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寧遠

涼星是你，心底溫柔也是你

■謝寧遠

攝影/@易笙Eason 模特/@Myrna一

一

大一入學(xué)匯演，新生里最亮瞎眾人的莫過于陳蔚蔚。

她被欽點獨唱Let it go，從影樓租來的藍色長裙本來俗不可耐，倒被瘦身成功的她穿出了電影《冰雪奇緣》里的女王范兒。

臨上臺，從鄰近的理工大學(xué)趕來給陳蔚蔚當(dāng)親友團的杜安東，冷不防“咔嚓”了一張她的側(cè)臉照，發(fā)到他們高中同學(xué)微信群里。

陳蔚蔚面對鏡頭一抿嘴，雖然外表已經(jīng)變了，心里卻還殘余著青春期的自卑陰云，笑容皺巴巴的，像被挾持的人質(zhì)。她五官本就不錯，高中三年顏值跌到谷底，也是因為臉上的肉太擠，一瘦了，還真有點女神的意思。她接過杜安東的手機，左瞧右瞧，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后知后覺地嘚瑟起來：誰能看出我從前是個160斤的胖子？

照片像一枚深水炸彈，群里頓時沸騰了。

“女王，還需要提裙官嗎？”

“需要車夫也行??！我等從前有眼不識潛力股……”

陳蔚蔚握著話筒緊張地候場，一遍遍刷新群消息，還是沒看見那個控制狂說話。

“符家凱，昨天的我，你愛答不理，今天的我，你高攀不起！”深受QQ空間癲狂文風(fēng)熏陶的她，腦海里反復(fù)盤旋著這句話。

為了讓他刮目相看，讓從小得意到大的他也嘗一回失意的滋味，她整個夏天都在過煉獄般的生活，每晚睡前胃里跟拴了條餓狼似的，幾乎拼上命。這會兒見不著敵人的影子，她自然失落，郁悶得想扯下身上緊箍咒似的破裙子，來一場“胸口碎大石”，主持人卻正好笑吟吟道：“下面有請音樂系新生陳蔚蔚……”

眾人紛紛想這女生是誰啊，格調(diào)真是高，唱著《冰雪奇緣》的主題曲，臉比雪還冷。

“Let it go, let it go，turn away and slam the door（隨它吧，隨它吧，關(guān)緊昨日的門扉）……”陳蔚蔚邊唱邊問自己，成了夢寐以求的瘦子，你真的快樂嗎？大學(xué)生活像個溫柔的新世界，沒有強加于你的傷害，沒人知道曾經(jīng)肥胖的你，所有人都很好……但這里沒有符家凱啊，那個傲慢的、克制的、讓她離不開的符家凱。

二

在陳蔚蔚的記憶里，八九歲的時候，別的孩子還在搭積木，符家凱已經(jīng)搗鼓起自制的迷你飛機了。炎炎夏日，他盤腿一坐就是一下午，仿佛聽不見這世界的任何聲響，而她趴在他身旁，枕著他的影子，睡得滿臉都是涼席橫橫豎豎的印子，一醒來就黏著他，用癡癡的目光盯著他旋著螺絲的手。

少年方才還板著一張臉，瞧見她那軟軟的大臉上的印子，突然笑了：“陳蔚蔚，你真像生鮮超市里蓋了章準備賣的豬肉。”

惹胖子后果很嚴重！陳蔚蔚二話沒說就扯住他的耳朵，死活不松。

“喂喂喂，松手……快看！”他推開她，指著頭頂?shù)奶炜找恍?，正?jīng)地豎起了剪刀手，一臉“快來表揚我”的傲嬌勁兒。她這才注意到他那架小飛機飛得那么高，噴氣機尾在蔚藍天幕上留下一個歪歪扭扭的“蔚”字。

蔚藍的蔚，陳蔚蔚的蔚。

初中時，上物理課，符家凱嫌進度太慢，手托腦袋端詳正困得昏天暗地的陳蔚蔚來消遣。他瞧著她的雙下巴一動一動的，忽然想到放學(xué)路上那只沙皮狗，忍不住笑出了聲。

被吵醒的陳蔚蔚抹了抹嘴角灑脫的口水，揪住他快速收起的笑容，說：“嘖嘖，看我看得那么投入?！?/p>

“才沒看?！?/p>

她氣運丹田，照著他校服下的胳膊擰一把，疼得嗷嗷叫的他這才嘟噥：“好啦，看了行了吧，你是什么世界遺產(chǎn)啊，要收費啊？”

