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
隨著清教徒乘坐“五月花”號登陸新大陸,新英格蘭通常被認為是美國歷史開始的地方,當?shù)厝艘惨云錃v史悠久為傲。不少早期移民占盡天時地利,為幾代功名奠定了基礎。這些家族也被認為是美國的藍血貴族,包括惠特尼、范德比爾特、加德納、福布斯、皮博迪等等。隨著財富的積累,其中不少人曾游歷歐亞,也購回豐富的藝術品,留下頗為可觀的收藏。有些通過捐贈,成了新英格蘭諸多美術館中的一部分。更有甚者建造起私人博物館,專放置自己的藝術收藏。
新英格蘭名媛伊莎貝拉·斯圖亞特·加德納(Isabella Stewart Gardner)留下的同名美術館可能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伊莎貝拉一八四○年出生于紐約一個富裕大家族。因為姓氏中的斯圖亞特乃蘇格蘭血統(tǒng),他們甚至將家族追溯至公元六世紀的蓋爾國王弗格斯(King Fergus)。十六歲時,她隨家人來到歐洲生活,并在那里愛上了文藝復興藝術。當時她曾說過,若有朝一日她自己有筆財產,就要回美國建一座美術館,讓其他人也能欣賞這樣的藝術。嫁給波士頓名流約翰·加德納二世后,伊莎貝拉搬到了波士頓。加德納家族是“波士頓婆羅門”之一:波士頓地區(qū)歷史最悠久的上層家族,包括國父亞當斯家族和著名的福布斯家族。
至此,伊莎貝拉的生活簡單而優(yōu)越。而在二十五歲那年,她的人生發(fā)生了轉變:伊莎貝拉年僅兩歲的頭生子去世,在懷的第二個孩子又不幸流產,并被告知無法再生育;她的摯友即小姑也在那時去世。伊莎貝拉的悲痛可想而知。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夫婦二人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環(huán)球旅行和藝術收藏。他們的足跡遍布埃及、土耳其、巴黎,橫跨歐亞美洲,有時一去十年。她不僅收藏藝術品,也收藏銀器、瓷器和手稿。到了十九世紀末,兩人意識到他們自己的私宅已經(jīng)無法盛放他們的收藏品,便有了建立博物館的意向。
可惜的是,伊莎貝拉的丈夫也在那時離開了人世。建造這座博物館,也因此成為紀念故人和活下去的意義。這不單是一座私人博物館,更是一座極度私人化的博物館。每處光影、每束花香都蘊涵著伊莎貝拉的個性和喜好,每個細節(jié)都是她的心血,每件物品無論巨細,都曾經(jīng)她凝眸揀選。這里不僅收藏著她的藝術品,也收藏著她的人生經(jīng)歷,更珍藏著她的回憶。
博物館的設計也模仿她年少時就熱愛的意大利文藝復興風格。
不少人都認為這座宮殿般的美術館美輪美奐。的確,中庭帶著玻璃頂?shù)幕▓@精巧典雅。隨意置放其中的希臘殘像還有羅馬式柱廊的光影,無一角度不美,無一不令人贊嘆。其中鮮花因時栽培,四季各時皆有不同。走進美術館便是這樣一座獨具古典美的庭院,花香撲面而來,令人心神搖曳。對面的西班牙回廊(Spanish Cloister)又有圣壇式的空間,按中世紀橫跨亞歐大陸的伊斯蘭帝國式樣設計,一磚一瓦都是主人從世界各地運回來的。延續(xù)西班牙風格的細節(jié)更在于兩千多枚向拉丁美洲的西班牙帝國致敬的十七世紀的墨西哥瓷磚,是由伊莎貝拉親手拼出了今天的花紋。如此具有歷史感和異域風情的空間,圣壇位置供的是以描繪美國鍍金時代上流社會風貌著稱的畫家約翰·辛格·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描繪吉普賽人舞蹈的作品《厄爾·加拉加斯》(El Jaleo),讓人在感嘆中又有些忍俊不禁。
