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的農村,再不是一條干涸的小河邊那幾座矮草房的模樣。新房蓋了,腰包鼓了,電扇有了,彩電也有了。大熱天的,一家人看著電視吹著電扇吃著西瓜,盡情享受著生活。甚至有的人家裝上了空調,和城里人享受著同樣的待遇。生活,那叫一個得勁,那叫一個有奔頭。盡管如此,鄉(xiāng)下人還是保持了傍黑兒到街上來乘涼的習慣。村口歪脖子樹下的這一塊空地,是個好去處,干凈、寬敞、通風,是個招人的場兒。你看吧,吃了晚飯,三三兩兩的,就趕集似的聚過來。手勤的自帶了凳子坐著,圖省事兒的就坐空地上誰家橫放在那里的樹身上,或者干脆摸個半截磚墊著隨便股堆在那兒。那些領著孩子預備哄了睡的,就帶著草席,鋪了開去,拍著席子招呼屁股還沒著落的主兒“坐這兒吧”,被招呼的也不客氣,一個大屁股就蹾上去了。不多一時,場兒里就會聚上一大片的人和臥在各自主人身邊的狗。都是祖祖輩輩居住于此的老街坊了,一家能背出另一家的祖宗八代,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晚到的和早來的相互熱情地打著招呼,手里的大蒲扇“啪嗒啪嗒”地撲打著蚊蟲。
來場兒里消夏的人中,以老年人和中年人居多。吃了這么多年的糧食,走了這么多年的路,誰沒經過點兒事?所以,隨便一個話題,你一言我一語,就能開成一個故事會?;刂v早年的舊事,也編排時下的新聞。高談闊論,各抒己見,信口開河,不負責任。古代的傳奇英雄,兩岸的微妙關系,張家的小子打工,李家的閨女出嫁,天南地北,東拉西扯,隨心所欲,沒有主題。到了夜深人靜,孩子們睡了,狗也安靜了,在座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兒也回去了,話題便會稍稍岔開些去。說道說道村里某某人的風流韻事,互換互換一些聽來的刺激的小段子,謠傳謠傳領導的小道消息花邊新聞,氣氛便會再次被營造出高潮來,肆無忌憚地笑上一陣。笑著笑著,身子便似高潮過去般發(fā)起軟來,眼皮子也跟著開始打起架來,那張著的嘴里就會“啊——”地打出哈欠來。打哈欠是會傳染的,于是便有人也跟著打哈欠?!鞍 薄鞍 蹦阋粋€我一個,哈欠連連。不知誰說了聲:“不早了,涼快了,該回了。”于是站起身來,讓了讓騰出來的凳子“誰坐誰坐”,大蒲扇“啪嗒啪嗒”地拍著身上裸露的部位,慢騰騰地挪動著雙腿回家去了。于是,人們又三三兩兩地,抱著孩子,領了自家的狗,從場兒里散回各自的家里,褪鞋上床,一覺到天明。也有精力充沛的,回家后加個房里的班兒,再乏乏地困過去。至此,鄉(xiāng)下的夜才算真正地安靜下來。
下一天,好像就是上一天的翻版,或者說就是延續(xù)。話題永遠沒有扯完的時候。
雖說場兒里言論自由,不講權威,但這并不意味著場兒里就是一鍋雜亂無章的粥,并不意味著大家的發(fā)言權就是絕對的平均主義。不愛說的,來了就是乘涼,就是聽人講;愛說的,來場兒里除了乘涼必須說道說道,不讓他說他就不好受的,譬如劉明德。
劉明德絕對是這場兒里的角兒。
劉明德不但愛說,還會說;不但會說,還回回能說出彩兒來。這就不簡單了。紅透全國的笑星還不敢保證自己精心準備的相聲小品段子能回回征服聽(觀)眾呢,何況劉明德每一次都是信手拈來即興表演呢!譬如地里的莊稼,由于陽光充足,雨水豐沛,所以綠油油的長勢喜人。這在常人看來是極平常不過的事——莊稼就應該長在地里,風調雨順的就應該瘋了地長,不這樣才怪呢!難道這里面還會有什么噱頭?!可是劉明德卻能巧妙地將此時彼時貫穿起來,今昔一對比,感慨就出來了——現(xiàn)在的人能哩。往年間整天積攢農家肥,一車一車往地里拉,沒白沒黑地干,把人累得跟頭驢似的,都說人勤地不懶,可收成就是上不去?,F(xiàn)在呢,種的全是衛(wèi)生地,一泡糞也不往地里上,一畝地里就撒那么一袋半袋化肥,就恁管用,你看看,莊稼長得好得出奇,啥莊稼都能打個一千多斤。這可是大伙食堂那陣放衛(wèi)星才敢想的數(shù)兒呢!現(xiàn)在家家都在放衛(wèi)星。在座的人聽了,細細一琢磨,還真是這么個情況。所以,不能不說劉明德是個人才,他沒有進曲藝界那絕對是中國老百姓的一大損失。而了解劉明德經歷的人都清楚,劉明德除了嘴皮子上確實有點兒天賦之外,關鍵的,還是他有生活,有豐厚的生活閱歷做堅實的后盾呢。那話是咋說的——老底兒厚著呢。本來一個老人就可稱得上一筆巨大的財富,更何況是像劉明德這樣經歷坎坷走南闖北九死一生活過一大把歲數(shù)的人呢。
而對于自己的江湖,劉明德就像說書人在抖摟別人的傳奇一般:
“俺十歲開始記事。至于十歲以前,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時候家里窮,即使人小不知道愁,可知道饑。饑的滋味那可是不好受的,心慌,頭暈,渾身沒勁,連眼皮子都沒勁,真的。見人家吃東西,會更難受。而每年總會有那么一大陣子青黃不接。就是有點吃的,還得緊著小的,俺是家里的長子嘛!現(xiàn)在的孩子是再不會知道饑的滋味了,一頓飯味道不對付就要鬧絕食,還得花錢買了零嘴來哄著,真是欠打。依俺,真就餓他幾天,看他還鬧不鬧。
“俺十歲那年,是民國二十六年,那一年小日本不是打過來了嗎,俺就是那一年記事的。那一年,鬼子還沒打過來的時候,這里大面積流行‘大家病?!?/p>
“啥是‘大家???”
