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文
老大與老二
老大收工時,天已煞黑,但所幸的是今夜有微薄的月光。盡管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背在背上的犁鏵敲打出的節(jié)奏有點紊亂,老大還是覺得受用。用他自己的話說,坐辦公室的愛他的筆,我種田的人沒有理由不愛自己吃飯的“家伙”。
在老大跨越一道田坎時,五個腳趾沒能抓牽,腳下一滑,身子往下一沉,整個人倒在田里,犁鏵咚地一聲撞在田坎上。老大爬起來,伸了伸背,腰扭了一下,有點疼。老大狠狠地罵了一句,你媽那個X,在這時節(jié)還跟老子過不去。
這些日子老大很忙,插秧時節(jié),要收要種。自己一家子五口人的田地,老二一家四個人的田,還等著他去犁耙呢。用一句土語說,真是忙得屁眼兒插針不進。但想起老二那見了幾天世面就一幅不得了的樣子,老大就來氣,很想撒手不管。但想想畢竟是親兄弟,能幫的還是得幫,一根藤上吊著的兩個瓜,哪里不磕碰幾下呢?
老二回來過春節(jié)時,滿嘴說得白泡子股是股的流。他說城里那才叫好,就是走一步路也比農(nóng)村好上十倍。哪像農(nóng)村,土里來土里去,不要說是上坡種地,就說走幾步路,愛惜鞋子腳又要受罪,要不想腳受罪,鞋子又遭不住。說著老二從屁股兜里掏出一包印有“心心相印”的紙,從里面抽出一張,就擦起他的皮鞋。
老大提起放在地上的豬潲桶,他只覺得那么好的紙,從那精美的包裝來看,肯定是金貴的了,用來擦鞋好可惜。老大看不慣地皺了皺眉頭,拖著濃重的鼻音說,老二,你說你婆娘在家圖個啥?喂幾條豬種四個人的田地,還拖著兩個小孩,空下來連個電視都沒有,你說你在外面瀟灑了,屋里這個攤子咱就這樣?
喂豬?能頂個球用。一頭豬從小喂到大,除了本錢糧食錢工錢和打針預(yù)防的藥錢,請問還有好大個搞頭?老二邊擦鞋子邊頭也不抬地說。種地就更不要說了,你說你一年忙到頭,有幾個剩余的錢?不是我說,我們在外面一個月的工資也能買你一年的稻谷。老二伸直腰,嘴癟了癟,眼睛里透著不屑的光。
老大的氣上來了,我說老二,你行?那還要你婆娘種啥地,干脆把她們娘兒幾個接到城里去算了,在家這不是給你丟面子嗎?話說回來,如果老子們農(nóng)民都不種莊稼,不餓死幾個才怪。
老大,話是有這么一說,但那也只是對那些沒有辦法的農(nóng)村人說的。在這大好的形勢下,有辦法的人誰不出去淘金?就說你吧,你兒女都出去掙錢了,你又何苦呢?還那樣沒日沒夜的。老二用手將油光水滑的頭發(fā)輕輕捋了捋,好似奶孩子的婦女為她的孩子捋被子一樣,輕輕柔柔得不帶一縷風聲,以防整亂了他的發(fā)型。
我可是蹦跶不動的人了,哪敢跟你比,想飛就飛,想跳就跳。我這老農(nóng)民一天不做就渾身不自在,也許是天生的賤命啊,變了泥鰍還能怕泥糊眼?老大帶著揶揄的口吻說。
人生短短幾十秋,能行樂時且行樂嘛!老二說,老大,你都近六十的人了,圖個啥來著?兒女都各奔前程,自立的自立,另闖天地去了。你要是累死了,到時可不好寫祭文。
我累卻是累有所值,你看我能把樓房壘起來,你呢?老大真有點生氣了。你這些年在外,不是我累,你家田里的活,你婆娘能搞得清楚?不是我說你,你不要真以為進了幾天城就是城里人了,說話要實在一點。
我有啥不實在了?我沒給她們寄錢嗎?我讓那哈婆娘請人犁耙田,給錢。誰知她卻請你了,而你也一根筋地不向她要錢,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社會,我說你才不實在呢?,F(xiàn)在在農(nóng)村砌什么房子,真是老土一個,還不如把錢放在銀行讓它下蛋。
你……老大被老二噎得說不出話來。
老大將犁鏵扶正,用力在上面壓了壓,這樣就可以松手了。他蹲了下來,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塑料袋包裹著的土煙包,慢慢裹起煙卷,遠處的山黑黑漆漆的,看不清白天時的模樣了。老大的目光在他點燃的土煙冒出的火星子里,顯得幽遠而深邃。
老大那年冬天得了胃穿孔,躺在病床上,看到風塵仆仆趕回來的兒子,很欣慰,盡管做手術(shù)的錢是他自己出的。大妹二妹都放下家里的活來看望他,女兒在外由于條件限制沒能回來,但也打電話寄錢來了。想想養(yǎng)兒養(yǎng)女就是圖這樣一個盼頭,而老二卻一個電話都沒舍得打。老大想,也許是到年關(guān)了吧,他也要回來了。想想這些年給他家忙活,他不可能沒有表示吧?當然老大不是想得到個啥,而最主要是想在心靈上得到一絲慰藉。這不,出院那天,老二的婆娘提上一斤白糖,兩斤蜂蜜來了,都讓老大全部退了回去。
老二回來時,已是大年邊上了,他買了一臺21寸的液晶彩電,老大知道這是去年春節(jié)他說了他的緣故。這可不得了,老二叫囂開了。他說,他是這個村子里第一個用這樣高科技產(chǎn)品的人,液晶的,再看好久都不會漲眼睛。城里人現(xiàn)在最流行這個。一院子的人都像看稀奇一樣,來來往往地進出于老二那土磚壘起來的兩正兩退的土房子里。
老大一根筋地在家里等著,他想老二再怎么說也應(yīng)該來問候問候他吧?不說幫他家一年忙到頭,就說他是當哥的,剛動手術(shù)不久,身體也還沒有痊愈,老二就應(yīng)該來。幾天過去了,老二沒有來,連動靜都沒有一個。老大每天都注意屋外面的動靜,如果他精神好一點,他就會拖一把椅子坐在門口,不停地張望老二能夠出現(xiàn)的那條路,可始終都沒看到老二的影子。老大的婆娘知道老大那坐立不安的心事,她說,老二現(xiàn)在忙著呢,每天上他家看電視的人他都招呼不過來,還會有時間來看你?你就省省心吧。
老大拖著病弱的身體出現(xiàn)在老二的家門口,這讓老二感到意外。以往老二回來,老大是從來不來的。老二知道老大不喜歡附和,你越是顯擺,他就越是不會來附和。所以老二曾對老大說,像你這幅德性,只適合在家種田,在外面這是根本行不通的,如果說近點,在農(nóng)村你也會吃力不討好。
我要討好誰了,自己種自己吃,行得正坐得端,心里無冷病膽大吃西瓜。這是我的本色,也是鄉(xiāng)鄰的本色。老大說,當搖尾狗那還是人嗎?
