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煒,男,1969年9月出生于浙江溫州?,F(xiàn)供職于《溫州晚報》。溫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旅者與夢》《溫州記憶》《巴黎的風(fēng)》;詩集《命運(yùn)的審判者——瞿煒愛情十四行詩選》《地下鐵》;學(xué)術(shù)專著《溫州茶史》等。
1
母親決定讓我跟著赫叔做生意。
赫叔是一個電器作坊的推銷員,他愿意帶著我去山東。
那一年,我19歲。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遠(yuǎn)行。
赫叔有一張孩子般的臉,他總是微笑著,似乎這世界充滿了快樂與安詳。
1988年的冬天,溫州通往外埠的道路只有一條省級公路。沒有鐵路,更沒有什么機(jī)場航班。陸上的交通繁忙而艱苦,因為山路崎嶇又漫長。那時從溫州出去做生意的人很多,他們賣鞋、打火機(jī)、服裝、電器、閥門等。路上都是溫州人。
赫叔選擇走海路。那時溫州碼頭有通往上海的長途客輪,抵達(dá)上海需要22至24小時。但是相比之下,從海上走雖然時間長,卻要安逸一些。去上海的客輪名曰“民主號”,這是溫州海面上最大的輪船了。因此在溫州留下了一句至今流行的俚語:“民主輪船掉頭?!北硎疚矬w太大而掉頭緩慢。
穿過麻行僧街,甌江碼頭上也是人山人海。
我們在碼頭上等了很久才買到兩張去往上海的船票。
我的身上背著沉重的貨物,是那種小型的電話交換機(jī),大約有二十臺,外面套著麻袋,捆得非常扎實。我的左手提九臺,右手也提九臺,一邊的肩上再扛兩臺,另一邊還有我的簡單的行李。而那些裝著交換機(jī)的皮箱,里頭是硬紙板糊的,外面包著一層金色噴漆的皮革,看似漂亮,實際就是劣質(zhì)的假皮箱,一不小心就會散了架。
碼頭上人來人往,在我看來,他們的表情大都木然而悲戚的樣子。行色匆忙間,他們或下意識地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或者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身邊的旅人。沒有人會相信你說的話,如果有陌生的人對你開口,那么他不是騙子,就是小偷?!澳阋幪幮⌒模绻腥藛柲悖灰嬖V他實話,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別告訴他你從哪里來,又往何處去?!焙帐鍖ξ艺f。我說,那我將怎樣回答他呢?沉默嗎?“不,你可以隨便編造,比如對湖南人說,我們是上海的,對上海人說,我們是福建的。我們是運(yùn)東西的,我們是工人,很多問題我們不知道,或者不了解,讓他們?nèi)ゲ掳?,他們永遠(yuǎn)也猜不到。”赫叔說。這樣看起來,我們倒真像是犯罪的,是騙子,是小偷,至少是兩個衣著整潔的逃犯,正如那些人所要提防的。那時候赫叔還不是有錢人,他還沒有在電話交換機(jī)的貿(mào)易中發(fā)財,但很快,他將成為一個暴發(fā)戶。而我似乎永遠(yuǎn)只是一個不爭氣的隨從,就像堂吉訶德身后的桑丘一樣。
2
船在海上游蕩著,恍若游魂。而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奇而有趣的。我在甲板上散步,海風(fēng)叫我想起高爾基的《海燕》。而我看到的卻是成群的海鷗在碼頭上飛翔。船漸漸地遠(yuǎn)離我居住的城市,遠(yuǎn)處則是一片灰蒙蒙的海平面。海鷗的鳴叫引來了女人的笑聲,我轉(zhuǎn)身看去,卻是一個并不漂亮的時髦女人在船舷邊上搔首弄姿,一邊的情人正殷勤地為她拍照,大約是希望捕捉到海鷗的鏡頭。他們忘了海上的大風(fēng),忽然掀起了她紅色的裙子,叫她的大腿和內(nèi)褲暴露無遺。女人驚叫著,她的叫聲驚飛了身后那群翩飛的海鳥。這時,我聽見一個警察在那里喊:“身份證!”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警察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依舊欣賞著我的大海,也許我的怠慢刺激了他,警察顯然有幾分怒氣地走到我的身邊,說:“叫你呢。”
“嗯?”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當(dāng)他查看了我的身份證后,才解釋說我與一個照片上的逃犯有點像,所以查看一下。我不知道他的解釋是真是假,但這一路,似乎同樣的嫌疑就一直在我的身邊發(fā)生,依依不舍一樣。啊,我第一次的出門就是這樣的景況,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海上起浪了,船開始顛簸,我感到一陣眩暈,跌跌撞撞回到艙里。我躺在床上,沉悶的艙里更是充滿了難聞的氣味。雖然我有過海
上的經(jīng)歷,但那是短途的旅程,是去附近的島上游玩,何曾有過這樣漫長的海上旅行——現(xiàn)在我終于嘗到了苦頭,我才發(fā)現(xiàn)這次的出門將是怎樣的漫長與艱辛,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墒牵膳碌氖逻€在等著我呢。所有的磨礪才剛剛開始。
上海,是我想象中的一座城市,它似乎與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唯一的聯(lián)系是,我的大阿婆住在那里,她是我祖母的姐姐??墒撬缫呀?jīng)離開了人世,還有我的祖母。記得我還小、祖母還活著的時候,大阿婆每年的春節(jié)都會回到溫州看望祖母。印象中的大阿婆衣著整潔,相貌溫柔和藹,一頭銀發(fā),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的樣子。而在溫州的小阿婆更是時髦的打扮,喜歡戴一頂黑色的法蘭西式的呢帽子,黑色的袍子很長。當(dāng)她們?nèi)忝镁墼谝黄鸬臅r候,幸福的笑容就像陽光一樣,似乎冬天早已經(jīng)過去,而春天就在眼前??墒?,她們曾經(jīng)的韶華,早已湮沒在紛飛的戰(zhàn)火中,一去不返了。
大阿婆回來總會給我們帶來一些小禮物,花花綠綠的糖果。小人兒對客人的光臨都是好奇而快樂的,因為他知道,總有意外的驚喜在那里等著他,哪怕這驚喜微小得幾乎沒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記得祖母曾對我們這群小孩子說,上海有高聳的大廈,當(dāng)你抬頭望它屋頂?shù)臅r候,頭上的帽子一定會掉下,而你還是看不到屋頂。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溫州這座小城里的老人對上海的描繪。
現(xiàn)在上海就在我的面前,一點沒有神秘。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第一次站在上海的大街上,他第一次看見外面的世界,原本不是與他無關(guān)的。
3
是的,上海在我最初的浪跡天涯中,只是一個匆匆的過站,我甚至沒有看清上海究竟有怎樣的繁華面貌,就踏上了去往青島的旅程。那一路算是輕松的,輕松的開頭意味著什么呢?現(xiàn)在對我來說,原先的那些惶恐與磨難早已經(jīng)漸漸淡忘了,而真正記得的,都是那一路上的從容與篤定,我現(xiàn)在依舊驚詫于那時的自己,惶恐之后竟是滿臉的無謂。也許從那時起我便逐漸認(rèn)識到,生活原是這樣的,沒有奇跡,沒有驚喜,沒有暴怒,沒有苦難,而所有這一切,只是你的心而已。endprint
從上海的公平碼頭上岸,赫叔與我扛著沉重的機(jī)器與行李擠上一輛開往上?;疖囌镜墓卉?。上海的公交車上總是擠滿了人,擁擠的車廂里塞滿了怨氣與戾氣,所有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邪惡的聲音,擺出一副攻擊的姿勢。我一只手握緊了垂掛在車廂上的把手,另一手捂著行李包,可是車身搖晃了一下,我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一位老者的頭,他頭發(fā)早已雪白,卻毫無老人的慈祥與尊嚴(yán),以一雙兇惡的眼神盯著我年少的臉,隨即一頓臭罵凌空而來。我無辜地看著他,只覺得他是那樣無助與可憐。
從上?;疖囌?,我們買了兩張去往青島的硬座票。赫叔與我坐在月臺上,等待著那輛綠皮的火車緩緩進(jìn)站。那是慢車,每一站都要??恳粫海呐率窃诨臒o人煙的小站。車一路向著北方而去,我第一次看到了北方遼闊的平原。
抵達(dá)青島的那個夜晚,好像沒有月亮,在我的記憶里,是一片的寧靜。奇怪的是,每當(dāng)我回憶起那時經(jīng)過的城市,大多是寧靜的,圖景似乎重疊,是重疊的寧靜,全無今日的喧嘩與囂張。陌生的城市對一個第一次出門遠(yuǎn)行的年輕人來說總是新鮮而迷惘的,可是赫叔并不覺得。赫叔行走在江湖上,發(fā)生的任何事他都熟視無睹,他只關(guān)心一件事,那就是利潤。那時他與我一樣窮,但他有智慧,所以他比我富有?,F(xiàn)在他很富有了,但我再也看不到他那時的智慧的靈光閃現(xiàn)。他那時的利潤大多來自巧妙的欺瞞,首先是誠懇的態(tài)度,然后是認(rèn)真的奉承,接著是低級的機(jī)器,然后是信誓旦旦的承諾。最后當(dāng)然是逃之夭夭。當(dāng)這一切都順利進(jìn)行的時候,利潤就會到來。高額的回報,不需要賄賂,不需要黑暗勢力的撐腰,我們的成功完全來自我們自己的聰明,雖然這聰明我并不認(rèn)為是用在正義的事業(yè)上。對于我來說,那僅僅是混一口飯吃。當(dāng)一個人連一口飯
都混不到的時候,你要求他正義、廉恥、禮儀,那是艱難的。但他可以義氣,可以去死。
我一個人走在路上——赫叔說:“去,弄點消夜回來?!蔽冶闳チ?。那是抵達(dá)青島的第一個夜晚,我沿著原路,看著遠(yuǎn)處的燈火,就到了火車站,我一小時前到達(dá)的地方。冬天的青島,在這樣寒冷的深夜,只有冷清與落寞。只有火車站尚且還有一些熱鬧的燈火與點心鋪里的爐火,渲染出溫暖的圖景,溫暖著這座早已入眠的城市。
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我買到了一些蒸餃子。事實上,除了蒸餃子,我不知道青島人在那個寒冷的冬天還能吃到什么樣的美食。我看著餐館里的姑娘,沒有漂亮的。我茫然而又有點失望地提著蒸餃子,一個人走在路上。那時沒有出租車,便是人力的三輪車,在這樣的深夜也早已歇了。更糟糕的是,我迷失在十字路口,找不到來時的路了。往左拐,就這樣憑著感覺走吧,我猜想著客棧大約的方向,順著我模糊的判斷,走啊走啊。但我終于還是回到了火車站,我來到這個城市的起點。
這是我的第一次。我第一次看到了冬天的青島午夜的街景:沿街的窗戶外都懸掛著厚重的簾子,就像電影里北方的老人身上的棉襖,在夜的風(fēng)里發(fā)出撲撲的聲響,沉悶并且冷漠。街上少有行人,那些聲響于是蕩開,傳之邈遠(yuǎn)一般。我開始慢慢有了些許驚恐,那驚恐在我的心頭緩慢地滋長,并慢慢地咬住了我的心尖。偶爾,街上會出現(xiàn)三五青年,男男女女摟抱在一起,向我迎面走來。他們對我放肆地笑著,笑聲里有一種威脅,有一種恐嚇,有一種戲弄,還有一種得意。慶幸的是,他們來不及欺侮我,因為他們有的是快樂。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街邊的一處門樓前蹲著一個老人,裹著厚厚的棉襖,戴著小氈帽,兩只眼睛像貓一樣注視著街面。我準(zhǔn)備向他問路,我想這守夜的老人一定能夠幫助我。我向他走去,我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我這陌生的外省人,那目光像一潭死水一樣。當(dāng)我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位老人,而是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蜷縮在門樓角落的陰影里。他甚至沒有移動一下身子,面無表情。而他身后的門樓里,還蹲著好幾個這樣的人,他們的眼睛齊齊地盯著我。我才意識到,如果我不迅速逃離,就有被他們撕碎的可能。
我在青島的第一個夜晚,就這樣在寒冷的街頭,繞著青島火車站,走了整整一夜。直到一位上夜班的工人,他向我指了正確的方向。他善良的笑容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我忘不了他的幫助帶給我的寬慰。
4
在我到達(dá)青島后的第二天傍晚,赫叔在我的口袋里塞了兩百元。赫叔帶著我到了青島火車站,為我買了一張去往濟(jì)南的票。我記得那天是12月21日。赫叔說:“你把這皮箱里的機(jī)器送到洛陽,那里有人已經(jīng)在等你了。24日以前,你必須回到青島,晚了會找不到我。”我知道我只有連夜地趕路了。那時候沒有手機(jī)之類的通信設(shè)備。我把寫有客棧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紙條塞進(jìn)口袋,懷里揣著赫叔給我的兩百元錢,就匆匆出發(fā)了。我沒有行李,只有這裝著機(jī)器的一只皮箱和一個喝水的杯子。踏上征程的那一刻,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如果我趕不回來,赫叔會在那里等我嗎?