“就是霍亂。當時人們都不認識這病,因為傳染性強,感染人數(shù)多,就叫成‘大家病。咱長垣和周邊的封丘滑縣這幾個縣,死了不少人?!?/p>
“當時咋個對付?”
“連病都不認識,還談啥對付?當時的情況就像幾年前流行的‘非典。不過那時醫(yī)療條件差,沒啥能耐。家里一旦有人染上‘大家病,就在院外搭個茅草庵,把人扔進去等死,死不死,就看個人造化了。那時的生活本來就有一頓沒一頓的,‘大家病一來,更不能提了。到處都是出喪的隊伍,也不知是病死的還是餓死的。有錢的能得副棺材板,棺材店的生意從未有過的紅火,不出幾天存貨就脫銷了。稍晚些死去的人都是裹一張破席入的土,俗稱軟埋。后來連席子也沒有了,就用生前的破蓋的破鋪的卷了甚至直接扔進坑里埋掉。一家連死幾個人一點都不稀罕,全家一齊斃命的也不是沒有。同一天出殯,一個坑埋幾個人,都不是啥稀罕事兒。誰也說不清‘大家病啥時能過去,老年人都說老天爺收人收迷了。有的人病急亂投醫(yī),一聽說哪里有救治方子,便抓了藥來吃,也有因此而提前斃命的,但比干等死有希望。endprint
“俺奶、俺爹、俺弟和小妹就是在‘大家病中沒的。俺娘整日整日地哭個不停,眼都差點兒給哭瞎了。好不容易‘大家病的風刮過去了,俺家由原先的八口人變成了四口,俺娘、俺,還有俺大妹、二妹,俺娘還差點兒瞎了。那時俺家的日子是沒法過了,人來俺家勸俺娘招夫養(yǎng)子。俺娘看俺,俺不吐口,俺娘嘆口氣,就將人支走了。
“俺家就剩俺一個男人,俺不同意俺娘招夫養(yǎng)子,俺就得挑起這個擔。為啥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呢,都是給逼的,不當家不行啊。俺娘帶著俺倆妹妹在家操持著家里一片薄田,做些針頭線腦,俺跟著大人去做工。人家嫌俺小,不要俺,俺就給人跪下,叫爺爺叫大爺。同去的人再幫幫腔,說了俺家里的實情,人家心一軟,就把俺留下了。俺年紀小,干不了啥活,給的工錢也少,但有飯吃。俺不恍惚都干過些啥,就記得人見了俺都說,這孩子,真中。
“那幾年俺家過得那個爛,現(xiàn)在的人想都想不出來。俺娘一直沒法從失了親人的影子里走出來,一閑下,就想那些傷心事,想著想著就得哭一場。這樣過了好幾年。有一回,俺發(fā)勝奶來串門兒,她那時才守寡沒多少時候,發(fā)勝爺是犯了事兒被砍了頭。俺娘和發(fā)勝奶拉起家常,不由就扯起她們倆陰間的男人。末了倆人相約改天去滑縣王鴨固去算陰卦,看看走了的人在那邊過得咋樣。
“那個地方據(jù)說很靈。倆人一大早就動身,到了那里天色還早。發(fā)勝奶生性好強,事事都要爭先,進門就搶著燒頭炷香。俺娘也沒多計較。
“師婆問過發(fā)勝奶俺發(fā)勝爺?shù)纳胶图扇?,焚香,閉目,眼見一炷香焚盡,并不見師婆有什么動靜。再燃第二炷,第三炷,一直尋不到發(fā)勝爺,發(fā)勝奶的臉色就不好看了。
“師婆說了聲,換人吧。俺娘就上了前,焚香,叩首,揪心地等。半炷香未燃完,師婆突然神情恍惚,雙目迷離,嘴里發(fā)出低沉的男聲。就是俺爹。
“俺爹問俺娘:‘你來這兒干啥呀?
