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寒 郁
無風的蒲公英
⊙ 文 / 寒 郁
寒 郁:一九八八年出生,河南永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小說月報》《鐘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F(xiàn)居廣東。
一
譚小慧初來雪湖中學的時候,已是九月底了。校園綠化帶里的花草雖仍強打著精神紅著綠著,但到底難敵時令,看上去,滿目都是蕭瑟、披離的景象。譚小慧提著行李,駐足于主道盡頭的低矮二層小樓前,借著略高的地勢,整個二進式的院落格局盡收眼底:大門之后是一條主道,裸地操場和家屬平房分列其左右,主道的底部橫向依次是食堂、辦公樓、招待室組成一列,這一排建筑和后面的教學樓中間有一段空地,供學生們課間打鬧嬉戲。譚小慧注意到右邊廢棄的池塘邊,長滿了芨芨草和蒲公英,草葉上沾滿灰塵,花絮上也是,臟臟的,舊舊的,沒有風,那些傘狀的花球飛不動,在原地空自凋零。
這時候正是上課時間,所以校園闃寂,老房子、老樹、老學校,一切都顯得灰撲撲的,譚小慧望了一圈,重又拎起行李,心底暗暗嘆了口氣,上樓,然后遲疑也鄭重地叩響校長室的門。
而在樓上,就著從陽臺突出的玻璃窗,校長孟學平左手奓著,放在腰間,走幾步路就簸簸披在身上的黑呢子大衣,右手托著茶盞,不時小啜兩口毛尖,隨即用舌尖將卷進來的茶葉響亮地彈回去,低頭吐出一枚茶梗,隨口罵道:“狗日的王宗坤,給老子孝敬罐茶葉還整這么次的。”自顧自地嘿嘿一笑,看不出什么心境。身后的體育老師朱世杰迅速也熟稔地附和咧嘴笑笑,但到底沒跟上老領(lǐng)導(dǎo)的節(jié)奏,慢了那么小半拍,笑得便有些虎頭蛇尾。
孟學平抽一口煙,吐出一片愜意的藍,再一睜眼,就看到譚小慧像一稈瘦削的荷花一樣飄了過來。這種感覺很奇怪。孟學平對女人走路的姿態(tài)是有研究的。有的女的走起路來像無辜的小羊羔,比如初二初三那些小白楊一樣正在抽穗生長的女生;有的女的走路像上頭下發(fā)的文件,四平八穩(wěn)方方正正,沒有特點,比如學校的那些老教師;有的女的走路像呆頭鴨,腆著生育后下墜的腹部一步一步往前搬著腿,比如他老婆;但譚小慧走起路來會讓他聯(lián)想到擎著驕矜小臉的荷花,倒不是說譚小慧長得多好看,可她走路的樣子,在孟學平看來,挺優(yōu)美。古人說步步生蓮花,孟學平?jīng)]見過是什么樣的,見了譚小慧,他似乎懂了。
可譚小慧的腳步卻很猶疑,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不情愿,就這樣朝著他所在的辦公樓走來。孟學平扯著嘴笑了,笑得很叵測。朱世杰也察覺了,順著校長的目光向主道上望,朱世杰是閃了一下眼睛的,因為譚小慧,她高。又瘦又高,或者說她的瘦和高是互為表里的。
“嘿,這女的誰呀,這么高,得有一米七多吧!”身高只有一米六八的朱世杰揶揄道。
孟學平?jīng)]搭理他,緩緩直起身子,把剩余的煙掐滅,在譚小慧將辦公室門叩響之前,說了聲:“小朱,去,泡壺好茶?!?/p>
二
譚小慧就這樣成了初二的老師,教語文。分給她一間宿舍,夾在兩邊拖家?guī)Э诘募彝ブg。孟學平責令朱世杰幫她把行李拎到宿舍,并慰問般地說:“小譚,歡迎來我們中學,住宿條件不太好,年輕人,多擔待點兒!”譚小慧一邊諾諾:“哪里哪里,已經(jīng)很好了!”可是瞅著狹小空間里滿墻的水漬、光禿禿的地皮,心里還是涼了半截,為了讓領(lǐng)導(dǎo)高興,她脫口說一句:“你看,這么小的屋子還有洗手間,夠好了!”孟學平和朱世杰還有陪同的教研主任王宗坤,都笑了。后來她才知道并不是當時她這句話多幽默,更大程度上是她把廁所習慣性說成帶著普通話味的“洗手間”。一笑氣氛便輕松了,孟學平交代幾句諸如“好好工作,在我們雪湖中學也是大有可為的”之類,末了,拍拍譚小慧的肩膀,就走了。
倒是朱世杰,走了一會兒之后又折返回來,譚小慧門未及掩,所以朱世杰推開門的時候,她正在舉著笤帚不停蹦跳著欲將高處的蜘蛛網(wǎng)揮落,一蹦一跳之間,腰部就一片白光乍現(xiàn)??匆娭焓澜埽T小慧停止了揮掃,瞥眼見他的眼光落定處,下意識地連忙拽了拽衣襟,空中飛舞的灰塵迷住了眼,譚小慧使勁眨著,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子恨,似乎所有的窘態(tài)和一直以來的不甘都涌了出來,被他故意看在了眼里似的,語氣就有些沖:“朱老師還有事?”
朱世杰倚在門前,露出一副自來熟的笑容,顯然沒能領(lǐng)會譚小慧的語氣,還習慣性地捋了一下頭發(fā),說:“看你說的,沒事就不能找你拉拉呱(聊閑天),俺也想向你這高才生學習學習嘛!”
譚小慧不明他的來意,但看他那落地生根的樣子,大約一時半會兒是不打算走的。她弄不清他什么來頭,剛才一路上看他和孟學平很親昵的樣子,所以還是從屋里搬來唯一的一把椅子,放在門口,說:“朱老師千萬別這么說,這不屋里還沒收拾,哪兒都是臟的,沒個下腳的地方,你先坐著?!彼诔鞘欣飳嵙曔^半年多,場面話總還能說上幾句,“我剛來這兒,以后有不懂的地方,朱老師你多指教??!”
大約這話還算受用,朱世杰掏出一根煙在指甲上頓了頓,慢慢抽了兩口,說:“小譚,你在這雪湖中學啥事多問問哥,那錯不了!”譚小慧摸不清他的話有幾分可信,但自己畢竟是新人,說:“那真是謝謝朱老師了,你以后多關(guān)照哈!”朱世杰笑,說:“好說!”又說,“別叫啥朱老師,合著我多老似的,叫哥就行?!?/p>
他把煙蒂掐了,“走,一塊兒去食堂吃飯去吧,大哥請客!”——算了吧,譚小慧心想,剛才路過食堂那兒她又不是沒看見里面什么貨色,一鍋亂燉的菜和并不潔白的饅頭,管炊的獨眼老頭一身臟乎乎的,擤了鼻子在圍裙上擦擦都不洗手就又切菜去了,譚小慧實在提不起胃口,忙說:“不用了,我不怎么餓,這還帶了點零食,我先收拾一下屋子,明兒還要上課呢,我得準備一下……”話還沒說完,朱世杰龐大的身軀移動過來,說:“哦,自己存著好吃的啊,來,我看看都有什么?”譚小慧撲面感到他身上黏糊糊的體熱,連忙把包里的零食拉開讓他視察,自己往后挪了挪。朱世杰扒拉了一遍,拿了一只雞爪和兩塊點心,說:“好東西要分享嘛,以后哥也不會虧待你。走了,回頭再找你聊!”然后笑瞇瞇地又往譚小慧遮住的腰腹瞟了幾眼。走了很遠,譚小慧仍感到身上黏膩的眼神,拍打了一圈,灰塵在周身舞蹈,那種惡心的感覺并沒有減少,趕快清掃了屋子,把門閂緊,才感覺踏實。
而這才只是一個開始。
就著白熾燈正想把明天要講的內(nèi)容復(fù)習一遍,兩邊人家人歡馬叫的生活劇就開始輪番上演。先是左邊刺啦一聲爆炒的鍋響,算是為這個夜晚打響第一槍,然后鍋碗叮當,小孩哭鬧的聲音隔墻滾滾而來;右邊也不甘示弱,推拉門、挪動桌椅、電視直播,左右聯(lián)合著,攪成了一鍋,將她包圍在中間。譚小慧攤開的書本又合上,合上再攤開,真想有孫悟空的本領(lǐng)沖兩邊吼一聲“定!”然后在聒噪中劈開一方寂靜,把書本打開,出離這個夜晚。好不容易挨到快十一點了,算是暫告一個段落,剛要見縫插針地備會兒課,右邊的墻壁后面先是窸窸窣窣一陣輕響,不久就是曖昧壓抑的呻吟聲向外蕩漾……譚小慧頭都大了,挨著床小心躺下,生怕弄出點聲響驚動了對方,自己整個身體如繃緊的弦。天哪,她可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場景,完全超出她二十三歲的人生經(jīng)驗,甚至帶著震驚和莫名的刺激,她很怕這薄薄的墻壁如一張門簾,一不小心撩開就看見彼此。譚小慧為他們不好意思,又為自己感到憋屈,以至于悲從中來。
⊙ 李 川· 葫蘆爺爺家系列2
在師范學院的四年,圖書館貯藏了她最多的身影,她那樣用功,教育學、心理學、板書、教學技法,她哪樣不是優(yōu)秀?甚至都沒有好好談一場戀愛,當然師范類學校男女生比例嚴重失調(diào)也是一方面,他們班六個男生像蝌蚪一樣暢游在五十名女生的海洋里,很是如魚得水,根本不愿意去接觸高冷的譚小慧。譚小慧看著那幾個男生,數(shù)量少也就罷了,質(zhì)量還都歪瓜裂棗,就搖搖頭,一心撲在學習上。原想著把學業(yè)弄好,到時候找工作會容易點,費死勁考了教師資格證,又乘勝追擊考了市里的招教,誰想到是按戶籍所在地分配,分到了這破破爛爛的雪湖初中。就這同班多少人還羨慕她來著,畢竟是個編制,編制啊,多少人不是花錢走關(guān)系也要弄一個嘛。母親就對她說:“小慧,也別太心高了,咱家?guī)纵吶艘矝]出一個吃公家飯的,你算是爭了氣,好好干吧!”母親的盤算沒有錯,她成了中學教師,婚事肯定不用愁了,夫婿起碼也得是在鎮(zhèn)子公務(wù)員梯隊里選擇,這就算脫離勤耕苦作的土地了,這學,沒白上。母親很欣慰。但是譚小慧望著母親黧黑的面龐和面頰上深深的皺紋,很想哭一場;她的母親,這個不幸的女人,對文學有著朦朧興趣的女人,因為命運,因為好高騖遠、嗜酒成性的父親,卻最終淪為一個粗糙的鄉(xiāng)村婦人,不得翻身……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她腦子里亂糟糟的,想的事太多了,起來用涼水洗洗臉,復(fù)又躺下。隔壁的小夫妻還在譜寫他們的交響曲,譚小慧蒙上被子,把這一切隔開;忽而咬著牙,想,既然來了,就要干出一點名堂來,不能丟人。
三
第一天課上下來,譚小慧就知道了什么是絕望。
上午教研主任王宗坤給她在靠窗的地方分配了一方辦公桌,對墻角穿著深色中山裝頭發(fā)灰白的教師吩咐了一聲:“何老師,我們新來的小譚老師,師范學院的高才生,你帶帶她?!焙稳牒>娃D(zhuǎn)過身,點了點頭,說:“好啊,三班、四班語文荒了半個多月了,你就接著小劉的進度往下講吧,你看一下?!焙稳牒0呀贪附o她,打量了她一下,眼神里很惋惜的樣子。
譚小慧歸置一下凌亂的辦公桌,翻了翻教案,一抬眼,發(fā)現(xiàn)桌子對面有雙眼睛在看她,是教地理的趙志良。見她抬頭,趙志良垂首繼續(xù)批改起作業(yè)來。因為不熟識,譚小慧兀自笑笑,繼續(xù)看教材。
過不久,就到了第二節(jié)課的上課時間,趙志良從座位上起來,要去上課,經(jīng)過譚小慧的辦公桌,隨手隱秘地丟下一張卡片。譚小慧疑惑地打開,上面寫著一行字:小譚老師,第一節(jié)課,要有心理準備,如有情況打我手機??!嘆號后面是一串手機號。譚小慧笑了,她想,這如果算是搭訕的話,方式也太奇怪了,如果不是,上個課能有什么情況呢?但還是把這張卡片夾在教案里了。
上課鈴響了,在何入海的引領(lǐng)下,譚小慧忐忑不安卻也因為對所講內(nèi)容熟爛而信心滿滿,昂首進了初二四班。
這一節(jié)課,是一場她從未經(jīng)歷的災(zāi)難。