現(xiàn)在,我真的只有一個人了。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一次,我第一次孤獨地走在遠(yuǎn)離故土的路上。我只有惶惑,我甚至不知道怎樣從火車站的售票廳買到我必須到達(dá)的目的地的車票。我終于感到中國的土地有多么廣闊,每一個售票廳都有眾多的窗口,而每一個窗口都在銷售不同地點的車票,那些簡稱的線路更是我陌生的,盡管在中學(xué)的地理課上,先生曾經(jīng)教過,可是我何曾想到有一天我會孤獨地站在路上,甚至?xí)牪欢畡e人告訴你的那些線路,你甚至找不到售票的窗口,這是多么可悲。而所有的窗口前都排著很長的隊伍,焦急的人們暴躁并且無禮。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愚笨而且膽怯的人,只有悲觀與自卑,灰心喪氣才符合我的天性。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jìn)濟(jì)南,多年后當(dāng)我再次
走進(jìn)濟(jì)南的時候,早已時過境遷,我成為受歡迎的人。但那一次,濟(jì)南紛亂的火車站留給我的唯一印象就是墨黑的天空。我走出車站,又走進(jìn)車站,終于打聽到去往洛陽方向的售票窗口,卻被告知沒有這趟列車。我頓時傻了眼,無助地站在熙熙攘攘的車站售票大廳里,竟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我不能往回走,而赫叔給的期限又如此匆忙,我的口袋里只有那兩百元錢,只夠來回車票,與路上的飲食。我走到附近的郵局給赫叔打了一個電話,我想告訴他我陷入了怎樣的困境。可是赫叔決絕地掛掉了我的電話,他只說了一句話:“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著辦吧?!眅ndprint
事實上,我至今仍然感謝赫叔的殘忍,他不給我任何幫助,正是對我一生的幫助。從那時開始,我知道擁有一顆感恩的心是多么重要。從此我學(xué)會了“走路”,我看到了人世最美的風(fēng)景,體驗了人世幾乎所有的滋味,我相信當(dāng)我臨死的時候,一定不會有多少遺憾,而這一切的收獲,有赫叔給予的一份。但是那一天,赫叔丟下的那句話,使我真正地體會了什么叫“咬牙切齒”。
我惶恐地走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在那里歇歇腳,我想睡一覺,也許明天就有車了??墒侨绻宜挥X,我就不能在24日趕回來了。我慌張起來。
我開始尋找機(jī)會,我觀察著身邊來往的人,我需要朋友。我去與他們搭話,向他們笑,同時我還要保持足夠的警惕。人人都與我一樣,他們的笑容是僵硬的,他們的話語是冷漠的,他們的警惕勝過長城。
我終于找到一個與我提著一樣皮箱的人,我們相視而笑。我裝著隨意地問他去哪里,并且裝出根本不想知道他真要去哪里。事實上,他的去處與我真沒有關(guān)系。然后我告訴他,我正準(zhǔn)備去洛陽。我希望他去的與我是同一個方向。可是我很失望,他去的是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更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可是,我買不到去洛陽的車票?!蔽已b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去洛陽不是都有車的,但是你可以先去鄭州,那里就近了。”他說。也許他早已看出我的困窘,并告訴我要學(xué)會看地圖,了解鐵路站點。
我非常高興。真的,我至今都感激這位我從未真正認(rèn)識的朋友,他讓我學(xué)會了怎樣踏出人生的第一步,我終于學(xué)會了走路,獨自一個人,去欣賞人間的風(fēng)景。并養(yǎng)成了以后每到一地都先買當(dāng)?shù)氐貓D的習(xí)慣。我飛也似的沖向售票窗口,滿心歡喜地要買一張去鄭州的票。但是,鄭州的票也沒有?,F(xiàn)在我懂得道理了,就問售票員哪里離鄭州最近,答曰可先到徐州。于是我買下了開往徐州的車票。原來這真是很簡單的事情。而我確信自己能夠在24日趕回來。我一邊臭罵自己的愚笨,一邊又有了自信。
我進(jìn)了車站,看著那輛綠皮的火車緩緩地停下,車門打開,梯子放下來。我跳上火車,聽那汽笛長鳴,只見它又緩緩地駛出車站。
我沒有位置,我睡在走道上,那一夜好冷,可是我內(nèi)心卻滿是喜悅。
5
我在徐州下了車。那是22日的清晨5點。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寒冷的清晨留給我的印象。微露的晨曦給大地灑下一層銀白的光芒,遙遠(yuǎn)的天邊是淡淡的烏云與薄霧。我從車上下來伸了伸腿,拖著那個顯然越來越沉重的皮箱,踩著結(jié)了霜露的堅硬的土地,走出火車站。我知道洛陽已經(jīng)很近了,我開始從容不迫起來,信步走到大街上。我想多看一眼這個陌生的城市,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還會經(jīng)過這里。當(dāng)我擺脫了不安的情緒并且心安理得地進(jìn)入人生賦予我的角色,我便發(fā)現(xiàn),這樣的旅行是多么自由而且富有樂趣,盡管我對眼前的城市一無所知、毫無準(zhǔn)備,并且常常更不知道我將在哪里落腳。
火車站邊上有一些戴著白色帽子的回族人開的早餐店,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真正的回族人,我發(fā)現(xiàn)這些可敬的穆斯林,這些阿拉伯與波斯人的后裔,與我們漢族并沒有多少區(qū)別。從那時起,我就養(yǎng)成了一個好的習(xí)慣,那就是無論出差何地,我總要首選清真館就餐,總覺
得那里的食物既衛(wèi)生又便宜。無論如何,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如何填飽肚子。我覺得這很重要。我可以委屈自己的身子,我可以像枯槁的樹木一樣站在風(fēng)里被吹干,我可以像拾破爛者一樣滿身污垢露宿街頭,但我不能餓著肚子,假如那樣,我便連他們亦不如,我便只有悲哀,連一絲的快樂也沒有。
我走進(jìn)他們的早餐店,要了一碗小米粥、一個大饅頭。那饅頭好大,有我家鄉(xiāng)的四個大。溫州的饅頭小巧,卻不美麗,我發(fā)現(xiàn)徐州的饅頭雪白,比溫州的饅頭好吃亦好看。我在徐州不能停留多久,我必須趕路,但我不甘心就這樣走掉,我總得看她一眼,哪怕是偷偷看一眼,也算到此一游吧。反正離下一趟開往鄭州的火車還有幾個小時,我已買好了票。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覺中走進(jìn)一條小巷弄里。抬眼望,高大的槐樹下,是一座古舊的門臺。這老房子大約有些年歲了吧,西洋巴洛克式的裝飾,卻是中國古典式的青瓦屋頂,煞是精美。在灰蒙蒙的微光中,帶著些許神秘的寧靜,猶如夢境一般。我想象著那鏤花的木窗里,睡著朱麗葉般美麗的姑娘,憧憬著愛情的夢寫在她溫柔的臉上,淡淡的哀愁更叫人心中憐惜。而她的羅密歐,正提著硬紙糊的假皮箱,四處流浪。
我呆呆地在那門庭前站了許久,看著天邊的陽光漸漸照亮了半條小巷,拉長了那屋頂?shù)陌涤?。我知道我該走了,便匆匆回到火車站,直奔鄭州?/p>
從鄭州抵達(dá)洛陽,已是午夜。赫叔只給了我一個送貨的地址。問題是,那地址距火車站挺遠(yuǎn)。沒有出租車,沒有人力車,在那樣的冬天的午夜,我只有靠雙腳丈量著街道,一路走去,竟是連問路的人也沒有。公路的兩邊,沒有什么建筑,是空地,或者還是田地,我只記得在那空地上有一間孤零零的屋子,是個簡易棚,木柵欄一樣的屋壁里露著昏黃的燈光。我忽然有了希望一樣,下了公路,就直直地向那簡易的屋子走去。這時,富有戲劇性的是,那屋子傾斜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正出來一個老頭。我想他大約是半夜出來小便的,我正忐忑地想該怎樣去敲他的門,而他會不會回答我的問路,現(xiàn)在正好,他自己出來了。我心里一陣欣喜,大聲地向他招呼。
我驚詫于我的聲音在那個空曠的夜里,似乎頗有厚重的穿透力,大約像一匹野狼沉悶的低吼。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老頭驚恐地回轉(zhuǎn)身,迅速地躲回了屋里,門都未曾來得及帶上。我并不覺得發(fā)生了什么,他是我今夜唯一的希望,我執(zhí)著地跟著他就想進(jìn)門,我將半掩的門推開,伸進(jìn)腦袋執(zhí)拗地向他問路,并且我的一只腳已踏進(jìn)了門里,我說:“請問……”這時躺在床上的上了年紀(jì)的女主人發(fā)出了一聲尖厲的驚叫,像僵尸一樣從床上坐立起來。她這一聲尖叫真的嚇著了我,在那個倒霉的午夜,我只有落荒而逃。逃出不遠(yuǎn)的時候,我還不時驚恐地回頭張望,是否有人向我追來,將我像一頭喪家的狗一樣棍棒伺候。
忘了我是怎樣找到那個地址的,我大約在路上走了頗久。當(dāng)我把貨交到那人手里,我如釋重負(fù)一般,趁著夜色趕回火車站。天亮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車上睡著了。我滿身的污垢,躺在人家的座位底下,卻很是享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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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在24日的夜晚回到了青島。我所有的行李只有一個玻璃水杯。我在洛陽的火車站打了滿滿一水杯的開水,揣在懷里,溫暖我的胸口。當(dāng)寒冷的夜籠罩著廣闊的齊魯大地,我慶幸自己并沒有走丟?;貋淼穆飞?,在鄭州的時候,我曾差點將自己丟了,因為我沒有經(jīng)驗,在候車室的指示牌下等了很久,事實上那一趟列車早已開走了,而我卻一直以為列車誤點了。這種誤點在那個時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我在青島大約待了一段時間,在海灘的棧橋上拍了一張照片。我穿著母親為我縫制的黃色呢西裝,這件衣服我穿了很多年。我偶爾還掏出那張照片,看看自己從前的樣子:風(fēng)吹亂了我的頭發(fā),冬天的海灘上幾無人跡,只有我一個人在風(fēng)里走著,我不知道我的將來會是怎樣,我既有迷茫,亦有憧憬。青島是寧靜的