“‘俺想你呀!俺恨你呀!你撇下俺一個人帶仨孩兒,俺過得多難你知道嗎???俺娘說著說著就哭開了。
“俺爹說:俺知道你難,可俺陽壽已盡,幫不上忙??!你也不必見天躲在家里哭,會傷身子的。本來俺還有三天的壽限,毽子叔從外地弄來的草藥,說能治‘大家病,你給俺喝了,把俺剩余的三天一并要了去。不過怨不得毽子叔,他也是一片好心呢!話說回來,就算俺再多活上三天,也只能是再多打磨你三天,三天過后,還得走。都是注定了的,往后你可得想開點兒了,在哪里不一樣呢?再說,俺一來就在閻王爺跟前當差,過得很好,你盡可放心了。你若想讓俺放心,從今后就別再哭了。
“當下俺娘噙著淚兒點了頭。
“俺爹還對俺娘說:‘明德這孩兒你教得好哩,俺都看著呢。
“俺娘就說:‘是孩兒自己爭氣。
“附著俺爹魂兒的師婆又對發(fā)勝奶說:‘發(fā)勝嬸呀,你來干啥呀?
“發(fā)勝奶回道:‘俺找俺家發(fā)勝,你沒見著過他嗎?
“俺爹就說:‘怎沒見著他!他一來俺就看見他了。
“發(fā)勝奶急問:‘那現(xiàn)在咋又尋不著他了?
“俺爹又說:‘俺也不知道?。‘敃r他來尋俺,在臺下喚俺,俺過去拉他,就是拉不到臺上來。俺去求閻王爺,閻王爺說簿子里沒有這個人。俺說他是俺一個村里的,俺叫他叔哩!閻王爺說是誰也不行啊,我們這里不收披紅掛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發(fā)勝叔是被砍頭的,滿身是血,俺也沒辦法呀!
“‘那他現(xiàn)在去了哪里?
“‘俺也不知道。
“‘那他不成了天不收地不留?
“回去的路上,發(fā)勝奶哭得天昏地暗,俺娘幾乎扶她不住。”
劉明德講到這里停下了。大家正聽得入神,他這一停,夜顯得很靜,就只聽見驅趕蚊蟲的大蒲扇“啪嗒啪嗒”地響。
膽小的人在黑下都聽得打著哆嗦,壯著膽兒試探地問劉明德:“這事兒是真的還是假的?”
劉明德就咂咂嘴說:“這還能有假,不信你去問發(fā)勝奶和俺娘呀。噢,問不成了,她倆都死了好多年了。當時俺娘回家將這些給俺學了,還說俺爹夸俺哩。俺本來正恨俺爹呢,怨他死得太早,要不哪輪得著俺作這么多難呀,俺娘這一說,俺拿過俺爹的畫像端詳了端詳,修補修補爹在俺心里快模糊了的模樣,心里對俺爹說:‘俺還得繼續(xù)爭氣哩?!?/p>
“俺在外看人臉色賣力干活,回家挑水劈柴修補房子,好不容易大了些,能干的事體多了,又趕上過兵,見著年輕男人就抓了去。俺家就剩俺一棵獨苗,俺娘怕俺被抓了去當兵,就把俺藏在家里,不讓出去?!?/p>
這時劉明德的兒子一溜煙兒地跑來,邊跑邊講,說:“俺二姑給你打電話,說后天來給俺爺燒紙呢,問你有啥事沒,你出門也不拿手機,給你快接?!?/p>
劉明德對大家說:“你看看你看看,說誰有誰不是?!比缓笳酒鹕砼呐钠ü缮系耐粒舆^手機嗚哩哇啦大聲說了一通就回家去了。
沒了劉明德的場兒里像是沒了主角的戲,場面有些冷清。只剩那一把把的大蒲扇發(fā)出些聲響,“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過了一會兒,不知誰說了一聲:“沒招夫養(yǎng)子不假,可當起了半掩門兒?!绷ⅠR便有一個女的小聲說:“別胡扯?!蹦侨嘶卣f:“誰胡扯了,誰不知道啊。后來鬧土匪,他娘把土匪招他家里,吃住都在他家,他家就是土匪窩。要不,他家能過得去?十來歲的人,還是個孩娃呢,能干些什么?指著他養(yǎng)家,誰信呢?全家還不得喝西北風去呀!”遲了一會兒有人說了聲:“不早了回吧。”于是就散場了。
隔日,劉明德又把話題扯到地里,說:“可真是怪了,這地一侍弄,一改良,就是不一樣哩!原先大公河以西,大堤以南,方圓多少里都是白花花的鹽堿地。別說是莊稼,連草都不長,就是長出棵刺毛秧,牛都不吃?!?/p>
“就是打糧食的地,也分個三六九等哩。要不分地時咋能恁分不公呢。正南地北頭是好地,一畝是一畝;南頭差些,一畝二算一畝;東南地和老場地更差,地勢低,秋莊稼老淹,一畝半算一畝;北地最差,沙多,產量低,也用不上水,靠天吃飯,就二畝算一畝。分地時那個麻煩賬,亂得跟啥似的?,F(xiàn)在恁再看看,全是好地,哪還有鹽堿地,哪塊地畝產不是上千斤?”endprint
“就是,那時人都咋過哩?”
