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壹·
“我的住址是‘西四,宮門口,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你信面上的地址并不大錯,只是門牌多了五號罷了。即使我已出京,信寄這里也可以,因為家眷在此,可以轉寄的。”
這是魯迅1926年6月17日給李秉中信中的話。兩個月后的8月26日,魯迅離開這個連續(xù)住了兩年零三個月的宅子,遠赴廈門大學。
西三條是老北京的一條普通的小胡同,之所以是西三條,是因為西三條東邊還有東三條,東西三條其實是一條連續(xù)的胡同,只是在中間的地方有一個小的拐彎。西三條所在的這塊地方叫作宮門口,說全了就是宮門口西三條。有三條,自然也有三條上下的頭條、二條、四條、五條。
西三條21號是胡同頂西頭倒數(shù)第二家。整個宮門口都在遠離皇城的城墻腳下,在老北京的地圖上算是不大起眼的偏僻之地,因此,靠近西頭的21號就顯得更是偏僻。但是如果沒有21號,西三條大概就只是地圖上需要仔細搜索才能找到但估計也沒有多少人搜索的一個符號。
1924年5月25日,已經出版了小說集《吶喊》因而聲名遠播的魯迅搬到了西三條21號。從此開始,西三條不再是一條“無名”也“無言”的小胡同。白天黑夜,許多出入魯迅家的人開始逡巡在宮門口一帶的胡同里。來拜訪魯迅的大多是他在各個學校兼職授課的學生。這些人當中,來得最多的是荊有麟,荊有麟這個時候是北京世界語專門學校的學生。在他后來寫的魯迅回憶錄中說道:“由十三年到十五年,在這整整兩年的時光中,我常?!獛缀跏敲刻?,出入于先生之門。”荊有麟的說法并沒有夸張,有人從魯迅日記中統(tǒng)計過,荊有麟在1924年到1926年期間曾經來往西三條21號多達300多次。來人最多的一天是1925年8月14日,這是魯迅生活中最黑暗的一天,這天,魯迅收到了教育部的免職令,許多好友前來西三條21號看望魯迅,魯迅日記中記載有:“上午裘子元來。詩荃來。寄巿、協(xié)和來。子佩來。許廣平來。午后長虹來。仲侃來。高閬仙來。下午衣萍來。小峰、伏園、春臺、慧迭來。潘企莘來。徐吉軒來。欽文、璇卿來。李慎齋來。晚有麟、仲蕓來。夜金鐘、吳季醒來?!背说情T拜訪的人們外,經常光臨因而肯定非常熟悉西三條21號的人就是負責這一帶收發(fā)郵件的郵差了。魯迅差不多每天記日記,日記中主要記載的事項就是每天的訪客和來信,這時候的人們沒有電話、手機,也沒有QQ、微信,訪客和來信是魯迅和他人來往的主要方式,但也因為這種聯(lián)系方式,西三條21號得以顯示和確立它的存在。訪客們訪的是魯迅,但同時也就是訪他所住的宅子。在還沒有無線通信方式的時代,要想和某人說話聊天,就只能在同一個空間里當面完成,而住宅就是能鎖定該人的主要場所。
但大多數(shù)來西三條21號的人都是魯迅家的熟客,他們頻繁地出入這些狹窄的胡同和魯迅家的大門,并不會有特別強烈的感覺,也不存在尋找西三條21號的問題。但那些與魯迅不是常來常往的慕名來訪者就只能尋找魯迅的寓所了,因為他們并不知道魯迅是住在“西三條21號”, 魯迅只會在私下告訴可以告訴的人自己新居的地址,就像在給李秉中信中公布自己的住址。而在公開的場合,他最多是在文章中說過:“我現(xiàn)在住在一條小胡同里?!钡∏∈悄切]有確切的地址、在經過一番周折終于邁進魯迅家大門的人們,會對這個“臺門不高不大”的建筑和建筑所在的地方留下難忘的印象。
1932年魯迅回北京省親,北京師范大學的學生潘炳皋、王志之、張松如等得到消息后,希望能邀請魯迅到學校講演。后來,潘炳皋和王志之都曾經詳細回憶了那次尋找魯迅家門的曲折經過,因此也通過文字確切地描述出西三條21號所在的位置。潘炳皋在《魯迅先生訪問記》中說:
從《華蓋集》上知道他是住在西城的一個角落里,但是不知道確切的住址,……逢人就問,走進了好幾個小胡同這才到了西三條,在黃昏中尋到了十四號,扣了半天門,開門的人又說沒有周先生住在里面,又在疑似和測探中叩了幾家的門,也都不是,我們已經感到疲乏和失望了。走出胡同來,憑著洋車夫的指導,才在西口路北第二個門叩著了。
尋找和前往一個地方的時候,人們的意識主要指向和集中在所要去的目標,對通向目的地的沿途環(huán)境并不在意。對西三條21號的背景也就是魯迅家大門外邊小胡同的更多感知,是在拜訪成功之后。許多人在回憶文章中描述了從魯迅家出來之后,漫步在長長的胡同中細細回味剛剛經歷的幸福的奇特感覺。如和潘炳皋一起在1932年拜訪魯迅的王志之描寫他們從魯迅家出來后的感覺:
我們走了出來,大家都找不到適當?shù)难赞o來表達出自己的歡欣。從宮門口西三條那條小胡同一直繞到了大街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人,大概是無論什么情緒高漲到了頂點,每每會被卷入在喪失知覺似的沉默中?!胝f明那時的心情,這是一個最不能令人滿意的難題!假如一定要勉強表白出來,我覺得只有用年青人在初戀時同愛人除度密會以后的心情才可能作部分的比較。
李霽野在《憶魯迅先生》中記錄了自己拜訪魯迅后走在胡同中的感覺:
深夜走出先生的住處時,那偏僻的小巷里早就沒有人聲人影了,他總望我們走遠了才進去。北京的冬夜有時是極可愛的,在那寂靜的街道上步行著,先生的聲音和容貌還縈繞在腦際,這印象永遠也不會磨滅。
當時還是北大學生的尚鉞在《懷念魯迅先生》中說道,有一次他知道魯迅先生病了,就跑到西三條去看魯迅先生,在看望結束后,說道:
我又和他說了幾句話,便走了出來。……這剎那我心最平靜,平靜得如無風的春水一般,除了凝靜的笑顏以外,再沒有其他的感覺了。我的腳步走得很慢,仿佛怕自己的腳步聲音擾亂了自我的回味似的。
王志之他們三個北師大的學生那天邀請魯迅講演成功,所以非常高興,“我們精神十足,興高采烈地大踏步地走著,一直走回了學校”。這時候,狹窄僻靜的小胡同成了魯迅家宅院的延伸,“寂靜”的街道成為人們靜靜回味、慢慢咀嚼的地方。其實,那時候來西三條拜訪魯迅的大多是北大、北師大、世界語專門學校的窮學生,他們來去各個地方,一般來說都是安步當車。許欽文回憶當年在北京的生活說:endprint
曾經有一段時間,孫伏園住在丞相胡同,我住在南半截胡同,相距不遠。晚上到內城去聽學術講演,或者在朋友處,常同孫伏園不期而遇,然后,總是一道步行而歸,到了菜市口說聲“再見”分開,不久就各到寓所。北京,日間往往風沙撲面,晚上卻大多風平浪靜。夏間深夜涼爽。冬季步行是一種運動,晚上無風,也不會怎樣感覺到冷。在清靜的馬路上邊走邊談,是孫伏園和我都喜歡的。
許欽文是經常來往于西三條和紹興會館的紹興老鄉(xiāng),尤其是在魯迅出版《彷徨》前夕,他經常幫助魯迅在離紹興會館不遠的虎坊橋京華印書局辦理校對和印刷事務,有的時候甚至一天跑兩趟印書局,都是走著來回西三條的。
·貳·
尋找作家故居是身體運動,也是精神旅行。
蘇聯(lián)作家康斯坦丁·帕烏斯托夫斯基在他的傳世名著《金薔薇》中描述了他尋訪詩人勃洛克的故居的經過,他說:
我自己也不理解,為什么從很久以前起,我就念念不忘地想在列寧格勒找到勃洛克的房子,那幢他在其中生活過和逝世的房子,而且一定得自己去找,不要任何人幫助,不問路,不查看列寧格勒的地圖。于是我雖只模模糊糊地曉得普里亞日卡河的大約位置(勃洛克生前住在這條河的沿岸街,就是現(xiàn)在十二月黨人大街的拐角上),就徒步朝那條河走去,而且沒有向任何一個人問過路。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自己也不怎么明白。我相信,我能憑直覺找到路,相信我對勃洛克的眷戀,能像引路人那樣,挽著我的手把我領到他家門口。
頭一回,我未能走到普里亞日卡河。因為河水泛漲,橋都封閉了。
…… ……
第二回,我才走到了普里亞日卡河邊那幢房子跟前。這回我不是一個人去的。我的19歲的女兒與我同行。少女僅僅由于我們要去探訪勃洛克的故居而又悲又喜。
在北京,有許多的名人故居是需要像康斯坦丁·帕烏斯托夫斯基那樣憑借感覺和推測尋找的。比如魯迅在北京另外三處曾經的住處,就都是需要耗費體力和智力才能找到的。幾十年來,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一直擔任著帶領外地來京的魯迅研究者參觀這另外幾處魯迅舊居的任務。
但是,尋找西三條21號魯迅舊居卻比尋找勃洛克故居要容易得多。早在60年前,就在這處舊居的基礎上建立了北京魯迅博物館。即使不用智能手機上的導航功能,打開隨便一張北京旅游地圖,都能很輕松地找到魯迅博物館。乘坐公交車在阜成門北或者阜成門內下車,或者乘坐地鐵到阜成門站,東北口出的指示標志牌上就有“北京魯迅博物館”的符號。從這些下車的地方尋找阜成門北街,這條不長的街道頂頭就是魯迅博物館的大門。
但是魯迅博物館并不屬于這條正對著的阜成門北街,而是門前東西走向的宮門口二條,門牌號碼是“宮門口二條19” 號。走進博物館紅色的木制大門,所有人都會頓時產生豁然開朗的感覺。院落巨大,視野開闊。正對大門的是魯迅先生的漢白玉雕像,雕像是著名雕塑家張松鶴先生創(chuàng)作的,這尊魯迅像是雕塑家張松鶴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重要代表作。雕像是象征性藝術,直接表達它所蘊含的意蘊,說明博物館這個場所的功能和任務。雕像后邊是陳列廳,陳列展示魯迅一生的主要事跡。
但這是“魯迅博物館”,“魯迅故居”呢?
