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軍+陳鳴超
日本在古代曾經是中國文化的熱心學習者、研究者,從平安時代(八世紀末至十二世紀末)的遣唐使和留學生開始,至明治時期(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至二十世紀十年代初),日本引進及翻刻了大量的漢籍。日本熱心研究漢籍,不管其主觀意向如何,客觀上卻起著傳播和保護中國文化典籍的作用。由于長期的引進和翻刻,一些在中國本土瀕臨絕跡甚至早已失傳的古書,在日本卻有流傳(如《群書治要》等),通過相互交流得以回歸,從而填補了相關資料的欠缺,解決了很多懸而未決的疑難,推動了學術文化的研究。
和刻漢籍《古文真寶》,全稱《魁本大字諸儒箋解古文真寶》,宋代黃堅編集(書中沒有編者的年代,本文采用目前最流行的“宋代黃堅”說)。全書分前、后二集,其中前集三卷,后集二卷,收錄唐、宋以前的詩歌、文章共計二百八十余篇,體裁包括:五言古、七言古、長短句、歌、行、曲、辭、賦、說、序、箴、銘、文、碑、論等,選取的都是人們樂于傳誦的名篇,并且有“諸儒”如黃山谷(黃庭堅)、朱文公(朱熹)、呂東萊(呂祖謙)、迂齋(樓昉)、謝疊山(謝枋得)等人的“箋解”,類似《唐詩三百首》和《古文觀止》,是一部主要流行于民間的通俗文學選本。
《古文真寶》在宋代的情況難以查考,元、明二代多次刊行,流傳廣泛,影響深遠,曾經傳入皇宮,得到明孝宗和明神宗的賞識,“御筆”為之題跋、作序,事見清乾隆年間編撰的《天祿琳瑯書目》。入清以后,此書未見刊行,《四庫全書總目》亦無記載,自此三百年間國內無人知曉,幾近失傳。直到1978年全國普查古籍善本,才發(fā)現此書的一個元刻本(殘本)、二部明刻本,都成為碩果僅存的“國寶”文物,記錄在1998年出版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此書雖一度在中國本土湮沒無聞,但在日本、朝鮮卻備受推崇,據說還被當作古典文學的“教科書”屢屢翻印,廣為流傳,以致留下了大量的刻本。筆者近來就得到日本的元祿刻本、天明刻本、文化刻本、天保刻本、安政刻本,還有明治年間的巾箱本。
和刻本《古文真寶》后集收錄了署名“劉禹錫”的《陋室銘》(國內僅存的元刻殘本《古文真寶》亦收此文,詳見姜贊洙的研究文章《紹興發(fā)現的現存最早的〈古文真寶〉》),銘文八十一字,與現行本無異。關于《陋室銘》,前些年輿論界異說紛呈。有人認為:此文不見于劉禹錫的《劉夢得文集》和《劉賓客集》。《古文觀止》、《全唐文》雖然收錄,但二書都是清人編纂的,隔時太遠。況且前書又是坊間俗本,后書收錄文章不注出處。加之《新唐書·崔沔?zhèn)鳌酚幸粭l材料,說“(崔沔)儉約自持,祿稟隨散宗族,不治居宅,嘗作《陋室銘》以見志”,于是斷定《陋室銘》作者不是劉禹錫,而是唐代的崔沔。此論雖然缺少必要的證據,卻頗能炫人耳目,具有蠱惑性。和刻本《古文真寶》的回歸,讓我們能充分領略更早編成的、主要流行于民間的傳統(tǒng)范文讀本。書中署名“劉禹錫”的《陋室銘》,為前些年開始的銘文作者紛爭補充了全新典范的書證材料,有了這份材料,有關銘文作者的種種“新探”及“異說”,理當不攻而自潰。
數年前受到朋友的鼓動,我喜歡上木板線裝古書的收藏,于是買了幾種清刻本。有官版,更多是坊刻;有完本,更多是殘冊;有套書,更多是零本。我仔細觀摩其紙張、墨色、版面、字體、刀法等,從此著迷,不忍釋手?!邦I教”了清刻本,我得隴望蜀,又想弄一套明刻本來看看。但明刻本絕非當今中小學生復習考試的參考資料,想買就有。查看《魯迅全集》可知,早在民國初年,魯迅先生就把“明刻本”列為“骨董書”、“寶貝書”,聲稱“非大力者不能致之”。近年的學人、藏家也不時發(fā)出“插架雖過萬軸,明版卻無一帙”的慨嘆。甚至有將冷攤得來的殘卷爛冊考證為“明版書”,在報章雜志上“曬”出來,津津樂道,向世人炫耀。更有人專門計算時間的“賬目”:明末清初離宋代大約三百五十年,那時行情是“一葉宋版一兩黃金”;如今距明末清初超過三百五十年,收集明刻本的難度,已不亞于明末清初收購宋版書……凡此種種告訴我們:明版書依靠挖擦標記冒充宋元才能賣出價錢的年代,距離今天已經非常遙遠了。