“咋過?有法過??可匠陨剑克运?。咱這兒沒山沒水,有鹽堿地,白花花的,一坰一坰的地,全都冒鹽堿,咱就吃鹽堿地?!?/p>
“吃鹽堿地?”有個年輕點的很是不解。他當然不解,鹽堿地他見都沒見過哩,咋會知道鹽堿地還能吃呢。
“這你們年輕人是不會知道的咯!這鹽堿地呀,不打糧食不長草不假,可是能做鹵水熬鹽呢。先前這一帶到處都是做鹵水的。村西頭那一大片新房,村北的林場,原先全盤的一個一個的鹽池子。
“鹽池子是用土架起來的,有一人高。打一個稍帶點坡度的平臺,先用塑料布墊上一層,放一個缸在低的那一頭預備接鹽水,塑料布上排上一根根的木條,木條上鋪桿草,桿草上封上土,踩瓷實了,在四周柵上小土埂,一個鹽池子就好了。把鹽堿地上刮來的鹽土(墻根土也行)放進池子,添上水,不一會兒,溶了鹽的水就滴在底下的缸里。再把這鹽水倒到大鍋里熬,差不多十停兒熬得剩一停兒,鹽就在鍋底結晶了。用笊籬將鹽撈出來,剩下的就是鹵水了。
“鹵水有毒,能上地,是肥料,勁兒大著呢;也能點豆腐。豆?jié){磨好后,是白糊涂,依量撒上鹵水,就凝固成豆腐了,點過豆腐的鹵水毒性就沒了,要不咋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呢!熬出的鹽叫小鹽,能賣一毛錢一斤,是小頭,鹵水才是大頭。
“還有一種鹵水,原料取自老房子的根基磚,陰濕濕地長滿了白毛,還有尿池子磚,泛著嗆人鼻眼的氣味,扔進鹽池子里淋上水往下漏,再把下面接得的鹽水來熬,熬到最后,除了鹵水和鹽,還會得到另一種物件——硝。硝能當炸藥,能做炮。俺幾個當時做的是前頭那一種鹵水的生意。
“那時俺家人多起來了,這得記俺老婆的功呢。俺家當時不是窮嗎,開始人給俺說下她時俺還不愿意。
“為啥?她是二婚呢!俺一個青發(fā)絲兒后生,找一個寡婦,俺嫌太虧。
“是俺娘作的主。俺娘說家里要啥沒啥,能有人來提親那就是咱們燒高香了,哪還有你挑三揀四的地方?!
“俺還犟嘴說‘好兒不論家當,好女不論嫁妝。俺娘一生氣,就打了俺,打過俺又哭。俺見不得俺娘哭,就應承下來。俺知道俺娘啥心思,她抱孫心切哩。家里多年不添丁,缺生機哩。
“俺結婚那一天夜里,俺明白俺撿了大便宜了——俺老婆還是黃花大閨女哩。她家里也是窮,得了人家的彩禮,把她送到一個大戶人家去沖喜。那個沒福人連路都走不成了,根本就沒碰她。過了沒幾天,那人就死了,她就又回了娘家。娘家不明就里,將她處理給了俺。
“俺真是撿了便宜哩。俺老婆用指甲掐住俺的皮兒,說你家拿一只羊換了俺,得了大便宜了。俺疼得直叫喚,嘴里卻高興地喊著是哩是哩。俺老婆就說你不能對不起俺。俺說那不能那不能。俺老婆松開手,給俺揉她掐的指甲印,還心疼地用嘴嘬嘬,說只要你對俺好,俺就不掐你。
“俺越看俺老婆越順眼,她長得細發(fā),手也巧,也孝順俺娘,夜里在床上還給俺唱小曲‘人家的小子俺鋪床,人家的老婆兒俺叫娘……
“俺老婆最讓俺娘滿意的不是她長得好,也不是她會唱小曲,俺娘滿意的是俺老婆給俺家生了一大群孩兒。俺老婆可真能生,一兩年就生一個,生得俺都怕了,夜里都不敢碰她??砂衬锔吲d,特別是生了男孩兒,得了寶貝似的,伺候得那叫一個仔細。
“俺娘是高興了,可苦了俺。掙工分是養(yǎng)不活這一大家子人的,那時候做鹵水的人多,俺就和人結伙販鹵水。新鄉(xiāng)、鄭州、洛陽,俺都去送過鹵水。當時俺和大嘴叔、老四、小分頭、毛孬、旃爺六個人搭幫。收鹵水相對容易些,旃爺年紀稍大,老四丟不開家,毛孬不愛吭,他們仨就負責在家收鹵水,俺和大嘴叔、小分頭三個人活絡些,身體也壯,就負責外銷。
“收上來的鹵水裝進大鐵皮桶里,運到封丘火車站。那是條小鐵路,跑的都是悶罐車,把咱連人帶桶一起拉到新鄉(xiāng)。如果鹵水在新鄉(xiāng)能出手,那是再好不過了。但來新鄉(xiāng)的鹵水太多,咱多數(shù)是送到洛陽。咱要把鹵水桶倒到大火車上。大火車是客貨分離的,貨運手續(xù)辦好,拿了單子,人先坐客車過去,到洛陽等貨。等貨的當口就出去聯(lián)系買家,貨一到就能出手。