簡短的介紹之后,何入海就走了,譚小慧就要獨當一面開始正式上課。她剛一轉(zhuǎn)身在黑板上書寫,就感覺身后氣氛不對勁,她轉(zhuǎn)過身,逆流一樣的竊竊低語就忽然噤聲了。譚小慧看著他們:一群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衣著打扮帶著城鄉(xiāng)接合部典型的烙印,坐在前面的幾排還算溫順,第四排往后就耐琢磨了。這幫孩子和她對視著,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桌面以下卻總像在密謀著什么。密謀著什么呢?譚小慧一時還摸不透他們的路子。特別是后排十幾個男孩子,人高馬大的,初具男子漢的規(guī)模,蓬勃而粗糙,但是心智和閱歷還未被打磨,所以看上去愣愣的,帶著危險而敏感的青春氣息??拷锹涞膸讉€女孩子,頭發(fā)染著,眉眼里半是嫵媚半是叛逆的疏離,帶著厭學而無所事事的神情,乜斜著眼看她,好像譚小慧嘴角掛著飯米粒似的。譚小慧加重聲息“嗯嗯”兩聲,以此提醒全班的注意力,同時視線在班上緩緩巡視一遍,不留死角??删驮谒室廪D(zhuǎn)身的剎那,余光開始迅速收網(wǎng),后排男生桌子底下那點小動作一下子就被她捕魚一樣撈進來;譚小慧還心想,小樣兒,還當真發(fā)現(xiàn)不了你們啊,好歹我也是在講臺上歷練過的。
當她邁步往后走時,譚小慧和他們互相看著,憑著本能,她走了幾步就嗅出氣氛不對。他們桌面上很安靜,安靜得有些詭異,墻角的男孩咧著嘴,笑得很像一個欲擒故縱的陷阱。她又往前試探著走了兩小步,身體前傾,忽然踩了地雷一樣恨不得跳起來尖叫一聲——事實上她并沒有看清具體的什么,只看到邊上一個男生的褲子故意開著拉鏈。
譚小慧整個人被驚懼和屈辱攫住了,很想發(fā)出尖叫,然后奪路而逃。這他媽算什么事啊,她連個正經(jīng)的戀愛都沒談過,就被這幫渾蛋孩子這樣戲弄!她想發(fā)火,可恐懼淹沒了惱怒,她在想,她接下來該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
此刻,全班的同學轉(zhuǎn)過頭注視著。譚小慧仿佛一腳踩在地雷上,進退維谷。
譚小慧清了一下嗓子,咳嗽中帶著緊張的味道,一顆心提在腔子里怦怦地跳,她說道:“同學們,老師覺得,《桃花源記》講的是一個人對一個時代的抗議和幻想中的美好出走,你們有其他想法嗎?待會兒我們來詳細討論一下?,F(xiàn)在,請同學們大聲地朗讀課文,感受一下文章流水淙淙般的語感,來,‘晉太元中,武陵人……’”
譚小慧硬著頭皮一口氣說完這些,還好,聲音沒有明顯發(fā)顫。在嘈雜凌亂的朗讀聲中,她才有可能擾亂敵情,然后快速轉(zhuǎn)身,回到三尺講臺的安全之地。捧定教材,譚小慧一顆心仍然撲通撲通的,臉上一陣黑一陣紅一陣白,得強忍著,眼淚才沒掉下來,屈辱的感覺如此強烈,她很想叫人把最后排那幾個男生狠狠揍上一頓。趙志良的紙條從書頁里落出來,她再次看了看上面的字跡,眼淚終于不爭氣地噴涌而出……
“趙老師你來聽一會兒我的課好嗎”,標點都顧不得,短信發(fā)出去了,像是失事的水手在孤島上求救。好在趙志良很快就出現(xiàn)了,神色很悠閑,走進教室,拎個凳子在最后一排的過道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來,然后沖她點一點頭。譚小慧感激地回應(yīng)了一下,課繼續(xù)上了。那些壞孩子誰也不敢再弄出一點動靜,不為別的,趙志良雖瘦,可骨頭硬,空手打起來,七八個人近不了他的身。
因漢興之地,此處有尚武的風氣。在這雪湖鎮(zhèn)十里八村,早年間生下的男孩子,為了皮實好養(yǎng)活,大都在莽山腳下的破廟武校練過。但在練家子里,趙志良也是有威信的。他和一個女人私奔失敗后,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練拳上面了。男生們口口相傳著前幾年的某個傍晚,被趙志良教訓(xùn)過的學生糾結(jié)社會上的小青年反撲,在學校附近的農(nóng)田,小青年們硬是被趙志良赤手空拳給打得服服帖帖。所以此刻他往那兒一坐,后排的孩子們就知道底兒了,捧起書本遮著臉為上策。
趙志良最知道他們,這幫十四五歲不學好的孩子,多來自鎮(zhèn)子周邊貧困、留守的家庭,家教缺失,缺少關(guān)愛,厭學躁動,血管里的叛逆呼嘯作響,總想擼起袖子試一試青春的力量,眼睛里一半是天真另一半是殘暴。這不僅是某一個男生,而是小城鎮(zhèn)許多男孩群體性的病癥。
在這節(jié)課快結(jié)束的時候,趙志良站起來咳嗽一聲說:“你們小譚老師是省里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剛才講的你們也應(yīng)該能聽出來水平怎樣,是不是比以前的老師都好?(前排認真聽講的學生正面回答了他。)所以說,在語文上她是我們大家的老師,我也要跟她學習,誰要是膽敢連我的老師都欺負,那就不合適了。你說呢,鄭金星?”
鄭金星又黑又壯,在雪湖中學稱霸一方,剛才猥褻新老師的招兒就是他唆使的。此時,他在趙志良的逼視下,揉揉鼻子,很江湖地說:“那怎么能呢,趙老師的老師,誰敢欺負,咱哥們兒幾個首先不依不是?”
趙志良冷冷一笑,忽然對著鄭金星的幾個幫兇發(fā)飆道:“你們幾個,嬉皮笑臉的,上節(jié)課我留的作業(yè)寫好了沒?待會兒上黑板前現(xiàn)做!”
四
譚小慧后來想,要是不去王宗坤家吃那一頓意圖明顯的“家宴”,也許就不會牽扯進李義廉這張網(wǎng)。但在當時,一上午她都懷著溫暖的感念在想,王主任看著威嚴,沒想到對新來的老師這么好,還特意叫上家里吃飯呢。所以洗衣服時心情很好,電腦里放著下載的音樂,敞著門,在小走廊里向著太陽搓洗浸泡的衣裳。想起這個細節(jié)她就恨不得掐自己一把:好糊涂!
天氣轉(zhuǎn)涼,在門旁走廊前對著太陽洗衣裳本來再正常不過,可她忘了,盆里還躺著趙志良的一件外罩。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對趙志良,譚小慧是既感激又親近,完全把他當成了一個可靠的兄長,當然,趙志良也確實對她像妹妹一樣??粗砩铣商炀湍莾杉诓涣锴锏耐庹痔鎿Q著穿,袖口領(lǐng)子上都磨出亮光來了,她就本能地想幫他洗一洗。在她的極力要求下,趙志良才把相對不那么臟的一件拿給她。譚小慧洗的時候還笑著想,饒是一個男的再怎么獨立,可穿衣打扮上總歸是粗粗拉拉的,就得有個女人跟著不停拾掇才像個樣兒……這么一想,才意識到趙志良還沒結(jié)婚呢,是啊,他該有三十了吧,怎么還沒結(jié)婚呢?正瞎想著,朱世杰從東邊晃過來了,邊走邊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老遠就打招呼:“小譚老師早!”挨近了,又說:“跟你討杯熱水,好渴?!?/p>
“剛睡醒啊,朱老師?”
“唉,昨兒又陪校長鎮(zhèn)長一幫子人喝了半夜,沒辦法!”朱世杰搖搖腦袋,拍出一支煙點上,吸了兩口,接過譚小慧遞來的熱水,喝了一氣,滿意地打了個隔夜的酒嗝,“啥年代了,還手洗,哥那屋有洗衣機,全自動的,隨便你用!”揉揉眼,待看清譚小慧手里搓洗的衣服,嘴里含的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這是誰的破衣裳,看著恁眼熟,喲,這不老趙的嘛,什么時候的事,衣服都洗上了,行啊……”
譚小慧默不作聲。
“嘿,我那衣服也一堆一堆的呢,給我也洗洗唄……”
“你不是有洗衣機嗎?”譚小慧笑道,“還全自動的?!?/p>
朱世杰嗆住一口水,吐了一地,說:“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對你沒好處,真的,”怕譚小慧不信,“他是兩邊都不討好……”
“哪兩邊呀?”
朱世杰自知失言,趕忙截斷,擺擺手說:“算了,跟你說也說不明白,你愛聽不聽勸吧!”走了兩步又折回頭,“王宗坤最近讓你去他家吃飯沒?”
譚小慧馬上意識到了這事不單單是吃飯那么簡單,連忙答:“沒、沒啊……”朱世杰笑笑,很叵測,搖晃著走了。譚小慧心里的好心情全沒了,剩下都是狐疑,不知道這頓飯會吃出個什么結(jié)果。
出了學校一直往南,走了不久就是所謂雪湖鎮(zhèn)最高檔的小區(qū)了,門口仿歐式的拱門挑著“塞納河畔”幾個字;這很荒誕,一個小小的鎮(zhèn)子,小區(qū)名字叫得這么浮夸,很不倫不類。譚小慧按照短信上的地址走到樓下,王宗坤的老婆已經(jīng)等著她了,譚小慧遞出拎著的水果,恭謹?shù)睾耙宦暎骸皡卫蠋熀茫 眳窝嗔弥鴦偁C的波浪卷,笑著說:“這么客氣干嗎,以后多來才是?!?/p>
老實說,譚小慧有點怕這個教英語的呂燕,她總愛穿一身旗袍,很傲,看人的時候不自覺地立著半個眼仁,好像要把所有人都從她眼里趕出去似的,所以即便是笑,也是疏離的,底子是涼的??纱藭r對譚小慧,熱情得一覽無余,攬住她的腰說:“還是年輕好啊,看這小腰,一小把,嘖嘖!”呂燕挽住她上樓,譚小慧一時被這么親密裹挾,有些別扭,但還是盡力縮肩伏首,使自己顯得不那么高于呂燕。
進了屋里,才發(fā)現(xiàn)王宗坤正和一個留著一撮胡須的男人喝酒聊天呢,譚小慧心里有點亂,不是說邀我來你家吃飯嘛,敢情原來還有客人啊。呂燕大概看出她的拘謹,很快地說道:“不是外人,李總,叫李哥就行,咱市里最大的房地產(chǎn)商,這小區(qū)也是李哥開發(fā)的,怎么樣,氣派吧!”
沙發(fā)上叫李義廉的人欠欠屁股,點點頭,就算是招呼了。他繼續(xù)和王宗坤聊著什么,但譚小慧能感覺他在聊天的間隙里瞄了自己幾眼。這種瞄是不經(jīng)意的,可是很鋒利,帶著商人估價的性質(zhì)。連續(xù)幾次,譚小慧心里激起一點惱意,有啥好瞅的,還不拿正眼看人;索性起身,迎著李義廉的目光,彎腰給他們杯子里加水。這個舉動很禮貌,只有李義廉知道帶著點挑釁的味道。果然,等譚小慧再坐回凳子上,李義廉沖著她遙遠而隱秘地笑了。
接下來就是吃飯,菜很豐盛。王宗坤開了酒,倒到譚小慧跟前,她還沒說完“主任,我不會喝”,王宗坤就說道:“不會才要學嘛,李總在,讓他教教你!”酒就篤定地滿上了。李義廉笑得八風不動,說:“多聽你們王校長的,錯不了!”王宗坤連忙攔住李義廉,說:“李總你這還沒喝呢就說醉話啊,什么嘛,來,先敬你這大老板!”
譚小慧有點蒙,怎么王宗坤就王校長了,那孟學平是什么?顧不得想,就當他們說酒話,隨著王宗坤端起酒站起來。李義廉卻又發(fā)話了,說:“呂燕,你那可不行,端個茶蒙誰呢,來,哥給你滿上!”呂燕還忸怩著,說:“老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喝酒?!薄昂伲@話說的,我咋能知道,當年和你喝交杯酒的又不是我老李不是?”
“李哥讓你喝,你就喝嘛!”王宗坤板起了臉對著妻子,呂燕迅速橫他一眼,趕忙湊上笑臉對著李義廉說:“就一點,一點,可以啦,老李你這是想看我出洋相哪!”
