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燕
“千年學府”岳麓書院二門上有一副著名的門聯(lián)——“納于大麓,藏之名山”,上聯(lián)“納于大麓”來自《尚書·舜典》,下聯(lián)“藏之名山”則出自西漢史學家司馬遷之手。他在《太史公自序》文末提到“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xié)《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在《報任安書》中提及《史記》時說“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這兩處其實都交待了《史記》在完成之后的處置情況,即“藏之名山”。
《自序》所言“藏之名山,副在京師”,前者稱“藏”,即藏本,后者則應是傳本?!霸诰煛闭呒确Q“副”本,“藏名山”者則應是正本??梢姟短饭珪吩姓?、副兩本。至于“名山”指什么地方,說法眾多。唐司馬貞認為“名山”是用《穆天子傳》“群玉之山”的典故,指“古帝王藏策之府”,于是認為《史記》應該“藏之書府”,即當時的國家書府——太史公府。近人陳直先生認為“藏之名山”“即是藏之于家”。這兩種說法都經不起仔細推敲,按司馬貞的說法,藏于國家書府,跟“副在京師”同在一處了。而陳氏一說缺乏必要的根據(jù),自己家怎么能稱之為“名山”呢。南開大學教授楊琳認為“名山”是泛指,是秘藏、珍藏的意思,“藏之名山”是司馬遷自己已妥善秘藏《史記》正本的委婉說法而已。筆者認同楊教授的說法。《詞源》里對“名山”的解釋就是“大山”,所用例句就是“《史記·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師”;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也沒有對“名山”作注解,可見“名山”一詞沒有特殊含義;2014版蘇教版教材必修五《(報任安書)節(jié)選》里對應譯文為“將它藏在名山之中”。這樣看來,“藏之名山”意思就很清楚了,即司馬遷將《史記》一式兩本,正本妥善秘藏,以“傳之其人”;副本留在長安,以充官藏。
《史記》既是司馬遷嘔心瀝血的得意之作,為何書成后不直接“通邑大都”,而要“藏之名山”呢?在筆者教學《報任安書》時,就有學生提出過這樣的疑問。而答案就在這兩篇表現(xiàn)司馬遷心志的文章里。
其一,因為要“傳之其人”。秉筆直書的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述了漢高祖貪財好色誅殺功臣、漢景帝刻薄寡恩、漢武帝窮兵黷武等等過錯。這樣的記載勢必會觸怒漢武帝,《史記》很有可能會被漢武帝篡改或焚毀。所以書成后,司馬遷并沒有立即公布于眾,而是交托給可靠依賴之人,等待合適的時機。據(jù)《漢書·司馬遷傳》記載,“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也就是說,到漢宣帝時,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將《史記》正本公之于世。這說明司馬遷生前將《史記》的正本交代給了自己的女兒。其二,因為“副在京師”。一般來說,藏于官方書府的書典,在正常情況下保藏較為完好。然而,官藏典籍卻容易因社會動亂,尤其是改朝換代而有不同程度的損毀。而民間藏書,其傳播雖受官方限制,卻能長期流傳。有鑒于此,司馬遷將《史記》分為為正、副兩本,以期在官藏本遭到損毀時,民間藏書能夠繼續(xù)傳世。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通過四個“不辱”,五個“受辱”,層層推出“最下腐刑極矣”,突出腐刑的不可忍受。他在文末述及自己的悲慘處境時,用“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來描寫自己身心所遭的極大痛苦。是創(chuàng)作《史記》這個信念支持著他活下去,完成自我救贖。一旦創(chuàng)作完成,“則仆嘗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而這樣的自我救贖注定是艱難的,甚至是痛苦的。反復強調“藏之名山”,也表現(xiàn)出司馬遷在這場艱難的救贖過程中既寂寞又自負的心態(tài)。
說是寂寞,是司馬遷感到他的著作并不合時人的一般見解,可能不被當世理解和認同。在《報任安書》中他提到“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就連他的朋友任安,在司馬遷受宮刑當上中書令后,反而要他利用職務之便“推賢進務”,而不去深究和理解他甘受奇恥大辱活下來的原因。漢代另一位著名的史學家班固,在《漢書·司馬遷》中批評司馬遷“是非頗謬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此其蔽也”。班固認為司馬遷歷史評價標準有問題,先說黃老后說六家,《游俠列傳》為奸雄歌功頌德,《貨殖列傳》大頌商賈看不起窮人,如此種種是其不足之處。其實他批評司馬遷的地方恰恰是司馬遷超出一般史學家的地方。司馬遷在當時找不到知己,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后世的“圣人君子”身上,所以他要“藏之名山”,“俟后世圣人君子”。
說是自負,是司馬遷認為他的著作具有超前性,尤其是對人事的臧否,只有后世才能領會他的用心。所以他要“藏之名山”。他在《自序》里“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這番話一方面正暗示其有彰明道義,顯揚人物的使命,另一方面可見司馬遷對“春秋之義”和“春秋筆法”心儀已久,他要承孔子的真意,秉承《春秋》褒貶精神,撰述《史記》。他在《報任安書》里提到他撰史的目的是“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一家之言”意即獨樹旗幟,獨特的歷史見識,獨特的寫人敘事手法,口氣照樣很大。更值得一提的是幾乎每篇人物傳記后都有“太史公曰”,他的評述具有獨特的理性判斷,飽含濃烈的情感,是司馬遷極具自信的歷史批判。
“藏之名山”,我們要慶幸司馬遷做出這樣的選擇,只有這樣,《史記》才能基本完整地保存到了今天,司馬遷的遺愿也終能實現(xiàn)。而言為心聲,我們也可以通過他筆下的文字來觸摸兩千多年前那位杰出的史學大師心靈的真正溫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