“通常要在新鄉(xiāng)的貨運處待上幾天,等配貨,幾家的貨能上滿一個車皮,才給發(fā)貨。有一回,我們被卡了四五天,也不見人來驗我們的貨。去問,說是沒貨位,讓咱等。也不知要等到啥時候。問得多了,人家就煩了。說咱的桶都要鎪透了,半路上發(fā)生泄露,把別家的貨毀了誰包賠?這也是咱擔心的。咱知道有幾個桶太舊了,有幾個地方洇得桶外都濕了幾片。若是貨運處的人拿驗貨用的叉子那么戳來戳去,不漏的也會戳漏咯。恁可不知道呀,出門在外不容易,見啥人說啥話,啥人啥對付,事事都得處理得滴水不漏。驗貨的人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咱不能說人家專門難為咱,再說了,就是明知是惡人,那也得當菩薩供著,誰讓你鉆到人家的手下討營生呢。咱涎著臉說盡了好話,可人家就是不給裝車,可把俺幾個難為死了,那一會兒真是知道啥叫錢難掙屎難吃,啥叫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了。又等了兩天,貨運處有個人看不下去了,過來問俺是哪里的。俺看這人面善,忙遞了根兒煙過去,說‘是長垣縣常村公社的。那人一聽,說‘真是巧了,俺也是那兒的人。又問‘是哪個大隊的。俺說‘是劉唐大隊劉唐莊的。那人聽了,顯得更熱情更親了,說‘俺老家是劉唐大隊侯唐莊的,俺爺那輩兒才遷到大石橋的。俺叫侯西多,這兒不是說話的地兒,恁幾個晚上到俺家找俺吧。俺在鐵道街十八號住,門牌號幺洞拐,就是一零七。俺幾個一聽,精神頭都上來了,知道遇上了貴人。當下買了煙酒點心等著天黑過去。
“侯西多在家熱情地待咱,弄了倆菜,喝的是咱提過去的酒。咱說了離家在外的不易和這幾天的委屈,說還得老鄉(xiāng)幫幫忙哩。候西多人很隨和,說:‘都不是個事兒,明天一上班,恁直接到貨運處,給他們提俺的名字。咱還擔心說咱的桶不保險哩。侯西多就說:‘不礙事,他們會給你想辦法。第二天果然暢通無阻,給咱辦手續(xù)的人還幫著想辦法,拿了一塊兒肥皂,讓咱往桶上洇水的地方擦,說很管用的。照著做了,果然好使。但咱還是擔心,新鄉(xiāng)離洛陽五百里地,還要在鄭州轉車,若是在鄭州又被卡了,咋個對付?那人說:‘你們不用擔心,侯哥的事就是我的事,給你們辦理的是直達,不用在鄭州倒車。咱一聽,還有這好事,忙千恩萬謝,托運了行李,買了車票,先到洛陽聯(lián)系買家了。endprint
“車到洛陽,俺仨分頭到周圍各個大隊聯(lián)系買家。通常大隊知道下面哪個生產隊需要多少鹵水,一天下來,基本就把貨預定出去了,告訴買家到貨的大致時間,好讓他們有個準備。那時販鹵水的很多,保不準買主剛要了別家的貨,那我們就得多跑幾個大隊,好在那時年輕,腿跟鋼打的似的,一天跑個幾十里跟玩兒似的。也有老主顧主動等著定貨的,那咱就省了尋找買主這一檔,到了洛陽就逛逛、歇歇。晚上取了行李就睡在候車室。你說啥?換了生地方能不能睡著?真是笑話。人都跑了一天了,就是機器也該歇歇了,走路都在打瞌睡,一躺下就著,都是狗皮襪子沒反正,能有啥窮講究,哪里會有睡不著的道理。要不咋說恁年輕人沒受過罪呢!
“俺講到哪兒了?對,夜里睡在洛陽火車站的候車室,天亮了再把所有的行李打成一個大卷,寄存在車站。行李寄存是按件收費的,一件兩毛錢,不管大小,所以,幾個人的行李就打在一起,可以省些錢哩。貨到了,咱就通知買主來取貨,幫著把貨運到大隊,再由大隊用大喇叭通知各個生產隊來領取。貨分完了,錢也到手了。買主再把俺幾個連人帶空桶送回到火車站,一次買賣就結束了。給空桶辦理手續(xù)發(fā)回去,人坐了客車再回新鄉(xiāng)等空桶。
“自從認識了侯西多,路算是平整了??稍勰菐讉€桶確實讓人心里不塌實。幾個人一商量,要想長期干下去,就得設法弄幾個好桶。從哪兒弄呢?聽說滑縣道口一家什么公司里有大量這樣的大鐵桶,于是決定派人先去趟趟路。誰去呢?都看著俺。都說‘就你會說,就你會騎洋車,就你去合適。沒辦法,大家伙兒的事,總得有人去。俺就去了。
“咱這兒離道口七十里,來回就是一百多。那時不通車,有個洋車騎著就不錯了。俺天不明就上路了,褡褳里放了倆雜面饃。沒有平整的大馬路,凈是疙疙瘩瘩的土道。兩縣交界的好長一段還是隱藏在雜草棵中的蚰蜒道,那叫一個難走唷。俺趕到道口,已經晌午了,從褡褳里摸出一個雜面饃啃了,問人尋了一碗涼水喝了,也打聽到那個什么公司了,確實有桶,但人家不是做買賣桶的生意的,人家的桶是自己生產要用的,不賣。看大門的好心,給俺指了能做主的人。俺湊過去,向人編排說俺是某某大隊的會計,公社要我們抗旱救田保生產哩,可抗旱怎么個抗法?救田怎么個救法?不能讓咱拿著家里的尿壺盛水去澆地吧。所以俺大隊就派俺出來尋桶抗旱救田,完不成任務不讓回去哩。那人聽俺編得合情合理,就答應賣給俺兩個桶。俺急忙說:‘兩個桶?兩個桶夠弄啥使哩?那還不給搶咯。俺大隊里有九個生產隊呢,讓誰使不讓誰使哩?那人就問俺‘想要幾個。俺說:‘每個生產隊往少了說按兩個算,起碼也得二九一十八個吧。那人想了想說:‘行,就賣給你十八個吧。俺說:‘那真是得謝謝你了,不過俺是長垣縣的,今天取不走桶,隔天俺再拉車來取桶行不?那人很爽快,說:‘行,不過你可不能對外說是我們這里賣給你的。俺開始以為那人想自己撈點錢呢,就說:‘知道知道,你看俺是現(xiàn)在把錢給你還是?誰知俺誤解人家了,人家給俺寫了一張批準十八個桶的條,說:‘你來也行,派人來也行,說取貨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是誰出手的貨你將錢交給誰。俺感激不盡,頭點得小雞啄米似的。