“想看你其他的也看不上啊!”李義廉說,“來吧,老王,咱那屆的校花誰承想最后被你小子給糟蹋了,哈,馬上這校長的位子又要坐穩(wěn)了,這一杯,先敬你倆!”李義廉爽口喝下,王宗坤夫婦也附和飲盡。
呂燕拍著胸口,說:“哎呀,好辣,老李我不行了,你們喝……”
李義廉說:“你不行老李行啊,是吧,老王,這誰,小譚老師,初次見……”
譚小慧有點忌憚,這人怎么一沾酒就這德行,在她看來他那不是豪情,而是流氓氣息撲面,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王宗坤給了一個眼色,帶著慫恿的熱情說:“小譚,走一個,年輕人就要多鍛煉鍛煉嘛!”譚小慧心想,鍛煉你大爺,來吃這頓飯真是見了鬼了。但領(lǐng)導(dǎo)發(fā)話,能有什么辦法,迎上去和李義廉碰了杯,咬咬牙,一下子倒進喉嚨,那感覺就像水滴在沸油里,刺啦一聲,濺起一團煙,嗡一下彈在腦門上,立馬就頭重腳輕,暈暈的。底下他們插科打諢說了什么,譚小慧實在沒心思去管了,只想著這頓飯趕快結(jié)束,回去睡一覺。
斷斷續(xù)續(xù)中,李義廉還在強讓呂燕喝酒,說什么:“三十萬呢,你說喝一杯值多少錢吧!”王宗坤還在一旁打哈哈,說:“到時候碑碣上你的名字打頭,刻最大個兒?!蓖踝诶び冒驼票犬嬛耙粋€字這么大,你想你那仨字得多有面兒,是吧!老遠看著就往人眼里戳,何入海趙志良啥的算個屁啊,讓他們后悔死、眼氣死,對吧,老李!”
“他媽的,當初上學的時候,何入海那老東西從沒拿正眼看過我,趙志良在班上老給我作對,你老王也不是啥好東西,抄你個作業(yè)還不情不愿的,可現(xiàn)在呢,說好了你們是個窮教師,說不好你們每月那點工資還不夠我耍一夜的,是啵?”
王宗坤利索地點頭,說:“是是,你大老板嘛,財大氣粗!”
李義廉頓頓酒杯,說:“還有你,呂燕,你說當年哥哥憋了半天才給你寫個情書,我容易嗎我,你倒好,瞄都不瞄一眼,就給咱扔窗戶外頭去啦!嘿,真有你的!不是一門心思學英語,天天嘰里呱啦的,憋著將來要出國的嗎,怎么后來沒去呢,不舍得咱這雪湖莽山?”“不舍得你老李!”呂燕連羞帶惱,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嗔怒著,甚至都噘起了嘴,打了李義廉幾下,“老擠對我干嗎,討厭死了!”
“好,不說扯淡的了,來,接著喝,我這錢也不是天上掉的,是啵?”呂燕無法,喝幾杯記不清了,譚小慧也沒心思管她。關(guān)我什么事,她想。
可是,呂燕拿溺水般的目光向她求助了,譚小慧本不想接招,置身于這樣一種場景,讓她覺得荒唐,這就是她的領(lǐng)導(dǎo)和以后必陪的場合嗎?她覺得委屈而惱火??蓞窝嗟难凵裼肿屗X得難過,這樣一個心氣高傲的女人,原來也是做過夢的呵,想學好英語把自己從這小鎮(zhèn)上連根拔起,遠走高飛,可現(xiàn)在卻深陷在酒局里,任李義廉奚落調(diào)戲……這會不會是另一個自己呢,譚小慧想。類似于兔死狐悲的感慨,在她心里發(fā)酵成一股子恨,似乎眼前這粗俗的男人就是阻撓她的阻力,借著還未散去的酒勁,譚小慧在酒精的渲染下,眼里閃著光,她又做了今天另一個事后被李義廉稱賞,而自己后悔的舉動——譚小慧把面前的杯子都倒?jié)M,一字排開,一撩長發(fā),道:“李總,來,我跟你喝?!?/p>
在倒伏之前,這是她唯一一次帶著心酸和悲壯的心情感謝酒鬼父親頑固的遺傳。
五
月色臨窗,院中白楊樹葉片紛飛,一如既往,辦公室里燈火明亮,撲克牌獨居中心,一圈人都是它的擁躉,手在甩它們,嘴在議論,煙羽化而去,夜晚留下一堆無聊的灰燼……這是雪湖中學夜里的常態(tài)。譚小慧躺在床上,隔著小窗,甚至可以聽到朱世杰跑出來對著白楊樹底滋尿的碎響——牌正到點子上,來不及跑到最西邊的廁所,半道上對著院中百年的白楊就噴灑了——這事不單他,好多男教師都常干,就像他們隨地吐痰,就像這經(jīng)常的牌局。
譚小慧從醉中醒來,頭疼得厲害,聽著后邊的洗牌和隔壁的生活常態(tài),心緒更堵。她的屋子,在這樣的夜晚,像是一葉小船,漂漂浮浮,某個瞬間,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很想和誰聊聊天,或者對坐喝一杯水,卻不知道找誰。
已經(jīng)來了一個月了,她還是完全不能融入小鎮(zhèn)的節(jié)奏里。人多的地方,是深淵,她無法測量一個人的心性。在小鎮(zhèn)里,這些所謂的教師,和街上的人們并沒有什么兩樣,一樣盲目而熱鬧地活著,互相挨近卻又彼此提防……看不到一點精神質(zhì)量。她承認,她不如比她早來幾個月的那幾個同事,他們很快就放低身段,融進小鎮(zhèn)中學的人際網(wǎng),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知深淺利害,也放得開。
比如,打牌到半夜,那些鏖戰(zhàn)的男教師們餓了,開始的時候也叫過譚小慧,嘻嘻哈哈說著葷話:“小譚老師下面給我們吃唄!”譚小慧冷著一張臉,拒他們很遠,他們就有些訕然。而比她只早來半年的尚新嬌就能兵來將擋,笑一笑,說:“就怕你小子消化不了!這樣,姐給你們出個招,贏了的做東,姐就辛苦一下,給你們整點有水有肉的!”大家都笑,然后愉快地出錢,尚新嬌買了羊肉燉一鍋湯,然后下點掛面,每個人都吃得汗涔涔的,很開心。所以對小尚的評價就很高,做什么事都有人幫襯著,教學任務(wù)也沒那么重。
尚新嬌其實對她挺好,幾次燉好了羊湯,都盛一大碗,端到屋里,說:“姐知道你常熬夜看書,來,小慧,一起吃點,補補?!弊T小慧盛情難卻,吃得卻不是滋味。尚新嬌開導(dǎo)她:“你看他們這幫小狗日的也沒占到姐啥便宜嘛,
告訴你,每次他們給的錢姐最多花一大半,這不,咱還白落個夜宵吃……”尚新嬌帶點如魚得水的驕傲,繼續(xù)開導(dǎo)說:“我剛一來和你一樣,也不適應(yīng),看不慣,好歹我也是師專畢業(yè)的,私下里還找校長反映過他們天天晚上在辦公室打麻將,反映了幾次,校長考慮到麻將聲響太大,影響不好,這不才改成撲克?!鄙行聥尚α?,說:“上學的時候,誰能想到!”
是啊,誰能想到。
“其實他們也可憐,就那么點死工資,又沒別的本事,晚上也就是打個撲克消閑了?!鄙行聥烧f,“有點門路的老師,要么干其他的了,要么去私立學校掙錢去了。只有我們這樣的新人,到了這里,沒人沒關(guān)系,想往市里調(diào)動,你也知道多難!有什么辦法,還得熬著,平常你也和他們多熟絡(luò)一下,處好了,在這兒才好混不是?”
“我笨呢,”譚小慧笑著一嘆,“不像你,人活絡(luò),會來事,在這男人圈里,左右逢源。”
“啥意思,你是不是嫌我墮落了?”
“不是,我是佩服你?!弊T小慧寂寥地笑了,“就像他們說的,讀書讀傻了。姐,謝謝你開導(dǎo)我。”
這一番話后,尚新嬌就很少往她這兒端羊湯了。譚小慧知道,她無意間把她也得罪了?,F(xiàn)在,深夜里,她唯一忠實的陪伴,也只有帶來的一摞書和滿屋子寂寞。
……
譚小慧起來,灌了一通涼水,頭發(fā)隨便攏起,仍帶著殘留的醉意,踉蹌著去操場。出門仰看,天曠月瘦,她沿著跑道歪歪斜斜地走,到得東南角的盡頭,見一人蹲在那里,煙頭明滅如星。近前一點,聞聽腳步,那人轉(zhuǎn)身,說:“小譚老師,散步呢?”要是平時,譚小慧肯定是客客氣氣地回問趙老師沒回去啊之類的,可是此刻她不想說這些,就覺得這小鎮(zhèn)孤獨如靜夜,而趙志良是她唯一可以親近的人?!敖o我一支煙,我也試試?!彼χ?,不由分說就從煙盒里拿了一支,點上,抽了一口,嗆住了,咳得眼角滑落了兩枚小月亮。
“怎么了,不開心?”
“沒有……”
“他們灌你酒了?”
“我自個兒喝的,”她說,“我還挺能喝的。”譚小慧仰著一張皎潔的臉,“今兒酒也喝了煙也抽了,你說我算不算長大了?”
趙志良脫下外罩給她披上,說:“回去睡吧,夜里,涼?!?/p>
“才不!”譚小慧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對著月亮,“今天是我生日,二十三了,還什么都沒有……也沒有一個人祝?!鋵崳乙矝]當回事,”她說,“沒過過生日,沒人記得,有時候我也忘了。今天是喝酒的時候想起來的,想,哦,我都二十三了……你呢,二十三歲的時候在干什么?”
“好遠了,得想想,”趙志良撓撓頭,“嗯,好像是和一個女孩在耍朋友。”
“嘿,這有意思,說說!”
“有啥好說的,過去好久的事了?!?/p>
譚小慧給他點上煙,鼓動他,“說說唄,我想聽?!?/p>
“下次吧,不是什么好事?!壁w志良捻滅煙蒂,“露水重了,別著了涼,走吧,送你回去?!?/p>
在這天晚上的最后一刻,譚小慧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還有幾分鐘今天才過去,晚了點,生日好,小譚?!?/p>
外面還在嘈雜,洗牌、吵罵,但她枕著手機,覺得這一刻一切都是身外之事;甚至沒注意剛才趙志良送她進門時,誰在斜角處窗簾后的雙眼微露。
六
半個月后,譚小慧被任命為三一班的班主任,這相當于被推入火坑。事情起先說起來和譚小慧其實無關(guān)。二四班的刺兒頭鄭金星在上政治課的時候睡著了,并且還打起了呼嚕,政治老師周至用書脊在他腦殼上鑿出了一串很有水平的疙瘩,鄭金星睡意正濃,頭上忽然砰砰砰幾個栗子,能不惱怒?以為是旁邊的小伙伴跟他惡作劇呢,蹦起來就扇了對方一巴掌,扇了一半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是他們的政治老師,但為時已晚,收手不及。
“狗日的,反了天你!”甫一站定,周至就立在道德高地,來了氣勢,“敢打老師!”
“是你先打我的好吧,你看看你打我?guī)紫?,”鄭金星歪著頭讓他細數(shù)腦殼上的疙瘩,“我不過就打你一下?!?/p>
“你還覺得吃虧了呀!”
“那確實沒占啥便宜?!?/p>
“來來來,你他媽再打!”
“你最好別罵!”
“就罵你了,你這不成器的混賬東西,造大糞的機器,上課睡覺你還有理了!”
“這怪不著我!”
“還怪我了?我上課就那么催眠?”
“周老師,確實是,挺催眠的?!?/p>
“放狗屁!”
“周老師,我問你,你課上念的那些東西,你信嗎?就不能說點人話,跟個復(fù)讀機似的,我倒覺得你得跟小譚老師學學,你看人家那也是上課,就能講得恁有趣,我都不舍得睡。你得學學。”
“誰?”
“語文老師,譚小慧?!?/p>
“滾!——她算什么東西!”
譚小慧無辜躺槍。周至上課照本宣科死氣沉沉,脾氣卻大,很快就有人將此事直接反映給孟學平了。是這么反映的:二四班鄭金星膽敢打老師,臨時班主任小譚平時縱容,難脫其責!
孟學平當即宣布要開除鄭金星,后來爺爺奶奶送禮說情,才改為留校察看。譚小慧也一度膽戰(zhàn)心驚,因為周至是孟學平的二女婿。
王宗坤也順時而動,在教學會上當著全體教師,更當著孟校長和他的周女婿,隆重而嚴厲地對譚小慧進行了批評,大概意思是:小譚老師作為臨時班主任,未能將鄭金星的過錯行為扼殺于未萌,給我們周老師造成了嚴重傷害,以后要從中深刻吸取教訓(xùn)!
這事很可笑。可譚小慧心里還是氣惱了,幾天都沒心緒工作。午休的時候,她在屋里戴著耳機對電腦聽歌,正郁悶地哼著,窗臺外,忽然有人拍著手叫喊。譚小慧推開門,看見鄭金星捧著一束花,和一幫孩子在那兒,花是塑料紙扎的,應(yīng)該是班里女生的杰作,上面寫著:獻給美麗的小譚老師。
鄭金星揪揪耳朵,咧著嘴笑,說:“我犯了錯,讓您受累挨批評了,真那啥……這花給您,我們以后都聽您的!”
