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于一爽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 文 / 于一爽
于一爽:一九八四年出生,作家、媒體人。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等?,F(xiàn)居北京。
引子
幾百年前,有一個姓王的人,送一個姓元的朋友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因為是一個很遠的地方,所以他們此生都不會再見面。他們在路上告別,他們還喝了一杯酒。天上在下雨,地上的花和草在長。
一
我在西北的時候,準(zhǔn)確地說是甘肅,搭過一輛車,一輛吉普,我對車一竅不通,只是上面寫了JEEP。那輛車開始并不愿意搭我,我拿著錢,我是一個禮貌的人,我想不出他拒絕我的理由,我甚至愿意多給他一些錢。當(dāng)我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兒,甘肅太大了,我要盡快到達G市,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交通方式了。我上車的時候是早晨九點,或者不到九點,但是快接近九點了,因為楊元要死了。
楊元要死的消息是于梅告訴我的。于梅昨天告訴我的時候,我買了飛機票,飛機一下就到了L市,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一輛車開往G市。我早早睡下又早早起來,去了便捷酒店旁邊的車站。去往G市的汽車每周只有一天不發(fā),就是我到的這一天,我想,楊元真夠倒霉的。于是我必須打車前往。我都沒有打聽價錢,這種事還由得我嗎?我攔了幾輛車,都被拒絕了,他們都沒有理由地拒絕,這讓我對L市的印象大打折扣(雖然之前也沒什么印象),我想我以后都不會再來了,而以前也沒有來過。我只知道,我的朋友楊元住在離L市還有不到一千公里的G市,于梅嫁給楊元之后也搬來了G市,雖然在我看來,這對于梅算不了什么,因為她原來生活的城市大概也是這樣,他們至少不需要再逃離北上廣,只有我畢業(yè)之后從家鄉(xiāng)來到京市讓他們十分佩服,覺得我要闖出一番天地。三個人一起在蘭大念書的時候,他們就覺得我是三個人里面最有可能混出來的,雖然我也一直不明白什么叫混出來,大概就是來到一座大城市,然后過螞蟻一樣的生活吧。還有比螞蟻更小的東西吧我想,那就是過那種東西一樣的生活。
那天早晨就是這樣,我打了快一個小時的車,都沒有一輛車愿意拉我到G市,我在手機上又查了地圖,我確定真的存在這樣的地方,但我需要不斷放大才可以看清,或者說,看清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jīng)有些疼了,做我們這一行的問題就是眼睛都會完蛋得快。我甚至有些后悔請了兩天的假。這意味著我有一整個周末都要加班了。就在這個時候,何言發(fā)郵件給我,他想知道我在哪兒,我說還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向四周望了望,這真的是一個很像十字路口的十字路口,好像此地就是為十字路口這樣的字眼而生。我都不曾跟何言說過這么確定的話,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十字路口。橫平豎直。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地面被清晨的工人打掃得看不見一張紙,甚至連一片樹葉都沒有,雖然我很好奇,他們是怎么辦到的。這里是L市的九月份,熱得很。何言又發(fā)了一條郵件說,快去快回。
這四個字讓我十分惱火,我不知道是因為打不到車還是地面太干凈的緣故,我想找一片樹葉或者石子,狠狠地踢遠但都找不到。在京市,九月依然炎熱,但你會知道,那是最后的炎熱,而在這里,太陽在頭頂照著,街上白花花的,沒有一絲風(fēng),人也很少,尤其在這樣一個理論的上班高峰,出租車也很少,連黑車都很少。我背著一個包,既不輕也不重,但我知道我的背上有一個包,就是這樣的情況,何言還敢發(fā)這樣的字,這就是讓我惱火的全部原因,他不相信我和楊元沒有談過戀愛嗎?大學(xué)四年,楊元只愛于梅,于梅只愛楊元,他們就像所有人祝福但沒有人真的想要的那種關(guān)系一樣,畢業(yè),結(jié)婚,從一座小城市來到另外一座小城市,毫無怨言,如果不是死亡來得太早,他們大概會一直這么生活下去。