在面對大門的這一片開闊區(qū)域你并不會發(fā)現(xiàn)魯迅故居。但在這個院子的范圍內尋找魯迅故居并不難,往前走再左拐,一長列黑瓦白墻的平房建筑就會出現(xiàn)在你的視線,這就是魯迅故居。魯迅故居安詳?shù)刈湓谶@個到處都是花香和鳥鳴的大院子里。這個大院子占地面積有12000平方米,而魯迅故居的面積只有380平方米。這個大院子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畫框,而魯迅故居就被精心地鑲嵌在里邊。在它周邊有大量的空白和點綴,提示著被鑲嵌物的重要性。魯迅在建筑自己的住宅的時候并不富裕,所用的材料都是起碼的便宜貨。因此,宅子本身既不算精致也不算龐大。但是,環(huán)繞在它四周的這個大院子卻有高大的圍墻,既恢宏又穩(wěn)固。這個大院子宣告了魯迅故居存在的堅固性和結論性。
我們一直在說“魯迅故居”,但是“西三條21號”呢?
“魯迅故居”就是“西三條21號”。
在“魯迅故居”大門門楣上,分明可以看見一個藍色的門牌,上面的字跡是“□四區(qū) 西三條21”。那個缺角上的空字是“內”,這個“內”字是在“文革”中被“紅衛(wèi)兵”用榔頭砸掉的,如果不是工作人員的據(jù)理力爭,整個門牌就會被當作“四舊”“破”掉。
但是“西三條”呢?
“西三條”還有,但是在博物館的外邊。在博物館東邊墻外你就會看到宮門口三條,不過,原來的東、西三條合并成了三條。但三條在和博物館東墻外拐了彎,和博物館大門外的二條相交叉。
魯迅博物館的建筑范圍包括二條以北和四條以南,這樣,三條的西段就消失在博物館的大院子里。當然,魯迅故居以西還保留著一處平房院落,博物館的人們叫它“西小院”。在這個“西小院”和魯迅故居門前還大致保留著幾十米長的一段原來西三條胡同的模樣。前些年,正對大門的展廳外邊還有一棵老槐樹,能夠起到確定西三條胡同位置的作用,現(xiàn)在,這棵其實具有重要的定位功能的老樹也沒有了。這樣,魯迅故居門前的西三條確乎是只能像魯迅《秋夜》中的“兩棵棗樹”一樣存在于人們的想象之中了。
沒有了西三條胡同的魯迅曾經的寓所不再是“西三條21號院”而成了“魯迅舊居”。
“西三條21號”還“在”,但是與它相鄰的20號、19號、18號、17號等等都沒有了,這些相鄰的院子和這些院子一起構成的胡同是“西三條21號”地點的特殊性所在。曾經,“西三條21號”舒服地編織在這些胡同景觀中,與它們一起構成人們生活的世界。博物館的建設,強制性地把西三條21號與它周邊的環(huán)境區(qū)別開來,重構、解構甚至破壞了原有的地理景觀,這種效果即本雅明所說的:“把一件東西從它的外殼中撬出來?!爆F(xiàn)在,博物館是它新的外殼,這個新外殼起到了更鮮明、更強烈地呈現(xiàn)魯迅故居的目的,但也強烈地削弱了它原來地點的特殊性和建筑與地點的融合與相配。endprint
沒有了西三條的西三條21號不再是完整意義上的魯迅及其家人曾經生活的居所,而成了一件在博物館陳列的展品。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們參觀體驗的完整性,因為,對建筑物的鑒賞本身包含對它所處位置即環(huán)境的鑒賞。
·叁·
但也不必過分悲觀。事情有弊必有利。
改變是必然的。
地理學家洛溫塔爾說過:“每一次識別行為都改變著過去的遺留。且不說美化或仿制,僅僅是欣賞或保護一件遺物,都影響著它的形式或我們的印象。”