陽光下,學生們年輕的面孔莽撞而金黃,一雙雙黑眼睛明亮閃爍。譚小慧笑了,但仍繃著臉,說:“我可不敢要,我怕哪天你也一巴掌把我扇飛了呢?!?/p>
“那哪能呢,不是一回事!”
“那可說不準,你這么厲害,我剛來你不是帶頭整過我,還用那么猥瑣的招兒。”
鄭金星紅了臉,撓著頭說:“那時候不懂事,不知道老師您這么仗義!”——在要開除鄭金星的時候,譚小慧是替他求過情的。
鄭金星梗著脖子,說:“以后誰要是再敢對您不敬,我就抽他!”腦門上青筋都鼓起來了,很鄭重的樣子。譚小慧拍拍他肩膀,接過花,說:“好啦,以后別惹事就行了?!?/p>
另外一個男生得了笑臉,已經(jīng)起哄,說:“剛老師哼的什么歌啊,真好聽,我們在外面都聽迷啦!”“就是,什么時候老師也給我們唱一首!”“比那個滿臉痘癍的娘們兒唱得好聽多啦……”
滿臉痘癍的娘們兒是他們的音樂老師,而音樂老師就是周至的老婆,繼承了孟學平臃腫身材的二女兒。譚小慧趕快瞪著眼,想,這幫熊孩子,就不能給音樂老師一個好評?于是,說:“還嫌事惹得不夠大,是不?”壞孩子們擠擠眼,心照不宣地哄笑起來。
這一幕,在辦公室碩大的窗臺前,朱世杰伺候孟學平喝著茶抽著煙,他們都看得見。
“她去王宗坤家吃過飯,”朱世杰說,“還喝了酒。”
“你怎么知道這么清?”
朱世杰轉(zhuǎn)了一下眼睛,說:“您上次叫她去陪一下鎮(zhèn)里的文教領(lǐng)導(dǎo),她都推脫不去,這……”
“嗯?!泵蠈W平摸著肥大的下巴,“王禿子最近有啥動靜沒?”王宗坤年紀不大,頭發(fā)卻掉得厲害,讓孟學平五十步笑百步了。
“沒見啥異常。”
“嗯。三一班還這么難管是吧,她不是會去王宗坤那里喝酒嘛,你暗示一下,讓王宗坤安排她做三一班班主任?!?/p>
朱世杰豎起大拇指,對孟學平說:“還是您,校長,姜還是老的辣!”
就這樣,不顧二四班全體學生的抗議,譚小慧被調(diào)遣到三一班。而在任命成行的第二天,王宗坤的車窗玻璃就被砸了。這事調(diào)查了很長時間,但也只是懷疑,沒有具體證據(jù),后來也就不了了之。
七
三一班是雪湖初中出名的“垃圾班”。到了初三,學生已經(jīng)從初一的六個班稀稀拉拉銳減為三個班。學校撤并后,鄉(xiāng)鎮(zhèn)教育的競爭也越來越小,優(yōu)質(zhì)的生源都被市內(nèi)的中學吸收了。學生的家長也愿意把學習好一點的孩子送到城里念書。三個班里,二班三班是為中考拼搏、成績相對好的班級,而三一班是幾乎都確定不參加中考的學生,最后一年,混個初中畢業(yè)證,然后有遠見的家長會花錢讓孩子讀個技校,家庭不好的學生等初中一畢業(yè)就出去打工,這已是豫東鄉(xiāng)村普遍的場景。故此,在這樣的班級里,學業(yè)不需多提,日常打個架鬧個事早個戀上個網(wǎng)只要不太出格,校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老師哄著學生不出大事順順利利把這一年念完,然后送走各位小神仙,就算功德圓滿。
譚小慧雖有心理準備,卻還是忐忑一陣子。這些男生女生,完全無所事事,而又荷爾蒙分泌洶涌,男生大半沉迷于網(wǎng)絡(luò)游戲,女生扎在穿越玄幻之類的網(wǎng)絡(luò)小說里,或者在發(fā)呆。知道學習的學生還能在座位上趴著,學習不好的,不是在那兒對喜歡的女生眉來眼去地傳紙條,就是和周圍的同學低語聊天。張昊常常帶頭跟著手機哼著歌曲《老師你好》:對你有偏見/是因為我沒換過座位/一年四季挨著垃圾桶/說話能不臟嗎……嘿……
在班里,戀愛更是不算個事,甚至單獨制定了一個條例:不準在班里親密。——這也太生猛了,讓二十大幾仍沒戀愛經(jīng)驗的譚小慧簡直驚愧不已。
因?qū)W習不行,他們普遍信奉讀書無用,說什么:“考上高中又怎么樣,公費生就那幾個,還不是要出一大筆建校費之類的款項,再上三年,考個大學又如何,現(xiàn)在大學生還不如技校生呢!”譚小慧私下里找他們談過,對他們感到無能為力。他們說:“老師,我數(shù)學不好,你來算算,我是一年一年花那么多錢去上那個沒用的大學,還是明年畢業(yè)就去打工掙錢劃算?”
他們嘴上常掛著幾個沒上過大學而混得人模狗樣的榜樣,說:“遠的不說,咱鎮(zhèn)上混得最敞(敞亮、有頭臉)的李義廉初中畢業(yè)沒?可人家黑白通吃,光寶馬奔馳都一排,那好家伙,多架勢!”
“你見過?”
“都這樣說,那還能假?”
“可你想想鎮(zhèn)里有幾個李義廉?”
“呃……”
譚小慧以為捏住了七寸,可對方一句話,又一招斃敵:“老師,聽說你在省里上了大學,那咋還來咱們這破鎮(zhèn)子上教書?”譚小慧頓時氣噎,好像還嫌她死得不夠徹底,對方又追加一句:“是不是老師像那些新聞里報道的,熱愛咱鎮(zhèn)里的教育事業(yè),奉獻來了?”他們哧哧笑了,說:“園丁啊蠟燭啊,新聞里都這樣說的?!弊T小慧惱羞成怒,恨不得暴喝一聲。
然而,這幫孩子,盡管迷茫渾蛋,可他們說得也未嘗不對。一切大道理,在他們這里都顯得很諷刺。譚小慧想,怎么會是這樣,到底哪里出了錯呢?
她想不通。
想不通不要緊,當務(wù)之急,是要服眾。下午沒課,譚小慧正在午休,幾個女生拍門進來:“老師,他們又打起來啦!”才兩個星期,譚小慧已經(jīng)習慣,每天不起事端反而不是三一班了,問:“誰打誰?”
“張昊他們打王夕凱!”又是打王夕凱,他們把他當成沙袋?“哦,我知道了?!迸悬c疑惑,沒有即刻走開,補充道:“這次打得厲害,王夕凱都吐血啦!”“臉也發(fā)生彈性形變啦!”另一個女孩笑道。
譚小慧在思忖著要不要找趙志良幫忙,算了,找人幫忙肯定又讓那幫男生瞧不起,背后不定說什么難聽的話呢,硬著頭皮說:“走,去看看?!?/p>
被打的男孩王夕凱,是個大眼睛的秀氣男孩,看到譚小慧就靦腆地笑笑,可眉峰下總藏著一抹陰影,似乎心事重重。私底下女生告訴她,王夕凱的媽媽離婚后在臨縣做那個。譚小慧問:“哪個?”“就那個嘛?!迸鷤兊褂悬c怪她裝不懂了。
張昊那些男生平常動不動就逗弄王夕凱,并且把“小姐”兩字念得很富有動態(tài)性?!昂佟P子,不是聽說你還有個妹妹嗎,哥兒幾個可不可以先預(yù)訂啊,咱們兄弟,到時候給個八折優(yōu)惠啥的?”王夕凱掄起屁股下的凳子沖上去剛要反抗,他們?nèi)硕鄤荼?,就將他扳倒在地上,張昊踩他的手,摁著肩膀,說:“你爸爸在礦上掙點錢被野女人勾搭走了,不要你們娘仨了,你媽媽也是好樣的,嘿,搞身體開發(fā)去了,你就是個野種,還不讓人說了!”王夕凱被壓著,可瘦弱的肩膀仍然一掙一掙的,嘴里還含混地罵……
他們打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王夕凱長得確實出眾,很招班上女孩子喜歡,張昊他們涎著臉圍著女生轉(zhuǎn),一轉(zhuǎn)臉女生的眼神卻聚焦到王夕凱那里了,張昊能不嫉恨?——那就打你。他們摔壞王夕凱的桌椅板凳,買一個摔一個,把他的課本扔進垃圾里……
譚小慧趕到時,架已經(jīng)打完了,只見王夕凱扶著墻站在那兒,一張臉破爛旗子似的掛著,看到她來,臉上的憤怒忽然變成委屈和羞愧,又極力忍著,扭過頭望著窗外,不讓眼淚掉下來……那一刻,譚小慧的心針扎了一樣疼。她壓住怒火,思忖著,是得找個法兒治治張昊他們了。
這些學生,因為留守、單親、貧窮,多數(shù)人心理都存在問題,再加上青春期敏感易怒的叛逆,打架欺凌從來不斷,很多時候并沒有什么原因,僅僅是看對方不順眼,就有可能招來一頓拳打腳踢。對他們,說理和教育那一套,根本沒用,就算當面笑嘻嘻地應(yīng)承了,一轉(zhuǎn)身還是那德行。
當天譚小慧什么也沒說,安排他們該上課上課,快放學的時候,才忽然進班里,讓王夕凱先走了,然后,當著全班,說:“中午誰把桌子椅子摔壞的,請站起來!”
當然沒人愿意掏錢賠這些壞了的桌椅。
“張昊,后面一排唯獨你的桌椅是好的,是不是很奇怪?”
“這有啥奇怪的,我的桌椅長得結(jié)實唄?!睆堦贿€嬉皮笑臉的。
“那好,把你的結(jié)實桌椅跟王夕凱換一下。”
“憑什么?”
“自己知道!——寫個檢查,明天交給我。”
張昊當然不服氣,頂撞道:“憑什么寫?”眼神橫掃過全班,又說:“誰看見我打他了?”
譚小慧冷笑道:“就你這樣的,真叫人看不起!不是說你,你那點本事也就能欺負個兒小的,有本事你去欺負鄭金星我看看,以大欺小,多厲害呀,你就這樣給他們做‘大哥’的?”譚小慧掃視一下張昊的跟班小弟,說:“我估計你敢對鄭金星瞪個眼,人也要把你眼珠子摳出來,摔王夕凱個板凳椅子,真叫本事!”
“放……屁!”張昊惱了,“在雪湖初中,還有我不敢動的人?他一個初二的碎娃子,老子分分鐘滅了他!”
譚小慧翻個白眼,看都不看他,說:“下課,放學!”
果然,這貨一放學就沖著路過的鄭金星挑釁去了。譚小慧想,你那智商果然不負所望。然后被有備而來的鄭金星歡欣鼓舞地痛揍了一通。
下午在進班激將張昊之前,譚小慧就約談了鄭金星,意思是現(xiàn)在班上我最欣賞的一個學生老是被張昊欺負,你也是我欣賞的學生,金星,你看著辦。鄭金星涌起盛大的豪情,說:“老師,交給我好了!”譚小慧說:“注意分寸,意思到就行了?!编嵔鹦钦f:“老師您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编嵔鹦切Φ蒙殿^傻腦,一臉的受寵若驚和知恩圖報。
據(jù)說鄭金星哥兒幾個那天把張昊教訓(xùn)得一潰千里,后面還把張昊反身按在墻上。鄭金星用手機拍照,并且第二天許多男生女生手機里就在傳閱這張照片,都笑瘋了。
經(jīng)此一役,張昊沒了威力,老實多了。王夕凱也再沒被欺負。事后張昊還想糾集反撲,但小兄弟們渙散了心氣。在三一班,譚小慧就是靠這樣樹立了一點威信,贏得了服氣和尊重。一次在班會上,她正說著:“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我不允許誰欺負誰。”剛要趁機給他們來點動之以情的深入教育呢,朱世杰在外面走廊里拿著個包裹,說:“小譚老師,你的快遞!”
譚小慧接了包裹,朱世杰看看包裹,又眼神曖昧地看看她,譚小慧感覺怪怪的,掀開一點包裝,是兩副文胸。而包裝顯然已經(jīng)被朱世杰打開過的,瞬間她交織著羞赧和憤怒,臉色緋然,咬咬牙,逃也似的奔回宿舍。
快遞里夾著一張名片:鴻發(fā)地產(chǎn)公司總經(jīng)理,李義廉。
八
譚小慧和趙志良探討過一個問題,許多時候,許多事,在過后看來,似乎都有無數(shù)種可能,但此時此地此境,你甚至別無選擇。當李義廉把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譚小慧還在那里為自己感到難過,難過的是自己在一個男人眼里只是一個可以挑逗的性用品,她想起那天彎腰倒茶倒酒時李義廉趁機在她胸口見縫插針的眼神……
狠狠心,譚小慧摁了接聽,說:“怎么樣,你寄那個……合適嗎?”李義廉笑了,笑得很露骨,答:“別不好意思,把你最后喝酒的勁兒拿出來,愿意跟哥交個朋友嗎?”