老二說,老大,不要把話說得這樣難聽嘛。都幾十歲的人了,難道你不知道有圓滑這個詞?會附和那是叫圓滑,于自己于他人都會有好處。人不求人一般大,但你平常沒有給自己留一條路,在要求人的時候再去鋪路那可就晚了??!endprint
老大說,有事無事地我會得罪誰來了?除了得罪你,我看我也沒得罪誰。就說你這土房子吧,鄉(xiāng)鄰們還不是看在我面子上才來幫忙把它砌起來,就你那兩下子,還差得遠呢。
是,是你的面子,我領(lǐng)你的情了。說實在的,我現(xiàn)在還看不起,你看這房垛子,東偏西倒的,看著就嚇人,覺都讓人睡得不踏實。
老大氣得說不出話來,吼了一句,老子這是背人過河把他卵子給頂了,倒走不脫人……話還沒有說完,拖起老二家靠墻的鋤頭就要挖老四家的墻壁。村鄰們趕忙抱的抱,拉的拉,勸的勸,都說老二的不是,這才好不容易將老大的火氣平息了下來。
老大,到屋里坐嘛,你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fù),不要動這么大的火啊,傷身。老大聽老二這樣說,原本心存氣憤的心慢慢地緩和了下來,老二還是記掛著我嘛。
老大來到老二的堂屋,看到許多人都圍著那臺21寸液晶電視。一向直來直去的老大眼睛還沒從電視上收回來,口里的話就出來了,我還以為是啥西洋鏡兒呢,不就是面板平一點兒嘛,還這樣小,哪有我家的好。我們那是29寸的,電視里的人看著都比你這個大多了,看起上去來勁。
呵呵,鄉(xiāng)下人就是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我不怪你。你那個電視才值幾個錢?再說,此時的科技怎可與你那個電視同日而語,你那是老一代,早就淘汰了。健康電視你懂嗎?這是人性化的科研進步。
我不懂,我是鄉(xiāng)下人,你呢?什么健康不健康,我看了這么多年的電視還不是活得好好的。要說健康,如果說是挑抬,哪怕我比你大十多歲,不是夸大,隨時隨地都會比你行。
有幾斤力氣顯啥子擺嘛,那是哈兒力。老大,不是說你,人活到這個份兒上,也算是可悲的。特別是在現(xiàn)在這開放的大好形勢下。當然你的時代與我的時代不同。說實話,我這幾年也不是白混的,現(xiàn)在我在我們單位已做到主管了,工資是我原先的兩倍,又好耍又受人待見。
是,我那是哈兒力。但不是我下哈兒力,你從小到大能有這么舒服?說完,老大不禁有些傷感。
老大的父親在淋了一場大雨后,就染上了肺結(jié)核,一年四季難得幾天下床。母親體弱,時常生病。正在讀書的老大驟然間承受了家庭里的重擔,十四歲的他很快就學會了用力氣掙工分養(yǎng)家。老大后面有兩個妹妹,而老二最?。ㄖ越欣隙?,那是這里的風俗習慣。排行里一般都是只將男孩排進去),與老大的歲數(shù)相差十五歲。后來父親死了,解脫了他自己也讓家人解脫了,而老大也完全背負起頂梁柱的角色。再后來,老大就跟來隊里燒磚瓦的孫師傅學了燒磚瓦。建房。娶妻。送兩個妹妹出嫁。送母親長眠地下。讓老二讀上高中,給他建房成家。這一切都算過去了,也隨著時間沉睡了。
老大開始收老二家的錢了,這是從老二說他不務(wù)實那年春節(jié)后開始的。但沒有外面的人收得多。老二的婆娘按照請外面的人那樣給他,老大都會退回10塊。收第一次錢時,老大覺得這親情是不是遠了?幾天的忙活收了不到100塊,可怎么都覺得燙手,沉甸甸的。但老大想起老二那幅顯擺不念恩情的樣子,那些氣脹人的話,就來氣,為啥不收?不收白不收,在他眼里親情還不是如一張紙。再說,老二掙得到錢,他不想欠我的情,我也不想他記著我的情,過去的情那是我的義務(wù),但現(xiàn)在沒這個必要了。
老大揉著腰來到老二家,老二的婆娘正在喂豬,兩個孩子在那桔黃的燈光下做作業(yè)。老大說,明天給你們犁耙田。老二的婆娘說,好的,那我一大早去給牛割些草,你早上來我們這里吃早飯吧。老大說,早飯就不來吃了,我早上直接去你們田里吧。
天色已大亮,老大心里急得不知怎么辦才好,可自己真的動不了,一動腰就像被針扎一樣。說好了要去給老二家犁耙田的,老二的婆娘肯定早就在那里等著了。無奈的情況下,老大叫婆娘去跟老二的婆娘說,明天再給她家犁耙田吧。說完這話時,老大真的感覺自己老了,昨天收工就那樣輕輕地扭了一下,就痛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唉,歲月真是不饒人啊。
第二天,第三天,老大的腰絲毫沒有減輕疼痛的跡象,盡管吃了藥打了針。老二的婆娘來看他的時候,問候了老大幾句。但老大知道老二的婆娘來的真正目的,那是看什么時候才能給她家犁耙田。老大知道季節(jié)不等人。老大說,你去另外找人吧,看樣子我一天兩天是下不了地,趁這些天有雨水。
沒想到真要出去找人來犁耙田還真不容易,老二的婆娘出去跑了兩天,還是沒有收獲?,F(xiàn)在的青壯年都已出門打工掙錢去了,而在家的老一輩,哪一家都是一大堆的活,自己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去掙你那一點錢。
實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老二的婆娘就跟老二打電話。老二在手機里叫囂起來,老大是不是不想給我們做了,我又不是不給他錢。他真的不干,這田就不要種了,我養(yǎng)得起你們,你在家就做能做的吧。這話不到一天,就被添油加醋地傳到老大的耳朵里。老大罵娘罵爹地叫罵起來,老二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老子痛成這個樣子,他不關(guān)心不說,還說我的不是,你以為掙了幾個臭錢就真了不起了?有本事你就拿錢去找別人啊,啷個找不到。
在第七天,老大的腰疼好點了,已無大礙,就忍著腰疼幫老二家把田犁耙了。
老二的婆娘在老二的指使下從鎮(zhèn)子上買來了液化氣罐和燃氣灶,老大看著這罐罐有點瞧不起。這一開一扭就來火的東西,但不好將就,雖然沒有柴火和煤燃燒的那些黑煙。老二的婆娘只在送煤氣罐的人給調(diào)好的情況下用了三天,就出現(xiàn)了問題。要不火是全紅的,燒起來沒有火力,要不這里漏氣那里漏氣。搞得一頓飯下來,手不停腳不住的。更多的時候自己搞不懂,又得等人家來幫著調(diào)試,煩都煩死了。你想這罐子里的氣體的危險,在電視上出現(xiàn)過多次,一旦操作不當,爆炸了,水泥屋頂都能炸穿。老大癟了癟嘴說,老二這都是錢燒的,頭腦有些混亂了。
這些天老大覺得有些窩火,兒子在電話里說,做主管的老二有點不地道。說好了幫兒子做好了跳槽準備的,但正好兒子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到他那里時,老兒打起了官腔。老二說,哎呀,這兩天單位沒有招人,過些天再來吧,我一定會把你這事辦妥。兒子說他明天起程,趁這個機會他要回來玩一段時間。老大說,回來吧,你都好幾年沒回家了,難得有這個機會,你媽每天都在念叨著你們兄妹。endprint
兒子回來看到這煙熏火燎的,也提出去整一罐液化氣回來燒。老大說,我又整不來那洋玩意,到時不要學老二婆娘那樣把它整回來當作擺設(shè)。兒子說,沒事的,這個好學,我在家的日子一定把你們教會??沼鄷r間,兒子到老二家去把那個有些日子沒燒的液化氣灶一搗騰,就又開始燃燒了。老二的婆娘一個謝謝連著一個謝謝地感謝著,還特地煮了一碗荷包蛋。
老大開始喜歡上了用液化氣煮東西,油煙熏的滿屋都是。方便好使,不像燒柴燒煤,時常被煙熏得眼淚直流。特別是下了幾天雨后的柴禾,燃燒起來的那個煙啊!老大說,難怪老二心思都完全不放在農(nóng)村了。
兒子說,老二現(xiàn)在可是紅人,本來有點文化,自己又肯學肯動,還有一張抹了蜜的嘴,他可是天時地利人和現(xiàn)在都占?。?/p>
老大說,這就好。總算是我們這根藤上還有那么一個甜瓜?。∧憔鸵闶宥鄬W學,不要像我一樣,你的文化不比你叔低,又有一個中專的文憑。
兒子在家還沒玩到半個月,老二打電話來把他叫去了,說是單位里招質(zhì)檢,如果干得好以后還會有上升的機會。老大高興得不行,到底還是一家人,至少他是想著有這么一個侄兒。想著有這么一個侄兒,也就是說還記得有這么一個當哥的。老大想,這些年的辛苦和付出還是沒有白費。
老二打電話給老大說,讓他幫著辦一下改建房屋的手續(xù)。老大揉了揉耳朵,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你是哪根筋不對喲,這時候想著要在農(nóng)村砌房子了?