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一絲想法,也許他們太幸福了,所以楊元必須死。接下來我的想法就過于猥瑣了,我想,還好我不幸福。
要求人類必須幸福成了最大的詛咒。
可我不想再跟何言說什么,也許原來我會說,如果我和楊元好過,他就去死??墒茄巯?,他真的要死了,我就再也不能這么說了。我一直以為白血病是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可是身高一米九的楊元忽然就得病了,忽然就要死了。很快很快。我甚至想有時間把那些電視劇都拿出來看看,然后證明他們并沒有那么通俗。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輛車開到我面前,因為是紅燈,他不得不停下來,我把手機塞到褲兜,拉門就上,我想過,如果拉不開門,就絕不再拉第二下,也不敲窗戶,也不笑。如果拉開門,就像此刻一樣,我就這么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副駕上。而且要笑。這是一輛很大的JEEP,我沒有著急看開車人,而是看了一眼后座,確定自己沒有坐到后面是正確的(什么事情我都要比較一番),后面堆了一些雜物,我把書包也當(dāng)雜物扔了過去,然后才用準(zhǔn)備好的笑對著開車人。就在這個時候,一踩油門,紅燈變綠燈,汽車已經(jīng)快速遠離了這個十字路口。我的笑容被甩到了后面那個永恒的十字路口。
開車人看不出年齡,大概是在L市生活太久的緣故,很干燥。除非你喜歡這個城市的男人,否則你不會喜歡他。開車人的水杯很大,大概是他一天的飲水量。像一頭長頸鹿。開車人手上戴著一塊手表,我忽然想到一個比喻,保護友情就應(yīng)該像表殼保護機芯一樣。
我拿出手機,給開車人指G市,可是指的很不清楚,要一直放大屏幕才行,中間還閃退了兩次,還有一個何言的郵件蹦出來,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笑臉,我們的車停在路口剛過去的地方,打著雙閃。
G市吧,不去。我還沒有把手機完全弄好,開車人說,說的時候看著前方,好像在告訴我,你會自己開車門,因為你知道門在哪兒。你會自己下去,因為你有腿。
我繼續(xù)弄手機,G市就像消失了一樣,于是我打開手機相冊,里面有一些我的自拍,有一些我跟何言在一起的照片,自拍比跟何言在一起的時候更漂亮,也離我本人的真實形象更遠??晌蚁矚g這些自拍,讓人自我感覺不錯。我翻了一小會兒,找到一張照片,然后指給開車人說,他快死了,帶我去G市吧。
這是一張楊元和于梅結(jié)婚時候發(fā)給我的照片,大概是兩三年前,也可能是四五年前,看上去像是一萬年前,我記不清楚了。他們兩個人沒什么朋友,在那樣一個小城市生活更沒什么新朋友,所以結(jié)婚的時候沒辦酒席,只是告訴了我一聲,還發(fā)了幾張照片給我,看上去正像結(jié)婚照應(yīng)該有的樣子。就是說兩個人都傻乎乎的……結(jié)婚照背后是一幅假的風(fēng)景畫。色彩斑斕的秋林和映在湖中的倒影,畫面中間還有一群鳥在飛,兩個人就站在中間。
開車人瞟了一眼手機,只是輕輕地瞟了一眼,我不確定,他到底是在瞟手機,還是瞟了我,我快速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扣子系得整整齊齊(我想到何言說的在西北經(jīng)常有女孩單獨消失),于是重新把笑拿出來,因為我不是一個沒事就笑的人。何況現(xiàn)在遇上了這種局面,別指望我能自然地笑出來。
開車人說,我們開到那邊,時間不短。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們開到那邊,他沒準(zhǔn)就死了。
我馬上說,所以,快上路吧。
開車人說,兩千塊。
我想討價還價,但又覺得現(xiàn)在不是時機。我轉(zhuǎn)身拿出一千塊給開車人,說:剩下的到了地方給你,身上沒有這么多錢了。
