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圣昌
皎然和陸羽在僧院飲茶,皎然作《九日與陸處士飲茶》詩:“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在皎然看來,喝酒是俗人的習(xí)俗,只有飲茶才是高潔的行為。皎然詩留存四百七十多首,其中有多篇寫到茶。
在《飲茶歌誚崔石使君》這首詩中,皎然說飲茶可以得道,可以進(jìn)入神仙的境界,這雖然是非??鋸埖恼f法,但卻明確提出飲茶的功效不是為了解渴,而是一種充滿閑情逸致的雅事,是一種具有文化意味的活動。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
一飲滌昏寐,情思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皎然姓謝,名晝,人稱他為晝公。他是詩人謝靈運的十世孫。他因為看破紅塵才做了和尚。皎然是他的法名。
《飲茶歌誚崔石使君》是皎然為當(dāng)時的湖州刺史崔石所寫。剡溪是今天的嵊縣曹娥江,那里出得很好的茶。詩人唱道,一飲滌昏寐,再飲清我神,三飲便得道。飲茶不是為了解渴,而是一種精神享受。
唐時任無錫縣尉、曾經(jīng)在湖州生活多時的皇甫冉寫過一首《送陸鴻漸棲霞寺采茶》詩:“采茶非采菉,遠(yuǎn)遠(yuǎn)上層崖。布葉春風(fēng)暖,盈筐白日斜。舊知山寺路,時宿野人家。借問王孫草,何時泛碗花?!?/p>
詩人贊美茶,稱它不是一種普通的綠色植物,而是一種生長在懸崖上的“王孫草”。
飲茶之風(fēng)能夠在唐代盛行,跟皎然、陸羽這些文人的活動有密切關(guān)系。陸羽之前,人們飲茶還僅僅局限于解渴行為。陸羽著《茶經(jīng)》,翻山越嶺遍尋名茶。他認(rèn)為,茶的品性決定了它適合“精行儉德之人”,茶就是給這樣的人飲用的。詩人皇甫曾是皇甫冉的弟弟,他進(jìn)士及第,名氣跟兄長不相上下。他也在湖州居住多年,和陸羽、顏真卿等都是好朋友。皇甫曾有一首《陸鴻漸采茶相遇》詩,非常形象地刻畫了陸羽在深山峻嶺中采茶時樂而忘返的樣子:“千峰待逋客,香茗復(fù)叢生。采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幽期山寺遠(yuǎn),野飯石泉清。寂寂燃燈夜,相思一磐聲?!?/p>
詩人王建云:“將火尋遠(yuǎn)泉,煮茶傍寒松。”
梅堯臣詩云:“山寺碧溪頭,幽人綠巖畔。夜火竹聲干,春甌茗花亂。茲無雅趣兼,薪桂煩燃爨?!?/p>
讀詩使我們得到啟示,古代士人為什么選擇去山中飲茶,因為山里的空氣,溪流,樹木,這些自然環(huán)境才跟茶的品性相符合。茶生長在高山野嶺,它的品性是喜瘦而厭肥,喜靜而厭囂。所謂瘦和肥,自然是指生長環(huán)境,包括土壤結(jié)構(gòu),光照雨潤,只有高山峻嶺貧瘠的土壤才適合茶的生長。茶的品性決定飲茶也需要幽雅的環(huán)境,倘若在喧囂的環(huán)境里飲茶自然達(dá)不到這樣的效果。
韋應(yīng)物詩《喜園中茶生》:“潔性不可污,為飲滌塵煩。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余,率爾植荒園。喜隨眾草長,得與幽人言?!?/p>
可是要讓大家尤其是那些皇親國戚每一次飲茶都去野外,似乎也不切合實際。為了充分彰顯茶的秉性,把飲茶的活動更加普遍化、規(guī)范化、禮儀化,陸羽總結(jié)前人經(jīng)驗而著《茶經(jīng)》,把飲茶用具包括“風(fēng)爐”、“漉水囊”一共定為二十四種。史稱陸羽造茶具二十四事。為了宣傳茶的品性和飲茶的禮儀,陸羽親自為欽差大臣作示范表演,把自己總結(jié)的茶文化向士大夫推薦。
陸羽認(rèn)為這些茶具并不是每種場合都必須全部使用。比如在野外煮茶就無須那么多的器具,但是在城市人家飲茶,則必須二十四件器具全部到位,否則就談不上品茶(《茶經(jīng)》:城邑之中,王公之門,二十四器缺一,則茶廢矣)。
因為茶的習(xí)性特點,茶跟僧人、寺廟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有人甚至認(rèn)為真正的飲茶是從僧人開始?!度卧姟穬?nèi)有一首釋法忠寫的茶詩:“曾到不曾到,且吃一杯茶,待客只如此,冷淡是僧家。”
詩中講的是一個很有意味的故事。趙州觀音寺的高僧從諗禪師,人稱趙州古佛。有一次,寺廟里來了兩個客人,從諗問其中一人:“可曾來過?”客人回答:“來過?!睆恼斦f:“吃茶去?!比缓笥謫柫硪粋€:“可曾來過?”那人回說:“未來過。”從諗又說:“吃茶去。”站在一邊的后院主忍不住好奇:“為什么來過的和不來過的都說‘吃茶去?”從諗也不正面回答,叫了他一聲,院主答應(yīng)后,從諗又說:“吃茶去?!?/p>
