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弋 舟 王蘇辛
重逢準確的事實——關(guān)于《丙申故事集》的討論及其他
⊙ 文 / 弋 舟 王蘇辛
弋 舟:青年作家,《丙申故事集》作者。王蘇辛:青年作家,圖書編輯。
王蘇辛:我聊不了“四平八穩(wěn)”的,老實說,我不是那種看過很多書的人,一般寫作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就去看看書。我的閱讀只能從自己生發(fā),不知道你和閱讀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我對此很好奇。
弋 舟:我也老實說吧,有時候跟“看過很多書的人”聊,會是另一種難熬的困境,被裹挾在一種專門的語境中說話,其實是很費勁的。
王蘇辛:我剛剛在看兩個作家的對談錄,其中一位作家的作品我沒有看過,但從他的言談當中,我大概感覺得出,他或許是一個被閱讀趣味所灌溉的作家。但我可能沒有這個過程,我的閱讀是和成長結(jié)合在一起的。
弋 舟:怎么說呢,我自己差不多也是這么一個“被閱讀趣味所灌溉”的來路,但我現(xiàn)在漸漸對自己感到了些許遺憾。被閱讀趣味灌溉有錯嗎?當然不,但現(xiàn)在我覺得,一個作家如此生長,似乎有些“人工”的虧欠,譬如被一把水壺伺弄出來的植物,總是不如櫛風(fēng)沐雨來得更令人心動。在這個意義上,和成長結(jié)合起來的閱讀,在我的理解中,或者更具生命感吧,即便長得很蠻橫,也蠻橫得比較可愛。你剛才所說的“進行不下去”是指什么呢?
王蘇辛:我所謂的“進行不下去”,就是在某一段時間內(nèi),如果生活出現(xiàn)問題,寫出的東西大概也會顯得缺乏耐心。我不知道怎么把一些剛剛開始感受到的東西表達出來,這個時候我就會知道,可以開始新的閱讀了,或者必須去閱讀了。
弋 舟:真不錯。在我的經(jīng)驗里,許多作家的閱讀是直接作用在創(chuàng)作上的,即時的轉(zhuǎn)換。你的這種方式,沒準更符合閱讀的本意——讓閱讀先作用于生命,然后再轉(zhuǎn)化為寫作。
王蘇辛:我的理解是:一個作家,被閱讀趣味灌溉沒有錯,但這個閱讀趣味可能要適合自己。這就要求寫作的那個人隨時隨地都要了解自己,不僅了解自己的過去,更要了解自己在不同階段的面目,以及如何適應(yīng)不同階段的自己。這樣說起來的話,被閱讀灌溉的作家,其實和那種與成長結(jié)合起來的閱讀、寫作者,仍是走在同樣的一條大路上,寫作最終是通向生命的,那就是在寫作中養(yǎng)成自己。你說的“專門的語境”是指文學(xué)概念或者某些理論嗎?還是僅僅指常識引起的陌生感,會讓你覺得無法盡快進入自己的話語體系?對你來說,是更喜歡單打獨斗的狀態(tài),還是和群體站在一起?