“收費就免了，放學(xué)帶我吃凍酸奶去！”

陳蔚蔚吃凍酸奶像在浩浩蕩蕩地打一場仗，每次符家凱都嫌棄得恨不得不認識她。蜜豆一大勺，糖桂花一大勺，草莓醬又是一大勺，可憐的塑料碗隨時會被撐破，她一邊風(fēng)卷殘云一邊瞪住斜睨她的符家凱：“干嗎，瞧不起胖子？”

“想多了，我壓根不敢瞧你?！彼毿牡啬闷鸺埥韷|在她脖子上，不小心碰到她軟糖似的雙下巴，腦中又一次魔性地出現(xiàn)了那只沙皮狗。從這天起，他開始喊她“陳沙皮”，一喊好多年，任她怎么嚷嚷，他就是任性地叫著。

這些年，陳蔚蔚雖一直被符家凱白眼相待，但她從不真的認為自己胖是什么丑陋的事。他更習(xí)慣了她總是把單車后胎壓扁，細胳膊細腿的少年甚至練出了大氣不喘地載她上坡的深厚內(nèi)功。在他們的世界里，胖瘦無非是形狀不同，就像土豆和黃瓜，各有各的好。

而這一切發(fā)生了改變是在高二。

從小，陳符兩家就住隔壁，放學(xué)后，陳蔚蔚總是先跟著符家凱一起在他家寫完作業(yè)，再玩鬧一通才回家。但最近，符家凱越來越沉默，連毒舌她的頻率都越來越少，似乎光是坐在她身旁，都會攪得他心神不寧。

終于有一晚，她吃了閉門羹，被他不耐煩地攔在門外。面對她的不解，少年眉眼低垂，抓耳撓腮了好半天才干巴巴地嚷道：“快回家睡覺去，我……困了！”

“可我不困！”

“不困就拿根跳繩跳，每晚跳100次，你的雙下巴就會不見了！”他仗著他們智商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就大膽胡謅，見她艱難地張張嘴，轉(zhuǎn)身照做了，他才慢慢松開潮濕的掌心。

他這些天像生了怪病，和她在一起時，胸口會被上躥下跳的不安撐破。有時上著課，突然腦洞大開，手癢難耐，想捏捏她軟糖似的雙下巴……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少男生理進化之路嗎？他惱火地捂住耳朵，可千萬不能被陳蔚蔚發(fā)現(xiàn)啊。

陳蔚蔚當(dāng)晚真的聽話地在樓道里呼哧呼哧蹦了一整晚，平時她連200米短跑都堅持不下來，此刻卻咬牙悶聲數(shù)著：“98，99，100?！?/p>

她喘著粗氣停下，帽衫濕透了，進了家門就把自己關(guān)進衛(wèi)生間。狹小的寂靜中，她后知后覺地難過起來。你真沒用，聽不出符家凱只是煩你，想支開你嗎？你還真像個小兵似的完成任務(wù)，多可笑。

她失眠了一整夜，是從哪天開始，符家凱成了對她淡漠刻薄的大男生，不再是繞著她轉(zhuǎn)的小少年？直到晨光熹微，她才明白，符家凱沒變，他一直不就嫌棄她嗎？只是小時候，她像背著殼的蝸牛，心太遲鈍，腦子轉(zhuǎn)得慢，錯把厭惡當(dāng)玩笑，還享受其中。

三

陳蔚蔚的腿酸疼了一周，心底那股不痛快則蔓延了更久。

這種不痛快讓她大腦一熱，在班長改選報名表上寫了自己的名字，而她名字的上面一格就是清雋的三個字：符家凱。

放學(xué)后，符家凱一瞧見那張表，就用力地涂掉了陳蔚蔚的名字，沉默地出了教室。

好在陳蔚蔚留了一手，待聽不見符家凱的腳步聲了，她才像個超重的女特務(wù)似的，一邊嘚瑟地想自己這個心計女也是厲害，一邊重新寫上名字，先下手為強地把表格送到辦公室。