“桶談妥了,俺身上卻沒勁了。可是沒勁也不行啊,離家還七十里呢。俺把剩下的那個饃喂到肚子里,開始騎著洋車往家趕?;氐穆匪坪醣热サ穆烽L了許多,俺還沒走多大會兒,天就黑了。黑燈瞎火的,路上沒個人影。俺心里也犯著胳應,使勁地蹬著洋車。半夜才到家。下車的時候路都不會走了,腿不聽使喚了,屁股火辣辣的,脫了褲子一看,皮都磨爛了。旃爺他們幾個還在俺屋坐著等信兒呢。見俺回來,忙問‘咋樣了咋樣了。俺說‘成了。幾個人松了口氣,都說‘成了就好,成了就好。然后就商量誰去取桶。俺拿出人家批給俺的條子,說‘把錢和條子一塊兒交了就能拿到桶了??墒菦]人接條子,都不愿意去。都說俺熟,沒俺不行。最后還是俺帶著小分頭拉著兩個架子車去了。七十里疙瘩路,我騎洋車一天打個來回,兩頭都掛黑,屁股還給磨爛了。第二天還得拉著架子車再走一趟,又是兩頭掛黑才到了地方。住了一夜,第三天一早取到桶,每個架子車上裝九個,拿繩殺結實了,又馬不停蹄地往回趕,走到家天都快亮了?,F(xiàn)在的年輕人,誰會受得了這洋罪?
“不過,虧得有了這十八個桶,用起來真是讓人放心,在收買和販運鹵水中發(fā)揮了大作用呀。
“收鹵水時也發(fā)生過小插曲。那時實行的是生產隊責任制,大家伙兒都得到生產隊的地里干活掙工分,再按工分來拿收成。咱不去生產隊地里干活,私自收鹵水,那是不允許的。有一回不知縣上的什么領導到下邊視察,把俺幾個撞見了,扣押了咱收上來的鹵水。俺幾個說是給生產隊干的。人家不相信,讓公社出證明,否則鹵水充公。幸好老四的姨表親的老泰山在公社里,就請了生產隊和大隊的幾個人喝了一攤,蓋了個章,又派了老四去找他姨表親的老泰山蓋公社的章。完了才領回咱的鹵水,要不兩個月算白干了。
“東西走的日月,南北飛的燕子。轉眼間俺幾個販鹵水已有幾年了,也確實賺了點錢,不多,裹得住家用開銷罷了。這賣力氣的活兒,哪里就能發(fā)了大財。但你解釋不清,擋不住人猜疑,好像咱發(fā)財都發(fā)腫了似的。惹得很多人眼紅得很,也結幫做起來。哎,都是光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呀。
“本來干這行的人就不少,每個村里都有幾伙,后來越來越多,在附近已經很難買到大量的鹵水了。于是我們往遠了去,去封丘收鹵水。在封丘收夠裝好就直接搭車去新鄉(xiāng),再在新鄉(xiāng)發(fā)到別處,回來就還在封丘收鹵水。所以經常地就可能長時間見不著家人的面。白天忙著收鹵水,到了夜里閑下來,不免就有些不安分,都是年輕力壯的不是?!?/p>
劉明德說到這里停了一下,惹得一些人的大蒲扇的“啪嗒啪嗒”聲就不那么勻了,連聲催著快講快講。劉明德要再次確認一下人是否已經走得到了能安全地講些二般的事體。劉明德雖然年紀大,但輩分小,他嘴里常說及的旃爺其實和他年齡差不多大的。偶爾在座的有個小年輕,也就是喊他個哥,所以他并不擔心誰會說他為老不尊。得到了確認,劉明德才又接著講了下去。
“一開始是小分頭,接連幾天吃了晚飯就不見了,甚至晚飯不吃就找不著人了。開始別人沒在意,可大嘴叔瞄上他了。小分頭是小光棍,大嘴叔是老光棍,他倆是半斤對八兩不相上下。小分頭有什么心思,是逃不過大嘴叔的眼睛的。endprint
“小分頭是和一個胖娘們相好去了。胖娘們的男人在鶴壁下煤窯,一年在家待不了幾天。也不知小分頭和胖娘們啥時勾搭上的,胖娘們天天給小分頭留著門。小分頭前腳走,大嘴叔后腳跟。小分頭不防大嘴叔跟著去聽房,將聲響搞得很大。那天夜里還很不巧,小分頭和胖娘們弄出‘呱呱的響聲來,跟蛤蟆叫似的。大嘴叔回來一學,大家都笑得岔了氣。一直到小分頭回來,俺幾個還在笑,笑得小分頭莫名其妙。大嘴叔還逗小分頭,‘這招兒哪兒學的,也教教你叔我。小分頭還傻乎乎地問:‘哪招兒呀?大嘴叔說:‘蛤蟆叫啊,怎么弄出來的,很難吧?小分頭這才明白被人算計了,邊追打著大嘴叔邊說:‘你還是當叔的呢!偷聽侄子的房,真是不要臉!