弋 舟:這個“專門的語境”除了你說出的這些內(nèi)容,更多的,我可能是在說一種感受,一種“端起來說話”的腔調(diào),一種習(xí)焉不察的傲慢,還有隱隱自得的態(tài)度,等等吧。什么是我們自己的話語體系呢?作為一個人,說人話,不就是我們那個根本的話語體系嗎?可我們有時候太把自己不當“人”了,時間長了,不知道別人什么感覺,我是會有點煩,有點討厭那個不說人話的自己。當然,有誰會喜歡打群架呢?四處吆喝,虛張聲勢,那是懦夫的強項吧。
王蘇辛:說到“端起來說話”,倒讓我想起之前看你的小說,比如《等深》中茉莉和劉曉東的對話,會覺得人物有些累,他們馱著巨大的包袱在走,但是到了《隨園》,或者說整個《丙申故事集》中的小說,我發(fā)現(xiàn)你把人物身上那種比較顯眼的負累撤去了,而是將其融于整個環(huán)境之中。于是環(huán)境的改變也是人物改變的一部分,大的環(huán)境因為這些看似蕪雜的情緒和負累反倒多了一些層次感和活力,人物本身卻顯得整潔、明朗,小說的前路因此更覺開闊。
弋 舟:文學(xué)之事就是這么微妙,當我們反對什么的時候,馬上又會覺得自己可能錯殺了什么。仔細琢磨一下的話,你又會發(fā)覺,文學(xué)本來就是一件需要“端起來”的事,否則它幾無意義。這還是要分具體的語境和文本。老實說,這的確是有點累人,我們都太過“知識化”了,我們“太文明”,“懂得的太多”了。你對我小說的閱讀感受,如果將之視為一個表揚的話,我只能將“進步”歸功于時間,現(xiàn)在寫的比以前“好”了那么一點,這是時間之力,是生命本身的朝向。將人放置在環(huán)境里,這事,也只有時間能教會我們——原本我們恐怕是沒有學(xué)好如何恰當?shù)卦谑澜缰袛[放我們。
王蘇辛:其實“好”的東西千姿百態(tài),但和“自己”有關(guān)的好才動人心魄。所以我可能無法覺得這只是“時間之力”使然,而是擁有時間的人自主的選擇,是他們的心讓他們走向了自己的“信”。再回到你剛才那段話的前半截——文學(xué)是“端起來”的事物,但這個“端”仍然還是作者呈現(xiàn)出的誠懇的自己,或者說有良心的自己,在這個基礎(chǔ)上,“端”才有“端”的價值,否則,或許就是偽飾。
弋 舟:沒錯,這是大的原則。但在這個大原則之下,我們得始終警惕不要讓自己被“大”所綁架。你的這些表述,我相信是誠懇之語,但它略微“雞湯化”了點,“偉光正”,顛撲不破并且天然地拒絕被否定。有時候,我覺得我們要避免這樣來表述,風(fēng)險太大,聽懂了的沒問題,沒聽懂的,可能會是個誤導(dǎo)。而且,這樣說話還是輕易了一些,就像是在說晚上要比白天黑。
王蘇辛:你說“雞湯化”,我的理解是那段話使用的多是概括性語句,而這些東西,它們得遇到恰當?shù)臅r機,遇到準確的事實,才能有它自身的意義。我剛才說的那些,其實是在你的小說中看到了這個東西,比如《隨園》中女主角整個旅途的微妙變化和對過去的檢索,以及《發(fā)聲笛》結(jié)尾中出現(xiàn)的beyond樂隊演唱的《大地》的歌詞——“有一群樸素的少年,輕輕松松地走遠”。這樣的基調(diào),讓我仿佛看到一個不再年輕的人和年輕時的自己重疊,而我之所以從這些小說中看到讓人愉悅的活力,恰恰就是因為這種重疊。說起來,《丙申故事集》里的幾個小說不少地方都充滿這樣的“重逢感”,這是故意的嗎?還是這種和過去的重逢,讓你覺得恰是這些小說力量的所在?
弋 舟:“遇到準確的事實”,這個句式太棒了,差不多可以用來做這個對話的題目。當一些似乎不言自明的理念“遇到準確的事實”時,它也許才能成立,否則,它也只能“不言自明”地閃閃發(fā)光著。這也是我開始警惕一個小說家四處布道的原因,你所布的那個道,唯一需要遇到的是你寫下的作品,那是你的“準確”所在,是你永遠應(yīng)該追逐的第一“事實”,否則真是有夸夸其談之嫌。而“遇到準確的事實”,同樣隱含了某種更為深刻的小說倫理;遇到,準確,事實,這三個詞,實在是充滿了力量,連綴起來,幾乎就是小說寫作的“硬道理”。這本集子取名為《丙申故事集》,本身就是在向時光和歲月致敬,那么,與過去重逢,回溯與檢索,不就是時光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嗎?時光是有力量的嗎?嗯,這個倒是可以不證自明的。
王蘇辛:說起來“時光”這個東西,在拿到《丙申故事集》的書稿時,有位同事出于對書名的好奇,讓我一定給她看看。她看了一部分之后說,這些故事讓她想到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我覺得這個說法不太準確,但確實很有趣。因為我覺得《黃金時代》也是一個關(guān)于時光的作品,但不同的是,《黃金時代》是過去的時光,我們在它開始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一個過去的故事(盡管里面的情感是超越小說背景的),但《丙申故事集》不是,它里面的每篇小說,都充滿濃烈的現(xiàn)場感,即使在回憶過去,那過去必然也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所認為的過去。這個“現(xiàn)在”或者說“現(xiàn)場感”,讓我好奇是你寫之前就想到的,還是寫著寫著,這種氣息才出來的?