符家凱，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要終結(jié)你十年的班長生涯。

當(dāng)天黃昏，符家凱在前推著單車走，陳蔚蔚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兩人都知道對方離得不遠，卻又都假裝不知道。途中，一幫男生喊符家凱打球，他也搖了頭，那是驕傲的符家凱罕見的情緒低潮，陳蔚蔚一邊大口咬著抹茶甜筒用余光瞄他，一邊暗想：他是怎么了？真怕她搶了他呼風(fēng)喚雨的位子？

明明放學(xué)這段路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候——想都別想電影里那種加了日系濾鏡的畫面，載陳蔚蔚絕對是個堪比搬磚的體力活，有時她停下嘴里的零食，眨巴眨巴眼問：“家凱，要不我來載你吧，看你都要背過氣去了?！?/p>

“大男人怎么能讓小姑娘載呢？好好坐著。”

“小姑娘”三個字像一針雞血似的打進陳蔚蔚膨脹的少女心中，她心花怒放地把自己和Angelababy畫了個大等號。

“喂，陳沙皮，別笑得呼哧呼哧的，乍一聽以為你要吸氧氣呢。你不會不知道，‘小姑娘’的‘小’只是慣用語，和體型沒關(guān)系吧？”

陳蔚蔚聽后，就像犀牛一樣用腦袋猛撞符家凱的背，望著他吃痛的樣子，露出惡狠狠的笑：“好好騎車，哪兒那么多廢話！”

…………

不，無論如何，她都不愿再動搖，不愿再站在他的光芒之后。

四

每個人一生都有個差不多的分數(shù)，或外表好看，或智商超群，或勇敢善良，那她陳蔚蔚的加分項是什么？她受夠了當(dāng)蝸牛，她要透支所有的勇氣，全力以赴改選。

她對著鏡子練到夜深，習(xí)慣了縮在臺下的胖姑娘，光是在注視下大聲說話都不易。被媽媽一催再催，她才喝了杯牛奶去睡覺。

但陳蔚蔚不敢相信，當(dāng)自己再睜眼時，家里空空蕩蕩，再一摸手機，9點15分！第一節(jié)課應(yīng)該剛結(jié)束，改選就在這節(jié)課！

她頂著獅子頭沖上公交車，給媽媽轟炸電話過去：“母上！我床頭的鬧鐘是不是壞了？”

“不可能，我每晚都檢查的。你這個懶鬼，昨晚咕嘟咕嘟喝一大杯牛奶，難怪睡得太香?！?/p>

“牛奶……”

“就是隔壁家凱送來的，他們家去自駕游的時候在農(nóng)場擠的?！?/p>

一道悶雷劈過她的腦袋。

當(dāng)陳蔚蔚呼哧呼哧趕到教室時，高瘦的符家凱正和煦地笑著站在講臺中央，肩膀被老師搭著：“大家祝賀符家凱連任，看來他還要再辛苦一年了?！?/p>

這畫面她再熟悉不過，從小反反復(fù)復(fù)演到如今，仿佛這學(xué)校，乃至她長大的這世界都是他一個人的競技場，人人喜歡他、仰視他。

汗流浹背的她頭發(fā)都不伸手理一下，瞪著眼睛走上講臺，也不理老師怪異的目光，朝符家凱大方地伸開手臂，僵硬地笑道：“為你高興，我最好的朋友?！?/p>

符家凱與她對視著，緊抿嘴唇，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默默迎上她的擁抱。陳蔚蔚繼續(xù)笑，湊到他耳邊特別小聲地說：“符家凱，你又一次愚弄了我，高興吧？你沒變，看起來優(yōu)秀，卻不擇手段。你沒忘吧？就是你害得你爸媽多年再沒有聯(lián)系，你以為你造出那么多噴氣飛機就能去找你爸？晚了。你這控制狂活該孤單。”

說完，陳蔚蔚自己也嚇呆了，深吸一口氣，逃亡似的回到座位，留符家凱在臺上繼續(xù)演講。

那是他倆的秘密啊。符家凱七歲那年的春天，符家夫婦的爭吵上升到白熱化的階段，一次徹夜拉鋸戰(zhàn)后，符爸站在樓道抽著煙，說要離開，符家凱就一聲不吭地反鎖住媽媽的臥室門，把爸爸的行李統(tǒng)統(tǒng)扔出去，說：“男人說話算話，可別灰溜溜地回來。”

