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山東)
麥 事
●葛小明(山東)
尤其夏天的時候,我會格外懼怕鐮刀。在我8歲的時候,鄰村發(fā)生了一起命案,兩戶人家因為一攏麥子動起手來,一方失手傷人,最終有人和麥子永遠埋在了一起。以后看見鐮刀,我就心生畏懼,總擔(dān)心會飛到我身上,取走我性命。可是,又不得不提鐮刀。
在雅安的鄉(xiāng)下,有一些地方遍地丘陵,好像幾千年前就立在那里,看著人們生,看著人們死,自己卻動也不動。丘陵地是不適合大面積種植的,莊稼往往一小片一小片的分布在梯田里,有些靠近山頂?shù)纳车?,甚至只有幾步大小。然而只要有一寸土在,就會有莊稼種上,不是農(nóng)村人錙銖必較,實在他們是太愛這片土地了。有時候是幾棵南瓜,埋下種子后,給點水就能活,絕不像城里的花花草草那樣嬌氣。過一陣子,鋤一鋤周圍的雜草,就可以等到秋天摘南瓜了,一個,兩個,不會太多,但足夠成為老父親十天八天的話題。
不過,南瓜只能充饑和喂牲畜,不能成為主食,更不能換來孩兒們的學(xué)費,要賺錢還得種麥子。在我生活的青衣江畔,有很多年,人們只靠麥子賺錢。唯有麥子,可以和那些不高不矮的丘陵立在一起,風(fēng)吹不倒,雪壓不下,夏天一到就是收成。對于山頂?shù)慕墙锹渎淅?,能夠存活的莊稼,恐怕也只有麥子了。麥子不需要太多的水,成長過程中也不用施肥,一點土就夠了,就像鄉(xiāng)下長大的我們,一口飯,一碗水,就是整段人生。
收麥是件挺復(fù)雜又挺要緊的事。這時候就要提到鐮刀了,它是半個夏天的主角。往往是舊鐮刀,每家每戶都有好幾把,它不像家里的其他物件,只能一件,碗筷可以不夠,新衣服可以輪著穿,書包可以背姐姐用過的,但是鐮刀不能,因為幾乎每一個勞動力都要配一把,忙。這個勞動力并不是現(xiàn)在法定意義上的成年人,基本上小孩十多歲,就要去地里忙。
鐮刀雖然多,但都是舊的,已經(jīng)沒有人能說得清用了多少年。正因為這樣,夏天的早晨,我聽到最多的聲音便是磨鐮刀的聲音,父親早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磨鐮刀,磨好了這一天就省力一些,割的麥子就多一點。磨不好,一整天都會收到各種各樣的抱怨,對母親來說,一把鋒利的舊鐮刀,就是父親對她最貼心的愛。鐮刀一刀一刀地擦過磨刀石,有時候急促,有時候緩而穩(wěn),就像我們偶爾波瀾起伏而整體平靜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一個夏天。而我的鐮刀,通常都是最新的,比他們的小一些,割麥子的范圍也就少一點,這絲毫不能成為偷懶的理由。
麥子是說熟就熟的,一陣風(fēng)就能讓夏天的農(nóng)田遍地金黃,那是金燦燦的麥子,是孩兒們下年的學(xué)費,金貴得很,要不怎么會因為一攏麥子發(fā)生命案呢。我不記得有人教過我怎樣拿鐮刀,好像生下來就會。一人一個點,朝相同的方向割起麥子,這時候是需要兩只手配合的。左手抓一把麥子,不能離麥穗太近,近了割斷后麥稈會就散開,沒法收集;也不能貼著地面割,割到土?xí)绥牭?,心疼。右手很簡單也最吃力,必須握緊,不然是割不斷麥稈的。身體擺的姿勢就更特殊了,站著不行,蹲著不行,只能彎著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有時候,我會在挪步的過程中把自己想象成麥子,大多數(shù)麥子熟透后也會彎腰的,它們有人收,而我沒有。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又匆忙地割著麥子。鐮刀割斷麥稈的聲音,是和磨刀石完全不一樣的,這聲音要沉悶得多,咯嘣一聲,幾十顆麥子倒下了。一小把割完,放下,再割一小把,放下,等能夠湊齊一大捆了,父親就把它們捆起來,立在地里,就像那些丘陵立在鄉(xiāng)下,一動不動,結(jié)實得很。