弋 舟:完全以一種“我奶奶……”的“過去時”來結(jié)構(gòu)作品,可能不是我目前的寫作興趣。的確,這本集子里的每一篇,都必須有“現(xiàn)在進行時”的時刻。這里面并無優(yōu)劣之分,也不僅僅是小說的技術(shù)性問題,它只是出于我這個小說家個人的愿望,喏,我給自己制訂了一個計劃,在一年內(nèi)寫出一本書,我給這本書取名為《丙申故事集》,已經(jīng)是對自己的一個強迫,它只能在“這一年”完成,而“這一年”,當然是“現(xiàn)在進行時”的,如果我有意寫一本回憶錄,那我也許會取另外的書名了吧。它是一個充滿了跟自己較勁的產(chǎn)物,是個人趣味的產(chǎn)物,當然,它也是時光玄奧之力的產(chǎn)物,是作為小說家的我個人心情的產(chǎn)物。它所能呈現(xiàn)的,就是作為小說家的我“現(xiàn)在進行時”的狀態(tài),它負責(zé)記錄了我的丙申年。我想,這也許才是你所說的那個最大的“誠懇”和“有良心的自己”。在這份愿望下,我對此刻身在的世界充滿了熱情,哪怕厭棄它,也厭棄得深情而熱烈。
王蘇辛:我從這本小說集當中,讀到的是一群人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這些人物盡管都有相似性,但都沒有重復(fù)的。我從中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過去、現(xiàn)在甚至可能的未來,說起來,還有件有趣的事情:一個年長的朋友看到我在朋友圈提到《隨園》,特地去看了一下,看完之后他說不相信我居然會喜歡這樣的小說。我大概理解他所說的意思,但這恰是《隨園》,以及整個《丙申故事集》的生命力所在。它當中的這些人物看似互相之間有疏離有縫隙,但這縫隙恰讓這些小說的生長感更濃,仿佛閱讀的時候能從這個縫隙中體察自己和周圍的關(guān)聯(lián)。它寫的“我”不單單是某個處境中的“我”,而是它通過某個處境中的“我”,寫出了獨屬于這部分小說的“他”和“他們”,因此,這部小說集才如此動人。我的反射弧略有些長,剛才你說到那個題目,我覺得真的很棒。但我突然想到,似乎“重逢準確的事實”更適合。事實其實一直都在,作為那些想要看到更廣闊天地的人,我們隨時可能與它重逢,甚至隨時準備著與它重逢。
弋 舟:這位年長的朋友是基于什么來判斷你不會喜歡這樣的小說呢?回到你前面說過的話,“這個閱讀趣味可能要適合自己。這就要求寫作的那個人隨時隨地都要了解自己”,在我看來,我們的那個“自己”往往是面目模糊的,有時候,不是我們在根據(jù)自己的趣味來選擇閱讀,是閱讀突然間在某一刻擊中了我們,讓我們的那個“自己”覺醒,“哎呀,我遇到了我”!這正是寫作與閱讀的秘密,它被我們尋找,也強力地尋找著我們,找到了,捕捉住,于是,我們的那個“自己”才如花綻放。這可能是一個發(fā)掘的過程,也可能是一個塑造的過程。發(fā)掘是因為我們原本就有,塑造是因為拜它所賜。那個寫作的人如何隨時隨地地了解自己呢?喏,他只有隨時隨地地去閱讀和寫作。你那位年長的朋友,可能恰恰是忽略了這種“時刻生長的閱讀趨勢”,他只看到自己對于閱讀的控制,忽略了閱讀對自己那強大的改造,并且,如你所說,他還有可能割裂了自己與“他”和“他們”以及無窮的未知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不見他者,也難見自己。聽你的,這篇對話就叫“重逢準確的事實”吧。