確定爸爸拉著行李箱走遠了，符家凱才發(fā)著抖站在樓梯口，望向樓下那些嗆人的柳絮，整個下午都不理會媽媽的砸門。終于停息了，他們不用再互相傷害了，這不好嗎？他太小，驕傲地認定自己做得沒有錯，卻又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淹沒。

隔壁門口拿著冰激凌想和他一起吃的陳蔚蔚，站出來用力抱住他。此后十年，符爸再沒出現(xiàn)。

當(dāng)下，所有目光聚攏在符家凱身上，他努力擺脫掉所有卷土重來的悲傷，清清嗓子，道：“謝謝大家繼續(xù)信任我，我，我……”

四，五，六。

他的語言強迫癥真的回來了，短短三個字，他瞪大雙眼，傻瓜一樣重復(fù)了六遍。這是無懈可擊的符家凱唯一的弱點，陳蔚蔚也只見過一次，就是在符爸離開的第一夜，符家凱給媽媽開了門，被哭泣的媽媽甩過響亮的耳光，他從小連罵都沒挨過，頓時崩潰地沖出了門。

那時的陳蔚蔚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他也望著陳蔚蔚，痛苦地重復(fù)道：“我，我，我……”

六遍。

而此刻，趴在課桌上的陳蔚蔚捂住嘴巴，望著一向萬分得體的他出了丑，眼淚慌亂地往下砸。這不就是你被激怒后最想看到的一幕嗎？為什么當(dāng)它真發(fā)生了，你又好難過？

她滿心以為下了課后符家凱會來和她大吵，誰知他只是無聲息地坐著，拿起書埋下臉。

他了解她，比起面紅耳赤的對峙，她更怕冷暴力。

五

緊隨其后的體育課，練習(xí)內(nèi)容是跳山羊。

一陣喧嘩后，別人都有伙伴了，陳蔚蔚還不知所措地站著。她尷尬地張望一圈，角落還有個和她一樣孤獨的男生——杜安東。他是那么沒有存在感的人，比她還胖，像只悲哀的大沙包。

杜安東小心翼翼地望了她一眼，想鼓起勇氣說“不如我們一組”，可終究還是不敢。他的掙扎，陳蔚蔚一無所知，她滿心都是符家凱那張悲傷的臉。

符家凱終究沒來。也好，他來了才更尷尬，她胖得跳不動，如果換他來跳，他腿再長也越不過她這座高山啊。

“陳蔚蔚，你來干什么，又不是跳野豬……”

“她哪配當(dāng)野豬啊，是懶惰的家豬，跑三步喘半天，哈哈！”

…………

正當(dāng)她假裝聽不見，默默背過臉時，從樓上下來的符家凱一改清冷的模樣，沖過來和那幾個男生奮力扭打。他心里一定難過透了，不然也不會憤怒地瞪大雙眼，出手又狠又快，簡直癲狂。

體育老師趕來拉開了他們，符家凱就這樣掛著眉骨上泛紅的劃痕湊近她，淡淡地說：“是，我在牛奶里加了安眠藥，我無話可說。但陳蔚蔚，這會兒被人無故欺負，你怎么不拿出對付我的勁頭呢？這么沒出息?！?/p>

陳蔚蔚早就預(yù)料到了這樣的局面，但真聽到他親口說出，她還是忍不住打寒戰(zhàn)。

幾秒鐘的寂靜后，她堅定道：“全校，哦不，全世界最有出息的符家凱，比起膽小，我更厭惡打架的人。男生只要打架就是蠢，沒有任何理由?！?/p>

符家凱幾乎認不出眼前的她了，從小到大，肥胖就像一攤泥似的裹著她，抹掉了她原本的性情，讓她顯得混沌無趣，而這一瞬的她，從頭到腳充滿了銳利。

他笑中帶淚，矛盾又狼狽，一邊被老師往教務(wù)處拉，一邊鼓掌大聲嚷：“棒極了，陳蔚蔚三觀就是正，我佩服……”

到底是符家凱啊，即使受罰，仍留著骨子里的驕傲，背影照樣挺拔，卻有種說不出的落寞。陳蔚蔚望著望著，忽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掉，成了個空殼……