我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很機靈,一方面,要是路上處得不錯,也許到時候可以便宜點,另一方面,不必讓這個開車人覺得自己很有錢,這就是出門之前,何言一直叮囑我的——安全問題。在何言看來,我要去的地方充滿了不安全因素(或者說,只要我不在他身邊,就充滿了不安全因素)??墒窍氲轿业暮门笥讯家懒?,我卻還計較這千兒八百的,我又把手機里楊元的照片拿出來,認(rèn)真地看了看。
我把手機放大,把于梅已經(jīng)擠出了照片外面,我用手指摸了摸楊元,摸了摸他挺拔的鼻子,他有個大鼻子,有個大個子,穿了西裝,整個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我真不敢相信,他就要死了。我這樣想的時候,耳邊響起嘀嗒嘀嗒的聲音,就像是楊元的倒計時。
想到昨天于梅發(fā)郵件告訴我的時候,我說,怎么才告訴我呢。
言外之意,我算是你們兩個人的朋友了吧,至少是楊元的朋友,我感覺自己的情感簡直被欺騙了。
雖然畢業(yè)五年了,他們留在一個小地方,楊元在一份和文物有關(guān)的刊物工作,于梅做的大概也是類似的工作,我沒有仔細問過,沒有這個心情。或者她其間換了一兩次,但是楊元一直待在那個單位,我忘記了刊物的名字,因為真的沒有人會看。楊元曾經(jīng)在郵件里和我說過,他喜歡這個工作。他沒有說愛,他只是說喜歡,就算是喜歡,我覺得也很夸張了。我想連楊元自己都不覺得有人會看,他只是覺得有件事情做,這是他唯一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一件事。我覺得他太懶了。
楊元偶爾出差來北京,一年一兩次,我們會見面,多數(shù)時候,我和楊元更像網(wǎng)友,但我們只喜歡寫電子郵件?;蛘哒f,是他決定的。我和楊元說過,也可以給我發(fā)微信語音,可是他說,沒什么可說的,就給你寫郵件吧。而且我知道于梅也一定知道,我們一直保持著這樣的關(guān)系。我想過,這是我保持時間很長的一段關(guān)系,我不知道說純潔是否合適,但是顯然超越這種關(guān)系就會改變很多事實。而且一旦改變就是死路一條。我想自己真是中了頭彩。
說起來挺奇怪,我和楊元就算很久不見,一見面還是依然如故,這就是大家說的懷舊吧。楊元喜歡懷舊,尤其在唱歌的時候,我說,你總是唱我姑媽那代人的歌。而且他最喜歡那種有獨白的歌,就像在讀詩。所以每次在京市,我都請他去唱歌,在KTV。楊元戴著眼鏡,眼鏡上布滿了天花板的光線,他喜歡用大拇指和食指往上托眼鏡(他的眼鏡好像有些松),每次看見他這個動作,我都覺得他這個人遲早有一天會受不了。但受不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記得上次他在KTV,喝了點酒,他把演唱的動作搞得很夸張。我也照例給了他不少歡叫聲和掌聲。后來唱累了,他就開始睡,他一直枕著我的胳臂,我的胳臂麻得不行。可我想,就讓他這么枕一會兒吧。醒來之后,他看著我,好像很陌生,然后說出了一句很驚世駭俗的話,曹盼,你這個胸是真的還是假的?
二
開車人把車開得很快,我沒有問他姓什么。目前來看他是一個無害的開車人。我看了看安全帶,覺得很臟,就沒有系,開車人看了我一眼,也沒有提醒我系的意思。因為我總會想到一種場面:出了交通事故,安全帶像一個繩索一樣,把人割成兩半。我寧可從車?yán)镲w出去,也不想變成兩半。
在跟何言同居的兩年中,這些都是我們吵架的導(dǎo)火索,在何言的車上,我總是系著安全帶,這樣就不用吵架了,何言也不用擺出一張挺難看的臉。我想,如果自己被勒成兩半,只可能是在何言的車上。這些場面總是越想越真實。或者說,我每次構(gòu)建起來的安全感在何言的車上都會坍塌。
開車人很沉默,商量好了錢,也拿到了一半的錢,就再沒什么可說的了。路就在那兒,一直往前開吧。但我還是很奇怪,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G市?為什么G市在地圖上那么???為什么我的朋友要生活在那里?為什么我從沒愛過自己的朋友,那種真正的愛情?世間是不是存在那種真正的愛情?為什么何言堅持要讓自己系安全帶?為什么地球是圓的?