城市,有很多19世紀(jì)的建筑,帶著德國的哥特式風(fēng)格。當(dāng)我一個人在街上走的時候,常常會走進(jìn)路邊的某一座天主教堂,但那個時候的教堂是作為文物被保護(hù)起來的,先前的破壞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沒有祈禱,沒有鐘聲,只有沉寂。人需要信仰,現(xiàn)在我知道,信仰并不是統(tǒng)治者愚弄人們的工具,而是統(tǒng)治者害怕的精神。統(tǒng)治者的想法是,最好的人民是沒有信仰的人民,這種人民才是最順從的。或者,你只信仰統(tǒng)治者,將他或他們視為拯救者、萬能之神或者天兵天將。事實上,我們的肉體不需要拯救,但我們的靈魂需要。我們的靈魂需要堅強(qiáng)的支柱、崇高的向?qū)?、和平的愿景與寧靜的生活。否則,我們活在這世上,與動物活在叢林中,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但當(dāng)信仰世俗化,成為權(quán)力之后,那又是我們不愿看到的情景了。因為在我看來,信仰完全是個人化的精神世界。
在青島,我們賣出幾臺機(jī)器后,便流竄到濰坊與菏澤。赫叔有了錢,我們就住進(jìn)了最好的賓館。這樣也是為了向前來洽談業(yè)務(wù)的人顯示我們是何等擁有實力,我們的工廠是龐大的,財富是雄厚的,從而證明我們的機(jī)器質(zhì)量也是上乘的。事實上我們的產(chǎn)品出自家庭作坊,沒有任何質(zhì)量可言。那是那個時代普遍的現(xiàn)象,在沒有資金與技術(shù)的支持下,我們靠靈活的頭腦領(lǐng)先。溫州人的領(lǐng)先,就在這里。其實,那時候的賓館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的豪華,也還沒有實現(xiàn)星級的管理,政府招待所就是最好的榜樣。嚴(yán)格的審查制度讓我們誠惶誠恐。我們好像在走私的路上,我們好像在犯罪,我們都有原始的罪惡感,所有向我們看過來的目光,都充滿了懷疑與疑慮。財富,尤其是個人擁有財富,在那時看來,既讓人嫉妒,又讓人羨慕,更讓人覺得羞恥。
在我的印象中,菏澤是幽靜而潮濕的城市,芭蕉葉在雨水的淋漓中翠綠可愛,猶如江南古老的記憶,一如它的名字。
7
在我當(dāng)推銷員的途中,有一件事給我印象深刻。多年后當(dāng)我回憶的時候,那個情景總在我的心中浮現(xiàn)。
古人仗劍行走江湖,真正豪情滿懷,所以古人大多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讓今人艷羨不已,而我現(xiàn)在口袋里只剩下一個杯子,在異地他鄉(xiāng)無緣故地一個人亂竄,自己看自己都有一股子邋遢相,又何來豪情與壯志。買一張站票,擠擠挨挨地在列車走廊里等座位。車上歸家或出門的人多極了,不見有中途下車空出位子給你的樣子,這樣等待也就漫漫無期限。
我沒有行李。當(dāng)一個人身上毫無累贅的時候,在這樣擁擠的車上是輕松的。在我的身邊同樣站著一位老婦人,操著湖北口音,來自湖北不知哪兒的一個窮山村。她的身上也沒有多少行李,只有一個小袋子。她告訴我,里面有一件新衣服和一雙新鞋,那件新衣服是她遠(yuǎn)嫁的女兒送給她的,那雙新鞋是她賣了山貨為小孫女買的。她穿著一件舊式的上衣,灰色,陳舊得就像黃昏的收割光了的田野。那田野在窗外飛馳而過。老婦人就這樣站著,足有八個小時了,沒有人為她讓座,似乎所有出門的人在這漫長的旅途中都顯然力不從心,艱難的生計讓所有的人都覺得自己正在苦難中慢慢老去。
夜來臨了,火車在一個不記得什么名兒的站點???,靠窗的人把窗戶打開,所有渴望新鮮空氣的人都把腦袋伸出窗外。趁邊上一位有座位的人下車舒展身子的當(dāng)兒,老婦人在他的座位上終于可以舒展一下她更加勞累的身子,讓疲憊的雙腿獲得片刻的休息。她把緊抱在胸口的那個袋子輕輕地擱在靠窗的幾案上。望著她舒開的眉頭,我亦感到這片刻的空氣尤其新鮮。
火車啟動的時候,那人來了,老婦人自覺地站起來,把座位還給他?;疖囋阼F軌上開始緩慢地滑動,老婦人正想伸手把幾案上的袋子拿回。火車晃動了一下,就在那一剎那間,一把鐵鉤飛快地從窗外掃過來,輕易地奪走了那個袋子。身邊有人伸出頭,望見一群竊賊在車站的鐵道上歡呼著,車?yán)锏娜藷o奈地罵了一聲,但這聲罵隨著開始飛馳的火車而煙消云
散,湮沒在那隆隆的轟鳴聲中了。黑暗中,看不清身邊的乘客們的臉。老婦人沉默著,但我分明看見了老婦人噙著淚光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扇窗,那罪惡的鐵鉤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她年老體衰的身上。老婦人孤身一人站著,空氣在抽泣著,她孤單的肩膀那么無力地在空氣中抖動。她一無所有了。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生活,罪惡與無辜并行在道上。那用鐵鉤搶奪別人的人是罪惡的,那是貧窮的罪惡。他們是可悲的,他們也同樣在貧窮中度日,但這不能成為他們可以原諒的因由,他們只應(yīng)得到道德的譴責(zé)與法律的制裁。可是又是誰奪走了屬于他們的財物呢?更可悲的是,他們卻用同樣的方式奪走了可憐而無辜的老婦人唯一的財物,善良與真誠在那一刻被擊得粉碎。道德在貧窮中淪喪,“不受嗟來之食”不再是對人們普遍的道德的認(rèn)識或考驗,最多只是一種個人意志的表現(xiàn),甚至是虛偽者卑鄙的粉飾。
8
舊歷年底的時候,赫叔又給了我兩百元錢,作為回家的路費(fèi)。赫叔給了我錢之后,他就走了,他還要去別的城市轉(zhuǎn)一圈,因為手頭還有一些沒賣出去的機(jī)器,他不甘心。我已經(jīng)在外頭待了數(shù)月,第一次遠(yuǎn)離家門如此長久,鄉(xiāng)愁成了我的負(fù)擔(dān)。從前在書上讀到關(guān)于鄉(xiāng)愁的篇章,心里頗不以為然,覺得那是詩人的渲染、藝術(shù)的夸張。當(dāng)我自己有了這樣的經(jīng)驗之后,我再不會對自己未曾經(jīng)歷的事表示輕視了。鄉(xiāng)愁真的很沉,并且急促。現(xiàn)在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沒有了鄉(xiāng)愁的愁苦,因為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四海為家的生活,但這并不表示我沒有鄉(xiāng)愁,而且我知道,這種情懷是怎樣的:正如一種苦戀,說不出的思念的哀愁。endprint
我又剩下孤單單一個人走,路上都是匆忙歸去的人群,因為大年的團(tuán)聚是中國人最美好的情懷,不管日子多么艱難,溫暖的家似乎是他們剩下的唯一的安慰。家是他們奮斗的終極關(guān)懷。
我在擁擠的火車上搖搖晃晃,一路奔向南昌。在南昌下車,一時買不到去上海的火車票,我感覺自己好累。我想,反正有錢,我也不必走得那樣急,我應(yīng)該在這個著名的城市里走走,然后歇一晚。
我只走到八一廣場,廣場上佇立著毛澤東的巨大的塑像,正向著人們揮手。我并不想在那里停留,又回到火車站。那時的南昌火車站紛亂而混雜,我只記得地上飛卷著果皮與紙屑,天空陰沉沉的,毫無生氣。我忽然想起那座巨大的塑像,似乎他的笑容里隱藏著某種憂郁。他讓我想起洪秀全與李自成。
我在火車站邊上的一處客棧找了一個床鋪,在地下室,房間里睡著八個人。當(dāng)我進(jìn)去的時候,他們都注視著我,每個人的目光中都是疲憊,都是警惕,都是仇恨,都是陰郁。我的床鋪靠著門邊的墻壁,墻壁上因為潮濕而發(fā)著霉,被子感覺濕冷。我后悔找了這樣的床鋪,但我實在不敢花錢住好的房間,因為我只有這兩百元錢。我想,將就這一夜吧。我出門去邊上的市場買了一只烤雞,又買了一瓶廉價的白酒,在房間里獨自大喝大嚼起來,我不僅餓了,我還想將自己灌醉,這樣我就可以在沒有任何知覺中度過這個夜晚,并且可以全然不顧發(fā)霉的墻壁與潮濕的被褥。我沒有行李,沒有錢財,我不怕那些與我睡在同一個房間里的陌生人,哪怕他們?nèi)菑?qiáng)盜,呵呵,我不知道我的心里是在冷笑還是在自我解嘲。
到上海已經(jīng)是舊歷的十二月廿四夜,這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個禮拜,是旅人歸家的期限,中國人頗看中這日子,按照舊俗,做工的人應(yīng)該收工了。天上開始飄起雪花,我的口袋里只剩下97元。當(dāng)我趕到上海公平碼頭,才發(fā)現(xiàn)那里聚集著很多焦急的人,人們在售票窗口排起長隊,隊伍一直排到大街上。整個售票大廳坐滿了人,抱著孩子的婦人滿臉的愁容。一打聽,去溫州的船票全都賣完了,但賣完了票的窗口還是排著很長的隊伍,那些買不到票的人大約心里還存著一絲希望。而外面的街上,票販子手里握著船票高價倒賣。但是排著隊的人都是貧窮的人,否則他們一定不需要排隊。這世上只欺侮貧窮的
人,苦難只會扭曲人的靈魂,而那時大多數(shù)人的靈魂,都是被扭曲的。票販子的票肯定是通過勾結(jié)得到的,蠅營狗茍的營生,充斥著人間。而那些售票員的臉上,寫著傲慢與冷漠甚至殘忍,他或她,全都是咬牙切齒的模樣。警察只保護(hù)那些與他們利益相關(guān)的人與事。
我在街上游蕩著,高價的船票根本是我買不起的。我信步走到一家賓館的門外,一邊躲著越下越大的雪,一邊想,我是否要住下來,或許明天就有船票了。但是,假如明天還沒有呢?我的錢堅持不了兩天的,我必須今天就走,否則我就會真的流落街頭了,我越想越怕起來。而賓館的保安看我在他們家門口徘徊,竟不順眼起來,粗暴地將我趕走。羞辱與滿腔的憤怒在我的胸口燃燒,可我又能怎樣呢?如果我手里有一枚炸彈,我一定炸飛他們,一定的。不炸他們才是狗生的呢。
9
公平碼頭的邊上有一個汽車站,那里有發(fā)往溫州的客車。我以為有了希望,快步走去,可是售票的窗口依然緊閉,就像閉上的野獸的眼睛,一旦張開,就會吃了你,反而更恐怖。
我近乎絕望了。
一個與我年紀(jì)相仿的年輕人看出我要票的樣子,湊近了說:“要票嗎?”我點頭,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去溫州的票,一刻鐘后就要發(fā)車了。我頓時心跳加快,問:“多少錢?”