某種第六感讓她確定，她失去符家凱了。

太陽明晃晃的，同學(xué)們在不遠處跳山羊，她模糊中感到自己往下栽。但她無能為力，只能靜靜等待頭碰到地面的那種疼，等了又等，卻只感到一個厚實的身影接住了她。

是杜安東。

六

到了傍晚放學(xué)，陳蔚蔚失控的情緒已逐漸冷卻，對符家凱放安眠藥的不解默默淡化，內(nèi)疚占了上風(fēng)。或許保住班長的位置對他來說的確重要，那是他除了籃球以外最熱愛的事。

她率先低頭，站在往日碰頭的車棚前等符家凱。她畏畏縮縮地站著，生怕因體積太大而招來厭惡，一陣推搡之后，車棚里的單車寥寥無幾，他卻不見蹤影。

她像故事里被丟棄的小孩，想找他，又怕前腳一走，他剛好過來，于是一直沉默地等到天色暗下來，她才吸了吸鼻子沖回教室，一問值日生，得到的答案卻是：“班長去鄰校打球賽了，你不知道嗎？”

她想問為什么他的車還在原處，話到嘴邊又覺得多余。他就是要懲罰她嘛。

符家凱，何必呢？我不值得讓你如此如臨大敵，你給個臺階我就會下，可你沒有。

“陳蔚蔚，你到底走不走？我要先回去了，你記得鎖門！”值日生見她還發(fā)愣，索性先離開，而她獨自坐在了符家凱的位子上，發(fā)現(xiàn)他桌洞內(nèi)塞著一件皺巴巴的球衣。在莫名的委屈的驅(qū)使下，她抓起他的球衣捂在臉上，低聲哭起來。

球衣上有他的氣息，熟悉的味道讓她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她那么胖，那么重，每次被媽媽責(zé)罰時，她卻總是狠狠鉆進他的胸口，他嘴上嚷著嫌棄死了，卻從未推開她。

“陳蔚蔚，你……”

她倉皇地一扭臉，又是杜安東。為什么每次自己狼狽時，這家伙都在一旁呢？她惱火地抓起書包想走，杜安東卻不卑不亢地說：“又不是只有符家凱才會騎車送你回家，我也可以。”

他看起來笨拙，卻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一愣，點點頭說：“謝謝?！?/p>

當(dāng)陳蔚蔚坐在杜安東的單車后座上穿過街道，打完球的符家凱剛巧回學(xué)校取車，他寂寂地在暗處看著他倆，什么都沒說。

他不會告訴陳蔚蔚，自己之所以在牛奶里放安眠藥，是因為在競選前，她高調(diào)地報名時，班里的女生就圍成一圈嘰嘰喳喳道：“好戲在后頭，等陳蔚蔚那死胖子上了臺，我們再問她，長得那么難看，憑什么當(dāng)班長？”

符家凱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他想，無論如何他都要破壞她的競選之路。他深知陳蔚蔚看到名字被劃掉不會罷休，又記得她睡前必喝牛奶，故意加了道絆子。

被他阻攔，總好過被眾人傷害，他心甘情愿被她誤解、埋怨，只是他沒想到，她會那么狠地逼出他的強迫癥，以及他心底最不能碰的往事。

七

陳蔚蔚說不出究竟從哪天開始，杜安東成了她生活里形影不離的存在，她只記得當(dāng)她無意間問杜安東最想做什么時，他不假思索地說：“加入?；@球隊，贏得很多歡呼！”

從他和她一樣臃腫變形的臉上，她看到一種相似的卑微與堅強，她說：“加油！”

她和杜安東才是一類人吧，他們最懂彼此的難過。符家凱固然好，性子卻太冷，思維永遠比她快一拍，習(xí)慣把控一切，代替她做很多決定。他想幫她，她卻因此難堪，就像兩面逆向的鐘，始終不在同一時間。而杜安東則溫暖得多，走路慢，說話也慢，正因為慢，所以不傷人，就像《超能陸戰(zhàn)隊》里擁有無敵懷抱的大白。

深夜，她要吃夜宵，一個電話，杜安東就到了她家樓下，提著麻辣香鍋外賣；吃了一陣，更胖了，她又嚷著要減肥，換作符家凱，一定會翻著白眼戳破她的幻想：“得了吧陳沙皮，你堅持不了幾天，何不安靜地當(dāng)個土肥圓？”而杜安東則為她準備好跑鞋，說：“若裝備不合適，跑步時容易傷腳踝?！?/p>