我有很多問題,越想越困,我想睡一會兒,我起得太早,但是我不敢睡,我不敢在陌生人的車上睡,我只敢在何言的車上睡。
我就這么一直盯著前面,并不和開車人說話,因為就算碰見挺愛說話的開車人,我也不會愿意跟他們說什么,所以我對這個開車人多少有些好感,沉默之美。更別說他肯停車帶自己走。
沒多長時間,車就開出了L市。
這個城市真小啊,我不由發(fā)出這種感嘆。我打開手機看了看,有老板發(fā)來的信息,問我是不是快回來了。我放下手機,有一種絕望的心情,我覺得老板瘋了,這個世界瘋了,自己才走。老板發(fā)了兩條信息,第二條是說項目通過了,意思是,接下來,大家都該忙起來了。我想給于梅發(fā)個信息,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上路,可是打出來之后又覺得上路兩個字,不好聽,于是什么也沒有發(fā),塞上耳機。我想,這就算是旅游了吧,我要好好看看沿途的風(fēng)景。大概我以后都不想再旅游了。
我的云音樂里正在放《九月》,這正符合此刻。我不喜歡海子,也不喜歡周云蓬,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就不能不讓我喜歡,或者說,不能不讓此刻的我喜歡了。歌詞里唱道: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只身打馬過草原……
我很困,真的覺得眼前走過來一匹馬。一匹又大又白的馬??粗R的形象,我打了瞌睡。
三
就在這個時候,開車人忽然伸手過來幫我把窗戶搖下來一點,我嚇了一跳,但是很快意識到他只是想讓風(fēng)吹進來,離開城市越遠空氣越好,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要經(jīng)過大片的荒漠,而中間都不會再有其他的城市出現(xiàn)。除非是海市蜃樓。我打開手機的郵箱,忽然有一種沖動,想重新看看楊元寫給我的那些郵件。
在外人看來,楊元一定是一個很不著邊際的人,大學(xué)四年他都這樣,有些荒唐,大概只有我愿意和他有些來往。
開車人一直不說話,但是此時此刻,我倒是希望他能和我聊聊楊元。就像一個陌生人那樣隨便問問我,要死的人是誰呢?
楊元的郵件很不連貫,有時候也問到何言,都是問我怎么還不結(jié)婚。有時候他會有周期性的胡說八道,我想可能和這里的氣候有關(guān),寒冷而偏僻的祖國內(nèi)陸,什么也不能生長。我才來了幾個小時,就已經(jīng)感覺很不一樣了。
有時候他在郵件里會說,結(jié)婚挺好的。這樣才能理解孤獨,好像他的每件事都會指向孤獨,讓我覺得他這個人有些重復(fù)。
有時候他會說,你就別結(jié)婚了。
還有一次他一定是喝了酒,和我說,你就別結(jié)婚了,等我離婚,我們結(jié)婚,但是誰都不告訴,你也不說,我也不說。
我如今還記得自己看到這個簡短的郵件的心情,是一個沒有風(fēng)的夜晚。我和做電影的同事在京市一個十分高檔的酒吧也喝多了,因為是別人埋單,我可以常來的機會不多,甚至說,有些不知所措,我就這么喝多了,然后是“叮”的一聲。
我所有的郵件都有提醒,因為我不喜歡因為看不見郵件,然后接到老板電話提醒我看郵件,那簡直是在提醒我自己正在過螞蟻一樣的生活。我不懂楊元為什么發(fā)這種郵件,大概是因為在上一封郵件中我和他抱怨過我跟何言的關(guān)系。
于是我在郵件里和他說,婚姻讓所有女人都變成一種女人。我還發(fā)了一個俏皮的表情,我覺得自己雖然還沒有結(jié)婚,但正在變成那樣的女人。
另外我知道一個道理:敏感的人一旦痛苦起來,都不是常人所能體會的。雖然有時候隔著郵件我也受不了楊元那份婆婆媽媽的樣子和反復(fù)無常,但我不能傷害他,因此我從來不問他確定的事情。我們只需要保持愉快的郵件來往。我想,我多數(shù)時候都這樣想,我是了解楊元的,至少是和我寫郵件時候的楊元。但我并不知道他的老婆于梅是怎么樣的女人。
因為我和于梅的聯(lián)系就簡單直接得多,簡直是沒有聯(lián)系。大學(xué)四年,我和于梅住在一個寢室,因為寢室另外的兩個人總是不住在這里,所以多數(shù)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也是這么認(rèn)識楊元的。楊元是考古系。我和于梅是中文系。楊元也是考古系最后一個學(xué)生。第二年,這個專業(yè)就停止招生了。想想,楊元這種情況算不算倒霉呢。