哎呀,老大,一個時候唱一個時候的歌嘛。現(xiàn)在人又長了幾歲想法不同了,你不會有意見吧?哦,對了,辦手續(xù)花的錢你向我婆娘講一下就是,到她那里拿。至于工錢,到最后結(jié)算。
放屁。你這是說的啥話?你說,兄弟之間談錢這算什么啦?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來的,枉你在外面跑了這么多年。
哎呀,老大,你不要冒火嘛。人親錢不親。有一句古話說,親兄弟明算賬喲。
放屁。你要算,從小到大你能算清嗎?我看你是被外面那些銅臭味毒害太深了。你書讀得比我多,見的世面也比我多,但你的想法卻是如此混賬。
老大啊,這是我的錯嗎?或許哪個時候你出來體會一下就知道了。說實話,我現(xiàn)在感到很累,在外面也不好混啊,終究我們不是城里人,付出的永遠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嘿,說實話了?。恳郧澳隳且环藨B(tài)到哪里去了?
葉要落了,就得想著根了。不要到葉落了的時候才來找根的位置,那時可能就有點遲了。老二說完這話時,長長地發(fā)出一聲嘆息,接著掛了機。留下老大拿著話筒,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許久說不出話來。
老二要離婚,這在這個小山村里,猶如晴天霹靂,在四周蕩來蕩去,久久不絕于耳。
老大聽到這個消息時,氣得把鋤頭狠狠地往地上一躉,這龜兒子硬是骨頭長硬了。放著這樣好的婆娘不好好珍惜,都幾十歲了還想翻筋倒怪。他在外面瀟灑,婆娘在屋里撐起一個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一棵油桐樹下坐著,老大狠命地抽著土煙,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那帶花的桐子。桐子漸漸大了,花即將被它排解開了,老二的做法就像這桐子?
有一個關(guān)鍵老大想不通,老二既然要離婚,又為啥要把房子建起來呢?還是兩樓一底的小洋房,比自己的那個一樓一底氣派多了。家里的電器也備得差不多了,什么洗衣機冰箱啊。唉,這老二啊,真不知他在搞什么鬼。
老大來到老二家,看到老二的婆娘仍然如往日一樣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從外表老大根本就看不出來她的想法。老大也不好開口說什么了,問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話后,就一步一搖頭地回去了。
老大失眠了,這是這幾年來少有的,而且是為了別人的事。老大越想越不能入睡,越想越氣憤。你說這老二才吃幾年城里的飯,就有了陳世美一樣的想法和做法呢?大兒子都十歲了,小女兒也有八歲了??!人活一輩子不就為了吃飽穿暖,有一個好婆娘,有傳宗接代的好兒女嗎?老二可是一樣不缺啊!想著想著,老大真的不能入睡了,爬起來來到了屋頂?shù)钠脚_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默默地看著在星光照耀下顯得有些朦朧的遠山。離婚是傷風敗俗的事,這有損顏面,有損先人的顏面。想到這里,老大又仿佛看到了老二婆娘那任勞任怨的身影,就是在老二提出離婚的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她都還是那樣一如既往地上坡下的。多好的女人??!不行,我一定得阻止。在這瞬間,老大做出了一個決定,去老二打工的那個城市,讓老二回心轉(zhuǎn)意,說不通,就是動粗也要讓他撤回離婚這兩個字。
花花綠綠的城市讓老大頭有點暈,各種車聲,南來北往的方言更讓老大在新奇的同時也摸不著頭腦。要不是兒子來接他,靠他自己還真找不著北。想想自己這幾十年村里村外,這個鄉(xiāng)跑到那個鄉(xiāng),山里山外的燒磚瓦的生活,多少還算是見了一點世面,但與這比起來,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老二在老大來到這個城市不到一個小時就來見老大了,這出乎他的意料。原先老大是這樣想的,老二肯定不會來看他。那些年老二回家都沒主動來看過自己,更何況他這次來這里,是帶著對老二不利的動機來的。
老二看了看老大,就又把頭轉(zhuǎn)到了一邊,目光里蘊含著讓老大搞不懂的情愫。我說老大啊,你怎么想起要出來玩了?
玩?你說我會有這個閑心嗎?我說老二,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呢?難道你侄兒沒有跟你說過我要來的目的?
是啊,我真的不知你會來,不信你可以問你的兒子,看他是否跟我說起過。我也是在之前不久才聽到侄兒說起,我就請假過來了。其實老二早就聽說了,只是不想提起而已。
還有一個呢,為啥不帶來讓我見一下?老大從見到老二開始,語氣里全都是火藥味。
誰???老二看起來一臉的茫然。
這龜兒子,做作起來還蠻像回事的。老大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你說還會有誰???嗯,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你不是要離婚嗎?我想看看未來的弟媳婦兒是不是比你屋里的女人多長了個啥?
哦,你是為這個來的啊。我說老大啊,這關(guān)你啥事,你犯得著這樣辛苦嗎?endprint
你說啥?你再說一遍看看?!老大咆哮了起來,人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不是我說你,人都這樣的年紀了還這樣大的脾氣做啥嘛?再說我又不是三兩歲,自己在做什么難道我還不清楚。老二把語音降低了兩分幣,不卑不亢地說。
我看你是吃不得三天硬飯,見不得幾天世面。難道你就一點良心都沒有,你婆娘是哪一點對不起你?她是好吃懶做,還是偷人養(yǎng)漢了?
我可沒這樣說,這都是你說的。老大,你那守舊的思想用在現(xiàn)在是過時了,兩個人生活不光看那些。最主要看說話做事有沒有共同語言,有沒有共同愛好,最關(guān)鍵的是彼此相不相愛。沒有愛情的婚姻,那與墳?zāi)箾]多大區(qū)別。
愛情?啥叫愛情?病了能給你端茶遞水,餓了能給你生火做飯,這不叫愛情啦?是不是像電視里那些見面抱一下,親個嘴,無所事事地卿卿我我才叫愛情?我呸,你又不看看自己都幾十歲了,還做一些孩子們做的事。更何況,你都是有婆娘娃兒的人了,做出這樣的事你不覺得羞恥嗎?