“不愿意?!弊T小慧說。
“哈,有點意思,我就喜歡你身上這股沖勁兒。”頓一頓,說,“你要愿意,可以到我公司來?!?/p>
“我只會教書,別的做不來。”
“喝酒吃飯睡覺,也做不來?”
“嗯?!?/p>
“我倒覺得你挺有潛力?!?/p>
“你看錯人了。”
“別跟我裝著,沒那必要。你家什么樣我早清楚了,你爹是個不成器的酒暈子,你媽一身病,你哥在礦上是個臨時工,還沒娶下媳婦,三十多了吧?你還有個妹妹,明年是不是也快上大學了?”
“你想干什么!”
“看你,急赤白臉干嗎呀,驕傲那勁兒要繃著就一直繃著啊,我好這口!——我能干啥,給你找個掙錢多的工作唄?!?/p>
“……”
“不急,你再想想,我老李不愛逼迫誰干啥事,那沒意思,是不是這個理兒?再想想。你來我這兒幫我做做賬啥的,我看你酒場也能擋擋,當然了,另外你愿意做其他的,咱也都好說。怎么樣?”
“現(xiàn)在王主任給我分的是初三畢業(yè)班,得跟一年,抽不開身。”
“老王這貨……嗨,這都好說,不急。順便說一句,胸罩寄給你,是哥的一點心意,隨便哪個頂你一個月工資只多不少,戴上吧,趁著年輕,對自己好點,你胸型挺好,別再戴那幾塊錢的地攤貨,糟蹋東西。我看不得?!崩盍x廉說完,嘿嘿笑了。
盯著黑屏的手機,譚小慧很想狠狠摔在他臉上。她坐在床上,隔壁的小夫妻還在循例制造出一些古老的夜曲,譚小慧一把抓起桌上的墨水瓶大叫一聲砸在墻上,啪的一下,墨水瓶碎裂迸濺,墻那邊的人停頓了一會兒,然后試探著咳嗽兩聲,就又將夜曲繼續(xù)譜上。借著玻璃窗上反射過來的骯臟燈光,一大片淋淋漓漓的紅墨水在墻上綻放如花,竟有一種怪異的美。
譚小慧翻著手機,在通訊錄里一行行按下去,最終,還是只有趙志良一個人可以撥打過去。
“來陪我喝點酒,好嗎?”
酒讓人從現(xiàn)實處境的世界里暫時抽身離去,就像一炷香留下身體,煙氣裊裊而去。在這連綿的撲克聲里,她愿意自己醉得再深一點,或者就可以什么也不用想,明天繼續(xù)復(fù)制這單調(diào)的日子。譚小慧第一次體會到酒的好處(難怪沒有本事、畏畏縮縮的父親會一生為之迷醉)。
舉起杯,她說:“在這里,只有和你,還能說幾句話,”她喝下,“跟別人都不能?!?/p>
趙志良怔了一下,慢慢看她。譚小慧仰著臉,望著月亮,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他說:“你不應(yīng)該屬于這里。”
“那我屬于哪里?”
趙志良指指遠處空無的夜幕,說:“那里。”
譚小慧笑了,說:“怎么去呢,我又不會飛?!彼?,“你不是也沒去嗎?——那里。”
“你還年輕,和我們不一樣。有機會還是要出去看看?!彼f,“再說,其實我去過的。沒人向你議論過?”
“有,他們說過,說好多年前,你帶著一個女孩去了南方,然后過了一年多,你回來了,女孩沒回,他們說你把那女孩給賣了,是不是?”她笑道。
趙志良也笑了。
“可我怎么也看不出你會和一個女孩私奔?!?/p>
“就因為我悶,像塊木頭?”趙志良自嘲地笑,“以前不這樣的,那時候,我剛到這里,還年輕,年輕得有點無可奈何。我為什么喜歡地理?是因為對著地圖,那些線條背后想象的風景讓我著迷,常常一看就是半天,在幻想里還原那些比例尺,一直跋涉得很遠很遠……這時候,可以暫時忘記裹挾著的黏膩的現(xiàn)實焦慮。到傍晚,背著一把破吉他去雪湖邊上,其實彈得也不怎么樣,就是無聊,悶得慌。有時候也去莽山的孤步巖上打拳,拳打得還好。但不管彈琴還是打拳,黃昏的時候,都要路過老街前頭那家五金店,她是那家店主的女兒,長得俏皮,唱歌好聽,一來二去,就熟悉了?!?/p>
“然后你就把她拐走了?”
“這個……”一陣風經(jīng)過窗口晾著的被單,是風誘拐了被單的心情,還是被單撩撥了路過的風?沒有那么清楚的界定的,但他們確實好了一段時間,因為都想拽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拔離這平庸的小鎮(zhèn)。他說:“你知道的,在小鎮(zhèn)上很快流言四起,有時候在雪湖邊,我們彈琴唱歌,恍然間也覺得很快樂,可一轉(zhuǎn)身,蘆葦后面就是黑壓壓的小鎮(zhèn),像個巨獸一樣,蹲在那里,等著我們回轉(zhuǎn)過去,繼續(xù)被它吞噬、囚禁,我們就嘆一口氣,不唱歌了,托著腮望著天上的云……”
趙志良掏出煙,她拿過火機為他點燃,說:“然后我們終于下決心逃離了小鎮(zhèn),走了很遠,到南方的一個城市,開始我們很快樂,帶著決絕的快慰勁兒,但很快就不行了,她沒有學歷,我只是一個內(nèi)地小城的師范??疲€是地理專業(yè),找不到工作,她開始還快樂地唱歌,后來就不唱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她不說話,他繼續(xù)述說:“再后面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她應(yīng)聘到酒店,我其實不清楚她的工作性質(zhì),因為后面我們已經(jīng)疏遠了,她像一尾魚,借助其他男人的身體,游進了繁華的海里,我不行,撐了一年,還是灰溜溜地回來了。”
“不恨她?”
“一點也不。真的。說來好笑,我被查暫住證的治安隊給送到一個叫樟木頭的地方關(guān)了一晚上,還被打了,然后去找她,之前她從不讓我去酒店找她的,那一天我去了。她穿得很風騷,正在和一個客人調(diào)笑,我一身潦倒,本想過去打那個男的一頓的,然后再拉著她跑……可是,我絆了一下,跌倒在那雪白的床上,我忽然覺得她的選擇是對的。你不知道啊,星級酒店的大床,真他媽的軟啊……”
譚小慧撲哧笑了,笑了一半又覺得不合時宜,趙志良鼓勵她繼續(xù)笑,因為他也笑了?!霸缍歼^去啦。說起來確實挺可笑的。”他說,“還是那句話,你有機會出去還是應(yīng)該去試試?!?/p>
“去試試大城市那‘真他媽的軟’的床嗎?”
“還有其他的。很多?!?/p>
“可是如果代價也和她一樣,要祭獻出青春的身體呢?”
趙志良看看她,動了動嘴唇,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九
所有的教學筆記收集齊呈現(xiàn)在孟學平面前,他一本本翻著、對比著,想,到底是誰呢?翻了幾本,就不耐煩,狠狠吐了一口痰,一揮手把一排筆記本都掃落在地上,罵了一句粗話。朱世杰又急忙撿起,一一比對。
有人寫了匿名信到市教育局舉報他。舉報內(nèi)容歸納起來有三點:一、貪污:克扣學生繳納的食堂飯錢,挪用教學經(jīng)費;二、作風:利用轉(zhuǎn)接檔案等權(quán)力威逼新來的女老師就范,在幾次接待中讓女學生陪酒并有其他曖昧活動;三、人事:打壓逼退有能力的老師,將自己女兒女婿安插在清閑的教學崗位……每一條都似乎言之有據(jù)。孟學平動用了大半生積攢的關(guān)系,才找人要回了這份舉報信的復(fù)印件,但舉報內(nèi)容是打印的,又花了血本,才得到了一張關(guān)鍵的照片,照片是舉報信的信封,信是從隔壁莽山鎮(zhèn)的郵局寄出去的,信封上除了貼上去一條打印地址之外,下面還手寫了一行地址。真多虧了小地方郵局辦事員的“認真”,對于大份掛號信,即便上面貼了打印地址,他們往往還啰唆地要你再抄寫一次。
孟學平以檢查教師備課記錄為由,將所有老師的備課本收繳過來,和照片上那一行字進行對比,可是那一行字太短了,攏共就十來個字,還是很潦草的行書,所以比對了半天,似乎每一個人的筆跡和那一行字都有可能相似,這就讓孟學平很頭疼。
“校長你說,會不會是王宗坤?”
孟學平抽著煙,煙抽完了,才艱難地吐出最后一個煙圈,說:“不會?!笔聦嵣?,剛一接到有人舉報他的信息,他立馬心里就反應(yīng)是王宗坤這小子干的好事。但他知道不會是他。孟學平這個校長連任三屆了,新政策下,他再任下去自己也有點掛不住了,也五十多了,思忖著在最后這一任期里,把教學樓重建一下,也是個明面上拿得出手的政績,動動關(guān)系,下一屆在市里教育之類的系統(tǒng)里尋個清閑的位子,也就這樣了。孟學平已經(jīng)明確答應(yīng)過王宗坤,財政撥款不夠,如果他能把李義廉的贊助拉過來,教學樓建成之后,提他為副校長?,F(xiàn)在正是他好好表現(xiàn)的時候,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王宗坤才不會這么傻舉報他呢,一條繩上的螞蚱,他舉報個屁。
那接下來,又回到這個難題,是誰寫的呢?
朱世杰核對著筆記,翻著翻著,忽然一拍大腿,說:“校長,你看像不像譚小慧的筆跡,字體都有點秀氣,你看這個教育局的‘教’字右半邊連筆寫得像個‘又’!”
孟學平伸頭看看,自己也在桌子上依樣劃拉了一下這個字,不以為然地哼一聲,誰連筆寫右半邊不那樣呢?但朱世杰接下來一句話,讓孟學平犯嘀咕了,說:“校長,你忘了,她家就是莽山鎮(zhèn)的?!?/p>
孟學平聞聽,一把奪過本子瞪大眼看了,再看,就覺得很像了,就這么來來回回比對了幾番,眼都花了,忽然把本子擲在地下,說:“這狗日的!”
朱世杰在那里想起她給趙志良洗衣服的情景,想起尚新嬌告訴他譚小慧經(jīng)常和老趙出去散步的話,不禁又追加了一句:“我覺著挺像的,校長!她是新來的老師,仗著大學高才生,難免年輕氣盛,看不慣這看不慣那,您幾次讓她喝酒她都不理會,還在課堂上鼓動學生要獨立思考啥的,我覺得極有可能是她!”
孟學平轉(zhuǎn)過臉看著他,朱世杰一臉的忠誠,說:“會不會是她記恨您把她調(diào)到‘垃圾班’做班主任呢?”
孟學平不吭聲,背著手,杵在窗前,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那可不!”朱世杰趨前一步,“現(xiàn)在怎么辦,要不要教訓(xùn)她一下?”
孟學平回過身,很累的樣子,坐下,揮揮手,說:“你看著辦吧,別過分。”
朱世杰眨眨眼,答:“嗯嗯,明白。”
十
過了幾天的晚上,譚小慧正在燒水泡面,久未往來的尚新嬌忽然來找她聊天,先扯了一圈學校的無聊人事糾葛,然后尚新嬌忽然說:“小慧,告訴你個事,你可別和別人說哦!”
“什么事???”譚小慧看她一臉神秘的樣子,和她開玩笑,“不會是你有啥喜事了吧?!?/p>
尚新嬌一臉鄭重地說:“你沒聽說嗎,我們好像也可以評定職稱呢?!?/p>
“是嗎?”譚小慧說,“我沒聽說啊,沒人告訴我。不像姐你,領(lǐng)導(dǎo)身邊的紅人,消息靈通?!?/p>
“哪有啦?!鄙行聥梢恍?。
“這評職稱是怎么個說道?”
“評上初級的話,一月可以加三百多塊錢,一年的話就是小四千了。”
“那肯定是你嘛,先恭喜了?!?/p>
“不好說,”尚新嬌說,“我是大專學歷,不像你,是本科?!?/p>
“領(lǐng)導(dǎo)都喜歡你呀?!弊T小慧說,“校長、主任都給你打高分,你就等著通過了。我就不想它了,想了也沒用。”
“那可說不準,你呢,文憑符合,又有能力,連大家提起都犯怵的三一班也管得服服帖帖的,再哪天給領(lǐng)導(dǎo)送個禮啥的,說不定也有戲!”
“打趣我不是?”譚小慧說,“還送禮,送個大頭鬼,你看著我這屋里,可有一樣拿得出手?”