一個有意味的故事,流傳了一千多年。僧人的生活就是那么簡單,除了茶,他們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招待客人。而他們就這樣甘于淡泊,以茶為伴。據(jù)說從諗禪師活了一百二十歲。
日本茶道的興起跟僧人的生活有密切關(guān)系。僧人永忠是唐代人,曾在中國生活三十五年,他回國后,將茶道傳到日本。在浙江臨安附近的徑山寺內(nèi),南宋時曾經(jīng)有幾十位日本佛教高僧在此結(jié)廬,并且將徑山寺碾茶法及茶具傳到日本。千利休是日本的茶道鼻祖,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和歌,將品茗看成是拒絕俗念的最好習(xí)慣:“徑通茶室來品茗,世人聚此絕俗念?!?/p>
茶的品性跟文人士大夫的情趣非常接近,因此茶普遍受到文人的喜愛。文人相聚,也因此以茶為伴侶。顏真卿任湖州刺史,他的身邊經(jīng)常聚集一批文人雅士?!度圃姟肥珍浀摹段逖栽乱灌ú杪?lián)句》詩,就是以顏真卿為首的,包括皎然、陸士修(嘉興縣尉)、張薦(御史中丞)、李崿(廬州刺史)、崔萬(生平不詳)等文人一邊飲茶一邊詩興大發(fā)而作的連句詩:“泛花邀坐客,代飲引情言(士修)。醒酒宜華席,留僧想獨園(薦)。不須攀月桂,何假樹庭萱(崿)。御史秋風(fēng)勁,尚書北斗尊(萬)。流華凈肌骨,疏瀹滌心原(真卿)。不似春醪醉,何辭綠菽繁(晝)。素瓷傳靜夜,芳?xì)鉂M閑軒(士修)”
可以想象,這是一場多么富有詩意和充滿雅趣的聚會。
古代茶是奢侈品,普通老百姓無法享受,特別是距離茶區(qū)很遠(yuǎn)的京城。因此每一年茶季,在茶區(qū)的朋友也會將新茶用郵寄的方式或者通過朋友捎帶送給遠(yuǎn)方的朋友。饋贈新茶,當(dāng)然是非常高潔之舉,朋友的期待,收到新茶以后的喜悅之心,全部在詩情畫意里得到宣泄,這一類詩歌是非常寶貴的茶詩,充滿了閑情逸致。
白居易《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云:“故情周匝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紅紙一封書后信,綠芽十片火前春。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麴塵。不寄他人先寄我,應(yīng)緣我是別茶人?!?/p>
詩人收到新茶的喜悅以及煎茶的過程,在詩中充分表達(dá)。白居易曾經(jīng)在825年任蘇州刺史,蘇州和湖州挨得很近,當(dāng)時的湖州刺史崔玄亮又是他的同年,湖州那時每一年都要向朝廷貢茶,因此白居易喝茶是沒有問題的。后來白居易調(diào)離了蘇州,吃茶自然難得了。
北宋詩人蘇軾和黃庭堅是非常好的朋友。一段時間以來,蘇軾遠(yuǎn)離茶區(qū),于是黃庭堅就經(jīng)常給蘇軾寄茶。他們在詩中互有應(yīng)答,充分顯示他們以茶會友的兄弟般情誼。
黃庭堅《雙井茶送子瞻》:
人間風(fēng)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
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
為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
雙井茶是黃庭堅家鄉(xiāng)江西修水的名茶,詩人稱其為“云腴”,因為它白又肥,是家鄉(xiāng)的親友寄給在京城謀事的黃庭堅,黃庭堅又分送給蘇軾一部分。
蘇軾回贈《黃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
江夏無雙種奇茗,汝陰六一夸新書。
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湯雪生璣珠。
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
明年我欲東南去,畫舫何妨宿太湖。
(自注:《歸田錄》草茶以雙井為第一。畫舫宿太湖,顧渚貢茶故事。)
歷代帝王大多喜愛飲茶,乾隆帝六次南巡,曾經(jīng)四次去杭州龍井茶產(chǎn)區(qū)視察。他不但喜歡飲茶,而且寫了許多首茶詩?!队^采茶作歌》是他作的一首描寫茶農(nóng)勞作的詩篇:
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騎火品最好。
西湖龍井舊擅名,適來試一觀其道。
村男接踵下層椒,傾筐雀舌還鷹爪。
地爐文火續(xù)續(xù)添,干釜柔風(fēng)旋旋炒。
慢炒細(xì)焙有次第,辛苦工夫殊不少。
王肅酪奴惜不知,陸羽茶經(jīng)太精討。
我雖貢茗未求佳,防微猶恐開奇巧。
茶詩顯示了乾隆皇帝的文化修養(yǎng)和高尚的文化品位,他不但喜歡茶,而且研究茶,在茶詩里看出了他修身養(yǎng)性的一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