不知杜安東是不是在刻意模仿符家凱，這細心的說辭、冷靜的態(tài)度，讓她沒法不想起符家凱。她無聲苦笑，符家凱能給的一切也不過如此。她說服自己，陳蔚蔚，你很快樂，你已有人用心遷就，少了符家凱也沒什么。

唯有走過樓道時，她才會想起符家凱慵懶的聲音：“陳沙皮，每晚跳繩100次，雙下巴就會不見了噢！”

每當(dāng)這時，她都會本能地想，雖然那家伙純屬胡扯，但被他騙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光也很好啊。她一聲不吭地拿出跳繩，呼哧呼哧地跳著，靜靜流著汗，聽著自己的心臟粗暴地蹦跶，從天臺風(fēng)洞里望著隔壁符家凱房間漏出的燈光，像一抹遙遠的星河。

他還沒睡，不困嗎？應(yīng)該不會，他是永遠不累的符家凱啊。

八

杜安東居然如愿入了校籃球隊，盡管難以置信，但陳蔚蔚終究開心，拉著他去吃校門口的雞公煲慶祝。正吃得熱火朝天，她看見了不遠處單人桌前獨自吃飯的符家凱。一個人吃飯是很考驗氣場的事，多少會有落寞心酸的感覺，而他眉眼沉靜，瞧著萬般坦然。

好死不死地，她這癡癡的目光又被符家凱發(fā)覺了，他扭過臉來淡淡一笑，算是寒暄：“嗨，陳沙皮?！?/p>

他如此輕松自然，倒讓她也絞盡腦汁想擺脫拘謹，起身走過去駕輕就熟地拍他肩膀，說：“來來來，端著你的雞和我們一起吃，三個人更帶勁！”

符家凱憋著笑意，好脾氣地坐過去，卻聽到她撐起驕傲的笑容大聲說：“符家凱，你還不知道吧，安東現(xiàn)在也是校籃球隊的一員哦，和你一樣，你不恭喜一下？以前我總以為你不看好的事怎么會成呢，現(xiàn)在才知道，事在人為，但凡夠堅定，別人的控制不值一提！”

“恭喜。”他聽得出她刺人的情緒，卻不辯駁，瞥了杜安東一眼，撂出兩個字，叫她看不出他到底高不高興。

整晚，陳蔚蔚都一臉歡喜，喋喋不休地說了無數(shù)笑話，而符家凱在說完“恭喜”后再也沒說話，只顧悶頭喝冷水。

臨走時，陳蔚蔚大手一揮讓符家凱先走，然后和杜安東去取單車。誰知迷糊的杜安東這才想起今天沒騎車，她只好沿著街燈踱步回家。

“喂，上來?！边@嚴厲的嗓音除了他，哪會是別人。

“不！我要走走消食。”

“少磨蹭，好像那個走三步就讓人背的豬不是你似的?！庇峙f事重提，小時候爬山，圈住他的脖子逼他扛著她走，簡直成了她一生的黑歷史。

“好吧……”

夜風(fēng)里，符家凱靜靜地騎著車，他吃飯時喝了一肚子冷水，此刻體溫快接近冰點了，而肚子暖暖的陳蔚蔚正用圓乎乎的手臂勒住他身子兩側(cè)，像太陽般烘烤著他的背，讓他幾乎灼傷。

陳蔚蔚，我不知道我曾抹殺了你那么多美好的想象，打壓了你那么多該有的快樂。過了今晚，記得離我這個控制狂遠一點，這樣對你最好。

九

陳蔚蔚和杜安東之間出現(xiàn)裂痕時，已臨近畢業(yè)。

起初，她以為杜安東是買了同款，但久而久之，杜安東與她在一起時，身上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符家凱的物品：那雙AJ限量鞋是符家凱的至寶，自己從不穿；整套《黑子的籃球》也是符家凱碰都不準她碰的……

她想到他倆同在校隊，共用同一間更衣室，便問：“你拿了符家凱的東西？”

