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冰虹
銜泥燕,聲嘍嘍,尾涎涎,秋去何所歸,春來復相見。
——韋應物《燕銜泥》
曦光淡淡,云霧朦朧。空氣中彌漫的水汽,如同碧天下的海波撲面而來,沁人心脾。遠處山尖上的一抹綠,迫不及待地要掙脫隆冬的桎梏,伸開手腳。
我駐足觀望,靜靜地凝視著這個睡意朦朧的季節(jié),心感到無比平靜。忽然,身后傳來破空之聲,似一道利箭撕裂了空氣。空氣如同湖面一般畫下一筆船行過的水痕,泛起片片漣漪。
世界醒了,天空睜開了眼睛。
我回首,卻只見一道黑影呼嘯而來,我驚愕間卻看不清她的面貌,只有一陣和風拂過臉頰,帶了些醉人的涼意。我的目光追隨著她而去,轉身卻見碧天下翻滾的云波。霧氣淡了,地平線上飄揚出緞緞金紗,輕籠了那些即將消逝的夢。是她叫醒了世界。
我窺視著那樹梢上,那梳妝的人,她正用小巧的嘴梳理著如墨的羽翼,正如閨閣少女清晨于銅鏡前,用桃木梳梳理如瀑的三千青絲一般,顯得端莊嫻靜而美麗。她是否也有少女般的哀愁?我癡迷其中,幾乎要窒息。
待我回過神來,那樹梢上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我暗自焦急,四下張望間忽聞一聲銀鈴般的輕吟,她在半空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向地面俯沖而來,又與我擦肩而過。我抬腳欲追尋她的身影,無奈她飛得太快,遠遠甩下了我這笨拙的身軀。于是我不再追,只是目送著這輕快的信使遠去,因為我瞥到她口中微染泥土的草芽,那是春的訊息,有誰能飛在時光前面?也唯有她。
我不言語,只是悄悄微笑,心里卻帶了一份崇敬。那輕盈的、精靈的、智慧的她呀,我有些暗笑我們自己。
我抬起頭,目光似要穿過重重迷茫,我多想告訴每一個人,在這樣一個清晨我邂逅了一只燕。
那日我步經(jīng)檐下,頭頂忽然泛起一絲輕輕的呻吟,好似剛墜地的嬰兒于這人世間的第一聲啼哭,由弱至強,不摻雜任何感情,是一個新生命向世界發(fā)出的呼告。
那聲音如同電流一般竄過我的心房,讓我渾身一顫。我不敢置信地抬頭望去,正好對上房檐下那雙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對,我的心狠狠一顫,我?guī)缀跻莸埂?/p>
請不要嘲笑,這不是玩笑。你可曾注視過一個剛降臨的生命的眼睛?你可曾受到過一位清澈如泉、純潔如雪的天使的審視?
那一刻,我仿佛成了地上的污泥穢土,只配伏在地上向這個天國的君主叩拜。他洞察了我的內心,沒有誰,沒有什么能在他的眼中隱藏。
我堅信這世上有比我們更智慧的存在,我們不過是天地之一蜉蝣,滄桑之一米粟??晌揖箯倪@小小生靈的眼中窺探到了天地自然的一方廣大,那是至上的浩瀚之海,足以將一切都淹沒。
我俯下身,彎下腰,面上只是謙恭,那是一種對自然的敬畏。我多想告訴每一個人,再這樣一個時刻,我與一只燕心意相通。
從此我的生命里多了兩只燕,多了一只與我擦肩而過的燕——我揮手向她打招呼;多了一只與我心意相通的燕——我仰面,與他相視而笑。
也許什么本應如此自由而恣意,不受束縛地在空中飛翔,正如這大智大慧的生靈。我虔誠而崇敬。
突然某一天,他們竟人間蒸發(fā)了。好似風吹散一方水汽,不留半點痕跡。我尋蹤覓影,萬分焦急。同伴后告訴我,他們興許是被野貓捉去了。我在房檐下找到一小攤血跡,和幾根散亂的羽毛。
是誰,是誰竟敢殘害這世間至純的性靈???我怒火攻心,卻只能獨自垂淚,從此憎恨這世上所有的貓,這殘忍的劊子手。
天氣轉涼,時境入秋。當秋風掃過地上的幾片腐葉,使其支離破碎如雪花般飛舞,我萬念俱灰地想,燕已不再來。
翌年春日,又是一個清晨。晨光熹微中為正泡一壺清茶。啞然間忽見天際劃過一道弧線。燕比翼而飛,那微光是波光暗轉的羽翼。
我驚喜地站起來,目光緊緊追隨。復又坐下,將茶水緩緩倒入茶杯。茶香清淡,我捧一杯清香,輕呷一口,我望向窗外,靜待燕子回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