大學(xué)四年,于梅從來沒停止過在外面當(dāng)家教,楊元總是悶頭寫作,也沒人知道他在寫什么。在我和他剛認(rèn)識的一兩年,我覺得他是個挺奇怪的人,也沒什么意思。
畢業(yè)之后,他說他要做一份不和人接觸的工作,他和于梅結(jié)婚了,于梅懷孕了,又流產(chǎn)了,之后就再也沒聽他們說過生孩子的事兒。是啊,反正又不是沒機會。
楊元有一次在郵件里和我說,你可以生個孩子。
他這封郵件也到來得莫名其妙。關(guān)于他的生活,關(guān)于我的生活,都有很多矛盾的說法。但我慢慢掌握了閱讀他的習(xí)慣。我看了看窗外,繼續(xù)看手機,我想從最近的一封開始讀起。
四
最近的一封是一個月前,之后大概因為生病就沒有了,通常我們一兩周會有一封郵件。但其實也沒有這個規(guī)律。目前來看這成了我生活中抒情的部分。
這段時間沒有之前那么孤獨了,楊元在最后一封郵件里說。然后他告訴了我一些他最近在看的圖書、電影和音樂。
總之我想在那樣的小城市,如果沒有圖書電影音樂,他一定更覺得孤獨了,但是我們說的可能還不是同一種孤獨。
看著外面的大片的土地,我很后悔,沒有在他健康的時候問問他,G市有什么意思呢?
此時此刻,我也只能將這種話問問開車人了。
開車人看著前方說,你說有意思就有意思。
我覺得他這個回答沒意思極了。讓我剛剛對他建立起來的一點好感又歸零了。開車人就是開車人,我發(fā)出這種感慨之后忽然想笑,但是啊,你說有意思就有意思,你說沒意思就沒意思,大概只有楊元這種人才會活得這么喪。
大學(xué)四年,就看不出他有什么高興的事兒,與此同時,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兒。于梅狂愛他,連我在內(nèi)都不知道她愛他什么。楊元對我也不錯,就是這樣,難怪他說,沒什么意思。
每次他在郵件里和我說孤獨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想,他不是有于梅嗎。郵件里的楊元和現(xiàn)實很不像,總是滔滔不絕。郵件里的文字比他一輩子說的話都多。
楊元從來沒和我說過他的那本刊物,好像他就是一個沒工作的人。最多說一些奇談怪論,比如什么絲綢之路就是商旅和牲口踏出的一條時有時無的土路。在這種地方,人會保留孩子般的目光。楊元就有孩子般的目光。他也不怎么和我說G市,好像生活在哪兒對他都只是一種背景,很無關(guān)。問到我的時候,他也從來不問我具體的事情,尤其是工作,他只知道我是做電影的。只有一次,我說,我們周圍人——大概就是指那些中文系的同學(xué),除了你和于梅,還有幾個不聯(lián)系的,大概都在做電影了吧。接著我還在郵件里寫了幾個“哈哈,哈哈”,然后接著寫,所有人都做電影了,電影得爛到什么樣了。我還告訴楊元,我現(xiàn)在最怕別人和我說的四個字就是——內(nèi)容為王。有時候我會在郵件里很刻薄,或者說經(jīng)常,因為這些話我都不知道在生活中該和誰講。我在郵件里告訴楊元,很多電影我都不知道在講什么,就是在犯傻吧。我也經(jīng)常覺得自己做的這份工作沒意義,但是這能養(yǎng)我。我總不能讓何言養(yǎng)我吧。更搞笑的是,何言也是做電影的,有時候我和他睡覺,就覺得是在和同行睡覺,和甲方睡和乙方睡,這種感受讓我覺得愛情只是順便的。更痛苦的是,這個工作環(huán)境給予我跟何言的不會是別的東西,只能是隨波逐流。人要永遠保持尖銳太難了,就算保持住了,最多被同行說,氣質(zhì)真不一樣啊,那無非等于告訴你自己和他們不是一類人。也許一切都是想掩蓋那些實實在在得不到的東西。
每次我和他在郵件里抱怨工作,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為稻粱謀吧。
可惜楊元不和我說工作,不然我想,無論他說什么,我都會鼓勵他吧。有時候我也會奇怪,這種鼓勵為什么不是來自于梅。好像很多東西都錯位了。就像無論何言做什么,我都在否定它。我從內(nèi)心已經(jīng)不相信這一切,我甚至希望有別的女人可以替代我,去安慰安慰何言。讓他也像其他男人一樣得到從我這里來的鼓勵,就像一陣微風(fēng)吹過自己。
五