“你呀!你就是最好的禮呀。”
譚小慧愣了一下,繼續(xù)和她說笑,說:“好,那今兒就打包送給你啦,給你暖被窩吧?!?/p>
“唉,你別說,我要是男的,還真想把你收了,這小臉蛋兒,小身材,怪不得恁些人都想泡你呢?!?/p>
水燒好了,譚小慧撕開泡面包裝,應(yīng)景笑道:“我又不是啥方便面,誰愿意泡我啊,到現(xiàn)在不還是沒個男的搭理?!?/p>
“誰說的,看你和趙老師不是走得挺近嘛?!鄙行聥烧f,“也是怪了,對其他男的你都冷冰冰的,獨獨對趙老師眉開眼笑的,你倆不會真的……”
“去你的!”譚小慧作勢打她一下,“別老埋汰我,說說你,上次不是見你男朋友來看你嗎,最近怎么沒來了?”
“嗨,愛來不來,誰離了誰不都是照活!”尚新嬌手機響了,她按滅,起身,“真討厭死了,這幫人,又讓我?guī)退麄冏鲲埬?!?/p>
“看見了吧,有人離了你就是不能活嘛。”譚小慧笑說。
“我先過去,給我留著門哈,待會兒再過來和你聊?!蹦┝耍行聥蛇€體己地說,“你也別老吃泡面,這玩意吃多了對皮膚不好,等會兒我給你弄點好吃的來。”說著就笑吟吟地走了。
然而譚小慧打開窗戶看看后面的辦公室,并無燈光,也無喧嚷,今夜那些單身男教師好像沒在打牌,那她去給誰做飯呢?譚小慧懶得想,吃了面,翻了一會兒書,不知道尚新嬌待會兒還過不過來玩,也就沒閂門,看了幾十頁,尚新嬌還沒來,眼倦神怠,滅了燈,就迷迷糊糊睡了。
卻一夜都睡得不好,睡著了就做夢,夢見父親循例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讓母親倒水伺候他,罵罵咧咧的。譚小慧看不下去,沒好氣地倒杯水頓在父親跟前,父親立馬惱了,抓起杯子揚起一道粗暴的弧線,一杯熱水都潑灑在她臉上、身上。她沒哭,也沒躲,站在那兒,定定地看著父親,像看一個仇人,眼里都是絕望后冰涼的恨。父親被她的眼神激怒,踉蹌著起身,要揍她。母親來拉,被他一把推個趔趄,然后奔向她……譚小慧頭發(fā)都要炸了,每次都是這樣,沒有本事卻脾氣火暴的父親喝醉了就把所有的不如意撒向她們。譚小慧受夠了,在父親抓住她要開打之前,她奔進廚房掂過一把菜刀,攔在母親和妹妹身前,舉著刀,一身凜然,遲鈍的菜刀在晦暗的十五瓦燈泡下竟也刀光閃閃。父親兩眼通紅,看看揚起的刀鋒,踉蹌了一下,終于被酒精撂倒在地,大罵不止……
譚小慧醒來,一身的汗,剛才那一幕這么熟諳,像是真實重現(xiàn),心里冰塊一樣的恨仍然堵在胸口,心意久久難平。睜開眼,看見大塊的黑暗堆積在臉前,她噓了一口氣,原來是魘住了。剛要把一口氣吐完,卻看見濃厚的黑團里似乎有東西在動。譚小慧的心一下子炸開,恐懼像煙花一樣爆出來,她抓緊床單,擎起身子往里面退,退的時候叫出來:“誰?誰在那兒?”
她喊了一半,腦門上挨了一拳,就昏了過去,然后那塊不明的黑影,壓了下來。等到她醒來,一室慘白。明晃晃的白熾燈下,她得努力地回想才能把記憶拼湊起來,她摸摸身上,腰帶還扎著,似乎還是睡著之前的扎法,但乳罩系帶斷了,她有點鬧不明白自己到底被侵犯了沒有。譚小慧抱緊胳膊,蜷縮著坐在那兒,似乎要把自己圍起來,才能抵得住內(nèi)心的顫抖。
會是誰呢?她凌亂地想著,就這一次忘了閂門睡著了。
會是誰呢?
轉(zhuǎn)眼瞥見床腳的外罩,黑色的,皺巴巴的,再熟悉不過。譚小慧失聲叫了出來。
十一
一直睡到下午,譚小慧才被敲門聲驚起,從早上到現(xiàn)在一直躺著,黑洞洞的眼珠盯著蒼白的天花板,眼神愣愣的,直直的。趙志良進來,說:“上午沒見你去上課,病了嗎?”
譚小慧本想撥開他伸過來摸她額頭的手,然而,接觸到他大而溫暖的手掌,她的眼睛還是濕了。趙志良局促地站在那兒,不斷問:“怎么了?”
譚小慧哭了一會兒便止住了,說:“做了個噩夢?!?/p>
她起來梳頭,梳了一半,忽而轉(zhuǎn)頭問他:“是不是我有點像你當年那個女孩,你才關(guān)心我的?”
趙志良抿抿嘴唇,說:“也不全是。冷不防的,問這干啥?”
“你會帶我私奔嗎?”譚小慧舉著梳子,背對著他,很隨意似的說。
趙志良循例撓撓發(fā)梢,很久,言不及義說了句:“我老啦。”
“那你就一直待在這里嗎?庸庸碌碌一輩子,到老了,再安慰自己平凡可貴?”
“別對我這么殘忍。”他哆嗦了一下,似乎被捅了一刀,“那么多人,不都這樣嗎,我并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對,庸庸碌碌?!?/p>
她繼續(xù)梳頭,趙志良坐下來抽煙。頭梳好了,譚小慧把墻角皺巴巴的黑色外罩遞給他,說:“你的衣服,收好了?!?/p>
“上午我還納悶,披在辦公室椅子上的破衣裳怎么不見了?”趙志良說,“不是你拿著幫我洗的?”
“……”
“怎么,它自己還長腿了,知道上你這兒跑呢。”趙志良寂寥地笑笑。
譚小慧打斷他,說:“抱抱我,好嗎?”梳起的頭發(fā)又亂了。她溺水一樣,搖搖晃晃,要站不穩(wěn)。趙志良剛扶住她,譚小慧便緊緊抱住了他,無聲地落了淚。趙志良輕輕拍著她的背,最后徐徐地說:“謝謝你,小慧。”
“你在這里,靈魂交集,就已是最好的安慰。彼此都是?!弊T小慧抹去縱橫的眼淚,笑給他看,“沒事了,當我說胡話?!本U起頭發(fā),擺擺手,“我上課去了?!?/p>
剛一到辦公室,胖墩墩的朱世杰一身肉疊著,像是一圈圈的柵欄,卻仍阻擋不了他一顆騷動的心在跨欄,一路挨到譚小慧跟前,有點熱情過了頭,遮著嘴很神秘地說:“今年的教師職稱評選,按說沒有你們新教師的份兒,我在孟校長跟前求了半天,給你爭取了一個名額……你看,還是哥對你好吧?”
譚小慧屏住呼吸,極力忍著他巨大口腔里撲面而來的渾濁熱氣,她的臉都憋紅了,然后冷淡地說:“你費心了?!?/p>
朱世杰表演般的熱情沒被呼應(yīng),有點訕然,再看譚小慧的眼神便有些躲閃,說:“妹子,你這就寒了哥的心了。剛才陪校長喝茶聽他一說評職稱這事,這不想著關(guān)照你,替你說了半天好話,特為來告你一聲,你可別不領(lǐng)情?!?/p>
“那哪能呢,”譚小慧冷冷一笑,忽而咬牙切齒地說道,“朱哥一向照顧,我都記著呢。”轉(zhuǎn)過身,迎著他虛胖的臉,“問你個事,你知道這地方哪兒有換鎖的師傅嗎?我那屋里,昨兒夜里進了條瘋狗,我想換把鎖呢。”
朱世杰臉上的笑意凍結(jié),喉頭蠕動了幾次,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一句:“是嗎,怎么會進狗呢?”然而譚小慧已經(jīng)拿著書本上課去了。
走到拐角處譚小慧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心潮平復(fù),眼角還是不爭氣地露出一抹淚痕,正抿起發(fā)根,要上樓進教室,卻迎頭碰上王宗坤,遂強打起精神笑著打招呼:“主任好?!蓖踝诶ぢ舆^她的臉色,說:“怎么啦,又被班里那些渾小子給氣著了?”譚小慧倉皇笑笑,不置可否。
“那幫小子,確實是夠頭疼的?!蓖踝诶ふf,“小譚,把你調(diào)到這個班上,你沒恨我吧?”
“怎么會呢?”譚小慧回他,“主任不是說年輕人要多鍛煉鍛煉嘛。”
王宗坤想起酒場上對她說過的這句,笑了起來:“那倒是,還是小譚識大體。不過話說回來,調(diào)動的安排也不是我的意思,”王宗坤一臉坦誠的樣子,甚至嘆了口氣,“你明白就好。”
譚小慧一時不知他忽然亮出底牌的示好是何居心,試探?拉攏?說:“怎么說都是領(lǐng)導(dǎo)的決定嘛?!?/p>
“領(lǐng)導(dǎo)和領(lǐng)導(dǎo)也是不同的呀?!蓖踝诶ば敝旖切Φ?,“就看你愿意讓誰領(lǐng)導(dǎo)了?!?/p>
這話已說得很昭然,譚小慧圓轉(zhuǎn)一笑:“主任,鈴響了,我看我還是先去‘領(lǐng)導(dǎo)’班上那些孩子吧,要不一會兒又該炸窩了?!?/p>
王宗坤搖搖頭,然后欣賞地笑笑,這個女孩子不簡單。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卻還是叫住她,囑咐道:“李總說老聯(lián)系不上你,你是不是換號碼了?”
“沒啊,”譚小慧笑道,“手機不好,信號時斷時續(xù)的,可能沒收到?!睋P揚手,就去上課了。
然而,第三天,又一個快遞來了,是一臺新手機。當然是李義廉送的。收到手機的當夜電話就打來了,原來新手機里早已裝了電話卡。接通了,李義廉笑,笑了一半,忽然說:“玩失蹤?你覺得雪湖鎮(zhèn)有多大?”他又說:“我不要一個巴掌就能罩全嘍!”
“我就想知道王主任是幫你監(jiān)視著我呢,還是他本來就是幫你拉皮條的?”
“嘿,說這么難聽干嗎?怎么說老王也是你領(lǐng)導(dǎo)嘛?!?/p>
“說錯了?”譚小慧冷笑道,“女老師就這么好玩嗎?”
“老實說,也不咋好玩,可能是她太老,哈哈哈?!?/p>
“誰,呂燕?——你們這朋友關(guān)系真夠好??!”
“你這小嘴真夠毒的。越來越有意思了。怎么樣,想好沒,愿不愿意跟著我干?”
“想好了?!弊T小慧說,“不愿意?!?/p>
“怎么?”
“我男友不答應(yīng)?!?/p>
“什么時候冒出個男朋友又?”李義廉將信將疑,“誰?”
“最近冒出的。你認識的。好像當初上學的時候還把你打得尿了褲襠,李總你沒忘吧?”
“趙志良?”
“李總記性好。哦,對了,你不介意我把這新手機送給我男朋友使吧,謝謝你的禮物?!比缓螅瑢Ψ侥蔷洹澳銜蠡诘摹边€沒說完,就被譚小慧撂了電話。
十二
職稱評審名單出來了,新來的老師就尚新嬌一人。譚小慧沒覺得意外。周末慶祝的時候,尚新嬌電話響起,揚著手笑著出去接電話去了。另一個前后一同進校的女老師常青擱起筷子,朝尚新嬌的后影撇撇嘴,湊近譚小慧,很不屑地低語道:“還不是睡出來的,嘚瑟什么!”譚小慧撤開一段距離看她,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倒不是為得到這個名額尚新嬌做出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是常青說話時的那種語氣,剛吃了人家的飯還沒咽下呢,轉(zhuǎn)眼就嚼舌頭根子。譚小慧感到一種恐懼,在小鎮(zhèn)學校里,人際關(guān)系這樣黏膩不潔,每個人互相依靠而又互相提防,活在彼此的唾沫星子里。譚小慧想,私底下她們說起,大概嘴角上也饒不了她的。
尚新嬌一臉明媚地接完電話回來,大家重拾剛才的喜慶,向她祝賀。而譚小慧卻吃得徹底索然無味。每個人都在表面上客氣地舉杯,祝賀尚新嬌,而心里莫不是交織著嫉妒、蔑視、輕鄙之類的腹誹。好沒意思。
然而尚新嬌神秘莫測地伸長脖子向大家說:“你們知道嗎,有人舉報孟校長呢!”于是幾顆頭顱支棱著耳朵朝尚新嬌圍攏,問:“是誰呀,是誰?”“不知道哦,正在追查呢,聽說孟校長愁得都瘦啦!”大家自行腦補起孟學平那副無論體積和面積都聞名遐邇的大肚腩凹下去的情景,覺得不可思議的好笑。
“老校長確實挺那啥,聽說和朱世杰經(jīng)常在他那個辦公室看黃片呢……”
“真的假的,你咋知道的?”