王蘇辛:是的。人是先遇到事實,再遇到自己。那位年長的朋友首先是從他關(guān)心的那部分來看待這個小說,認為這是一個八九十年代文藝女青年的成長史,這中間有他關(guān)心的那部分社會變化,他根據(jù)這個緣由去理解這個小說,覺得應(yīng)該是個和我陌生的東西,我不理解那個時代怎么能理解這樣的人物呢?上個月我碰到復(fù)旦大學(xué)的金理老師,我們都提到最近很喜歡《隨園》這個小說,但他喜歡的理由和我完全不一樣,他是從外向內(nèi)的,我則是由內(nèi)向外的。我喜歡的理由可以說非常單純,就是覺得女主角想的某些問題我也想過,這種想可能不需要同樣的經(jīng)歷去踐行,但有著一定程度上相似的思考。也可以說,我通過這個小說遇到了我自身的那部分事實,也正是這部分事實讓我有可能進入那些潛意識中有,但可能還未徹底揭開其面紗的世界,如此,閱讀有了意義。這個意義就像你前面說的那樣——我們遇到自己的“閱讀”,驚呼,“我遇到了我”。
弋 舟:這已經(jīng)涉及文學(xué)的常識?!皼]有那樣的經(jīng)歷,便無法理解那樣的作品”,這樣的認知方法,顯然最大限度地拉低了文學(xué)的意義,幾乎算是消解了文學(xué)存在的理由。如此說來,我們壓根沒法理解孫悟空跟賈寶玉。當然,一篇小說,盡可能多一些地給不同的閱讀者提供發(fā)現(xiàn)那個“自己”的可能,應(yīng)該也是一個小說家的追求。見山見水,你得寫得有山有水。格非先生說這本集子寫得有“密度感”,在我理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的兌現(xiàn)。一次跟他聊天,他就說起過小說“密度”的這個話題。他舉了一個非常貼切的例子:一把椅子,如果它的材質(zhì)結(jié)實,是密度很好的木材,那么,即便它打得不漂亮,價值也高于一把漂亮而薄脆的椅子。這個認識在我看來非常重要,尤其,它出自格非先生這樣一位曾經(jīng)以“漂亮椅子”為能事的前輩之口。我覺得,此間確有真意。所以,這本集子我力求讓它結(jié)實一些,而我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方法,似乎就是讓它緊密地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讓它生長在現(xiàn)實的根基之中,于是,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過往乃至未來,年長的朋友、金理和你,從中都翩然而至。我得學(xué)會尊重鐵打的事物。動輒讓人坐著毯子飛起來,我現(xiàn)在不大熱衷了。
王蘇辛:這確實是一本很有“密度感”的集子。格非老師那個比喻是對小說的敘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小說家不可能把三維的世界壓扁來增加密度感,而只能是寫出一層層遞進狀態(tài)的事實。要抵達如此結(jié)實和茁壯的密度感,可能需要“剝洋蔥”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與準確的事實重逢,甚至寫到后面,作者本人也會因為這個小說,明白了一些自己曾經(jīng)不甚明白的東西。如此,寫作也可以是閱讀,閱讀也可以是寫作,生活因為精神層次的遞進和輾轉(zhuǎn),有了密度;我想,這或許是你說的尊重鐵打的事實的最大的意義。就像我讀《發(fā)聲笛》的結(jié)尾,我發(fā)現(xiàn)你把小說的點落到人物青少年時期的樣子,那個唱著歌的人,身上充滿未經(jīng)反省的荷爾蒙,但這樣的他,或許是目前的他人生得以至此的源頭。再說到小說之外,正是不斷地“回去”,不斷回到那個“樸素”少年,回到初心,生而為人才不至于總是積累歉疚,而是用不斷地進步,來提煉出那個最終的自己。