跟楊元的郵件源自大學(xué),那個時候于梅總是外出當(dāng)家教掙錢,我一點兒都不懷疑兩個人的生活費都是于梅掙的。有一次于梅去遠方助教,從那個時候我便開始和楊元聯(lián)系,主要是于梅讓我?guī)兔φ疹櫵ㄔ趺从行┏巳酥5囊馑迹?/p>
可是大學(xué)的時候,郵件很少,那之后,我有一次很天真地把自己和楊元發(fā)郵件的事情告訴當(dāng)時的男朋友,我們?yōu)榇舜蟪骋患?。因為我知道,我和楊元并不是這樣的關(guān)系,如果我真的遇見一個想睡我而我也想睡他的人,我會變得不可思議的灑脫。但是很多郵件我們卻寫得很不灑脫。當(dāng)然,郵件寫得多了,我慢慢開始有了一點不道德的感覺,而我的生活需要靠這一點點感覺維持。這種感覺忽隱忽現(xiàn),我并不覺得有什么錯。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跟楊元的郵件聯(lián)系開始變得多了起來。有一段時間我得了失眠癥。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讓作者把寫得不錯的小說改改,變成電影的語言,其實就是讓這些小說和社會對話,說得更直接一點,就是擁抱社會,因為不擁抱社會已經(jīng)不被允許了。當(dāng)我清醒的時候我就覺得,這真他媽的無聊。這種無聊大概就是我得失眠癥的原因。那段時間,我也總是在和楊元的郵件里寫他媽的他媽的。只是從楊元的嘴里永遠別想聽到這三個字。他的臟話就是沉默不語。
我看著窗外想,從此以后,我再也不用給誰寫郵件啦,他也終于被這個世界拋了出去??墒撬趺吹昧诉@么貴的病啊。于梅要掙多少錢才行啊。雖然楊元身體上的毛病一直挺多的,可都不會死。一個人得了小病還得大病,太多此一舉了,比如他患有痔瘡,他經(jīng)常覺得自己是造血機器。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郵件里和我說這些,于是我就說,我也是造血機器。每個女人都是。他說不一樣,他大概想說的是孤獨吧。那些毫不具備審美層面的孤獨。
腳氣的事情也是楊元在郵件里告訴我的,這是我和他的友情中很日常的部分。但我覺得他真的說得太多了,就算不知道他有腳氣,我和他也是朋友,楊元就是那種走在街上你不會仔細看,也許接觸久了會覺得有點兒不一樣,可是這種不一樣,就算沒有,也不會讓你的人生感到缺失了什么。他們可能會被一些小小的頑疾困擾,比如腳氣啊,也可能是口臭、陽痿。
但是關(guān)于陽痿這件事我實在就不熟了。于梅從來沒有像我其他的女朋友一樣,和我講過她們的性生活。也許于梅不算是我的女朋友吧。我處處提到于梅,僅僅是不想讓我和楊元的關(guān)系成了沒有源頭的水。雖然于梅不說,可我總覺得他們并不經(jīng)常做愛,于梅不難看,可她是那種容易叫人緊張的女孩兒。另外結(jié)婚那么多年還經(jīng)常做愛才離奇呢。就像我跟何言,有時候覺得再不那么千篇一律地來一下,實在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啊。但我跟何言在一起才兩年,人生有多少兩年呢。另外,有時候覺得陽痿這件事情,還挺有一些悲壯的色彩呢,就像教堂中天空的穹頂,冰川的頂部放射著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芒之類的。
車?yán)^續(xù)往前開,我繼續(xù)看楊元來的郵件,有時候也不是看,只是回憶,很多我會永遠地記在心中。記得有一次我和他說,你知道那種絕望嗎,我跟何言再也不想吵了。以后他說什么,我就都說好,不管我是不是認(rèn)為好。如果他想讓我吃什么,我就吃,因為我不想因為不吃再爭吵了,就算我吐出來我也要先吃下去。我們的生活就是我當(dāng)著他的面把一個東西吃下去再背著他吐出來。已經(jīng)沒有信任了,只有遵守,連遵守都算不上,只有好,這就是生活。
那封郵件的最后,我還寫了這么五個字,這就是生活……
也許楊元比我更了解生活,他一定覺得我在和他開玩笑。那封郵件里,他就和我說了一個簡單得不能更簡單的事實——別再吵了。
在郵件中,楊元說到自己的時候總是長篇大論,說到我的時候總是寥寥幾個字,這也讓我覺得他有點兒自私,但有時候我也想,我為什么不能有一個自私的朋友呢。
我用手撥著車?yán)锬莻€會搖頭晃腦的小人兒。我想,這就是生活。