羞啥子恥喲,我這是尋找真愛,你懂嗎?為了愛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我看你永遠也是不會懂,這些東西你沒經(jīng)歷過,你怎么會知道它有多吸引人?唉,老大啊,我為你嘆息喲。
嘆息?嘆個球。我看你是地地道道的陳世美。
老二看了看門前圍著的人,知道自己跟老大是說不出個結(jié)果的,搞不好他還真會給自己兩下,要打自己是打得贏他,但這樣自己就真的不是人了。留下一句,老大,你在這里耍,我還要上班,晚上再過來。接著擠出人群就開溜了。
老二帶來一個女孩,很水靈的。老大看著就有些眼直,這簡直跟電視里出現(xiàn)的那些女孩沒多大區(qū)別。年齡跟自己的兒子差不多。老大在心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難怪??!
老大把兒子拉到一邊問,你叔跟那個女孩在一起多久了?兒子說,爸,你就不要管叔的事,再說你也管不了。人家見的各種大小事情比你這些年吃的鹽還多,難道自己會沒有分寸?
你說啥話,你不知道姜是老的辣這句話?雖然你爸沒見過什么大世面,但大小事情也經(jīng)歷得不少,不要以為你們在外跑了幾天就能胡亂搞。如果你以后像你叔,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老大等老二把那個女孩送走后說,老二,你說怎么辦,給我個結(jié)果。有些東西是好看不管用的,你不要害人害已。房子有了,錢有了,名氣有了,你思想就變了。你對得起天地良心?
良心?良心值幾個錢?老大,不是我說你,你那些在現(xiàn)在是行不通的,特別是在外面,你有幾斤良心人家就會踐踏幾斤,絕對不會心慈手軟。更何況我決定在離婚時把房子及家里現(xiàn)有的一切留給她們娘兒幾個。話說回來,現(xiàn)在是一個實惠的時代。實惠,你懂嗎?說話,走路,交往,都是為了自己能有個實惠。如果不實惠,自己何苦又出來混呢?還不如像你一樣臉朝黃土屁股溝子朝天算了。
你……老大一時語塞,氣得呼地一下子站了起來,提起一根凳子就扔了過去。老二展開腿一踢,凳子像長了眼睛似的又原路返回,正中老大胸部,老大就像根面條一樣往地上滑。兒子趕緊跑過去抱住。老二明白自己無心的過失把事鬧大了,掏出手機顫抖著打120。而自己小時候老大對自己的好終于一幕幕重現(xiàn)眼前,掙工分那年月缺吃少穿,老大總是先把妹妹和弟弟給喂飽了,穿得不比別人差多少了,自己才端著野菜羹吃得美滋滋的,穿著補丁加補丁的衣服樂呵呵的。
老大在醫(yī)院里醒了,開口就沖老二罵:龜兒子,只怪自己枉充能人,狗拿耗子,你現(xiàn)在能干了,跟那狗一樣眼皮一蓋就不認人了?只怪我自己沒長心眼,養(yǎng)了一只白眼狼。明天我回去了,不過,去來的路費你非出不可。這是你說的,這是一個實惠的時代,這幾天的工錢你也得出。
老二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說,你美嘛,你!我請你來啦?
老大的婆娘來找他,老大正在給田里的秧苗施肥。老大的婆娘說,兒子打電話回來說老二出事了,被人打了,好像是為了與那個女娃兒的事。老大頭也不抬,這關(guān)我啥事?那個沒有良心的東西,以后少在我面前提起他。說完老大抓起一把復(fù)合肥狠狠地向遠處撒去。
老大洗完手,倒了一杯自泡的治腰酸腿痛的癆傷藥酒,抓了兩把生花生,剛在桌子邊坐下,老二的婆娘來了。老二的婆娘訕訕地在小凳子上坐下,嘴唇動了動可又把話收了回去。她知道老大從去老二那里回來,就再也不想聽有關(guān)老二的事了,就把目光轉(zhuǎn)向老大的婆娘。
老大的婆娘看了看老大說,嬸子有啥事就說吧,一家人怕啥嘛。
這……還不是為了根子他爸??!根子是老二的兒子。
我說嬸子啊,他叔這樣對你,你還這樣關(guān)心他做啥嘛?他花心蘿卜一個喲!
這有啥子法,誰叫我是嫁給他了?怪只怪我沒有一個好長相,也沒有讀過啥書。
唉,你這又是何苦呢?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識字少,但就知這個理兒。老二他那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但他現(xiàn)在被打了住進了醫(yī)院,我總不能在這時候還去理那些陳芝麻爛胡豆吧。我想去看看,但又不知怎么走……
他嬸啊,要不讓老大送你去縣城車站吧,把你送上車,那邊下車就讓娃兒來接你好啦!
接啥子接?老大起身把板凳用腳往邊上踢了踢,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就在老二的婆娘和自己的婆娘說話的時間里,老大已喝完了杯里的酒。
算了,我陪他嬸子去一趟吧,誰叫我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呢?老大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里屋。
老二沒想到老大會再來這個城市,而且還是為了自己。他的婆娘會來,這在他的預(yù)料之中,所以他一點也不意外。
老二躺在病床上撐了撐,說,老大,你來了?語氣已沒有了往日的氣焰。
老大緊抿嘴唇,繃著臉點了一下頭。下意識地看了看頭上纏著繃帶,右腿夾著鋼板敷上石灰膏的老二,吼道,人呢?龜兒子的讓他跑了嗎?
老二有點有氣無力地說,沒有。他們出了藥費。
藥費?那這疼就算了?
不算了還能怎樣?他是各人找的。人家不去告他拐騙良家婦女就不錯了。老二的婆娘在一邊輕聲接過話頭。endprint
老二看了看他的婆娘,目光轉(zhuǎn)了轉(zhuǎn),兩個娃兒還好吧?
好著呢。就是聽說你被人打了,哭著呢。他們都有近兩年沒看到你了。老二的婆娘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怎么搞成這樣子嘛。
這……不關(guān)你的事。
你個黑了良心的東西,人家啥都不計較,求我?guī)齺砜茨悖憔褪侨?,她難不成天生就是賤命!人家這叫有情有義,你還沒有搞懂?
老大,我知道,這點我還是清楚。但出了這事確實不關(guān)她的事,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該如何面對。
面對?面對個屁。這就是你不守本分,為人不尊的報應(yīng)。自以為在外沾了一身銅臭味,就可以升天了?