弋 舟:那當然是一個更高的要求。它需要我們的眼里盛放得下更多的“事實”,需要我們有能力去“準確”地與之“重逢”。而且面對這樣的一個“事實”,我們必須暫時放棄自己既往那種無度地將世界“虛擬化”的習(xí)性——山就是山,是石頭和植被,不要再去條件反射一般地將它比附為“一堆音符”什么的。你所說的“層層遞進”和“剝洋蔥”,在我看來,就是邏輯的能力。不講邏輯難道不是更輕易一些嗎?盡管,那樣看起來似乎顯得高級一些。抓鐵有痕,輕盈或許才真的能夠輕盈。對于“現(xiàn)在進行時”的重視與尊重,必定導(dǎo)致我們重視與尊重邏輯;因為,由此我們不得不去重視與尊重“現(xiàn)在進行時”的根由——它是如何這般與只能這般的。一群中年人,他們不是憑空活在丙申年里的。而且,有了來路的對照,今天的諸般心事才更加地讓人悵惘,那些個樸素的少年,才愈發(fā)地顯得珍貴。于是一切都會有了“準確”的基點,讓我們能夠稍微可信一些地“提煉出那個最終的自己”?!俺跣摹薄斑M步”這樣的詞都不錯,但我現(xiàn)在難以使用,有些詞一旦被某種勢力征用,小說家就只能敬而遠之了。
王蘇辛:哈哈。雖然是同樣的詞,也依然可以是不同的意思,即使被某種勢力征用,若是糟糕的東西,也不會靠這些詞語就能裝飾住,而那些珍貴的,更不會被這些詞掩蓋住自己的獨特。你剛剛說,“層層遞進”和“剝洋蔥”,在你看來,就是邏輯的能力。我覺得還不止那么簡單,可能還要看是“文本邏輯”還是“事實邏輯”。如果是后者,當然沒什么可說的,但很多時候,前者的出現(xiàn)會像煙幕彈一樣,讓人誤以為自己轉(zhuǎn)過去了?!侗旯适录分械倪壿嫯斎皇恰笆聦嵾壿嫛?,也是基于此,我們兩個生活經(jīng)歷和思想狀態(tài)不一樣的人,也能就一些共通的東西對話。在看《丙申故事集》前后,我也看了一些其他的不錯的小說,我發(fā)現(xiàn)《丙申故事集》和那些小說的好不太一樣,你似乎無意去呈現(xiàn)某一個飽滿的點,而著重在呈現(xiàn)事物的一整面,尤其是《隨園》,也包括《出警》等小說,你都不是單獨在寫哪個人或者哪幾個人,而是在盡可能呈現(xiàn)一個打開的世界,閱讀者可以從這個世界中選擇一個自己熱衷的點進入。我很好奇:這樣去打開世界的你,在前進時,如果不自覺遇到一堵堅硬的墻時,是如何處理的。我指的不是小說技術(shù),而是我感覺,很多小說出現(xiàn)的契機,或許都來自那個讓作者心動的部分,但可能在前進時,這一切并非最初所想,一些原本不在計劃中的感覺也仿佛敏銳起來。你是如何面對那部分突然來臨的新世界的?會為這種寫作時突然駕臨的東西改變自己眼前的寫作嗎?還是暫時將之放在一邊,繼續(xù)投入那個計劃中的世界?
弋 舟:世界真的必須被拆分為“計劃中的世界”和被“一堵堅硬的墻”擋住的世界嗎?邏輯呢?是不是也真的非要開列出文本和事實的不同?我們做出一個判斷,一定要想清楚它正反的兩面嗎(糟糕的不會被裝飾,珍貴的不會被掩蓋)?當然,這些都沒錯,而且是我們的強項,習(xí)與性成,幾乎就是我們跟這個世界展開辯論的利器。但是對此,我真的有些疲憊了,那種沒來由的雄辯欲終于令我心生厭倦。更為關(guān)鍵的是,某種程度上講,這種“左右開弓的智力”,還會磨損我們行動的能力,讓我們喪失對于直覺的信賴,陷入在過度思辨的泥潭里空轉(zhuǎn)著自己的道理。所以,現(xiàn)在我寫小說時,寧愿讓自己更混沌一些,可能這樣的態(tài)度,反而如你所說,更有利于“呈現(xiàn)事物的一整面”。世界從來都是“一整面”,是我們的聰明勁把它搞成了碎片。我得讓自己恢復(fù)一下視力。一個嬰兒看待世界會有那么復(fù)雜嗎?糖是甜的,有幸福感,藥是苦的,令人難過,做出這些判斷時,他不會聰明伶俐地想到糖吃多了蛀牙,良藥苦口利于病。他不辯論,辯論對他而言跟不講理是一個意思。如果重新尊重世界的整全,我們的技術(shù),我們的動機,就會都顯得沒那么重要了。許多難題,也將迎刃而解。我們能夠?qū)υ?,不是基于我們的分歧,是依賴那個“一整面”的世界對我們基本的籠罩。世界只有一個世界,你以這樣的心情去處理它,“突然”的東西就很難對你形成干擾,即便為之震驚,也會理解那是被“注定了的震驚”。
王蘇辛:世界確實是“一整面”,我們也始終被這“一整面”的世界所籠罩,但如果這“一整面”世界對誰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們寫作的意義又在哪里?我們寫作的驅(qū)動又在哪里?我們?nèi)绾伪嬲J那自己所感受到的是獨一無二的?