當然,也不是說明刻本早已絕跡,片楮不存。實際上,標為“明版書”的殘簡爛冊,市場上正多著呢,但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叫人不敢相信。退一步說,即使確鑿可信,由于這類書沒頭沒尾,更無牌記,其收藏、研究的價值也要大打折扣。
完整像樣的明刻本看來是不敢指望了。但聚書買書這些年,不擁有一部明版書,或者說,不擁有一部1644年以前的東西,畢竟于心不甘。怎么辦呢?我突然發(fā)現日本刻印的古書價錢還比較低,于是,決定在和刻本上“做文章”,弄一部雖不正宗但卻很完整的“明刻本”。我用盡心計,著重查找日本十六世紀中葉至十七世紀初期的古籍,終于得到一部“寬永”年間的《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此書三卷三冊全,宋代周弼選編,元代釋圓至箋注,元代裴庾增注。此書“元以后在我國失傳,但在日本有翻印”(見陳斐《〈三體唐詩〉版本考》),書中選錄唐代七絕、七律、五律共計四百六十多首,并且以這些詩歌作為例子,介紹寫作近體詩的知識和技巧。此書天頭開闊,行格疏朗,字法古拙,版心夾小,頗具元刻本的風范,應當是從元版覆刻而來。其卷首有元代至大年間裴庾序,次為方回序,卷末為大書“于時寬永七年庚午仲春書林又左右衛(wèi)門板”的刻書牌子?!皩捰榔吣辍本褪枪?630年,亦即中國明代的崇禎三年。這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雖不屬于正兒八經的明刻本,但畢竟是1644年以前的東西,如果撇開地域的概念,單論版刻的時間,它同樣是一部完整的而且有確切刷印標記的“明刻本”。
《劉向新序纂注》十卷,日本長沼武井驥(字千里)纂注,東京書林嵩山房藏版,日本文政五年(1822)刊行。此書以明嘉靖刻本為底本,“參閱眾本,搜索諸家”,“列舉同異”,對《新序》中的字、詞、句全面地釋疑解難。其纂注方式主要有三種:其一是詮釋詞義。如“孝友”二字,下引《爾雅》:“善父母曰孝,善兄弟曰友”;人名“衛(wèi)靈公”三字,下注:“靈公名元,襄公庶子”。其次是指明出處。如“下愚不移”句,下注出處:“《論語》:‘唯上智下愚不移”;“唯鵲有巢,唯鳩居之”句,下注出處:“《詩·召南·小雅·鵲巢》”。其三是列舉同異。如“楚王問君臣”句,下注:“《楚策》作‘荊宣王”;“天報之以?!本?,下注:“《列女傳》作‘陽報之(以福)”。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作者武井驥是日本人,他精通漢學,閑熟經史百家,各種逸文舊典、疑難問題隨手拈來,溯源追根,詳盡解說,其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功底令人服膺。
此書卷末有日本文政五年(1822)松平定常后序,稱:“千里學無方,好讀百家之書,居恒謂自《左》(《左傳》)、《國》(《國語》)至《荀》(《荀子》)、《韓》(《韓非子》)、《淮南》(《淮南子》)、《法言》(《揚子法言》)等,古人皆有注解,而于劉向獨無之。至近時邦人注其《說苑》而未及《新序》,豈非遺憾乎?博引旁綜,積思累校,作《新序纂注》若干卷。”
讀此可知,作者武者驥乃酷嗜中華文化的漢學專家,他目睹《新序》一書自漢代以來,近二千年間未曾有過注釋,深感遺憾,遂“博引旁綜,積思累?!保诠?822年完成研究《新序》的拓荒性著作——《劉向新序纂注》。這比我國同類著作如《新序校釋》(石光英著)、《新序校注》(張國銓著)的編成出版,早了一百多年的時間。
《劉向新序纂注》線裝四冊,白麻紙(即日本皮紙)印制。其書版框高二十點五厘米,寬十四厘米,半框九行,行十九字。單邊,白口,單魚尾。版心上方鐫“新序”二字,中間刻卷數,下方是頁碼。其版面一如中國古書之格式,加之紙張白晳,墨色甚佳,保存完好,更是注釋《新序》的開山之作,字里行間雖然帶有惱人的“蒼蠅腳”(即片假字),但筆者亦頗為珍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