叔叔,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你不要怪老二。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老大的背后響起。
老大轉(zhuǎn)過身子,上次老二帶來見他的那個女孩悄沒聲息地站在那里。
原來老二是被女孩的父親帶著兒子兄弟給收拾的。說老二四十來歲了,有家有室的人,還來誘騙他的女兒。
老大看著這個嬌柔可愛的女孩,真有點發(fā)不了脾氣。這不怪你,怪都怪老二自己。但我不是說你,你一個女孩家,一點自重都不知道,明知道這是一個害人坑己的事,還挖個坑往里面跳。
老二說,老大,你就不要說了。他看了看在一邊瞪著一雙眼看著那個女孩兒的婆娘,我想吃個水果。
老二的婆娘一邊打量一邊輕聲罵著,小妖精,還真有迷人的本錢,不知下次哪個負心人又會送上門去?她篤定了似的,就是不給老二去拿水果。
老二出院了,但右腿的鋼板還不能取,走路得靠拐杖。這需要靜心療養(yǎng),要好幾個月。老二被作風問題迫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回了家,也與那個女孩徹底分手了。老大還是一如既往地在田里地里忙進忙出,當然還有老二家的,但再也沒有收過錢。老二拄著拐杖每天都要到老大家坐坐,他說,老大,現(xiàn)在公路通了,各方面條件也好了,等我腿好后,我們搞個綠色蔬菜棚子,種些綠色蔬菜運進城去賣,現(xiàn)在城里人就看好這個,肯定比種莊稼要強。老大不置可否地看看老二,在地里將老二算的帳從頭來了一遍。一年四季種莊稼除去肥料、人工、種子、租用耕牛等費用,還真沒多少賺頭。格老子,城里人老是賺我們的錢,老子也要賺點他們的錢。老大朝掌心里吐了口唾沫,一揚鋤頭狠狠地挖了下去。
程路生
1
程路生拿到安置費的時候,他的房子已經(jīng)讓挖挖記挖倒了,一畝三分地被推土機徹底褪掉了皮,已面目全非。
程路生不想多看一眼他原來的房子的位置,那一畝三分地,都是他不光彩的過去。日子總算有了轉(zhuǎn)機,開發(fā)商看好這一片地頭,就該是這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的苦日子過到頭啦!
程路生到路邊的熟食店買了豬蹄、毛肚、豬尾巴、鳳爪。順便在小店里整了兩瓶詩仙太白,五十多塊一瓶的那種。這樣的酒菜,對于程路生來說,他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程路生打開酒瓶的蓋子,深深地喝了一口:“格老子味道與土燒酒硬是不一樣。哈哈,我也喝名牌酒了?!焙鹊脚d頭,程路生干脆坐在路邊把豬蹄、毛肚、豬尾巴兒、鳳爪逐一攤了開來,用兩個指頭掐上一塊,頭向后一仰,喉節(jié)巴一翻滾,下去了。喝上一口酒,嘴里咕嚕著:“城里人斯文,吃東西一點點吃。我以后也是城里人了,得像樣點兒?!边@時有酒水從嘴角流了出來,程路生抬起手,衣袖就習慣性地擦了過去。接著好似突然醒悟了一樣,連聲呸個不停:“土慣了,入骨三分啊。得改,得改。得記牢,得記牢啦?!?/p>
一瓶詩仙太白,程路生沒有仰幾次脖子,就干啦。程路生拿著瓶子看時,發(fā)現(xiàn)瓶子有點抖,還搖頭晃腦的?!案窭献?,我把你喝干了,你還得意個什么勁?”順手把酒瓶扔在身旁,人也軟軟地向后靠了過去。后面有一道坎,程路生就這樣半躺半臥地睡在那里,嘴角的饞水掛線似地流著。
有一段日子里程路生進過城,打過工。因他做事勤懇踏實,手腳也快,只要安排了上班或加班,他都會無怨無悔地執(zhí)行。在流水線上,他做的工件基本沒發(fā)生過質(zhì)量問題,生產(chǎn)主管和經(jīng)理都很喜歡,還曾有模有樣地在大會上號召大家向他學習??僧吘谷说纳眢w是肉做的,這樣長時間的勞作,程路生病了。病了的程路生一連請了二十天假。因生產(chǎn)任務(wù)很緊,主管就安排了其他人頂替程路生,隨后又另外招了人。程路生再去上班時,已沒有位置了,主管讓他做雜工,他不做,程路生就這樣被老板踢出了局。隨后程路生就回家了,他說:“我就是一日三餐喝照得起人影的稀飯,再也不去給那些狗日的老板端茶倒水,做牛做馬。”
程路生說到做到,就這樣一直在家呆著,本就三分薄田瘦土,再加上程路生不是種莊稼的料,日子過得清貧而捉襟見肘。想做生意,但老實巴交的父母幫不了他。在村鄰們眼里,程路生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眼高手低。他想以自己的名譽去借錢,那更是沒有路可走。他這樣的名聲在外,誰會借他一筆為數(shù)不少的錢。一向自負的他只能遇到人說上一句:“天道不公啊!”
狗都不上門的家境,程路生眼看著自己的年歲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逝去,有時他也做起了成家夢,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疵婷舶?,面貌也不能當飯吃,何況他還長得那么普通;論家境吧,還真不好意思說;說他的能力吧,種田不是一把好手,沒有學歷不說,還無一技之長,更何況他還不出門打工了。想著父母在世時曾托媒婆去王家說親,王家沒有回復(fù)。后來父母在一年里相繼去世,也就不了了之了。程路生兩眼不覺有些茫然。
王家妹子王雨兒長得水靈靈的,是程路生的同學,從小到大都十分要好。用當?shù)氐脑捳f,是在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但人家家里人也知根知底,一聽媒婆說程路生家,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往后的日子程路生再也不做成家夢了,他對兒時伙伴云成說:“他媽的,一個人過難道就會死人?。俊痹瞥烧f:“路生啊,你還是進城去打工掙點錢吧,或許日子會有轉(zhuǎn)機的。我們單位正招工,我?guī)湍憬榻B介紹?”“不啦,與其給人當狗,還不如窮得自在?!闭f完程路生扔下云成就走了。
2
云成推醒程路生,程路生迷迷糊糊地說:“是你”。云成說:“是的?!甭牭皆瞥傻穆曇簦搪飞秩嗔巳嘌劬Γ骸霸趺椿貋砝??”云成說:“回來看看你嘛?!薄吧偌倭四恪?,整幾口?!背搪飞鷱乃磉吿崞鹆硪黄可形撮_封的詩仙太白,就要打開瓶蓋。云成忙按住他的手:“算啦,算啦?!薄八闶裁蠢??是瞧不起?我知道你是好酒好菜整慣了。哎呀,我的菜?”endprint
一群螞蟻在那些菜上面來來回回地忙碌。程路生一邊叫爹罵娘,一邊順手拿起那張用來包東西的舊報紙,點了起來。將螞蟻連同那些菜扔到了里面:“我叫你吃?老子都還沒整幾口,你們就來了,太過分了?!笨粗浵仧赖谋粺溃蜣D(zhuǎn)的打轉(zhuǎn),程路生又哈哈地笑了,好像他是一個勝利者。
“你說,我們小時候把家里的土燒酒偷出去喝,你一喝起來就沒完沒了。這時就怎么不喝了呢?哦,記得那一次,有王雨兒,在上學的路上,她也要喝,可喝了不到兩口,眼淚就喝出來,臉上紅得不得了。你望著她的臉一動不動,像傻了一樣?!背搪飞f完指著云成哈哈大笑,口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呵呵,是有這么一次?!痹瞥蓮亩道锾统鲇裣獰?,抽了一支給程路生。程路生用手一推:“今天不抽你的,今天抽我的。我今天有煙?!背搪飞鷱目诖锾统鲆话€沒來及開封的恭賀新禧。
“那我們各抽各的。”云成推開程路生遞過來的煙。
“你啥意思?”
程路生的臉色突然暗了下來。云成不得不接過他的煙?!肮зR新禧嘛,是得抽。嶄新的一天開始啦!”