弋 舟:這“一整面”如果對誰來講都是不一樣的,那我們的寫作就只能對自己發(fā)生意義,對他者必定無效。寫作的意義,今天在我看來,已經(jīng)不再是將寫作者從世界上區(qū)別出來了;那就好像是得到了某種特權(quán),被專門遴選了一樣,多狂妄。今天驅(qū)動著我的,也許正是那個讓我“與人類相同”的盼望,這是對于狂妄的矯正,是對無知的反省。我們當然是獨一無二的,這差不多不需要辨認,人性中自以為是的那一面從來都慫恿著我們自我的夸大。但這個獨一無二,能大過世界的獨一無二嗎?“重逢準確的事實”,也許就是在勒令我們回到事實當中,不要一往無前地虛妄下去。與事實準確地重逢,有益于我們抵抗虛無。當然,這個動機看起來本身就那么虛無——因為我們差不多早已喪失了分辨事實的能力,我們慣于愚蠢地將換喻當作發(fā)現(xiàn),隱喻當作證據(jù),把連篇廢話當作妙語連珠,把自己當作先知……
王蘇辛:好感覺,但是跟哪些人相同呢?這里是不是仍然有種驕傲?也許世界到底是怎樣的它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處在這中間的人,或者說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是怎么想的。甚至可以說,世界的獨一無二是由那些走在最前面的人決定的。
弋 舟:“走在最前面的人”一個巴掌可以數(shù)過來,他們已經(jīng)成圣、封神。別想了,我們不在那個巴掌里。這些問題太宏大,不是說思考它沒有意義,是說竭力去琢磨,會有倒向空想的風(fēng)險。有時候我會想,我們的判斷壓根不值得被說出來。
王蘇辛:好?;氐骄唧w。在《丙申故事集》的五個故事中,我時常感覺到人物的變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物的變化,給了小說的力量即使在文本結(jié)束之后依然滾下去的可能。這幾個小說,《出警》讀下來更有劇情感,《隨園》則是嚴密、深邃,又如北風(fēng)入骨。《發(fā)聲笛》《但求杯水》和《巨型魚缸》,人物的內(nèi)心看似沒有前面兩篇有跌宕感,整體風(fēng)貌則更接近普通的日常。我比較好奇,盡管它們都包裹在“丙申故事集”這個書名之下,但都有各自的不同與側(cè)重點,仿佛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我閱讀的時候會覺得時而回到童年,時而又回到未來。即使像《隨園》這樣非常有密度的一篇,寫到后面,也感覺那個用力寫的人漸漸消失,轉(zhuǎn)而看見的是一片平原。我想知道,這本“丙申故事集”,有哪些是你很想表達的東西?覺得表達得怎樣?這些小說和你之前的小說有什么不同?另外,還想再問一下,這本小說對你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會有什么明確的影響嗎?
弋 舟:寫作會有失控的時候,但集子里的小說的確是被我明確控制出來的結(jié)果,書名本身就是一個確據(jù)。我不想讓這本集子太過“奇崛”,但我又無法接受它徹底的平庸,于是“日?!笔撬牡咨?,在局部上,竭力躍身而起,去夠向自己以為可以企及的屋頂。這也是我寫作時的真實姿勢。我真的是寫一寫,就會自己在屋子里跳著去摸摸天花板;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只能日常地坐在電腦前。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好,一如你所說的一年四季,夏天不應(yīng)該成為否定冬天的理由,而秋天也無法抹殺春天的價值。這才是我的丙申年,這才是世上的丙申年。如果說,我一定想要通過這本集子表達什么,那么好吧,我想要表達的是自己對于世界的服從。至于表達得怎樣,是否達標,這樣的問題本身就與服從的愿望相悖,我想,所謂服從,就是接受結(jié)果,它一百分也罷,五十分也罷,我都服。不服你也沒法再過一遍丙申年。這樣的認識,就是我眼里“準確的事實”。說到影響,我想一定會是有的,就好比丙申年過完,我又長了一歲,誰都沒法罔顧這個事實,推翻這個影響,誰要是在這些問題上也跟我“知識分子化”地雄辯,我跟誰急。
王蘇辛:哈哈。沒有誰跟誰急,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是怎樣,就是怎樣,祝賀你在這個丙申年寫下了這本獨特的小說集。為這獨一無二的你,為這獨一無二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