“120元?!彼f。那張票的原價是60元。
我只有搖頭,我沒有那么多錢??晌也辉阜艞夁@唯一的希望。如果他真的很斬釘截鐵的話,我當(dāng)然沒有一點辦法,但我有一個優(yōu)勢,那就是,那是一張馬上要發(fā)車的票,而愿意買這張高價票的人,似乎他不能立刻找到。
我說:“便宜點,我要了?!?/p>
他不愿意,走開了。我靜靜地跟著他。我看他轉(zhuǎn)了一圈,又空手回了。我對他說:“賣給我吧?!?/p>
“那就100元?!彼f。
我從口袋里把所有的錢都倒出來,我說:“我只有這97元,你看?!?/p>
他想了一下,說,那就97元吧。
不,我忽然將錢緊緊握住。去溫州路途遙遠(yuǎn),要十多小時呢。那時沒有高速公路,繞著群山峻嶺,一路顛簸,我的身上如果毫無分文,那是要餓肚子的。
我說:“你看,我就這么多錢,90元好不?剩下7元我在路上買飯吃。我們交個朋友,以后還找你要票,我經(jīng)常在這路上跑?!?/p>
我說這話的時候,擺出了老江湖的樣子。確實我以后還在路上跑的,確實以后我還會碰到他的,確實我還會和他做生意。
他終于同意了,我如釋重負(fù),飛跑著向車站里頭奔去。跑幾步后,我忽然想起,還沒有問他名字呢,回頭喊他:“你叫什么?”
“叫我小謝吧?!彼χf。
我記住了他的名字。
車到金華的時候,我在路上買了兩個茶葉蛋,當(dāng)一天的糧食。剩下的五元錢我沒有動,生怕萬一路上出了意外,多點錢就多一點辦法。夜里睡一覺,天蒙蒙亮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溫州西站。那里離我家已經(jīng)很近了,還沒等車進(jìn)站,停在路上等候的時候,我就從車窗里跳了出來??上禽v破車的窗上有一處破開的鋁合金,鉤破了我的黃色上衣。那是我母親親手為我縫制的冬裝,這一個冬天我一直穿著它,在孤獨的旅程中可以感受到來自母親的溫暖。在青島的棧橋上,它擋住了寒冷的海風(fēng),為我留了一張影。如今它卻在鋒利的鋁合金前面殘破了。
我就這樣衣衫襤褸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家。
10
在家里過了春節(jié),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可是,溫州還沉浸在冬天的寒冷中沒有醒來的樣子。溫州的冬天要比別的地方來得晚,所以去得也遲一點,雖然冬天對溫州人來說并不漫長。1989年2月,赫叔來我家對我母親說,今年準(zhǔn)備去南方碰碰運(yùn)氣,因為北方已經(jīng)有很多溫州人在那里推銷同一種電話交換機(jī)。他要去南寧,問我去不去?endprint
對我來說,無論哪里都是非常陌生而有趣
的。好奇心占據(jù)了我的整個身體。有過前一次在北方的歷練,我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青春的時光就應(yīng)該填滿了冒險的精神。我當(dāng)然愿意跟隨赫叔去南寧,不是因為赫叔開的工資有多么吸引人(那時赫叔開給我的工資是三百元,在外地推銷產(chǎn)品,所有的吃住都在赫叔那里報銷。這是比較高的薪酬了,要知道當(dāng)年在機(jī)關(guān)里上班,一個月最多也就八九十塊),而是因為南寧這個地名吸引了我。對我來說,這就是中國最南的南方了吧?
這一次,我們多了兩個人,都是赫叔的朋友,張南叔與阿杰叔,他們也和我一樣跟隨赫叔做生意,不同的是,我是赫叔的徒弟,只拿工資;他們算是合伙人,可以分紅。我們選擇了坐火車南下。但是1989年的春天溫州還沒有鐵路,我們只能先乘車到金華,再從那里轉(zhuǎn)火車。溫州通往外埠世界的公路大約是世界上最艱難的路程,不僅只有窄窄的一條盤山公路,很多地方還只是簡易的石子路,連瀝青都沒有鋪上,塵土飛揚(yáng)而又顛簸不已。車速很慢,去往金華的兩百多公里要走一天。路上全是大大小小各類貨車,有時候遇上堵車,一等就是半天。公路沿著甌江而行,兩邊的山上大都是毛竹林,遠(yuǎn)處的炊煙從林頭冒出來,頗有悠然南山的意境??墒窃谶@疲累的路上,誰有這樣的心情?只覺得時間仿佛一點一點地冰凍在枝頭,然后很是緩慢地化開在痛苦的心上。但是這條路現(xiàn)在對我來說是熟悉的,因為一個月以前我從上海回溫州的時候剛剛走過。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從一早出門趕車,到了金華火車站都已經(jīng)是半夜了。我們買了第二天去南寧的火車票。赫叔說,我們身上的貨太重了,隨身上車要加收超重費(fèi)的,況且還有檢查發(fā)票的,雖然他的身上帶著一張假發(fā)票,蒙混過關(guān)是可以的,除非緊急情況。所以我們不能在火車站門口按正常秩序檢票進(jìn)入。于是,赫叔與我以及張南叔、阿杰叔,每人都背上十八臺裝在皮箱里的電話交換機(jī),走出火車站,繞著車站走了很遠(yuǎn),然后沿著鐵道走進(jìn)站臺。我們找到了明天一早上車的月臺,將貨物卸下。然后由張南叔看住。赫叔與我轉(zhuǎn)身又出了月臺。我們到火車站上找到那些在售票口倒票的販子,他們都是火車站上一群沒有頭腦的小無賴、小混混。他們是車站外的霸王,依靠販賣高價票維持生計,或許還有欺騙與勒索、偷盜或搶劫。赫叔給他們每人十塊錢,這在1989年的春天是不小的數(shù)目了。然后告訴他們自己的上車班次時間,要求他們到時候來幫忙,并給他們買好了站票。這些小混混們雖然見錢眼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但江湖的規(guī)矩還是有的,你出得起錢,他們一定會出力。
我回來坐在地上,坐在那些貨物的中間,背靠著月臺的柱子,差點就睡著了。我疲憊的臉上都是塵埃,身上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洗澡的樣子。天漸漸就亮了,月臺上開始擁擠起來,旅客越來越多,他們都焦急地等待著火車的到來。我們以為車站外的小混混們會不來,這時他們卻呼啦啦就出現(xiàn)在月臺上了。當(dāng)火車到達(dá)的時候,他們一哄而上,為我們擋住車門,我與赫叔大搖大擺地上車。他們幫著我們將幾十個裝著機(jī)器的皮箱運(yùn)到車上。車上的行李架都放滿了旅客們的行李,我們只好先放在廁所里,居然整整裝了滿滿一廁所。
我在火車的廁所里睡了很久,因為我沒有位置,而走道上也已經(jīng)擠滿了人。我還背著如此龐大的行李,那些沉重的機(jī)器壓得我無法喘息。車上,我沒有座位,那些機(jī)器更是無處藏身,“朋友們”是霸道的,他們將它們隨便地堆放在廁所里,堵住門,于是我竟有了一個獨自的包廂,這真是意外的幸運(yùn)。機(jī)器裝在看似豪華的皮箱里,我躺在上面竟呼呼大睡,盡管里面的味道實在很不好受。直到著急的如廁者在門外等了很久,許多人開始向列車員咆哮,以為他們故意關(guān)閉了廁所,才有乘警來強(qiáng)行打開門,將我惡狠狠地驅(qū)趕出來。
那已是第二天的后半夜,車上的行李架開始空出一些位置。我慢吞吞地將皮箱放上行李架,在地上鋪了報紙,鉆進(jìn)別人的座位底下,躺下。起頭我享受著尊貴的廁所里的餿味,現(xiàn)在,我開始享受人們腳上的臭味。不過沒有關(guān)系,這就是生活,我對自己說。生活就是不得
不擁擠在無處插腳的火車上,鉆進(jìn)人家的座位底下忍辱負(fù)重地茍延殘喘。我發(fā)現(xiàn)平時錦衣玉食的赫叔,也和我一樣躺在人家的座位底下,像一只平靜的大貓。
在這車上,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個破落的行者,與那些蹲在地上驚恐地看著身穿制服之人的農(nóng)民沒有區(qū)別,失魂落魄地躲避著他們。
11
從金華到南寧需要三天兩夜。慢火車上的生活,仿佛將人的一生都濃縮在這三天兩夜的匆忙時光里了。
當(dāng)我在地上睡足了以后,我從我的“睡鋪”里爬了出來,擠過走道上擁擠的人群,在車廂的接口處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那里的窗戶開著,大風(fēng)呼嘯而來,讓人感覺到自由。自由對人類來說是多么珍貴,但那時的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車一路向南,向著溫暖的去處。
我回到車廂。火車在每一個站頭停留,總有上上下下的旅客。但車廂里依舊擠滿了人。我在一個座位的前面站定,因為我聽說,坐在這個座位上的人中途會下車,我估計在他下車后可以搶到他空出的位置。那些有座位的人,偶爾起來去倒開水、買吃的、上廁所,邊上那些擠在走道上的人,就會搶著在他的空位置上坐一坐,好放松一下疲憊的身軀或痛苦的雙腿。這片刻的休憩是多么吸引人,又是多么珍貴。但我一步也沒有離開我的位置,我在那個中途準(zhǔn)備下車的旅者身旁站定了。這一站,就是八個小時,我居然沒有挪動。這段時間,我的身邊漸漸多了一些人,有的下車了,有的剛上來。而有四五人,似乎是河北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干嗎的,他們一直在玩鬧。其中兩個年輕的,好像是那一個帶頭的徒弟。那位帶頭的中年人用北方話對我說,你的皮箱真俏皮。我聽不懂。他又說了一次,我茫然地看著他,心中很有些防范,他為什么對我的皮箱感興趣?難道他看穿了我的皮箱是紙糊的嗎?赫叔在邊上笑笑,用溫州話對我說,他說你的皮箱漂亮。在外面,我們,我與赫叔,基本上都用溫州話交談,因為這世界上,除了溫州人,沒有人能夠聽懂溫州方言,這是一種古老的話語,據(jù)說是唐宋之交的語言。endprint
哦,俏皮就是漂亮的意思。溫州話說漂亮的詞是“趕倩”,而且在發(fā)音上還要去掉普通話發(fā)音中的<\\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7年當(dāng)代\2017年當(dāng)代\5#\鏈接\a.eps>,只發(fā)前面的聲母音。啊,那更深奧了。
當(dāng)坐在位置上的那人起身下車的時候,我就準(zhǔn)備坐到他的位置上,我剛邁開一步,邊上那個帶頭人的徒弟竟也要搶這個座位,他的步子比我快,搶到了我前面,我們幾乎同時扎下馬步,頂住了,誰也不讓誰的樣子。但我轉(zhuǎn)念一想,我們雖也四五人,但赫叔說過,我們是生意人,出門不與人爭執(zhí)。于是我退了一步,把座位讓給了他。他的師傅卻說,你站起來,把座位還給他。他說的是要讓我坐。他說,我看你在這邊上已經(jīng)站了八個鐘頭了,一動沒動。他用欣賞和探詢的眼光看著我,好像希望我能告訴他什么。因為他們這一幫人,像是練把式的,都有一些身手。尤其是那個大約與我同齡、與我搶位置的年輕人,身手尤其敏捷。我看出來了,只是不說。我也是練過南少林拳的。溫州是武術(shù)之鄉(xiāng),各門各派云集,尤其是本土的溫州南拳,威武生猛,彪悍剛勁,硬橋硬馬,摧枯拉朽一般。其中也有剛?cè)崤?,剛中帶柔,但還是以剛為主。另外,還有五行拳、小八卦,都是流傳本土的古老的內(nèi)家拳,都是神秘的流派。而大門大派的太極、八卦、少林、武當(dāng)更是高手如云。但我不說這些,只是對他笑笑,表示感謝。我謙遜地說,還是給這朋友坐吧,或者我們一起坐也行,有福一起享。于是我們就成了朋友。
