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鈺周
滕肖瀾著《美麗的日子》主要講述了一男二女間發(fā)生的故事。男人是個瘸子,身邊圍著兩個女人:媽和準媳婦——這一小一大、一新一老兩個女人,在諸多事件的對立沖突當中體現(xiàn)出了中國女性跨越年代和身份的共同特點。除了為瘸兒子尋媳婦的上海女人衛(wèi)老太和渴求由上饒人變?yōu)樯虾H说囊缤?,同在上海當保姆的姚虹同鄉(xiāng)杜琴也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對塑造和加深女性生存命題起到了輔助作用。這些女性身上同時存在著矛盾的兩個對立面,即“無私”與“自私”同在。一方面,她們以極度缺乏自我意識的姿態(tài)生活在男權至上的社會當中,無條件接受著現(xiàn)實給予的苦難和威逼強壓,輕視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自發(fā)地將自身作為一個實現(xiàn)目的和利益的手段,雖然“能屈能伸”,但從不會真正為自己而活;另一方面,她們從不缺乏人類天性和古老文明所賦予的母愛,不懈追求著心底快要奄奄一息的尊嚴,“不擇手段”地試圖利用自身擁有的一切,包括肉體,來換取城市人的身份、都市生活的繁華和虛榮標榜的錢財,以實現(xiàn)對更好生活的追求。這實際上掩蓋了其內(nèi)心自發(fā)的男權意識,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女性獲得機遇與男性不平等的現(xiàn)象。
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在許多方面都體現(xiàn)出一種對自身和其他女性的集體無意識感。這種無意識分為兩種,即“繁衍至上”和“自我工具化”傾向。女人同男人一樣,應該首先是完整的人,有人的喜怒,強調(diào)人的心靈本我。但小說中的女性角色往往被更多地強調(diào)了“女”這個性別角色的功能,而不是作為一個“人”的本質(zhì)屬性。她們自身最關注以及被關注的對象都只是她們的附屬品,比如孩子,比如男人,這些看似都是衡量女性最重要的標志,而實則與一個女人的本質(zhì)沒有太大關系??傊?,她們都太強調(diào)“女”,太忽視“人”。
衛(wèi)老太是典型的“繁衍至上”主義者,這倒也和她作為老一輩和準婆婆的身份相符合。除相貌、年齡,衛(wèi)老太關心的就只剩姚虹的婚姻和生育情況,在姚到滬的第二天就帶她體檢,盡管衛(wèi)自己也知道這么做有些過于直白,但“別的可以馬虎……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天仙也要請她走人”。若后來姚虹沒有聲稱自己懷孕,衛(wèi)老太不知到什么時候才能許可這樁婚姻——母憑子貴,千年來都沒有變過,孩子在一些人心中始終是婚姻的決定性因素,也是在姚虹懷孕后,衛(wèi)才從情感上開始真正走近姚虹。
“自我工具化”傾向的典型代表則是姚虹。她沒有女人要對自己好的意識,衣服用具都是舊得不能再舊的;為了留在衛(wèi)家,她打壓自己的個性,即便是第一次耍小脾氣也是因為杜琴教的小手段;即便后來假懷孕被識破,她也不拋棄不放棄,堅持喝老方子提高懷孕機率。最重要的是,她順從、忍受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讓自己的女兒“變成上海的滿月”——有偉大的母愛作支撐,似乎讓她做什么都行。
上海老弄堂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生發(fā)展的地理環(huán)境背景。作為上海地標的一條條弄堂,狹窄、擁擠,像極了一顆顆女人心——熟絡前擠兌、排外,結(jié)盟后熱鬧、齊心,象征意味十足。在衛(wèi)老太的心中,似乎有一個時刻準備著變動指針的天平,一邊是衛(wèi)家,另一邊就是姚虹。每發(fā)生一件事情,天平兩端的砝碼就會發(fā)生增減,她對姚虹的看法也就隨之發(fā)生變化——一會兒覺得她可憐可愛,一會兒覺得她可恥可恨,像個晃動的鐘擺,而鐘擺的中心點、天平的平衡點都毫無疑問是自家的利益。