樓上的藏品則更有特色。主題涵蓋了宗教、傳說、家具,每個房間都各有特色,瀏覽中不斷置換時空。有一間屋子叫“掛毯室”(Tapestry Room),完全模仿歐洲哥特主義,宛若置身幽森城堡,墻上又掛滿了波斯帝國的掛毯和中世紀圣像,包括圣英格拉西亞(Saint Engracia)像,該圣人的原型是死于公元四世紀阿拉貢地區(qū)薩拉戈薩的葡萄牙公主。另有一間“提香室”(Titian Room),專門為放置提香的畫作《歐羅巴》而設。這間布置成文藝復興式樣的房間也放有十六世紀早期的宗教畫《背負十字架的基督》和十七世紀的西班牙國王菲力四世畫像。這樣奇特的組合令她當時的顧問都感到意外,但伊莎貝拉曾表示她會長時間地坐在那里觀賞提香的畫,也許對她而言,傾注一生的藝術情感也帶有宗教性。
加德納也確實具有獨特的品味。每一間房,都可以看出主人的喜好和精心設計。主人的幽默感也可以從許多小細節(jié)窺見一般:肖像畫被毫不經(jīng)意地擺放在敞開的窗前,仿佛在探望中庭的風景。不少游客也忍不住和畫中人合影。
但對觀賞者而言,欣賞到的可能更多是主人的昨日,多過藝術史或藝術品本身帶來的感動。許多展品都沒有說明,也不嚴格地按照流派或年代來擺放,而是按照主人定下的房間的主題,每間屋子都在訴說一個跨越時代的故事,或只是烘托一種心境。因為喜好瓷器,在一間休息室式的房間內見到一柜精美的骨瓷,遂詢問工作人員燒制年份和設計師。工作人員跑遍附近幾間藏品室,翻閱了好幾冊說明,也沒有找到相關信息。唯有欣賞這批美器,贊嘆它們與屋內的畫作、躺椅、織物交相輝映的優(yōu)雅,求知并不重要,也不在陳列的原意之中。
二樓有一大幅瑞典畫家安德斯·佐恩(Anders Zorn)為她繪制的肖像,題為“威尼斯”。畫中的加德納在船頭張開雙臂,似醉似癲;油彩朦朧,畫家捕捉了她奔跑的瞬間,但紅唇卻格外清晰。今天的觀眾似乎都被她的魅力感染,忍不住回笑。
這樣的觀賞方式,可謂獨特。因為我們通常去美術館時,都帶有求知性質,對某一場展出的原委和藝術品的故事,可能已有先行的了解,因而生了興趣。而伊莎貝拉·斯圖亞特·加德納美術館的特殊性就在于,創(chuàng)始人本身的故事和生活就是觀眾好奇心的所在,她不可復制的財富、地位、曲折人生和后來恣意的生活方式,加上出色的品位,都是這座美術館的重要魅力之一。
普通人前往參觀美術館的知名藝術品時,可能都帶有朝圣的心態(tài)。而這樣一來,美術館和博物館也成了文化的殿堂。更有人認為現(xiàn)代博物館和美術館已經(jīng)起到了宗教廟堂的作用。中世紀的教會也是歐洲知識的來源,而現(xiàn)在,博物館則被譽為知識溫和的殿堂。且博物館為公眾開放,人們可以自由出入而不受機制限制。另一方面,這也說明博物館作為機構,也擔當了知識來源的作用。因此不單是其對外開放的屬性,展品本身也具有公共性。
幾個世紀前的圣物包括教堂建筑的組成部分,如今也可以在博物館中展出。盡管博物館是世俗機構,但對某些參觀者而言,它的神圣性不需要世俗機構來賦予,那樣的展品本身就轉換了空間的意義。再者,我們對珍貴和盛名的展品會有朝圣心態(tài),那是對藝術作品的認同和崇敬。
私人美術館是否可以不顧及這些?這確實是有爭議性的問題。伊莎貝拉在世的時候,社會形態(tài)與今天的大不同。她的確將歐洲的藝術帶回美國,為了讓它們被更多人欣賞,但她的生活圈只是美國的藍血上層。一百多年來美國社會經(jīng)歷了動蕩,包括婦女投票運動、種族平權運動等等,這些運動帶來了社會結構上的改變,也帶來了新的法案和規(guī)范,也使美國有了平民社會的聲名。無論社會內部的階層固化是否巋然不動,最起碼,只要支付門票并遵守規(guī)定,如今所有人,無論種族、信仰、職業(yè)、背景,都能進入這座曾經(jīng)的沙龍。這座美術館的公眾意義,是在創(chuàng)建人伊莎貝拉意料之外的。伊莎貝拉并不需要為她的時代性感到抱歉,但今天作為公共機構運行的美術館,卻承擔著當代的責任。
當然,審美具有私人性,不僅伊莎貝拉作為收藏者如此,觀眾也如是。對于美術館的公共性的堅持,可能也在于恰恰是這樣的公共空間,能夠包容多元的審美和心境,在同一座建筑中瀏覽同樣的物件,用各自的方式懷想不同的感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