我就這樣一封接一封地往下看,但這并不是我們的全部郵件。說起來有些遺憾,這個過程中我刪過很多次,有些是因為郵箱滿了,我當(dāng)時以為我們會一直聯(lián)系下去,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現(xiàn)在看真的是這樣啊)。還有一兩次是我和楊元吵架,其實談不上吵架,只是我無處發(fā)泄的情緒發(fā)泄到了一個允許發(fā)泄的人身上(他真可憐)。我早就忘了跟何言吵過多少次架了,那簡直就是我們生活的全部。我再一次暗示自己,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何言的(好像不經(jīng)常這樣暗示,就會不小心嫁給他一樣)。
想到結(jié)婚這種事情,我忽然做出了一個舉動,我把楊元的結(jié)婚照也刪了,我想,是這些結(jié)婚照把他害了。
有時候心情真是難以描述。
天上有鳥叫,可是又看不見鳥在哪兒。當(dāng)你失去了一個朋友的時候總不能沒有一點感觸吧。刪掉結(jié)婚照之后,我忽然感覺他將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這是多么的搞笑,他又沒和我結(jié)婚。
想起楊元上次來京市正好趕上大霧什么都看不清,我還和他說,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楊元當(dāng)時那副表情好像在說,他一出生,就沒什么好兆頭。
這種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會讓人感到大地在微微震顫。
分別的時候我請他常來,我說不要總寫郵件,我經(jīng)常寫郵件的時候要拼命回憶你的樣子。
他說,有的是機會,我們都還要在這世上活好多年。
我記不清他說的是活,還是混,應(yīng)該是混,混好多年。
想到這些往事,我覺得,全讓他說中了??晌乙稽c兒都不想哭,眼淚應(yīng)該留給那些認(rèn)為哭有價值的人,楊元是絕對不會認(rèn)為我的眼淚有什么價值的。我嘆了口氣。我不是一個喜歡嘆氣的人。那樣讓我一生掙不到錢,我被自己的嘆氣嚇了一跳。然后我又嘆了口氣,告訴自己這是可以控制的。我還伸了個懶腰,雖然我一直不懂那些每天起床伸懶腰的人在擁抱什么。
后來,我覺得我可能睡了一會兒,還做了一個夢呢,或者只是打個盹,夢里,我和楊元的郵件被一個外星人劫持了。
夢里其他的東西我都忘了,醒來我想,外星人一定會覺得我們一起生活了多年,雖然并不,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個無聊的外星人劫持兩個地球人的郵件。除非這里面有讓地球延續(xù)下去的密碼。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想到延續(xù),這兩個生物學(xué)上的字,覺得難過極了。出發(fā)之前,我剛剪短了頭發(fā)。后腦勺薄薄的,看上去就像一個隨時可以被人敲碎的蛋殼,我摸著自己的后腦勺,忽然使勁捶打它,好像要把它真的敲碎一樣。
車?yán)^續(xù)往前開,我覺得有些不舒服,但這里并不是高原,我覺得頭暈得像一列火車正從自己的左耳朵呼嘯著跑到自己的右耳朵,然后再從右邊跑回左邊,寒冷滲進肺腑,云層之上,充沛的光灑向半完成的白色山丘(我看所有的景色都像半完成),看上去像面粉掉進了金子里面。我想,好浪費啊。
我繼續(xù)看,我們的很多郵件都是他鼓勵我寫點東西,因為他知道我寫過一點東西。他說他也在寫東西。我問他考古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說,只有一次告訴我,恐龍統(tǒng)治了地球幾千萬年呢。后來我在郵件里問他寫什么呢,他含糊其詞,大概是本沒人能看到的遁世之作。
還有一次郵件里他說,他要不吃肉了。我問為什么?他說你有沒有想過,肉可能是你前世的姑媽。我跟楊元說,一點兒意義都沒有。我又說,楊元,你還這么年輕,你看看我們周圍的人都在奮斗,你先別這么變態(tài)。姑媽?這種事情你是怎么想出來的呢,真是讓人佩服(反語)。
變態(tài)?他好像是在跟我說,你懂什么是變態(tài)嗎?