“從此小分頭又得了個外號‘蛤蟆叫。不過自從有了這一回,小分頭索性大明大放起來,經常夜不歸宿,整夜睡在胖娘們的床上了。不過好景不長,胖娘們的男人回家探親,將兩個人捉奸在床,把小分頭一頓痛打,瘸著腿回來了。那男人探完親,臨走就把胖娘們一同帶走了。大嘴叔就再沒機會去聽蛤蟆叫了。”
“明德,你別光說別人,也說說你的相好的?!?/p>
“小分頭當時還是光棍漢,總想去撒種。俺有家有口的,不像小分頭騷情。俺要有了相好的,俺老婆可是會掐俺的?!?/p>
“你在外面跑那么多年,就不信沒找下個相好的。你要是真沒啥,你老婆咋能到死都和你分屋睡呢?!”
“其實也沒啥正經的相好,都是赤腳醫(yī)生劉三奇惹出來的?!?/p>
“怎么又扯出劉三奇了?”
“要說起這一宗,話又長了。
“后來做鹵水的漸漸少了,買賣越做越小,很多人就撒手不干了,俺們那個幫也解散了。解散歸解散,俺還照樣吃著這碗飯。鹵水少得是不能和以前比了,收上好一陣子,也就只有那么一兩鐵皮桶,再沒人拿鹵水來當肥料上地了,都是用來點豆腐。俺用架子車拉著,一步一步地量過去,把這少量的一點鹵水供應給各地的豆腐坊,汲縣、輝縣、延津、獲嘉,都有俺的老主顧哩。第一次打交道,保不準,得先讓人家試貨,舀你點鹵水澆進豆汁中,看豆腐形成后的成色。咱這一帶收上來的鹵水算是上乘的,用戶都滿意,一來二去的,就成了老關系了。但豆腐坊用鹵水量小,要一次就撐好長時間,你摸不清啥時會再要。于是留下地址,鹵水快用完了就給俺來信,俺便拉著給人送去。那一年俺給一個輝縣的老關系戶送鹵水,回來后不知咋的病了,其實也就是咳嗽流鼻涕,可能是涼著了。也怪俺老婆多事,她好長時間不見俺,猛地見了親個不夠,好吃好喝不算,還非得陪俺去劉三奇那里弄點藥來吃。俺說就是涼著了,喝點姜湯發(fā)發(fā)汗,歇上兩天就好了??砂忱掀潘阑畈灰溃且橙ツ盟?。俺怕人見了說俺倆恁大了還沒正形,連忙說俺去俺去俺自己去,你要是跟著俺就不去了。
“俺就一個人去了劉三奇的診所。說是診所,其實也就是他家原先那兩間破房,里間住人,外間看病。俺想也不是啥稀罕病,劉三奇也沒當回事,給了俺兩樣西藥片。他那里沒別人,俺在他那里當場吃了一頓兒,又和他扯了一通閑篇才回家。和老婆折騰了一番,俺就困過去了。誰知半夜里,俺被燒醒了,身上又癢又痛。點著燈一看,身上一片一片的皮都黏糊了,火辣辣地疼,俺咬牙堅持到天明,實在受不了了,俺老婆拉俺又去找了劉三奇。劉三奇也看不透,左端詳右端詳,末了說該不會是花柳病吧。這廂還沒證實哩,俺老婆臉色就變了,拿手捂住臉一個人哭著跑回了家,俺也趕緊追了回來。俺老婆到家又是要喝藥又是要上吊的,非得逼俺坦白從寬不可。開始俺咬著牙一口咬定說啥事都沒有。俺老婆不信,收拾包袱要回娘家。俺不依,院里可站著一大群兒女哩,鬧起來可不好收場。俺死死抱住俺老婆。俺老婆掙扎不脫,就說,只要俺說出來,就不追究。怪俺輕信了她,牙沒咬緊,一時糊涂就松了口。
“‘真有那么一個女的,俺說。俺老婆一聽,倒不鬧了,傻傻地坐到了床上,問俺那女的是哪里的。俺說是延津小店的。又問咋就搭上的。俺說其實那就是個極普通極普通的女的。俺老婆就大聲說問你是怎么搭上的。俺說俺往汲縣、輝縣、獲嘉送鹵水都要經過那里,往往走到那里天就黑了,俺常在那里住店,那女的家就在店旁邊。那女的男人一只腳殘廢了,出不得大力氣了,常年在外地給人看場子,也掙不下仨瓜倆棗的,女人自己在家拉扯著幾個孩子。俺傍黑兒吃過飯后轉悠時碰上了她的孩子,就逗孩子說話,俺一了解她家里的情況,突然就想起俺娘早年拉扯俺兄妹幾個時的景象,俺就可憐起這一家人了。后來只要經過,總要去看看,其實去了也就是拉拉家常,有啥零碎的力氣活幫著干干。
“俺老婆瞪大了眼瞅俺,說那咋會染上了臟???俺說就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她留俺吃晚飯,還喝了酒。酒亂人性不是,喝得一高就啥也分不清了,俺就把她當成了你。事后俺清醒了,后悔得要死。那女的也哭了,說實在不知該咋回報俺這好心人。俺聽了心里極不受用,以后再不敢去見她。就是送鹵水經過小店俺也是繞著走。俺說的可都是真的,真就只有那么一次,還是酒后一時糊涂做下的。
“俺老婆說你也不用辯了,俺記得給你說過的話哩。俺也不掐你不打你,以后你就睡到馬房里吧,你愛浪到誰家浪到誰家,實在浪不著了,馬房里不是還喂著一頭老母驢嗎,有勁兒沒處撒了就去蹦老母驢。