那個與我搶位置的小子,我已忘了他的名字。他與我做游戲,說,你把你的工作證放在襯衫胸前的口袋里,只管用眼睛盯著,我能在你的眼皮底下把你的工作證偷走。我不相信。我將那張赫叔用鋼筆填寫的工作證放入口袋,我眼看著它說,你來拿吧,我一定能抓住你。可是就在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我的證件不翼而飛,真的就到他的手上了。我連著試了三次,他都能夠成功,我只有佩服他,甚至覺得他天
生就是一個小偷。直到他的師傅呵斥了他,他才收斂了那股頑皮的勁兒。
如果小偷是以這等技術(shù)來作業(yè),被偷的人也只好自認(rèn)倒霉了。但是火車上的小偷卻不是這樣的,他們幾乎就是用搶劫的手段,四五人圍上來,一個堵在別人的邊上,一個站在被偷者的前面,另一個則毫不掩飾地搜那人掛在窗邊的衣服口袋。但是他們到了我們邊上,就匆匆走過了。他們大約以為我與這幾位練把式的是同行者吧?不過后來他們下車了,賊們也沒來惹我,我猜是我一臉的灰土與兇惡的眼神讓他們不敢下手,要知道那時,旅途的疲憊不僅沒有累垮我,反而讓我有了與任何人拼命的勁了。
12
在我的記憶中,南寧是一座美麗的城市。當(dāng)我們車到南寧以后,我的身上扛著十八臺裝在俏皮的皮箱里的機(jī)器,裝出一副很輕松的樣子出了車站,但赫叔大約力氣不濟(jì),給檢票的人員攔住了,要稱重。當(dāng)然是明顯超重了。據(jù)說后來他們好奇地要求打開皮箱檢查,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的是機(jī)器,還要求檢查發(fā)票,但赫叔不知與他們怎么說的,終于交了一些超重的費(fèi)用出來了。
我在車站外面等了許久。
我們叫了一輛小貨車,居然裝了滿滿一車廂。當(dāng)四個人身上背著的貨物集中到一起,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原來帶了這么多。
南寧已非常炎熱,日頭落在我們身上,讓我們喘不過氣來。這里的人們都穿短袖的衣服,而我們還穿著冬衣呢。張南叔還穿了一件昂貴的皮衣,熱得直嘮叨:“要被人笑死了,像個呆頭?!蔽覀兌夹λ纛^可穿不起這皮衣。
1989年的南寧最好的賓館是南寧飯店,其實就是市政府的招待所,價格很便宜,一個總統(tǒng)套間也就五十元。我們包了整整一周。雖然看起來很土豪的樣子,其實我們四個人擠在一起住,也是很劃算的。
到了賓館,我們首先去買一本當(dāng)?shù)氐碾娫挷?,因為這上面有當(dāng)?shù)厮械钠笫聵I(yè)單位以及地址。最忙的就是當(dāng)天晚上,我們對著電話簿上的單位與地址連夜書寫信封,將我們需要推銷的產(chǎn)品說明塞進(jìn)去,用膠水封好,貼上郵票。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分頭行動,去各個郵局投遞到他們的信箱里。那時人們對這種業(yè)務(wù)信大約都很反感,窗口根本不辦理,投到信箱里如果太多,被郵政人員覺察到,就會不投遞。要知道郵政在那個時代并不單單是一個專職服務(wù)的部門,在那個時代的中國,任何官方的單位都是具有行政權(quán)力的部門,郵局也有權(quán)檢查你的郵件,并可以判定你的物品是否正當(dāng)而可以采取投遞或不投遞。雖然那個時代距離現(xiàn)在僅僅不到三十年,改革開放已經(jīng)稍稍打破了嚴(yán)酷的專政,但權(quán)力的威嚴(yán)依然無處不在。當(dāng)我把一大堆信封塞進(jìn)郵箱那只有一條縫一樣的小嘴里,感覺自己就像做賊一樣。
投完“鳥糞信”,這一天基本無事。
我們總是用樂清方言的發(fā)音將業(yè)務(wù)信說成“鳥糞信”,借以取樂。溫州地區(qū)有很多方言,有些地方一個鄉(xiāng)鎮(zhèn)就有六種方言,甚至隔村隔河就聽不懂了。但樂清話與溫州城里的話發(fā)音還是比較接近的。那時樂清的電器業(yè)很發(fā)達(dá),許多推銷員在大江南北行走,他們的業(yè)務(wù)信漫天飛舞,雪片一樣落在人們的桌上。業(yè)務(wù)信的發(fā)明,大概要歸功于溫州的樂清人。后來的廣告信,大約都從業(yè)務(wù)信演變而來。
我們都在等待魚兒上鉤。剩下的時間,要么睡大覺,或者出去逛逛街什么的。我信步走到邕江大橋上,看著清澈的邕江,覺得如此豐滿的水像一大塊翡翠倒映在鏡子里,仿佛鏡子的后面還隱藏著嫵媚的女神,她飄游的胴體在溫暖的風(fēng)里舒展開來,向著遠(yuǎn)處脈脈而去。
在邕江的邊上,一些農(nóng)戶在賣菠蘿。在我們那里——那時的溫州——菠蘿可算是稀有的水果了,印象中賣得頗貴??墒沁@里的菠蘿,就像我們那里賣番薯一樣堆在路邊,山一樣高,價格只有我們家鄉(xiāng)的十分之一,在我看來完全是賤賣。南寧的街上照舊還走著毛驢車,看驢蹄在路上一顛一顛地拉著板車,像是跳著走一樣,真想拉一車的菠蘿回去。你知道我去問價,那小姑娘是怎么說的嗎?兩毛錢一
斤哩。我還在掰著指頭算價錢呢,赫叔說,別費(fèi)勁了,還不快去買?我們一共挑了二三十個菠蘿,扛在肩上就走,太像張樂平漫畫里的三毛了。
回到賓館,我們好不容易向服務(wù)員借了一把足有火腿大的菜刀,就學(xué)攤販的樣子開始削菠蘿皮。一開始我們不會,把一個菠蘿削得只剩下火柴盒大小,服務(wù)小姐端水過來,看見我們那副狼狽相,竟向我們打躬作揖——我怕她會笑死去,趕忙好言相勸,問她如何是好?她才耐心地把我們教會,削菠蘿皮,刀鋒要沿著它的眾多的蒂像打太極拳一樣劃著螺旋圈慢慢走。我們終于削出一個完美的菠蘿來,真是香啊。我陶醉不已。endprint
在家里吃菠蘿,鄰舍的老人們都會警告說,菠蘿性熱,不能多吃。菠蘿在我們那里比較貴,我們也不可能多吃。我們那里的菠蘿不僅削了皮賣,還有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地賣的??墒堑搅诉@里,可以放開肚皮吃,那些告誡就成了笑話了,誰還管它性熱性寒呢?況且換了水土,大約也不一樣吧?我們這樣安慰自己。
現(xiàn)在我們能把菠蘿削成盤龍的菠蘿了,功夫到位,開始吃。赫叔吃了一個,看見張南叔已經(jīng)在吃第二個,就拿眼睛瞪著我說,你吃第幾個了?我說,這么便宜,多吃點,回到溫州就吃不到了。心里想,這么一點菠蘿就舍不得了?我們出門在外,所有的開銷都是赫叔的。
直吃到太陽落山,我們眼前發(fā)黑,舌頭全麻,三餐飯我們好像只吃了一頓。這時我發(fā)覺自己的鼻子有點癢,拿手一摸,兩個鼻孔原來成了發(fā)大水的小溪,鼻血噴涌而出。赫叔也吃了一驚,跳將起來,一腳踢去臉盆,一頭撞了門梁,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一把盛著冷水的勺子,向我臉上潑來。我的身子一激,驟冷的作用把血止住了。我說,為什么你們吃了這么多就沒事呢?大家笑起來,說,你還小,嫩著呢,經(jīng)不住誘惑。
13
南寧的生意似乎不錯。我們在發(fā)出去的業(yè)務(wù)信上寫明了我們的住址,也就是說,我們在南寧飯店的總統(tǒng)套間里開起了訂貨會,只是當(dāng)年還沒有這樣的概念,否則我相信赫叔會在他們的會議室辦一個豪華點的、正規(guī)點的、看起來像模像樣一點的,可以更好地吸引人們。但那時即便這樣簡陋,也沒有人覺得哪里不對勁。來看貨的不少。赫叔一邊說明,一邊演示,并不斷地給客人遞煙??腿丝偸顷戧懤m(xù)續(xù)地來,而他必須不斷地重復(fù)著說明與演示,不厭其煩。他煞有介事的“誠懇”與“熱情”,以及滔滔不絕的口才,贏得不少客人的信任。
“喏,”他說,“這里有小一點的,可以安裝六門電話,大一點的是十二門?!钡覀兪稚现挥袃刹侩娫挘覀儗⑺鼈兘釉诮粨Q機(jī)上,然后接上賓館房間的外線電話,讓客人從賓館的另一部電話打進(jìn)來,我們當(dāng)場演示交換機(jī)的性能。的確,如果一個辦事部門或小企業(yè),安裝這樣一個交換機(jī)的確挺方便的,它可以隨時切換到你桌上。其性能與賓館里的大型交換機(jī)一樣,一個接線員可以將外線電話隨時切換到你的房間。但大型交換機(jī)太貴了,而且不適用小型的辦事處或小企業(yè),他們按照自己的部門設(shè)置,只需要六門或十二門就足夠了。但如果需要一個接線員來切換,又是一個大開支,不劃算。赫叔看出了這一點,就撒謊說,我們的交換機(jī)完全是自動的,不需要人工切換?!芭?!”所有人都發(fā)出了驚嘆,這太神奇了。是的,即便今天看來也很神奇,并且不合邏輯。但我們居然演示起來,將兩部電話分別接在一號與二號線上,讓人從外面打進(jìn)電話來,赫叔問,你要撥給幾號線?那人說,二號。“好的?!焙帐逭f著,一邊不慌不忙地順手將二號線的開關(guān)挑上來,電話一響,果然是二號線響了。里面的人都被赫叔的高檔香煙封了嘴一樣,連同他們的頭腦,也不想為什么會這樣,就決定買了。反正用的是公家的錢,或小集體企業(yè)的錢,至于具體怎么用、怎么操作,有產(chǎn)品說明書。說明書不會造假,都是按照實際要求說明,他們一旦買回去,按照說明書的流程,就會發(fā)現(xiàn)這完全不是赫叔說的那樣全自動,而是需要一個接線員來切換的。全自動,那要等到二十年后手機(jī)的發(fā)明使用。從歷史的長河來看,二十年非
常短暫,所以赫叔的話似乎很有前瞻性與想象力,而且也很實在。但在三十來年前的20世紀(jì)80年代,那完全是忽悠。
對于我們的產(chǎn)品來說,六門交換機(jī)的價格是三千,十二門的賣六千。如果碰到能砍價的,兩千或五千也可以成交,再低就不賣了。晚上赫叔將交換機(jī)拆開給我們看,也就幾個集成塊。赫叔笑著說,廠家的成本也就三四百元吧。那是利潤很高的,簡直就是暴利。赫叔回去,要與廠家分成。每一回出差,兩三個月時間,赫叔與我們都能賣掉幾十臺。我估計赫叔與廠家分成之后,每臺還能賺一千塊。而我,赫叔只付傭金,按照賣掉的數(shù)量提成。我不知道赫叔是怎樣算出來的,我的頭兩個月拿到了七百塊,對才19歲的我來說,簡直就是發(fā)財了。那時一般工人大約百來錢一個月,我之前在一個房管局當(dāng)臨時測繪員,一個月才三十多塊錢。