其實程路生很聰敏,他曾是云成和王雨兒三個中被公認為最有前途的一個。但命運作弄人,就在臨近高考時,程路生卻突然病了,一病就是幾個月。由于他的家庭,他也沒有辦法再去復(fù)讀。高考后,云成幸運地進入了一所二流大學,而王雨兒落榜了。
“晚上過來喝酒,擺會兒龍門陣?”程路生看著云成說?!拔夷欠孔邮亲鈦淼?。要不上你家?”
“我過來吧。”云成忙接過話題。“你是知道的,我爸喜歡清靜?!?/p>
程路生用右手撐了一下想站起來,可身子是軟的。他只能目送云成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那個坡道的拐彎處??粗律拦怩r,步子豪勁的云成離去,程路生的胃里五味雜陳。他此時有點相信命運了,是命運將彼此的距離越拉越遠?;蛟S這命運也是自己性格的定數(shù)。
他又將身子靠了下去,打開酒瓶蓋,喝一口酒,吸一口煙。吸著喝著就把眼淚吸喝出來了,他突然很想他的爸媽。這兩個苦命的老人,一天福都沒有享過,不知他們在地底下是不是知道我們的地和房子遭占用了,要是他們還活著多好,就可以看到他們一生都沒見到過的這么多錢了。
程路生吸著煙,喝著酒,流著淚。直到把天色都吸得暗了下來,直到把星星喝的冒了出來,直到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流了出來,他才扔掉手里的酒瓶,倒下身子睡了過去。
3
開發(fā)商建的還建房,程路生沒有要。程路生說:“我才不要那房子,我要進城買房子。哪怕是買一個平方也比這里強?!背搪飞f的進城是去市區(qū)。
程路生這是在擺闊。知道的人就說,程路生這是在說給王雨兒一家子聽。王雨兒前一陣子她與丈夫離婚了。她的丈夫在外面搞了一個女人,王雨兒氣不過就離了。王雨兒家沒在開發(fā)的范圍里,所以三百六十五天里還得繼續(xù)與泥土打交道。
程路生沒事時老愛到王雨兒她們院子里去逛,反背著手,眼睛望天,在王雨兒家門前走過來走過去。有一次王雨兒端著盆走出門口倒水,看到程路生,就招呼他:“路生,進來耍一會兒嘛。”
“不啦,我還忙著呢?!?/p>
“忙啥啊?現(xiàn)在都脫產(chǎn)了,城里人了?!?/p>
“嘿,王冬家喊我去湊個腳兒?!蓖醵麄兗依镩_了一個麻將館。
“哦,城里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樣?!?/p>
“那是,那是?!辈恢浅搪飞牪怀鐾跤陜旱脑捓镉性?,還是他故意裝糊涂??诶镞@樣應(yīng)著,哼唱著“你是我的玫瑰我是你的花”就走開了。
先前程路生的父母在世時托的那個媒婆來找程路生,她說:“路生啊,你也三十好幾了,是該成家的時候了。要不要嬸給你說個媒啊?”程路生一邊讓座一邊說:“好啊,單身漢的家不像家喲。”“這個姑娘只是有了過去。其實,你也不要在意,人不就那么一回事兒,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感情好就萬事大吉了。路生,你說呢?”
“我知道。人活著不就那么回事兒?”
“那你是沒有意見啦?”
“有意見又能咋樣?這么多年只有嬸為我提過親?!?/p>
“哦。那是。王雨兒離婚了。”
“這我知道?!?/p>
“你們從小就很要好?!?/p>
“是王雨兒讓你來的?”
“不。是她父母讓我來的,她哥嫂也有這個意思。”
“那就等等吧。得王雨兒自己愿意。”
“你說這算什么?格老子原先我沒錢,王雨兒的父母說七說八,百般阻撓我與王雨兒走到一起?,F(xiàn)在看到我手頭有錢,脫產(chǎn)了,也算城里人了,他們就來了。啥子世道?”程路生深深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說。“更別說她王雨兒已是二婚了,也不考慮一下我的感受?!?/p>
“路生,你這是說的啥話?只要兩個人能相愛,其他都不重要?!痹瞥赡闷鸪搪飞旁谧郎系臒煟约撼樯弦桓?,也給程路生點上一根?!叭寺?,有許多事情得看開點?!?/p>
“哦,這就是你這些年跟在老板身后學到的?就是自己的老婆跟別人好啦,也看得開?”
“我看你是酒喝差不多啦!關(guān)鍵是王雨兒現(xiàn)在沒有成為你的老婆,她的過去不是你能左右的吧?”
“算啦,不提這檔子事了。來,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在何方!”
當?shù)匾宦暎麄兊木票鲈诹艘黄??!罢f真的,這些年除了你愿意與我喝酒外,這個村子還真難找到第二個,就連那些從小玩到大的人都不例外。”
“或許是各有各的事情吧。”
“是嗎?”
“是啊。就如我吧,在城里為老板鞍前馬后,也還不是沒有多少日子與你在一起。”
“那倒也是。我真懷念你、我、王雨兒三個人在一起的日子。多純真的年代??!”
“看來你還是喜歡王雨兒?”
“是喜歡。我還是如從前一樣喜歡她。但不知王雨兒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程路生打了一個酒嗝兒后說:“他媽的,說了不說王雨兒的。你看我這嘴兒?”endprint
“要不要我去給你打探打探?”
“去個球。喝酒,喝酒?!?/p>
4
程路生愛唱歌,他說歌聲最能傳達感情。那時流行《讓我一次愛個夠》,程路生一天到晚唱個不停。特別是有王雨兒在一起時,程路生就唱得特別投入。王雨兒說:“你這樣大呼小叫的,羞也不羞?”
“這是愛的力量?!背搪飞鷵u頭晃腦地說:“真情無敵?!?/p>
“什么真情無敵?”王雨兒瞥了程路生一眼:“我只聽說真愛無敵。”
“由情到愛還得有一個過程呢。我的情傳到了,可還沒人接受而變成愛喲?!背搪飞蛲跤陜鹤隽艘粋€鬼臉。
王雨兒的臉紅了紅。“你臉皮還真夠厚的?!?/p>
“呵呵,臉皮厚不挨餓嘛。”程路生話剛完,一曲《明明白白我的心》又開始了。
王雨兒看看實在沒法,自己只好加快步子向前走了。程路生邊唱邊追,弄得云成在后面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王雨兒不再追打程路生了,云成看這有點不對。在以前程路生唱抒發(fā)愛意的歌時,王雨兒都要奚落他幾句??涩F(xiàn)在王雨兒聽到程路生唱抒發(fā)愛意的歌,就兩眼放光,有一層水蘊一樣的東西在里面旋來旋去。再后來云成經(jīng)歷了愛情,才徹底明白,他們那是相愛了。
后來程路生家去向王雨兒家提親遭到拒絕,而王雨兒什么也沒表示。程路生對云成說:“什么狗屁真愛無敵?原來在貧富面前還是不堪一擊?!?/p>
程路生現(xiàn)在不慌,手里有錢,還怕沒有上鉤的魚?程路生每天喝酒吃肉,曾有那么一兩次,他向云成打聽在城里購買房子的行情。可問了兩次后就沒有音信了。
程路生學會了咳嗽。他背著手踱著步從王雨兒家門前走過時,就會咳嗽兩聲。
王雨兒出來了:“家里沒人,進來坐坐吧?!?/p>
“你說我們這是不是命啊,走去走來走到了這一步。”
“或許是吧?!?/p>
“或許是吧?”