“聽說嘛!”
“都舉報的啥呀,貪污、受賄、搞女人?”
“搞你了沒?”
“去你的!”
“哈哈哈哈……”
幾個人七嘴八舌,氣氛一下子很活躍,都是終于有好戲看了的感覺。除了譚小慧淡淡的??墒巧行聥山酉聛淼囊痪湓挘尡娙说哪抗饧娂娋劢沟阶T小慧身上,她說:“聽說接連幾次舉報信都是從莽山那邊的鎮(zhèn)子寄出去的?!?/p>
譚小慧覺得像被扒了衣服,這里面就她是“莽山那邊鎮(zhèn)子的”,她對這一頓飯一直很冷淡,連剛才爆炸性的新聞也無動于衷,所以在接下來的片刻,眾人說話停箸的間隙里,眼睛總要往她臉上瞄一下,似乎試圖破譯她表情里的漏洞。被看了幾次,譚小慧有點惱,說:“怎么了都,好像是我舉報似的?!币徽Z挑破,眾人反而噤聲,尚新嬌打個哈哈,挽救下場面,譚小慧終究覺得無趣,找個借口提前離席,撇下身后議論滿地。
走到學校里,到了宿舍前,才看見月亮出來了,銅鑼一樣掛在西邊的天空,風一吹,寂靜似乎在天地間回蕩著空曠的聲響。在黑暗中,學校像一個孤島,而她自己,如一段擱淺的枯舟,她兩臂張開,做了一個扇翅膀的姿勢。想起以前上學的時候讀到的幾行《詩經(jīng)》:“憂心悄悄,慍于群小?!闹畱n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p>
那時候不懂,現(xiàn)在懂了。
她想,我是不是要離開這里呢?再待下去,自己還能飛起來嗎?
沒過幾天,因為班上的男生和別的班的男生打架,譚小慧被叫到校長室,狠狠挨了一頓批評。本來他們打架都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但孟學平一張嘴就像掀開了垃圾桶:“你怎么搞的,自己班內(nèi)打架也就算了,還打到別的班去了!你看看你們班是不是這幾次什么都是倒數(shù)第一!還有你,上課給他們講的什么東西?在課堂放那些不三不四的電影,鼓勵他們思考啊提問啊有自己的想法啊,都什么???——你覺得你師范大學的畢業(yè)生就了不起了?狗屁!我告訴你,從我快三十年的學校管理資歷告訴你,學生,永遠都是一溝水,你就得用條條框框限制住,讓它安安生生的,要不它給你流得哪兒都是,聚起來一會兒就能給你興出點風浪,你明白嗎?”
“校長,那一汪死水除了發(fā)臭腐爛,還有什么用呢?”
“別給我扯那沒用的,我不管它死水活水,在這個學校建教學樓評估審批的節(jié)骨眼上,都別給我出事!”
“校長,”停頓了片刻,譚小慧掠起落下的發(fā)梢,忽而很平靜地說,“你是不是懷疑那些舉報信是我寫的?”
孟學平有點愣,緩過神來,一下子惱羞成怒:“什么舉報信?誰告訴你的?我懷疑你了嗎?——誰他媽敢舉報我!”
“不知道?!弊T小慧說,“但是你讓朱世杰撬開我的辦公抽屜,搜查過。”
“放屁!”
“你不但粗魯,腦子也不夠使,真的。”譚小慧平視著他,真想大聲說出來,忍了忍,還是鼻息哼了一聲。
孟學平快要氣炸了,說:“你這什么態(tài)度?”他粗大的手指開槍一樣杵著她,“我隨時可以讓你滾蛋,你信不信?”
“我信?!弊T小慧說,“可開除了我,可能你真的就多了一個舉報者。”
“滾蛋!”孟學平吼道,“愛干不干,不想干滾蛋!告訴你,你們這樣的九〇后我見多了,以為自己受了點新思想,就敢頂撞領(lǐng)導(dǎo),在這個學校里,你算什么東西!”
譚小慧掩上門,走了出去。覺得很想笑,把心里憋的話說出來了,感覺真好。吐了口氣,回到辦公室收拾東西,她可能真的要“滾”了,只一時不知道要滾到哪兒去。大約周圍的同事都知道她被校長給批了,對領(lǐng)導(dǎo)不喜歡的人,大家都有點敬而遠之。譚小慧微笑著,笑得很周到,恨不得和每一個人都點頭示意。可沒人和她接招。朱世杰甚至不懷好意地問道:“被領(lǐng)導(dǎo)表揚去了?剛我路過聽聲還挺大的?!?/p>
譚小慧回他說:“那可不,順便也表揚你呢,朱老師,說你在領(lǐng)導(dǎo)跟前那啥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揮灑自如?!?/p>
“那啥功夫?床上床下的呀?”朱世杰瞇眼笑著,貼過來。
譚小慧做了個輕拍的動作,說:“你想多了,朱老師,拍馬屁的功夫?!?/p>
朱世杰瞪了兩眼,氣鼓鼓地出去了。
眾人走后,趙志良自角落的辦公桌上抬起頭,合上在讀的金庸小說,轉(zhuǎn)過椅子,對著譚小慧說:“何必這樣跟他們言辭頂針?”
“我頂針?現(xiàn)在整個學校都傳言匿名信是我寫的,我能怎么辦,忍著?”譚小慧情緒激烈,“我不干了!”喘息了片刻,氣色平定下來,說,“真的,不干了,沒意思。”
回到宿舍,打開電腦,又看了一遍羅賓·威廉姆斯主演的電影《死亡詩社》,在電影中,羅賓·威廉姆斯朗誦起美國著名詩人惠特曼的詩句:
這個問題不斷重演的生命
在載運無信仰者的綿延的車廂中
在充滿愚蠢人的城市里
身處其中的意義何在……
“身處其中,意義何在?”上一次她在班上放這部電影給學生們看時,放到這兒,當時,譚小慧想的是:“你在這兒,使生命存在。看見潰敗,也看見花開?!睅е环N決絕的悲壯。
可是她現(xiàn)在很懷疑,如果更多的只是潰敗,又有什么意思呢。想到此,譚小慧忽然淚流滿面。她想,或許,我真該離開了。
十三
第一場雪落的時候她并沒有看見,一夜之間就白茫茫的。干旱了一個冬天之后,雪下得有點事后補償?shù)囊馑?,源源不斷。譚小慧的辭職報告當然沒有被批準,批評通告卻在布告欄里貼得耀眼:頂撞領(lǐng)導(dǎo),不服管教,帶班成績落后之類。孟學平甚至放出話來,愛辭不辭,檔案別想轉(zhuǎn)!
譚小慧病了,也不是特別嚴重,就是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疲憊,躺在床上,身體就像一個破麻袋,那種入骨入髓的累,仿佛踮起腳就會從身體里淌出來。
已經(jīng)放假幾天了,她還不想回到破敗的老家。不想面對酒氣沖天的父親和佝僂艱辛的母親,可是這天,發(fā)生了一件事,具體是這樣的——在家里的父親忽然接了個電話,是父親偏愛的哥哥逢春打給他的,說:“爹,我在城里頭撞著人了,喂,喂,你說話??!”
爹愣過神來,握著電話筒,膽戰(zhàn)心驚道:“咋會這樣,撞得嚴重不?”
逢春轉(zhuǎn)眼看看沙發(fā)上的李義廉。李義廉面無表情地抽煙,眼里堆積的是憋不住的笑意,擺手示意繼續(xù)演下去。逢春一頓腳,叫:“我都給弄到交管所餓半天了,你說嚴重不?”
“你別急,爹這就坐車去城里,你說楞不登的咋會出這事。”
“你來頂個屁用?。e說了,趕快叫俺妹去找那個李老板啊,人家混得開,我妹和他熟,說句話就管事了,你聽見沒?快,要快啊!”
爹忙不迭地答應(yīng):“哎,哎,我這就打電話,這就打電話。”
“叫俺妹打,趕快求人家想想法。你就甭來了,來了我看也沒啥用,我得掛了,聽見了嗎,你不要來了,叫俺妹去求求人家,掛了!”
電話掛了。
李義廉至此終于憋不住從沙發(fā)上滑下來,彎腰將積著的笑大口倒出來,說:“這狗日的可以去演戲了,弄得還真像那回事。”
隨即,這邊譚小慧的手機就響了。是她爹的聲音:“呃,這個,唉……逢春這個不成器的禍害打電話說在城里撞了人了,被扣在交管所里呢,也不知道咋樣了,唉,你說這弄得算啥事這是……聽說你認識那個李老板,人家在城里臉寬,你說句話讓他……”
譚小慧在床上支起身子,“我不認識!”她說,“你不是會喝酒嗎,那些酒桌上的狐朋狗友呢?”
“看你這孩子,你哥還在交警手里呢!”
“讓他多待會兒吧,平常開個摩托車就橫沖直撞的,這回也長點記性。”
“你有沒有良心,那是你哥……”
“我沒有良心。”譚小慧打斷父親,“我考上大學你咋說的,說我上學的錢還不如給我哥成家呢,我這幾年學是咋上的?助學貸款我還沒還完呢,我媽忙里忙外,病了你都不管,照樣喝你的酒,接著去喝啊……”
譚小慧掛了電話,咬牙切齒地抹了一把眼角,過了一會兒,還是打通了那個電話。李義廉已慢步走進另一間屋子,遲遲,始傳出一聲清澈孤立的“喂”,仍然遲遲,沒有下文。如石子叩水,李義廉把手機稍偏離耳旁,仿佛斜眼看譚小慧這一聲“喂”在空氣中漾開的波紋。他帶著一種近乎幸災(zāi)樂禍的清冷笑色,定眼看著譚小慧接下來在他的掌心如何選擇,選擇一些取悅的詞匯和言語間柔軟的聲色,所以,他拿著手機,靜靜等著。我看你這回還能驕傲嗎?
過了很久,譚小慧說話了,她說:“是我。我哥的事你要方便,就麻煩了,我在辭職,辦完了就去你那里上班。”
李義廉合上手機,罵了一句,眼眉笑了。走到客廳,回首向逢春說:“不錯,過不兩天把你弄礦上做保安的事就成了?!弊叩皆鹤永铮瑔柗甏海骸澳氵@破車多少錢買的?”逢春哈腰也踹一腳他破破爛爛的摩托車,說:“買的時候就是二手,要了我兩千多呢?!?/p>
“屁,連兩百也沒人要,”李義廉抄起地上的建筑鋼管照車身上猛砸了幾棍,“得讓它也專業(yè)點,好像真撞了的樣子?!庇职唁摴軄G給逢春,“你來砸,回頭給你弄輛新的騎騎,那才架勢?!?/p>
逢春接過鋼管,忙喜笑露牙答應(yīng):“嗯,好嘞。謝謝李老板哈!”
……
譚小慧從床上起來,披著棉襖,在校園里走,幾天未出門,第一眼看這個世間,印象極其尊貴,天地雪白,不染塵埃,呼吸一口凜冽通透的寒風,轉(zhuǎn)眼又望見廢池塘邊那些蒲公英,已經(jīng)被雪埋住,分不清哪是雪、哪是蒲公英的白色球狀花傘,大約過不了幾天,等雪消融,那些未曾在風里飛走的蒲公英只會是一地泥濘,腐爛在骯臟的泥水里……
譚小慧在雪地里猛跑一氣,直到氣喘吁吁,才回到宿舍,給趙志良發(fā)信息說:這個世界,沒有風。
十四
一直挨到臘月底,譚小慧仍蜷縮在學校宿舍里。她能想象回家的場景,短暫本能的溫暖之后,是巨大的隔閡和嫌隙,不成器的哥哥,喝酒的父親,操勞成疾的母親,無數(shù)次夢中重復(fù)的爭吵,家庭環(huán)境導(dǎo)致的陰影與枷鎖,如同一種心魔久久纏繞不放。最后,還有單身的自己,要面對七大姑八大姨的輪番詢問。平日里她們灰頭土臉活在各自平庸的婚姻里,面對未婚的人,卻突然站在某種道德高地似的,帶著也拉你下水的熱情,向你推銷各路貨色。譚小慧想想都堵得慌。索性躲在屋里,看書、發(fā)呆,餓了煮點面對付過去,整個人心灰意懶。
這天,都很晚了,譚小慧正蜷縮在床上發(fā)呆,門被叩響,“是我,小慧。”尚新嬌進來,“聽說你還沒回去,過來和你說點事。”
譚小慧見她神情委頓,似是哭過?!霸趺戳??”她問。其實譚小慧對她是有點嫉恨的,她現(xiàn)在這么順風順水。譚小慧立在那兒,沒邀她坐,不打算和她深談,因為上次是她散布、懷疑自己寫了舉報信。但是尚新嬌哭得很突然,看來已經(jīng)憋了很久,那情景就像是一個要吐的人終于見到垃圾桶,撲過去,抱定,然后號啕。譚小慧不明就里,當然本能地也擔心她,但泛起隱隱的厭惡。“怎么啦?”譚小慧問,“和你男朋友吵架了還是……”她和男友經(jīng)常在電話里吵架,大約這次又在鬧分手之類的吧,譚小慧想。
可尚新嬌哭得氣韻悠長,暫時沒有要收兵的意思,當她說出底下的這句話時,譚小慧也就明白了,是得有這么大的鋪墊才行。尚新嬌抽抽噎噎地說:“我懷孕了……”
“???你男朋友知道嗎?”