杜安東愣了愣，不敢看她的眼睛：“蔚蔚，你不用說得那么委婉……也好，我不用再提心吊膽了——是，我羨慕符家凱，偷了他很多東西，我以為你沒那么了解他的一切?！?/p>

“你在騙我吧？”

杜安東搖頭。

“這不會是符家凱那個控制狂整我的玩笑吧？”

杜安東又搖頭。

“你為什么不騙我？我不聰明，你學(xué)符家凱那樣騙騙我，我就很開心……”好不容易有個對她溫暖、有耐心的人，卻又出了這樣的事。沉默之后，她說：“我不想再見你，也不會去符家凱那里揭發(fā)你，你好自為之?！?/p>

她離開前，杜安東扯了下她的袖口，說：“你能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嗎？”

她望著眼前這個卑微的大胖子，聽到他說：“傍晚你去操場看一眼好不好？各校隊長的超強聯(lián)賽，我們隊就符家凱一個人戰(zhàn)斗，他希望你在?！?/p>

她怔了一下便走掉，但一下午心思都莫名地游離。放學(xué)鈴一打，她就逃兵般往外沖，生怕多停留一秒就會動搖。

大街上熱熱鬧鬧，她跑啊跑，氣喘吁吁地跑到她和符家凱家所在的筒子樓下才停。站在太陽下，她想起好多片段：他們一起盤腿在涼席上度過的無所事事的夏天，她枕著他的影子，睡去又醒來；他騎車載著把后胎壓扁的她，明明累得快背過氣了卻還溫柔地笑；他趴在桌上偷看她打瞌睡，捏著她的雙下巴，喊她陳沙皮……她突然掉頭拼命朝學(xué)校跑?？上郑呐K都快跳出喉嚨眼了，到操場時，球賽還是散了。

所有同學(xué)正熱血沸騰地擠在一起，喊著，笑著，一雙接一雙的手托舉著獨身一人贏得勝利的符家凱，他一襲白球衣躍動在空中，耀眼得不像話。

她艱難地張嘴，想喊他的名字，讓他知道她來了，可一個不留神，她被人群猛地一撞，摔在水泥地上，膝蓋磕得生疼。

沒一個人看到想哭的她，包括符家凱。

這就是他們高中時代的尾聲，落寞到難言。符家凱和杜安東順利考去了理工大學(xué)，而總是沉默的她其實很會唱歌，被緊鄰理工大學(xué)的一所二本的音樂系錄取。

十

一曲Letitgo還未過半，陳蔚蔚就在臺下的人群里一眼認出了靜靜望著她的符家凱。

她的心像失焦的鏡頭，只覺得他的目光里有種純粹的專心，是這個控制狂從不曾有過的專心……剎那間，她連人帶那巨大的裙子轟地倒下！

再睜眼時，陳蔚蔚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一只手輸著葡萄糖，補充這些日子煉獄般減肥虧空的血糖，一只手被符家凱握住。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他也望著她，還是一旁的杜安東開口補全了青春里他們彼此不知道的那部分。

“蔚蔚，其實你猜得沒錯，那些東西都是家凱送我的，他讓我耐心照顧你，說他自己是控制狂，招你討厭，沒法讓你快樂，只能拜托我這個大胖子。但久而久之我就明白了，你倆在對方生活里的位置沒人能替代，所以我將錯就錯，咬定自己是小偷，還回了東西，本以為你會回到家凱身邊，但誰知道你比我想的要倔強?！?/p>

符家凱丟掉驕傲，低下頭來，說道：“抱歉，我又控制你了，對人溫暖是我做不到的死穴，我以為讓安東和你在一起，你就會快樂……其實我喜歡過去的你，手感多好，好不容易吃出那么多肉，減了多虧。但如果你瘦了更快樂，我也快樂?？傊?，陳沙皮，別理我這個控制狂，永遠忠于你自己，好嗎？”

陳蔚蔚終于明白，符家凱何曾真正控制她？這十年他所做的，不過是讓她忠于自己。

深吸一口氣，她從病床上坐起來，氣勢洶洶地朝符家凱傾過身子。符家凱的臉“唰”地紅了，而且隨著她逼近，他的強迫癥又犯了，張大嘴巴，滿頭大汗地說：“我，我，我……”

這一次，陳蔚蔚沒等他說完六遍就毫不客氣地搶白：“符家凱，我喜歡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