而赫叔能掙到幾萬塊錢了。
難怪當(dāng)年很多溫州人都走在路上,手里提著紙糊的皮箱,里頭裝著電話交換機(jī),在云貴高原或齊魯大地上穿梭不停。那時改革開放已經(jīng)十年,很多企業(yè)與部門都有了發(fā)展,一個辦公室已經(jīng)不夠,人員也在小規(guī)模增加,但電話依舊是稀缺的資源,掌握在郵電局的手里,辦一個私人號碼要等好幾個月,甚至還要賄賂局里的人,才有人到你的家里或小作坊里安裝,還要好酒好煙好話伺候著,并且價格不菲。人們花了三五千元,望眼欲穿三四個月,賠著笑臉等來安裝的人,仿佛欠了他們很多錢一樣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于是溫州人就找到了商機(jī),你看,我們一部交換機(jī),就能讓你的一部電話變出六部甚至十二部來,還不需要看郵電局的臉色。與郵電局的要價相比,那么這樣的一部交換機(jī)簡直太便宜了。但安裝這樣的交換機(jī),是郵電局所不允許的,若被發(fā)現(xiàn),他們就會采取行動,將你的電話線拉斷。那時,郵電局是很吃香的,人們都求著他們,溫州很多華僑,他們要與國外通話,都必須到郵局的電話亭排隊等候。吃香不代表著人們不厭惡,只是人們不知道原先綠色的使者何時變成了綠頭的蒼蠅一樣。沒有人想到僅僅二十年,郵電局就成了一道舊日的風(fēng)景線,退出了人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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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在賓館直接買走他們所要的。有的人,只是留下了購買的意向和他們的聯(lián)系地址。每天晚上,等到我們能夠安歇下來,赫叔就查看一天的記錄,然后指派第二天的工作,大多數(shù)情況下,總是將最遠(yuǎn)的地方指派給我。在南寧的第二天,我就被指派提著一臺六門的小交換機(jī)去郊縣的一個畜牧場,因為前一天,他們的場長來看過,似乎很有興趣,并留下了地址。
公交車坐了一個上午,在一個綠樹成蔭的小路口停下。我下了車,問路邊的小店,店主說,沿著小路一直走,就能走到了。我以為很快就到的,于是滿懷信心地走在這寧靜的小路上,起先還感受著那新鮮的空氣與四周闃寂的環(huán)境,感到一絲自由自在的愜意。但很快這愜意就煙消云散了,因為我已經(jīng)走了很久,可是前面什么也沒有看見。我?guī)缀鯌岩稍鹊牡曛魇欠裨隍_我。但是,這里只有一條路,也沒有任何岔路。我只能向前走。天開始下起雨來,在這么一個偏僻的地方,無處躲雨,我奮力地走在雨中,聽雨水打在兩旁樹林中的聲音,聽那些被擊落的樹葉悄然飄向地面的聲音。在走了幾個小時之后,我終于看到了左邊的一堵圍墻和一扇大門,那個畜牧場終于到了。這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了,我連午飯都沒有吃,但為了能將手里變得越發(fā)沉重的機(jī)器賣掉,我必須強(qiáng)打精神,讓自己在渾身濕透的雨水中恢復(fù)勇氣。場長冷淡地接待了我,他的辦公室里有好幾個人,他們要求我演示給他們看我?guī)淼慕粨Q機(jī)。我開始向他們吹牛其自動化的程度,也學(xué)著赫叔的手法,在他們希望響起鈴聲的電話機(jī)后面,撥上交換機(jī)的開關(guān)。我不知道那個身材矮小的場長與他的同僚們是否看穿了我的把戲,無論我怎么說,他們都在不斷地?fù)u頭,直到最后,場長依舊以他冷淡的姿態(tài)將我送出了大門。endprint
我又冷又餓,沮喪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而
那個紙糊的皮箱在雨水中開始起泡。我的心情糟透了。而這條漫長的路卻在回去的時光里縮短了不少,我在不知不覺里就走到了它的盡頭,走到了大路上,公交車很快就出現(xiàn)在站頭。這時,雨也停了,天開始暗下來,街上燈光迷離,夜晚很快就降臨了。
回到賓館,赫叔他們早已吃過晚飯。我向他簡單地匯報了那個遙遠(yuǎn)的畜牧場和它冷漠的場長。赫叔沒有說什么。我換了衣服,到街上找了一個小飯攤,胡亂地填飽肚子,回到房間就睡了。
我們在南寧待了一周。這一周生意不錯,赫叔賣出好幾臺機(jī)器,其中有一臺,被一個小派出所買去,可是沒有幾天,他們就往賓館里打來電話,要求赫叔派一個人去看看他們的那臺機(jī)器,似乎出了故障需要維修。赫叔問了一下情況,在房間里把剩下的機(jī)器打開一臺,根據(jù)對方的描述,估摸著找出問題所在。他對我說,大約是里面的集成塊接觸不好。然后給我一把螺絲刀,讓我去修理。我們先退了賓館的房間,然后去一個事先找好的小旅店,用張南叔的名字登記入住,好讓他們今后無論出什么故障也再找不到我們。我說,要是我修不好怎么辦?赫叔說,你自己看著怎么能脫身就可以了,還用我教嗎?
我走進(jìn)派出所,所長將我領(lǐng)到擺放交換機(jī)的地方,看著我擰下螺絲,拆開外殼。我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一直用溫情的眼睛看著我。他消瘦,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就像我的舅舅。他的目光中帶著長輩的信任與鼓勵,大約是把我的弄虛作假看成了內(nèi)心的羞澀。我就在他這樣的目光中,偷偷將一枚火柴桿插入集成塊之間的空隙,然后蓋上蓋子,讓他們試一試,結(jié)果還真的能用了。我收起螺絲刀,掩飾著內(nèi)心的慌亂,假裝鎮(zhèn)定自若地起身告別,并且不忘加一句,說,下次如果還有問題,盡管給我們打電話。所長大約覺得我很有誠信,微笑著將我送出門。我搭了一班公交車直接回到小旅館。赫叔早已收拾好行李在那里等我。我們在南寧留下張南叔,讓他再去看看幾個留下意向的客戶,去上門推銷。我與赫叔,就直奔桂林去了。
路上,那位中年警察溫和的目光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三十年過去了,至今還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那種逃離的恐懼慢慢地在我的內(nèi)心變成深深的歉疚,我忽然覺得,這一趟回去,必不再跟隨赫叔出來做事了,因為這不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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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桂北平原是舒展而美好的,因為有桂林。從我小的時候,在課堂作業(yè)中就有“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詩句的背誦,更重要的是, 1989年的春天,我與赫叔在這里住了半個多月,幾乎跑遍了每一個角落。許多年后,當(dāng)我一腳踏進(jìn)破爛不堪的全州火車站,在擁擠而混亂的人群中,我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回到了我與赫叔在那些混亂的小鎮(zhèn)里的日子,就像遙遠(yuǎn)的夢境,在那一瞬間,我仿佛進(jìn)入了時光的隧道。
赫叔說,這是一片未開發(fā)的處女地。他所說的未開發(fā),乃是指來自溫州的電話交換機(jī)推銷員還從未踏入這片區(qū)域。而對于我來說,卻是因為陌生而生發(fā)的興奮,就像第一次有了愛情的經(jīng)歷,在懵懂的歲月中迷糊著,忽然看見了一縷陽光,但說不出它的顏色。那時寒冬剛過,但西南的土地已然是炎熱的樣子。赫叔是穿著時髦的皮夾克出門的,在西南的陽光下熱不可當(dāng),他開始后悔??粗鴿M街襯衣的人群,他覺得自己就像鄉(xiāng)下的土佬。我相信他也是第一次來西南,而那時在西南幾乎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營銷電器的流浪方式,更沒有意識到利潤有多么重要。計劃經(jīng)濟(jì)依舊是他們美好的理想境界。所以我們在那里,竟然如魚得水。赫叔說的是對的。
桂林是美麗的旅游城市,旅館的價格比較高,赫叔開始心疼他的錢了。我們在街上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價格相對便宜,樣子又相對豪華的旅館住下來。街上有很多外邦人,那時我們自詡溫州是對外開放的城市,可是在溫州幾乎看不見外邦人的,雖然很多溫州人流浪在世界各國。所以就是見多識廣的赫叔,在桂林看見外邦人也還很有些興趣的樣子。那些外邦
的女子將雪白的肚皮裸露在陽光下,豐碩的胸脯讓人垂涎。赫叔看見這樣的景象,就會沖我詭秘地笑。我卻不敢看她們美麗的身影,我的眼神總是在羞怯中閃爍不定,于是赫叔就用力地拍我的肩膀。
而我到桂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偷電話簿。那時因為很少私人電話,長途更是都在郵局撥打,所以郵局編印的電話簿一般買不到,而只能在郵局看。電話簿上有所有當(dāng)?shù)仄笫聵I(yè)單位的地址。我們在當(dāng)?shù)匕l(fā)展業(yè)務(wù),必須向這些單位郵寄業(yè)務(wù)信。于是赫叔給了我這個艱巨的任務(wù)。
我在一家郵局的大廳里磨蹭,因為電話簿被一根繩子系在一張辦公桌上,桌后面還坐著一位看守的老頭。那是一個小郵局,但是來打電話的人卻相當(dāng)多。我在邊上認(rèn)真地翻看著電話簿,點了一根煙。當(dāng)邊上打電話的人掛下電話,我便拿起電話機(jī),裝出撥打的樣子,而我的煙已經(jīng)將系在桌邊的繩子燒斷了。我掛下電話,后面就有人接過我的話機(jī)。我繼續(xù)翻看著電話簿,一邊看一邊悄悄地走開去,直到走出郵局,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電話簿一直在我的手里,就這樣被我?guī)ё吡?。我生怕被老頭或其他人發(fā)現(xiàn)電話簿被偷,慌亂地跑到廁所,在那里撒了一泡尿。我站在小便池前面,心跳還在加速,我自以為聰明地想,若是被他們逮住,我可以說自己還沒有離開,只是因為尿急,拿過來在廁所查看呢。
當(dāng)我安全地回到旅館,我的心里還在偷著樂,不知道那位看守的老人發(fā)現(xiàn)電話簿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不翼而飛會怎樣?