實際上,自從1949年10月19日魯迅舊居正式對外開放以后,西三條21號的功能已經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不再是人們實際居住的房屋,而成為供游客參觀的展品。作為實際居住的房屋,西三條21號的主要功能是為主人提供生活的方便和舒適,為主人的主要工作和最終目標提供工具性功能。而作為游客參觀的展品,魯迅故居和故居內的生活用品都不再為了實際的使用以產生實際的目的,而是作為藝術品發(fā)揮符號的功能。建設博物館之前西三條21號院邊界的開放性和與環(huán)境的融洽性正說明它的非藝術功能,而博物館建設對魯迅故居與周邊四合院的隔離是有意義的設置,強制人們非實用地觀看眼前的建筑。
使用的方式決定了物品的價值。就像普通人使用的普通的語詞也可以被文學家“文學地”和“美學地”使用來寫作詩歌一樣,一件普通的物品也可以作為符號被“文學地”和“審美地”使用,屬于達達主義的杜桑就直接把非藝術的現(xiàn)成(ready made)物納入其畫作中,最著名的《便池》,便是一個被設置在博物館墻壁上作為藝術品的真實的便池,只因為這個便池被設置在博物館,上面有作者的簽名,而人們并不能往它里面撒尿,它就是藝術。所以,“關鍵并不在于物件的‘價值,而在于它被‘安置成藝術”。
實際上,魯迅舊居在魯迅及其家人在此居住的大多數(shù)日子里是并不顯眼的,它只是掩蔽在宮門口西三條胡同里的一座普通的四合院。也正是由于它與周邊環(huán)境沒有縫隙的融合,才讓人們產生難以尋找的感覺。那時候的西三條21號,是魯迅的生活世界,這個生活世界在大多數(shù)時候是自我隱匿的。只有在極其個別的時候,如魯迅在《秋夜》《一覺》等作品中揭露出來的那樣,舊居里的棗樹、油燈才會在十分特殊的情境下從背景中浮現(xiàn)出來,成為作家道說的對象。也正是因為這個生活世界的隱遁不彰,才為魯迅開啟出來一個可以自由行動的空間,并在此一自由空間發(fā)揮出潛在的能量。實際上,現(xiàn)在展示在我們眼前的房屋、房屋內的家具、用具都不過是功能物,承擔因緣聯(lián)系整體中當中的部分職能,而所有的這些部分職能又最終指向作家魯迅的寫作生活。
現(xiàn)在,魯迅故居是一件擺置出來的藝術品。這些房屋和房屋內的物品不再是具有內在特性的日用品,而是被提高到了具有一定主體性格的意義豐富的符號物。它們站立在只有它們才能占據(jù)的位置上,驕傲地面對前來參觀訪問的游客們。因為它們“知道”,只有它們曾經和這里的主人有過如此密切的接觸。如今,它們是征兆和信號,向今天的我們傳遞著當年主人寄存在它們身上的信息。它們具有特別的光亮,讓所有的“后人”們面對它們時感到一種特別的驚奇。
英國地理學家約翰斯頓說“景觀是這樣一種文本,它是正在曾經生活在這里的人的創(chuàng)造物”。這句話需要在“正在”和“曾經”之間加上一個“和”字才好理解,就是說,地理景觀是曾經生活在這里的人和后來生活在這里的人一起創(chuàng)造的。
面對這樣一個井井有條而又人來人往的小院,那個曾經創(chuàng)造了它的主人的不在場卻格外突出地顯現(xiàn)出來。那把“東壁下”空著的藤椅,那盞已經很久沒有點亮的油燈,都在提示它們真正的主人的過去的曾在和如今的不在。
我們要怎樣生活和創(chuàng)造,才能對得起那個如今不在但實際上永在的存在,才能坦然地漫步在他曾經漫步過并“看見”過奇景異象的小院?
詩人臧克家在魯迅故居剛剛開放的時候來過西三條21號,并寫下了著名的詩歌《有的人》,其中開頭的幾句最為精辟而深刻: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記住這首詩歌吧,它和魯迅故居一起教導我們學會自持和謙卑。只有這個時候,你才算是尋找到了西三條。
(作者系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