“如果沒有命,我們還能有今天?”王雨兒看著門外,她得防著她的哥嫂突然出現(xiàn)。王雨兒的哥是一個說一句話牛都踩不爛的人,而她的嫂子那一張嘴,一點芝麻小事都會被她攪翻天。
“你父母還沒有松口?”程路生指的是王雨兒的父母提出的要求,如果程路生要與王雨兒好,就得先出一萬元的彩禮,算是訂婚。至于結(jié)婚的彩禮,那得另外出。
“不是我父母松不松口的問題,是我哥嫂在中間搞鬼?!?/p>
“你哥嫂也太不是東西了,這管他們什么事?”
“可我爸媽就聽他們的?!?/p>
“你說我把錢給他們了,我們將來怎么辦?我打聽了,在城里買房子,那得好幾千元一個平方。我在思考著能買多大的房子。我的錢不可能光用在買房子上吧?你知道我的脾氣,我又不想給人打工,我想買好房子后,自己做點什么生意,這也得要錢的?!?/p>
“那該咱辦?我哥是一個說一就是一的人。可我也不能不清不白地跟你走?。 ?/p>
“這關(guān)他屁事。本來你是出過嫁的,嚴格說已不算王家人了。你父母都不說什么,他倒好,瞪鼻子上眼了?!?/p>
“路生,你不要這樣子嘛。等我找合適的機會跟他們周旋周旋?!?/p>
“苦了你了。”程路生走近王雨兒,輕輕地將她摟在了懷里。
5
“程路生,你給老子出來!”
程路生聽聲音就知道是王雨兒的哥哥找上門來了。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一條瘋狗喲!”程路生不緊不慢地從房子里面走出來?!拔也钅忝走€是欠你糠了。”
“我警告你,不要再去找王雨兒。不然我打斷你的腿?!?/p>
“哎喲,我好怕。你以為你是誰?”
“老子話說到這里,你既然不能按我們的條件來,你就別想再見王雨兒。寡婦門前是非多,你總懂吧。要不……”說到這里王雨兒的哥哥揮了揮他那孔武有力的手臂。
“條件?寡婦?”程路生癟了癟嘴?!澳忝妹檬枪褘D???那還有什么條件可提?”
“你……”王雨兒的哥哥氣得在那里發(fā)抖,不是周圍有那么多的人看著他,他早就上去給程路生兩個耳光了。
程路生這是第九次咳嗽了,可王雨兒就是不露面。程路生感到心中有點失落,難道王雨兒不在?
門開著,但就是不見人。程路生管不了那么多了,抬腿走了進去。王雨兒在屋里坐著,看到程路生走了進來,起身走進里屋,砰地一聲將門關(guān)上了。
“王雨兒,把門開一下吧。你這是為啥?。俊?/p>
“為啥?你自己知道。我不是寡婦嗎?還有資格和條件來和你見面嗎?”
糟了,我自己給自己上套了。程路生在心里說。
“哎呀,那不是我說的。那是你哥說的。再說,我也是在氣頭上,說話就沒有考慮嘛!”
“你清純,你有錢,你是城里人了,我不想累了你。你走吧!不然等會兒我哥看到你到我們家里來了,說不定他會真的揍你?!?/p>
“你不出來,我就不走。”程路生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誰喊你來的?給我滾出去?!背搪飞钠ü蛇€沒落下,王雨兒的哥就大步跨了進來,嘴里吼著,手從門背后提起了一根扁擔。
“你要做啥?別亂來。”
“你進屋偷東西,我打強盜?!蓖跤陜核缭掃€沒有說完,一扁擔就打了過來。
程路生一閃,人是躲過了這一下,可他剛坐的椅子卻遭了殃,靠背被打斷了。
“哥,你別這樣。你把他打傷打殘,你是走不脫的?!蓖跤陜捍蜷_門沖了出來,一把拽住了她哥再次揮起的手臂。
“大不了我把他打死了去抵命就是。這個畜生那樣看待你,你還替他說話?”
“那是我們的事。再說,你還有爸媽,還有兒子,犯得著為了我去做傻事?”王雨兒邊哭邊說。
“叫他滾,再也不要進我們家門。不然,我看到一次打一次?!?/p>
“王雨兒,我先走了。”程路生看看今天是沒有結(jié)果了,此時不走還待何時?難不成硬是讓王雨兒的哥把扁擔砸到頭上?endprint
“再不要來了?!蓖跤陜汉鴾I說完,人也隨后走進了里屋。
程路生苦惱,搞過來搞過去,自己與王雨兒難道注定了好事多磨?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拔页搪飞褪浅搪飞跤陜哼€是我心中的王雨兒,誰說她是寡婦了?她只是被命運捉弄了,二婚了而已?!?/p>
程路生夾了一顆花生米,頭向后一仰,扔進了嘴里?!暗淮饝?yīng)他們家里提出的條件,這一關(guān)過不了。王雨兒也不會跟我走??!你說我該怎么辦?”
程路生把這顆隱形炸彈扔給了云成。
“訂婚的彩禮要一萬,到時還有其它的錢。再加上結(jié)婚時的開銷,我的安置費就所剩無幾了,還拿什么去過城里人的生活?格老子,命運真的捉弄人喲?!?/p>
“要不,你就在這里整一套房子算了。結(jié)婚時的開銷能減的就減吧?!?/p>
“我不甘心。上天給了我這個做城里人的機會,我為啥要放棄?”
“其實在哪里生活不是生活?”
“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你已在城里有房子,有事業(yè),當然說話就輕松了?!?/p>
“你沒看到電視上的新聞,有好多城里人,還到城郊的農(nóng)村置房。城里的污染大,空氣不好,對人的生命有著無法估計的威脅。”
“那我跟你換一換?”
“那我去幫你說說情?”
“說個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辦。”
“可你已無法接近王雨兒了?!?/p>
“我不自己去,王雨兒會說我假打?!背搪飞咏o我云成一支煙。“算了,不說了。免得掃了我們的酒興?!?/p>
“過兩天我的假期就到了。”
“那你該干啥干啥去!”
“有事多聯(lián)系?!?/p>
“我發(fā)覺你有點老態(tài)啦!”
呵呵……
6
“王雨兒,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程路生不敢進王雨兒家的門,只能在離門十米的路上叫喊。
王雨兒好似吃了秤砣鐵了心,任憑程路生把喉嚨喊得嘶啞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可她就是不出來。王雨兒她哥裝耳聾了,也不理不睬。
“媽喲,你不理我,我就不能找你?”程路生咕噥了一句,腳就好像多了一個膽,已向王雨兒的家門口走去。
“哎喲,我的媽?。 背搪飞鷦傋叩介T口,就感到腿上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人也跟著倒了下去。王雨兒的哥哥的叫罵聲適時響了起來:“我不打斷你的腿,我看你是不會死心?!闭f著手里的木棒眼看又要落下來了。程路生顧不得疼痛,雙手一撐地,在另一條腿的幫助下,一個翻身躲了過去。
王雨兒哭著跑出來:“哥,你真下得了手?!人家是哪點得罪你了?不就是沒有答應(yīng)你的條件嗎?再說,做了這么多年的鄰居,也是兒時伙伴,一點情分都沒有嗎?”