那時,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是這樣偷的電話簿,無論是郵局,還是火車站的電話亭。每一本電話簿都像寶貝那樣被守住,可是人們的內(nèi)心又并不真正寶貝它,于是它就這樣丟失,丟失在更需要它的人那里。
有了電話簿,我們連夜裝信封,寫上地址,貼上郵票。這樣的工作量是巨大的,因為數(shù)百封業(yè)務(wù)信會寫得人手痛。第二天,我將這些信送到郵局。我想象著這些信件像雪花一樣飄散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而赫叔肯定在想象著鈔票像雪花一樣飄落在他的口袋。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白天偷電話簿時的情景,這時那種頑皮的惡作劇式的心情隨著夜色消散了,留下的只有惶惑與內(nèi)疚。也會想起那可憐的老頭因為電話簿被偷而無辜被辭退的眼神,想起自己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偷東西而被逮進(jìn)派出所,為了一本電話簿,那多不值得。難道我的青春,就是用偷電話簿這樣的劣跡來填寫履歷嗎?這時,我會惶恐起來,不安的心情像螞蟻一樣偷偷爬上我的枕頭,讓我在半夜奔逃的噩夢中驚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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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叔說,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從哪里來。在我們推銷的電器上,寫的是上海的牌子。于是我們就冒充是上海人??墒窃诠鹆?,有一個經(jīng)營一家小五金店的老板,是寧波人,他接到我們的業(yè)務(wù)信,竟興致勃勃地來談生意。對我們來說這是一筆大買賣,他希望我們的產(chǎn)品能在他的柜臺上出售。問題是,我們是流動的販子,我們一出貨,希望馬上拿到現(xiàn)金,我們并不需要代銷。那么他就必須從我們這里進(jìn)貨,還不能訂貨,我們的貨一出手,就要馬上走人,因為這東西,并沒有我們自稱的那樣好。我們告訴他,我們的工廠很大,我們的供銷經(jīng)理很多,我們的業(yè)績考察就是現(xiàn)場交易量,如果你要,我們可以按照批發(fā)價給你,比別人便宜一半。顯然這位老板很高興。在討論價格的時候,他也許希望與我們拉近關(guān)系,聽說我們是上海人,他高興地說起上海話了,“阿拉儂”不絕于耳。我們經(jīng)常出入上海,雖能大概聽懂一些,尤其是走江湖的赫叔,可是上海話,你真叫他說,他半句也不會。但他還要裝,普通話與溫州話夾雜成上海話——他自以為是。寧波人傻著眼,一副無辜的樣子。我只好說,我們不是上海人,我們在上海工作。赫叔連忙說,對對對,他在上海大學(xué)畢業(yè),就留在了上海。天,我那時不僅沒有考上大學(xué),遑論上海大學(xué)畢業(yè)?我頓時傻了眼。事實上寧波人說的是寧波話,也不是地道的上海話,他也一樣心虛,所以我們一邊哈哈笑,一邊就把生意定下了。當(dāng)
他提走貨的時候,赫叔大約正在盤算著幾時消失。
赫叔與我在桂林待了沒有多久,他就先行告退了,他自己跑去了柳州,把我一人扔在桂林應(yīng)付局面。他走的時候還留下幾個未完成的客戶,是桂林下屬縣城的幾個單位,他們都有意向購買我們的產(chǎn)品,現(xiàn)在我只需要上門推銷,不必再發(fā)業(yè)務(wù)信等他們上鉤了。所以我趕緊換了家旅店,免得那些已經(jīng)購買的客戶找上門來退貨。我尤其害怕那個寧波人呢。
赫叔走的時候,留下了他在柳州的地址,并要求我將剩下的東西推銷掉,然后在某日之前到柳州與他會合。
我孤身留在桂林,忽然之間我變得自由了,我可以自己安排時間,我自己決定買賣,儼然是一小老板了。但是寂寞與孤獨又像蟲豸一樣悄悄爬上我的心頭。頭幾天我還沉醉在自由的快樂里,很快我就思念起赫叔來了。
在旅店里,有一位與我年紀(jì)大約相仿的小姑娘,是服務(wù)員,每天總是細(xì)致地為我打掃房間。她有白皙的肌膚,一雙細(xì)長的眼睛流露著清純,溫柔中透露著青春的遐想,柔和的話語溫軟地拂過我的心頭。她對我有著一點好奇,也有幾分欽佩的樣子,她總是說,像你這樣,年紀(jì)輕輕就出門闖蕩,是有志氣有膽識的表現(xiàn),將來一定很有出息。這使我備受鼓勵,我忽然之間釋然,并不再為我的行騙一般的買賣而羞愧,我覺得我是在為將來的大事業(yè)而進(jìn)行必要的實踐。我為我的工作找到了動機(jī),找到了充分的理由。每天我都盼著她的到來。我的心里想著她的名字:莫小小。我看著她整理我的房間,一邊欣賞著她忙碌的身影,一邊聆聽著她溫軟的語音,很是滿足。這大約是我的心中產(chǎn)生的第一次戀情,是荷爾蒙或力比多的第一次化學(xué)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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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山水的美麗都在莫小小的眼睛里,除此之外,在我如此年輕的心里,還能有什么呢?對旖旎的風(fēng)光,我竟然沒有多少感受,這并不奇怪。我偷空走到象鼻巖,看那巖石般的山峰兀立在清澈的漓江中央,亦不覺得自然的造化有什么神奇,卻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湊個熱鬧而已。我在石灘上租借了一件古代的戲裝,戴上古人的帽子,頓時就像一個放蕩的“狂生”,猶如戲文中戲弄良家女子的浪蕩子,在象鼻巖前拍了一張照片,算是立此存照,或曰到此一游。漓江上還有戴著斗笠的漁夫,站在竹排上,肩上棲息著叼魚的鸕鶿。
我還去了一趟蘆笛巖,在巨大的溶洞中走了一走,一個人混在大群游客中,免費(fèi)聽取導(dǎo)游的解說。其實所有的解說都是千篇一律的。我一個人走在桂林的街頭,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徹底成了無人關(guān)照的流浪兒。一個十九歲的輕薄的少年,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游蕩。
但我還要完成赫叔交給我的任務(wù)。按照赫叔給我留的地址,我坐了一趟車去陽朔。車沿著漓江,在漫天的灰塵中顛簸,路還沒有修整,于是尤其辛苦。我以為陽朔是幽靜而別致的,但是趕集的人流與嘈雜的環(huán)境,讓我頗有些失望。我在陽朔沒能賣出隨身攜帶的機(jī)器。我給他們演示了一番,可是他們始終下不了決心。回來的時候我頗有些沮喪了,辛苦倘若能夠換取成績還好,可是我卻是白跑了一趟。
第二天,我去了一個更遠(yuǎn)的地方,記得似乎是一家位于遠(yuǎn)郊的飼料廠。我沿著那條幽靜的鄉(xiāng)間小路一直走,手里提著漂亮的紙皮箱,里頭裝著飼料廠要的機(jī)器。天越來越陰沉,路越走越長,路上再也看不到人家了,只有田,只有樹??墒悄怯衷鯓??我必須走到那該死的飼料廠。忘了究竟走了多久,我才到了那里。那是用磚砌成的一座平房,連著三間。我找到廠長,告訴他們我從哪里來,我皮箱里的機(jī)器就是他們幾天前打過電話問詢的,現(xiàn)在我提過來了,給你們演示一下。廠長冷漠而輕蔑地看了看我,說,不用了,我們不需要。我正還想說下去,他卻讓人將我直接轟了出去。
回來的路就更長了,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黑。除了早餐,我一天沒有吃東西,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飼料廠有那么遙遠(yuǎn),而我的
身上只有幾個乘公交車的硬幣。當(dāng)我終于走到一個有人家的門口,屋檐下亮著一盞燈,一位老太太在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賣點香煙。我向她問,有沒有一點吃的,哪怕一碗粥。老太太瞇眼看著我說,孩子,你從哪里來?我說,我從外地來,到前面的飼料廠去辦事,走得好累。老太太蹣跚地走進(jìn)屋里,真的為我打了一碗粥,她說,這是她為自己準(zhǔn)備的晚餐呢。我說,那怎么行?她說,沒事,孩子,我在家里,而你出門在外呢。我也就不管了,狼吞虎咽一般喝下那碗薄粥,那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粥啊。老太太一直微笑地看著我。當(dāng)我喝完粥,我習(xí)慣性地抹抹嘴,輕易地說,要多少錢?老太太頓時黑了臉,搖著頭說,我的粥不賣錢。我為自己的虛偽與油滑感到非常地慚愧,直說對不起。但這一聲對不起能有什么作用呢?