小說中女性人物的自私一定程度上是由無私表現(xiàn)出來的。功利地看,無私只是她們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這主要通過衛(wèi)老太對姚虹態(tài)度的變化體現(xiàn)出來。就像許多家長對孩子過分的保護,姚虹初來乍到時,衛(wèi)老太對“小狐貍”很警惕,對于她和衛(wèi)興國的一些親昵舉動感到十分不快。而姚虹懷孕后,兩人的關系也戲劇性地發(fā)生了變化,化敵為友,開始默契地站在一起對抗和提高拆遷價碼。內(nèi)部矛盾變成了一致對抗外敵,衛(wèi)老太的手搭上了姚虹的手,歷史性的一幕就此產(chǎn)生。
此外,反映女性“自私”一面的事例在小說中還有不少。衛(wèi)老太把親孫子當寶貝,而把姚虹可能的繼子當累贅,就是依照出生和血緣來不等地劃分勢力范圍;旅游時,雖然衛(wèi)老太也嫌棄姚虹暈車嘔吐的麻煩,但在“外人”面前還是幫著“自己人”惡搞兩個上海女人;還有姚虹給介紹人塞紅包,委曲求全地隱瞞有孩子的事實等等。這兩個女人的確都很“自私”,利益至上,把“自己人”和“外人”分得格外清楚。但用人性的眼光來看,她們拼盡全力去爭取和捍衛(wèi)的利益畢竟不全是為了自己,更是出于一種天然去保護的母性,可悲可嘆。
衛(wèi)老太、姚虹、杜琴,為什么本該代表圣潔崇高的女性身上卻如此矛盾甚至不堪?在嚴厲的家長制和夫妻制都屈從于根深蒂固男權意識的社會當中,女性本身所處的社會地位與分工,就和生活要求她們克服的困難起了沖突。生活容不得她們祥和地過平靜幸福的日子,挫折摧毀了她們,亦造就了她們的頑強與堅忍——就算在被扔在沙漠中也得活下去,甚至還要開出花來。在這個社會關系復雜,社會分工也本不相同的環(huán)境里,她們?nèi)舜砹吮簧咸熨n予重重苦難的女性群體,她們的反應與抗爭也許不那么高尚美麗,但卻真實感人。
在山窮水盡之時,女性似乎只有用無可替代的、人類最原始的動物性來解決問題,無論身份地位,無論多么棘手的問題,一覺睡過之后,難題都迎刃而解,事情不再能夠拿通常的思維來解構和看待。對此,不知該是喜還是悲。衛(wèi)老太和姚虹都是用過這種武器的女人。吃過苦頭的衛(wèi)老太曉得,天底下頂頂要緊的,不過是“實惠”兩字。當年丈夫去世,為了多得些撫恤金,她不是沒豁出去過?!懊孀邮且o,但敵不過孤兒寡母兩張吃飯的嘴”。這“豁出去”的所指不經(jīng)意深切地道出了女人心中的秘密和隱痛——當年的夜晚,她背叛了一個好心的女人,像蛇一樣爬上她丈夫的床從而拿到了成倍的撫恤金。衛(wèi)老太當年就知道自己完全跨過了那條分水嶺,從羞怯的少婦成了比男人還有力的堅強的女人。對于被她背叛的女人,衛(wèi)老太很慚愧,但不后悔,倘若那時稍有猶豫,只怕就沒這個家了。而姚虹,到上海前的那個紅包,替她封住了介紹人的嘴,接著還在懷孕上動了手腳。“時間是支票,不能在限期里兌現(xiàn)便是一張廢紙。支票上的數(shù)字,看著更像是討命的符”。這是姚虹赤裸裸的心聲。也就是因為這兩個一度敵對的女人都是苦難澆灌出的花朵,她們骨子里其實有著許多相似相通的部分——將和好時,姚虹偷瞥了衛(wèi)老太一眼,兩個女人目光相對,那赤裸裸的瞬間把外在的東西都抹去了,互通直落對方心底。這共鳴不是隨隨便便能有的,就像杜琴對假懷孕事件的評價說:“她要是個女人,恨歸恨,恨完應該會明白的?!?/p>
坦白說來,面對苦難,是女人誰不害怕?可在嘗遍苦難滋味后回望時,成了母親的女人往往發(fā)現(xiàn)自己能做的原來那么多。衛(wèi)老太三十來歲瘸了兒子,死了丈夫,幾十年硬生生撐了過來,“傷口早止了血,結(jié)了疤,厚厚硬硬的一塊,倒比旁人還結(jié)實些”;姚虹為了女兒想盡辦法連蒙帶騙,只身闖蕩大上海:“路是人走出來的,心一橫,遍地荊棘都敢走。不知不覺,便已走出這么遠了?!边€有杜琴,為了她男人的工傷準備賣腎和工地老板打官司,所謂“雞蛋就算粉身碎骨,拼了命也要在石頭上砸道印子出來”。女人難為!看起來,她們?yōu)榱撕⒆?,為了男人,為了錢,矛盾地生活著。而實際上,她們只是為了本就屬于她們的生活,為了“生”而活,為了更好地“生”而活。個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恐怕得問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衛(wèi)老太和姚虹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