尚新嬌哭得更厲害了。
譚小慧有點煩躁,說:“說啊,你男朋友什么態(tài)度嘛?!?/p>
“不是他的……”尚新嬌不哭了,迎著譚小慧驚訝得張大的嘴巴,眼淚巴巴地說,“我……我好傻……”
譚小慧大約有點懂了。可她不能去問是誰的,尚新嬌也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和她對視了一下,譚小慧有點意會,又拿不準,在心里說,就為了評個職稱,至于這么舍得付出嗎?眼色就有些鄙薄,抱著身子,冷淡地看著。
見她不吭聲,尚新嬌有點把握不準她的心理,說:“小慧,我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辦,我也就是能和你說說了……”譚小慧懂了,這是怕她泄密。
“我也不知道。”譚小慧說,“你還是和你男友商量一下呀?!?/p>
“你傻啊,”尚新嬌大概后悔找她了,“算了,算我沒給你說?!彼摎庖?,卻無路可走,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搖晃著譚小慧,“你說我該怎么辦???”
譚小慧被拖拉著,無法不參與其中,問她:“是朱世杰還是孟學平?”
尚新嬌底下的這句話,更讓譚小慧內(nèi)心轟動:“我也弄不清了?!?/p>
譚小慧說不上來自己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感到實實在在的惡心,有一瞬間,嘔吐的欲望是如此強烈,以至于憋出了細碎的眼淚。她想,在看不見的地方,都他媽的發(fā)生了些什么事??!她交織著可憐、可恨、可悲,回手拉著尚新嬌,說:“姐,你說你這樣值得嗎?”
“所以我傻啊……開始是被朱世杰花言巧語騙了,又喝了點酒,就……后來想反正都這樣了,再臟一點也不管了,就又被朱世杰讓給孟……”
譚小慧掉下眼淚,類似于兔死狐悲,嘆了一口氣。她能切身體會,一個人在這里想要靠著自己的努力,干凈硬朗地往上走,有多難,而只要躺下來,一切都會變得順利很多,何況,尚新嬌本來就有點輕浮。
“他們知道嗎,什么反應(yīng)?”
“要我趕快悄悄打掉,要不然,就取消職稱資格……我是夠賤的,這回我算看清了他們的嘴臉!”
“那就打掉吧,”她想,能怎么辦呢,是你自己選擇的,“到時候我陪你去。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蹦阍疹櫸?,給我喝了幾碗羊湯,這回,誰也不欠誰了。她想。
“對不起,小慧,我之前對你……”
“別說這……”譚小慧抱著她。
“我要說,都說出來才好受些,我對不起你,上次夜里進你屋子嚇唬你的就是朱世杰……”
尚新嬌頓了頓,又說:“還有之前舉報信的事,我也是剛剛知道,是和我分分合合的男朋友……他在臨近縣里一個學校工作,我嫌他工資低,他似乎隱隱約約知道我的事,所以他才這樣一封一封地投遞舉報信,以期扳倒校領(lǐng)導(dǎo),讓我和他重歸于好……”
十五
新學期不久,新教學樓的興建工程便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奠基儀式很隆重,市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來了兩車,孟學平忙于安排工作,喘得很歡快,恨不得從臃腫的身體里羽化出另一個輕盈精悍的自己,臉都笑爛了;李義廉作為捐資助學的企業(yè)家代表在前排貴賓席上坐著,笑瞇瞇的,正襟危坐;王宗坤戴著禮花,主持奠基儀式……禮樂、鮮花、掌聲、講話,花團錦簇中,譚小慧俯視著這一切,很想沖底下這些道貌岸然的人,發(fā)狂尖叫一聲。
不過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看到自己也在人群中,穿著禮服,作為迎賓,為前排端坐的領(lǐng)導(dǎo)們續(xù)茶,引導(dǎo)他們登臺講話?!?,她想起來了,為迎接這場活動,她們這些年輕的女教師,提前好幾天就開始被抽出來集中排練,以期活動當天禮儀規(guī)范。這會兒譚小慧就看到自己雙手交互放在腹部,得體地笑著,數(shù)一數(shù),大概恰好露出八顆牙齒,她很惡心這個故作優(yōu)雅得體的自己,所以半空中的她冷冷地看著,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卻又悲哀地嘆了一口氣。
有一瞬間她很驚慌,怎么自己的意識在半空中飛揚,而身體卻在地上中規(guī)中矩地忙著呢?空中的她想喊,想叫,喊叫出的卻都是空氣,沒人做出反應(yīng),好像她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維度里的,她像趴在玻璃罩子外面的看客,來置身事外地觀看罩子里面的人的表演,包括自己的嘴臉。這樣也挺有意思的,她想。
在她旁邊,尚新嬌也穿著禮服,按照之前訓(xùn)練的要求,頭正、頸挺、收腹、立腰、并腿、提臀,高跟鞋撐著她嬌小的身子,看上去亭亭玉立。她被任命為禮儀隊長,笑容像頭牌名媛一樣,雙目平視,微收下頜,面帶驕矜??墒亲T小慧在空中看到她在雙手交叉置于肚臍的時候,忍不住朝她使眼色,說:“上去啊,說出來啊,把他們那點齷齪事全抖出來啊”……可尚新嬌面帶微笑,不為所動,事實上,她也看不到譚小慧的焦灼。
之前她們是商量好的,在這場奠基儀式上,尚新嬌迷途知返,將朱世杰和孟學平狼狽為奸的下作當眾捅出去,那些曖昧的短信、裸露的照片,在孟學平講話到高潮的某個節(jié)點,突然高叫一聲,煙花般炸開,然后紅的呼嘯,綠的紛飛,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她能想象那將是多么精彩的畫面,她將笑著,看那些端坐的領(lǐng)導(dǎo)怎么表演淡定,看孟學平如何面色蒼白……
寒假中,譚小慧照料著流產(chǎn)的尚新嬌,在狹小的屋子里,她們一次次這樣設(shè)想過這個無比刺激的場景,尚新嬌眼淚汪汪地對她保證,一定在那天將他們當著市里、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的面捅出去,豁出去了,不能這么憋屈!
那一段她們之間的姐妹感情驟然升溫,譚小慧陪她去醫(yī)院,陪她流產(chǎn),陪她說話,為她熬湯做飯。從她微凸的肚子癟下去,再到復(fù)原,伺候了她六七天。尚新嬌感與慚并,商量著怎么才能報復(fù)他們,最后她決定撕破臉皮,在奠基儀式上給他們一個“驚喜”。甚至細節(jié)她們都商量好了:就在孟學平講話完畢的剎那,尚新嬌沖上臺拿著早就準備好的話筒,開始指控,而譚小慧負責將那些打印好的曖昧短信、照片,呈送到前排領(lǐng)導(dǎo)手中……
可是這會兒,她覺得尚新嬌把之前說的話好像都忘了。孟學平已經(jīng)快講完話了,譚小慧看看她,尚新嬌仍平靜地站著,笑容像是某種頭盔一類的東西,倒扣在臉上,嚴絲合縫。孟學平講完了話要下臺了,尚新嬌還紋絲不動,譚小慧恨不得推她一把,說:“上啊,錯過這次,你的肚子就白挨那些刀了!”
打胎的時候,尚新嬌攥著譚小慧的手,顫抖著,許久不愿意一個人去手術(shù)臺,譚小慧知道,她害怕那白晃晃的醫(yī)用器械,剪子、刀子、夾子,疼啊。醫(yī)生很不耐煩,催促著,譚小慧狠狠心掰開她攥著自己的手,賠著笑,小聲對醫(yī)生說:“拜托您輕點,這是我姐……”尚新嬌眼淚嘩嘩而下,關(guān)上門,譚小慧在門外,眼淚也撲簌簌的……
“你都忘了嗎!”譚小慧想打尚新嬌一下,讓她驚醒。在料峭的春風中,有些冷,飄浮在半空中的那個譚小慧眼神更冷,刀子似的。
下一個領(lǐng)導(dǎo)的講話開始了。孟學平在位置上安妥坐下。
地上的譚小慧在給領(lǐng)導(dǎo)續(xù)茶時,輪到李義廉那兒,他瞇著眼看著她,然后趁人不注意,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說:“想好了沒,小譚老師,我可等了很久啦……”半空中的那個譚小慧沖自己喊:“潑他啊,把瓶里開水朝他臉上潑??!”可是沒用,地上的她只是回瞪了一眼,掩藏好慍怒,唯唯諾諾地走了,并且心里揣著一絲恐懼,恐懼于李義廉的勢力,恐懼于親人的逼迫就范。而李義廉的目光仍然追蹤著她臀部的兩瓣渾圓。空中的譚小慧憤怒地哭了。
譚小慧找了個上廁所的理由,離開了會場。
她在食堂那邊看見了趙志良的身影,他在食堂幫忙呢。他所能做的反抗,也只是這樣,不在臺前幫他們錦上添花,而躲在這里,幫著師傅在案板上,把那些雞鴨魚肉碎尸萬段。那些魚至死睜著天真而空洞的眼睛,顯得特別無辜,師傅在砧板上剁開它們。
她心想,是否也有一種冥冥的主宰,把她擱置在命運的砧板上慢慢地剁……
譚小慧涌上來一些心疼的情緒,她一直視趙志良為自己的“精神高地”,在小鎮(zhèn)中學里,唯一可以敞開心扉說說話的人,卻就這么自甘沉溺,碌碌無為,一身疲憊。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有些未老先衰的樣子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很難過。她轉(zhuǎn)過身,往會場走去。
此時,會場那邊已經(jīng)在歡慶地揭牌,紅花綢帶下,巨大的捐資助學功德碑金光閃閃,“李義廉”,每一個字大得都像一個拳頭,狠狠砸著這個世界的臉面。
譚小慧想起有一天李義廉喝醉了,在電話里,帶著炫耀和勸說,惡狠狠地向她兜售他的人生哲學:“這個世界不管你善惡,你有錢有勢,誰敢不高看你一眼?你說趙志良那樣的,什么都看不慣,卻什么也沒干成,窩窩囊囊活一輩子,還是我這樣掙了錢——不管這錢干凈不干凈——拿出幾十萬捐資助學,讓全鎮(zhèn)學生都受益,你說哪個更有意義?”譚小慧無法回答。
她又開始分神了?;秀敝?,她再次飛離了地面。飛了一半,她忽而想起,她的身體還在學校里端茶倒水呢,又趕忙掉頭,想把地上的自己拔起,然后打包帶走。
可她眼睜睜地看著地上的自己,在陪領(lǐng)導(dǎo)敬酒,喝得很熱烈。地上的她好像忽然開悟了的樣子,決心在這小鎮(zhèn)里敞開自己,掩去那些耿介的情懷,讓自己“成熟”起來,于是她笑逐顏開,輾轉(zhuǎn)騰挪,編織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然后把自己安安穩(wěn)穩(wěn)地摁在一個玲瓏的位置上……
突然,尚新嬌對她笑笑,咬著耳朵對她說:“他們答應(yīng)到時候把我提為年級副主任啦!”她的臉上一片酡紅,眼神歡慶。譚小慧愣住了。尚新嬌還在勸慰她,說:“只要你愿意放低身段……畢竟,我們年輕嘛,又不比他們蠢笨,是吧?”
譚小慧感到自己要破碎了,空中的意志像是被惡毒的太陽曬到臨爆點的肥皂泡,撐不住了,在破碎之前,她看見那廢棄的湖邊,又是一年春天,垃圾堆邊,那一片臟臟的蒲公英重新開枝散葉,在枝葉間醞釀?chuàng)纹鹦悖云诖钶d一陣風,去遠方看看……
譚小慧最后看到地上的自己還在陪酒,喝得搖搖欲墜了,卻還在不停地敬酒,跟誰賭氣似的,終于被尚新嬌和朱世杰架著回了宿舍,一路上他倆對視笑著,仿佛盡釋前嫌的默契。
譚小慧被送回屋子,轟然倒在床上??罩械哪莻€譚小慧,最后看一眼床上沉沉睡去的自己在做夢,五彩繽紛的夢,夢見自己升到半空中,看了看床上脫殼一樣的自己,然后,譚小慧想,我要飛啦,飛得遠遠的,最好是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