我咬著牙回到旅店,汗流浹背,就像濕透了的猴子,被耍猴的人一陣鞭打后,躺倒在骯臟的水溝邊一樣。只是,那碗粥,讓我感到了人間的溫暖,所有的屈辱在那一瞬間都釋放了出來,我倒在床上,淚如雨下。這是我長大后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感到委屈。endprint
第二天,卻不見莫小小來打掃我的房間。我病倒在床上,真希望她的出現(xiàn)?;蛟S奇跡就在她那里。只要她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需要她,而她又發(fā)現(xiàn)我生病了對她來說是多么心疼的一件事,那么奇跡就會發(fā)生。可是她沒有來上班。我想象著奇跡,就這樣過了無聊而痛苦的一天,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桂林對我沒有什么值得流連的。我決定提前去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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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山花爛漫的時節(jié),我從桂林一路到柳州。記得柳州的街市熱鬧而喧囂,我從柳宗元的祠堂前經(jīng)過,只記得高大的門臺像電影的鏡頭一樣從我眼前一晃而過。在柳州,我沒有停留,因為赫叔讓我回一趟溫州,將他在路上掙得的一大筆錢帶回去交給他的妻子。而赫叔要去貴陽。赫叔在南方掙到了錢,也給了我一筆不菲的獎金?;販刂菡绽鹊缴虾?,然后從上海轉(zhuǎn)乘大巴到溫州。那時溫州根本沒有鐵路,而公路是一直蜿蜒在重重山區(qū),顛簸崎嶇。
我有了錢。這是我第一次掙到近千元,此前我在稅務(wù)所當(dāng)臨時工,一個月才有六十元。因此一下子我覺得自己就像衣錦還鄉(xiāng)一般。在溫州那幾日,我每天與朋友們泡在舞場,我成了他們的大哥,因為我有錢埋單。那一年我還沒過20歲生日,我喜歡舞場里打扮入時的女人們,尤其那些年輕的姑娘。我勇猛地邀請她們共舞,而內(nèi)心卻無比害羞膽怯,不敢與她們說話,更不用說調(diào)情。
我之所以寫下前面的這些話,是因為在幾天后,當(dāng)我重返南國,在貴陽與赫叔會合后,居然有了一場美麗的艷遇。而那一場艷遇終于因為我的害羞而成為倏忽而去的一場夢。
在溫州待了幾天,我就按照赫叔的要求,去貴陽找他。
赫叔住在貴陽市中心的一家客棧,如今我早已忘了它的名字,但我仍然記得,那似乎是一家有些歲月的大宅子,門臺倒有幾分氣魄,但里面已經(jīng)破敗??蜅V械呐?wù)員都比較年輕,而我發(fā)現(xiàn),客棧中住了很多溫州人,都是一些小買賣人,也有在當(dāng)?shù)爻邪ㄖ椖康陌ゎ^。他們閑著無聊,就教客棧里的女服務(wù)員學(xué)說溫州話,他們將溫州話里的“我們交媾”解釋成“你好”,將臟話“去你媽的”解釋成“再見”,而那些貴州的女孩子一無所知,見到溫州來的客人,就微笑著說:“我們交媾,我們交媾?!币荒樥J(rèn)真。我剛進(jìn)來的時候,就這樣被嚇了一跳。
我趕到貴陽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赫叔說,一起出去走走吧,順便吃點消夜。貴陽的夜市看起來與溫州一樣熱鬧,這樣的情景是我喜歡的。雖然我生性內(nèi)向害羞,但我還是喜歡熱鬧。就在客棧的不遠(yuǎn)處,街的對面,有一家小排檔,賣一些小點心。赫叔問:“你喜歡吃什么?”我怕辣的,就點了一碗甜的湯圓。赫叔點的什么,我就不記得了。我們找了一張小桌子,坐下來。這時赫叔看見了旁邊的小桌子邊,正坐了兩個漂亮的女子,衣裳時髦,化著濃妝,看起來不像本地人。赫叔就
用溫州話對我說:“你看,這兩朵花兒倒挺漂亮的?!被▋菏菧刂莘窖灾械碾[語,指的是妓女。我跟著“咦”了一聲,表示贊同。這時這兩朵花兒竟迎著我們看過來,其中一位看起來老練一點的,用溫州話對我們說道:“勿懵講,我們可不是花兒。”
赫叔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很快緩過來,熱情地招呼她們說:“哎,都是溫州人啊,我請客我請客?!眱晌慌拥故谴蠓剑谖覀兩磉呑聛?。我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她們與我們住在同一家客棧,而赫叔竟從沒有見過她們。
我已經(jīng)忘了她們的姓名,但我記得她們是表姐妹。她們跟隨各自的丈夫來到貴州。她們的丈夫就是包工頭,她們租住的那家客棧,似乎是他們的中轉(zhuǎn)站或總部所在,他們長期奔走在各個工地間,那家客棧只是他們經(jīng)常歇腳的地方。
我們一起回客棧,其中那位老練點的,邀請我去她的房間坐坐。她的房間在走道另一邊的盡頭,難怪赫叔從沒有遇見過她們了。我在她的房間坐了挺久,也就是聊天?;貋淼臅r候已經(jīng)很晚了,赫叔只管睡覺,他似乎早已忘了我的存在。
19
她是寂寞的,她的眼神有些哀怨。我至今還記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她的眼睛會說話,她微笑的時候,是眼睛在微笑。但她說話時,那溫柔的音調(diào)中卻常常透著粗鄙的語言。
她向我數(shù)落著她丈夫的壞,具體地說就是,她的賺了很多錢的丈夫喜歡出去嫖娼,最嚴(yán)重的是有一次,一個妓女與別人合謀,設(shè)下圈套,想勒索她丈夫的錢財,結(jié)果,她的丈夫因此被揍得像熊貓一樣回來。我相信她說的。
她說她并不在乎丈夫的行為,他玩他的,而她也要尋找自己的快樂。
她經(jīng)常找我聊天,我不知道她將怎樣尋找屬于她自己的快樂?,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她說的屬于她的快樂就是我的存在,她要將我?guī)нM(jìn)她的快樂世界,但她的話語總是止于暗示。而我始終沒有明白,而且在她面前,我真的還有幾分害羞。倒是赫叔看出點端倪,他告誡我說,你要小心。
在貴陽住了幾天后,我換下身上的襯衣,在盥洗室準(zhǔn)備清洗。她說:“你不要忙了,我來吧?!背四赣H,這是第一次有女人為我清洗衣服。我深受感動?,F(xiàn)在我知道,她大約從來沒有洗過衣服的。因為她將我的襯衣泡在熱水中清洗,擰干后衣服皺得不成樣子??蜅V杏譀]有熨斗。她很抱歉地對我說,下次就不會這樣糟糕了。
其實我沒有太在意。一個輕率少年孤身在外,對身上不多的幾件衣服哪有什么講究,只是那皺巴巴的襯衣穿在身上,被赫叔笑話了好幾次。
我明白她有幾分在意我。但她的每一次暗示,我都沒有徹底明白。20歲不到的我,屬于特別不解風(fēng)情的那一類。她也沒有機(jī)會再給我洗衣服了,因為第二天,我們,赫叔與我,就離開了貴陽。
在以后的歲月中,我才慢慢地體會出她的那些暗示,她的幽怨的眼神,以及那眼神后面隱藏的欲望與激情。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告訴過我她在溫州的住址,說,她家的門面在那條巷子里是最氣派的,而她家所在的那條巷子,離我家很近。但我從來沒有再遇見她。
這就是貴陽與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而這種接觸卻是發(fā)生在我與一位已婚的同鄉(xiāng)少婦之間。它就像一陣輕風(fēng),從我身邊輕輕吹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卻又在我的心里留下特別的印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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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印象是混沌的,從前的印痕也漸漸模糊。而現(xiàn)在,它是那樣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從前的貴陽,真正讓我有一次心動的,是我在桃花叢中遇見的一個姑娘,而不是我的那位同鄉(xiāng)少婦。
赫叔總是將最遠(yuǎn)的客戶交給我,那天他交
給我的是貴陽遠(yuǎn)郊的一家工廠。似乎是一個國營的單位,規(guī)模相當(dāng)大,但工廠卻是建在山區(qū)。我忘了我是如何找到大山深處的那家工廠的,但我就是找到了。那時正是桃花盛開,漫山遍野都是。廠長是一位東北人,是南下的干部,大約從戰(zhàn)場上下來,留在了當(dāng)?shù)?。他有著東北人的豪爽與好客,對我非常熱情,還介紹我認(rèn)識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大約與我年紀(jì)相仿,青春美麗,身材窈窕豐滿。她也在那家工廠上班。
對于這位廠長,我心中是懷著愧疚的,因為我對他撒了謊。
當(dāng)我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那里等我。我老練地先給他遞上一根香煙,然后就向他描述這建立在山坡上的工廠有多么難走。我向他推銷的機(jī)器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兒,我夸大其詞,演示的時候我還做了手腳。我已經(jīng)漸漸上路了,我能夠很好地完成赫叔交給我的任務(wù),每一臺機(jī)器我都能賣個好價錢。我面目清秀,談吐文雅,人們對我比對赫叔那“老奸巨猾”的樣子信任多了。
他完全欣賞地看著我,說,你年紀(jì)這么輕就出遠(yuǎn)門當(dāng)供銷員了,不錯啊。他為我泡了一杯茶,并留我在廠里一起吃午飯。他誠懇地看著我,根本就沒有懷疑我的產(chǎn)品是否和我描述的一樣。他叫財務(wù)立刻付錢,還對邊上的人說,這小子有種,將來一定有出息。甚至還叫他的女兒帶我在山上走走。在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山間,的確很愜意。他的女兒對我說,她父親挺喜歡我的,覺得我年紀(jì)輕輕就闖蕩江湖,有點像他自己當(dāng)年的膽識。
其實,這一路,很多遇見的長者都有對我這么說,但現(xiàn)在的我,心中早已沒有了竊喜,只有暗暗慚愧。下山的時候,廠長派了一輛卡車送我,她的女兒與我一起下山進(jìn)城??ㄜ囋隍暄训纳铰烽g緩緩而行,姑娘與我挨得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我的心在暗暗思量,我不能再這樣跟隨赫叔闖蕩江湖了,我的良心受到了譴責(zé),尤其對這樣美麗的姑娘與她熱情真誠的父親。
作為一個推銷員的這短暫時光,我的青春在屈辱與欺瞞里成長著,我曾欺騙了那些信任我的人,也曾被很多人瞧不起,而被輕蔑地打發(fā)走。在火車上,在路上,在許多個黑夜,我孤獨地奔走著,心里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你就打算這樣過一生嗎?而內(nèi)心無數(shù)次的回答,都只有一個字:“不!”
于是,在那一次從貴陽回到溫州后,我就告別了赫叔。我再也沒有從事推銷員這個職業(yè)了。
赫叔后來賺到了很多錢,回溫州開了一家很大的餐館。
2014年4月10日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