我總是學(xué)不會捆麥子,因為沒有專門的繩子。父親左手挑幾棵麥子,右手挑幾棵麥子,然后利用頂端的麥穗三兩下就打成一個結(jié)實的結(jié),把麥子抱上,然后捆起來,再打一個結(jié)。這個結(jié)我也是不會打的,因為這個節(jié)至關(guān)重要,打不好,麥子會在運輸過程中散開,再也收不起來。所以,我是不捆麥子的,從十歲到十五歲,我都沒有捆過麥子,總以為麥子永遠都不用我捆。直到有一年夏天父親挑麥子累到了腰,我便開始捆起麥子,而我捆的麥子往往都不結(jié)實,抱著抱著就散了,說也奇怪,母親并沒有像以前一樣訓(xùn)斥我。
割完的麥子是不能放在地里的,因為太陽一曬,麥粒就會落在土里,再也收不回。這時候需要打一個麥場,最主要的環(huán)節(jié)就是用石滾子反復(fù)地壓地,所以麥場都是滾出來的。父親把主要的地方滾好,剩下就交給我,滾麥場比割麥子輕松多了,就是用一根鐵鏈子拉著石滾子反復(fù)地走,從地的一邊走到另一邊,如此往復(fù),滾得越結(jié)實,將來打麥就更方便。而從麥地到麥場,有很長一段路的,這時候鐮刀不再是主角,扁擔(dān)是。北方的扁擔(dān)不像南方半根竹竿就夠了,而要用筆直的槐木做成,扁擔(dān)本身就有不輕的重量,這是因為要挑的東西會很重,包括麥子。新割的麥子,都是鮮活的,很重,加上沉甸甸的麥穗,想把它們一一收進麥場,可不容易。
最多的時候,父親能挑八捆,那時候再結(jié)實的扁擔(dān)都會彎,同麥穗一起下垂,想要回到土里的樣子。父親的腰卻直了,這時候人如果也跟著扁擔(dān)彎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父親挑著一擔(dān)擔(dān)麥子,從半山腰到麥場,一去就是半個多小時,回到麥地里,喝幾口水就算休息,幾分鐘后又去挑麥了。必須要提的是路,麥地到麥場之間是沒有路的,但是因為父親每年來來回回挑麥,自然形成了一條山路。這路經(jīng)過荒草和風(fēng)雪的覆蓋,到第二年就模糊起來,只是每當父親走過,這條路就變得深刻無比,越來越清晰。后來,我們上麥地也走這條小徑,漸漸地就成了路。以后的幾十年,我走過各種各樣的路,卻沒有一條比它更讓人銘記于心。
麥子經(jīng)過打麥機的“千刀萬剮”,終于修成正果,一捧捧地跑了出來,那時候的我們是最幸福的,汗水流過多少張臉,笑容就爬上多少張臉。除了曬干打出的麥子,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垛麥稈。說麥子全身是寶一點都不為過,留在地里的“麥樁”和麥粒脫掉的皮可以當肥料,更重要的麥稈則可以在冬天喂牲口,或者用來生火。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保管好麥稈,麥垛就是這時候建成的。這時候,我成了主角,父親在下面打囤底,一叉一叉地把麥稈送到我腳下,然后不時地到遠處看看歪了沒有。歪了,他就重新開始,把多余的部分一一叉掉,直到麥垛齊整起來。我是什么也不用管的,只在上面反復(fù)地踩就好,確切的說是跳來跳去,越結(jié)實越好。是的,在鄉(xiāng)下,所有的東西都是越結(jié)實越好。
懷念那些磨鐮刀的聲音,懷念那個烈日當頭卻又充滿喜悅的晌午。好像幾千年前就是這樣,一家人,幾把鐮刀,一割就是一天,從沒變過。父親母親在麥地里慢慢變老,我在麥地里突然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