王雨兒上前扶起程路生,可程路生已站立不穩(wěn)。一用力,受傷的那條腿疼得他直咬牙。王雨兒將程路生扶到凳子上,撩起他的褲腿,里面已有殷殷血跡。
“嬸,過來幫幫忙?!蓖跤陜簩χ莻€給她和程路生提過親,一直站在一邊看熱鬧的女人叫道:“我們把路生扶到醫(yī)生那里去看看。”
“王雨兒,你要是敢扶程路生去看醫(yī)生,我就不認你這個妹妹。你也不要再回我們這個家了?!蓖跤陜旱母绺缗叵雌饋碛悬c像個無賴。
“哥,隨便你吧。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啦?”王雨兒淚水忍不住地往下流,聲音里充滿了悲切?!奥飞?,忍著點。”
村子里的人們看著搖了搖頭,議論開了:“你說這王雨兒他哥咱就這樣了呢?”“是啊,咱就這樣了呢?”“這程路生也是,王雨兒都二婚的人了。還用得著這樣嗎?”“你說嘛,程路生看起來是癡情,又有點像無賴?!薄熬褪锹?,現(xiàn)在手頭有錢,還怕找不到好女人?”“嗯。當初王雨兒要是跟他程路生,也就不會答應(yīng)她爹媽嫁給別人了?!薄叭率裁窗??別人的事少說為妙。該做啥做啥去!”在一個年齡稍長的大爺?shù)暮浅饴曋校藗冞@才漸漸散去。
王雨兒在門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哥在門口站著:“這個門你再也不要進了。”王雨兒看著父母的臉,可她的父母看了看她哥的臉色,也對她不理不睬。
“喲,我說王雨兒,你在哪里惹了這么大的騷味兒?。慷噙h都能聞到。你真會辱沒門眉嘛!”王雨兒的嫂子陰陽怪氣地說。
“嫂子,你不要這樣子。我只是盡了做人的本分。哥把人家打傷了,我這是幫哥,你知道嗎?”
“喲,打傷誰啦?你的情夫吧?”
“你……真是不可理喻?!?/p>
“誰不可理喻了?你個掃把星,要不是因為你,你哥會打人嗎?要不是你,我們會在人家面前丟盡臉面嗎?”
“你……”
“你什么你?當初你離婚后我就不讓你進這個門,還不是你那背時的哥心軟。說什么,橫豎都是兄妹。你看你,好心當作驢肝肺。天生的狐貍精!”
“誰是狐貍精?嫂子,咱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好好說?跟你?我說你是狐貍精那是抬舉了你。你連自己的老公都守不住,現(xiàn)在卻來勾引程路生。人活到你這個份兒上活著還有意思嗎?”
王雨兒的嫂子說完話就把王雨兒的哥推進了屋里,接著走出來又將王雨兒的父母推了進去。眼看父母就要消失在自己的面前,王雨兒絕望地叫了一聲媽,可她的媽只是含著淚看了她一眼?!澳慵热挥谐雎罚悄憔妥约哼^自己的吧?!?/p>
王雨兒無聲地哭著,看著快速合起來的兩扇木大門,身體癱倒在地上。
王雨兒感到天塌下來了,她無法想象自己的親生父母和親哥為啥會這樣對她。難道錢在他們眼里比骨肉親情還重要?王雨兒爬起身離開院壩,她不知該走向哪里?她想去找程路生,可自己不是清白之身,而她更怕村鄰們長槍短炮般的口舌。不明媒正娶自己又如何面對?她沿著小路漫無目的地走出村而后又繞回來,看到程路生的窗口亮起的燈,眼淚又流了出來。她知道那里面是溫暖的,但這溫暖卻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卻不能得。她哀嘆一聲又轉(zhuǎn)身將自己投進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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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兒死了,這出乎全村人的意外。人們都在想:王雨兒她哥嫂不讓她進那個家門了,她不是與程路生要好嗎?為何不就這樣跟了程路生?為啥要想到死呢?反正過婚嫂,連夜討。還有什么臉面好顧慮的嘛。
王雨兒是在坡上那棵樹上吊死的。那棵樹記不得有多少年輪了,沒有人知道。反正從云成、程路生、王雨兒懂事起,這棵樹就這么大,好像再也沒有長過。每年夏天,他們都會爬到上面去玩。王雨兒爬不上去,云成和程路生都不拉她,她就在下面哭。捉迷藏時,云成和程路生喜歡躲在這棵樹的上面,它枝葉茂盛且密不透風,王雨兒時常都找不到他們,滿山遍野地喊叫。
王雨兒死了有老半天了,還沒人給她收尸。看來她的父母她的哥嫂是徹底不要她了。這讓程路生都感到絕望。程路生拖著他那條傷腿,拄著一根木棍,終于來到了那棵樹下。王雨兒還吊在上面。
程路生沒有哭,也沒有淚,但他在叫喊:“雨兒呀,你還在上面玩,難道不累嗎?下來吧,下來我倆一起玩。”
“怎么還不下來?那好,我來接你下來?!背搪飞拥裟景?,雙手抱著樹干往上爬,樹干上留下了一道彎彎曲曲的血印子。
云成來的時候,程路生已把王雨兒從樹上放了下來。像小時候在一起玩一樣,并排著躺在那里。程路生兩眼望天,王雨兒雙眼睜得大大地也望著天。
“路生,想哭就哭吧?!?/p>
“雨兒走了。她這一次是真的不要我了?!?/p>
“誰說的?王雨兒就是為了要你,她才走的。”
“你胡說?”
“昨晚有人看到她在你窗前看你了,呆了很久才離去?!?/p>
“啊……我好笨?!?/p>
程路生哀嚎一聲后,兩眼直直地望著天,再也不跟云成說什么了。那幽深的目光,讓云成想,程路生一定是在決定什么。
云成說:“路生,天都要黑了。咱們回去吧,把王雨兒也帶回去?!?/p>
“不。你走吧,我想單獨與雨兒呆一會兒。”
夜已深了,程路生還沒有回來。云成想他一定還在坡上的那棵樹下??傻仍瞥蓙淼侥抢铮搪飞c王雨兒兩個都不見了。云成一邊喊程路生一邊坡前坡后地找,程路生這是上哪兒去了呢?
“救火啊,救火……”一陣呼救聲從王雨兒她們家那個方向傳了過來。云成心里一抖,程路生會不會……
火是從王雨兒家的堂屋里燃起來的。王雨兒平放在地上,周圍圍了許多干柴。程路生坐在王雨兒的旁邊,手里拽著他的安置費,一疊疊地往火里扔。一股帶著桐油味兒的黑煙升騰了起來,一群黑蝴蝶此起彼伏地飛舞。
云成扔掉手里的手電筒向程路生跑去,可火勢太猛,方圓兩米進不得人。急得云成大叫:“程路生,你出來???你這樣對得起王雨兒,對得起你父母嗎?”可任憑云成把喉嚨喊破,程路生還是把一疊疊錢往火里扔,口里說著:“雨兒,把錢收好。馬上我就來找你,找我的父母。我們在陰間里去過我們沒有人打擾的生活,過屬于我們的城里人生活?!?/p>
程路生的衣服上著火了,頭發(fā)眉毛著火了。他仍不緊不慢地往火里扔錢,最后他的叫聲被噼里啪啦的柴草木棒燃燒的聲音所淹沒,人也隨后倒了下去。
當人們提著水桶水盆把火澆滅的時候,王雨兒與程路生已面目難辨。這時王雨兒的哥哥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衣服被燒得破爛不堪,頭發(fā)眉毛也被燒焦。“這個下十八層地獄的程路生、王雨兒,你們害得我們好慘啊!可惜那么多錢?。 闭f完人就癱坐在了地上。臉,跟那翻騰的黑煙一樣地絕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