故。還有《風聲》中的老鬼,在人格上也有著一定程度的缺陷。這些弱者是麥家對英雄的“審丑”化的觀照和表現(xiàn),是人物身份的“祛英雄化”。麥家說:“與其說他們是‘英雄’,倒不如說是有‘心靈’的人,心靈被一味放大的人,他們把自己的人生交給自己認定的理想和信念,為此堅忍不拔,寧死不屈,充分展示了一個人所能達到人性的高度和力度。”⑦
馬斯特說:“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對悲劇來說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雹啾瘎⌒缘膶嵸|是悲劇主體以不屈的抗爭精神、頑強的生命韌性,應對外部世界的對立沖突。而麥家小說的悲劇性正在于此。他讓所有的“解密”和“暗算”背后,彰顯出那些地下黨工作者、監(jiān)聽者、破譯者,以及各種“涉密”人員對命運的抗爭,對信仰的執(zhí)著。他從理想與現(xiàn)實、國家與個人、價值與利益等多個維度,讓我們看到崇高的價值力量、生命意志和人格的魅力?!兜都狻烽_篇就寫到:“清晨醒來看自己還活著是多么幸福,因為我們采取的每一個行動都可能是最后一個。我們所從事的職業(yè)是世界上最神秘,也是最殘酷的,哪怕一道不合時宜的噴嚏都可能讓我們?nèi)祟^落地。然而,死亡并不可怕,因為我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边@是一種何等可歌可泣的精神氣度!正如《人民文學》在刊發(fā)《風聲》的卷首語中所寫,“看一個人在重重鎖鏈下憑智力和信念完成他的職責。因此,這終究是一部關于凡人和超人的小說,是人類意志的悲歌”,讓讀者“被一個人所可能達到的高度所震撼,所感動”⑨?!兜都狻防?,女主人公林嬰嬰是打入國民黨軍統(tǒng)和汪偽政府的地下黨員,她左右逢源、巧舌如簧,順利地協(xié)助金深水完成了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任務,但是戰(zhàn)爭中的女性也會付出更大的犧牲。林嬰嬰先是家破人亡、被敵奸污,然后流離失所、無所依傍,加入地下組織承擔了敵特工作后,又親歷自己的愛人被屠殺,她想在戰(zhàn)爭中保全自己的骨肉,卻因為在難產(chǎn)之時的囈語泄露了身份而罹難。故事中,當林嬰嬰、金深水、“老A”、楊豐懋等人物執(zhí)著于純潔的價值理想時,現(xiàn)實世界變得更加困頓、步履維艱。生命的大限最終沒有被英雄們沖破,所有抗爭命運的悲愴故事在若干年后從幸存的金深水老人口中復述出來,反而更為深刻,因為“悲劇美就在于生命的抗爭沖動中顯示出的強烈的生命力和人格價值”。
麥家曾說:“小說要寫得好看,懸疑當然是手段之一,但它絕對不是唯一的手段。我覺得現(xiàn)在的很多推理懸疑小說寫得太過簡單化了,故事編得不好,人心沒放在里面,可能它很好看,很好玩,驚心動魄,稀奇古怪,引人入勝。但它沒有和你發(fā)生情感和心靈的交流……中國現(xiàn)在很多懸疑小說只有懸疑,缺乏小說應有的‘紀律’和文學應有的‘承擔’,令人擔憂。我理解的是,沒有什么軍事文學、懸疑文學、鄉(xiāng)土文學、都市文學等等的區(qū)別,文學就是文學,就是通過文學去關注人的內(nèi)心、演繹人的內(nèi)心、演繹人的命運,就是這么一種東西。”⑩的確,麥家正是憑借他超凡的敘事技巧,書寫了一個個扣人心弦的故事,并且賦予這些故事崇高的理想和信仰的力量,讓我們看到,英雄在為信念獻身的同時,卻又遭受命運無情的“暗算”。所有這些都讓麥家的“新智力小說”暈染著濃郁的純文學品質。我想,這正是麥家小說最具特色的地方。同時,這種打破純文學與類型文學之間壁壘的嘗試,或許正是未來文學發(fā)展的可能性路徑。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①雷達《麥家的意義與相關問題》[J],《南方文壇》,2008年第3期,第91頁。
②梁海《連接兩極之間的暗道——麥家創(chuàng)作論》[J],《中國作家》,2014年第1期。
③[秘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給青年小說家的信》[M],趙德民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61頁。
④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17頁。
⑤巴爾特《敘述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頁。
⑥何瑞娟《寫作不是“欲望號街車”——專訪著名作家麥家》[N],《中國藝術報》,2011年 12月 16日。
⑦麥家《非虛構的我》[M],廣州:廣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頁。
⑧轉引自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頁。
⑨見《人民文學》[J],2007年10月卷首推薦語。
⑩烏力斯《麥家:我寫的不是懸疑小說》[J],《新民周刊》,2008年第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