“這就是俺坦白后老婆給俺的寬大處理。當天俺老婆就另給俺拾掇出一套鋪蓋抻到了馬房,她也不哭,也不鬧,也給俺做飯,可就是不理俺,把俺晾得真不是滋味。
“俺娘覺察出不對勁來。問俺。俺只說身上長了瘡,怕傳染,才自己睡馬房里來了,絕口不提俺兩口間的事。俺娘要看俺身上的瘡,俺不讓。俺娘說你是從我腸子里爬出來的,我咋就不能看看?俺只好解了衣扣給俺娘看。俺娘看后笑了,說:‘這不是瘡,你是不是吃一種大的白藥片了?俺說‘是。俺娘說:‘你這是磺胺過敏,恁爹恁爺都碰到過哩,快把那藥扔了,過幾天自己就會好的,記住以后再不要吃這個藥了。果然像俺娘說的,過了幾天就好了,根本不是啥花柳病??砂忱掀艆s再不跟俺好了,也不讓俺再給那幾個做豆腐的老客戶送鹵水了。俺說:‘人家都跟俺預訂過了,俺言鏨口滿地給人都打過包票了,怎么著也得再送一趟不是,應人事小,誤人事大呀??砂忱掀耪f:‘你若去送就一直送下去,永遠不用回來了。恁說急人不急人。到了(liao)俺沒別過她,編了個瞎話一家家給人打了信去,好讓人家另尋別家鹵水。你們說這娘們兒,她咋就這么有血性呢?endprint
“到現(xiàn)在俺也搞不清,到底是俺老婆呢,還是劉三奇把俺的鹵水財路給截斷了。反正,這條路不是俺的了。俺索性待在家,落個清閑。俺本想著時間一長,俺老婆慢慢就會同俺和解。可俺想錯了。俺老婆到死都沒原諒俺。
“俺閑在家里,又不招老婆待見。再說,家里沒個進項,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人,咋過呀。俺一個大老爺們,長期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呀。于是,俺就打聽別的出路。聽說開封火車站外有車隊,專拉托運的貨物,就收拾了一副架子車拉著去了。還是賣力氣?;疖囌緦⒌秸镜呢浶读舜a在那里,等貨主來領。貨主來取貨,俺就上前等貨主雇車。拉貨的運費很低,所以有了別的好活咱就暫時放棄這塊陣地。好活完了再來這里當老等。有一回,開封縫紉機廠要土,那是個新廠,需要大量的土,從郊外拉,一架子車兩塊錢,跑得快的一天能拉個十來車,就是二十塊,一個月就是幾百塊。比當時工人的工資高得太多了。但這樣的好事很少,即使有,也是短期的,幾天就干完了。干完還去火車站當老等。
“在開封拉了幾年車,責任田包產到戶了。那時俺大兒也十好幾了,俺讓他跟著個老木匠去學手藝。俺就回家種俺的地,再也不出去跑了,再不去受那洋罪了。這后來的故事也沒啥意思了。俺娘遲了五十多年終于去找俺爹了,俺家的房子翻蓋了,大兒子結婚了,孫子出生了,大閨女二閨女也都出嫁了,俺老婆先俺走了,她到死都沒原諒俺,到死都沒原諒俺……”老態(tài)龍鐘的劉明德喃喃著:“可俺還記著她給俺唱的小曲呢,‘人家的小子俺鋪床,人家的老婆兒俺叫娘……”
有人懷疑劉明德故事的真實性,有人還很惡毒地指出:“什么他老婆來的時候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他老婆是大著肚子嫁過來的,他的大兒子一看就不是他的種,誰不知道啊,一個帶肚兒?!?/p>
當又一個夏夜到來的時候,就有人問劉明德:“你的故事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劉明德說了幾句很哲理很讓人費解的話:“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信就是真,你不信就是假。我都八十出頭了,腦子清涼一會兒糊涂一會兒,誰知道哪句話是我清涼時講的,哪句話是我糊涂時講的,誰知道哪件事是張三的,哪件事是李四的。反正都是人的,不是我的就是你的,都不是,那就是他的。”
于是,場兒就靜下來了,夜就靜下來了,人心就靜下來了,只有大蒲扇還在“啪嗒啪嗒”地響著,似乎要永遠地響下去。
作者簡介:劉篤仁,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河南新鄉(xiāng)。曾在《中國鐵路文藝》《芒種》《中國報告文學》《佛山文藝》《都市小說》《芳草》《新課程報·語文導刊》《人民日報》《工人日報》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過小說、散文和圖文等,作品曾被《小小說選刊》選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