他說他要做一個考古哲學(xué)。
我說那是什么?
他說你知道哲學(xué)這個東西越具體就越?jīng)]有生命力。
我被他說的感覺自己智商很低,而且我不愛他,不然我一定覺得他是個挺有吸引力的男人。女人不都是喜歡智商比自己高的男人嘛。
楊元在郵件里和我說,一個人怎么能不庸庸碌碌地活著。
我鼓勵他說,幻想和驚喜可能就隱藏在這個過程中(其實這種話我自己說出來都不相信)。
其實我是在鼓勵我自己,要是談庸庸碌碌,楊元啊,你能談得過我嗎?我就是庸庸碌碌本人。
聽他這么說我覺得很難過,我想他應(yīng)該做點兒什么,也讓于梅活得好點兒。雖然在這個城市生活成本很低,也不應(yīng)該通過寫作尋找什么意義,但,這些郵件讓我覺得楊元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透徹只能毀了他。我還在郵件里和他說,像我這樣的真的是沒時間寫了,寫了還要隱姓埋名,不然一定被同事笑話。傻不傻啊。做電影的人都很自卑,因為接觸的錢太多,可是又不像做金融的,因為自卑所以生怕被人騙,被人覺得傻。就拿我這家小小的公司來說,沒有定位,老板是賣情趣用品起家的。問老板做什么片子,他說掙錢的就行,大概就是可以讓他在資本市場買空賣空的。然后又總是和我說,幫忙啦??墒悄阒?,我最討厭別人在我工作的時候和我說幫忙啦,只要一幫忙,我立刻就覺得自己不值錢了,我寧可幫一個乞丐的忙都不愿意幫這個忙。千萬別和我談什么境界。
就算真有超越時代的思想,但不會有超越時代的行為,楊元在郵件里和我說,自己沒什么夢想,連夢想都是一種機器設(shè)定。他也不想讓誰活得好點兒。甚至有一次在郵件里他和我說,于梅為什么就不能離開自己呢?
其實很多時候我也不愿意回復(fù)他的郵件,覺得他就像一座移動的毒品加工廠。
天空真藍啊,我看著窗外想,無論過程怎么樣,我總覺得楊元的內(nèi)心也存在這么一片藍色,而并不應(yīng)該是一座從里到外的毒品加工廠。
六
忽然變天了,烏云就像融化的鉛塊。低沉的雷聲從遠處滾過來。但我沒有和開車人說慢點開。四周都是稀疏的巖石和灰白的灌木叢,這一切給我的感覺就是無邊的空曠還有一絲的不安,再也沒有什么靈感了,有時候是魚鱗狀的薄云在天空中。我想到一件小事,楊元曾經(jīng)管我借過五萬塊錢,我給了他兩萬,還說不用還了。這種話我不會和別人講,我和楊元講,是因為他一定會還我,他也知道,不給更多,是因為我也有點為難。九月,是秋天了,在秋天的柔風(fēng)和陽光中,我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來的是這種事。楊元要死了,一直活得怪窮的,不是掙不到錢,是根本不想掙錢,楊元的來生就變成這些荒漠上的沙子算了,連太陽都不需要。
我問開車人還要多久,他說早呢。
老板的信息又來了,還是和我說通過的那個項目的后續(xù)安排,大概是讓我合理把握內(nèi)容生產(chǎn),既要有點社會性,也要有點人性。要拍出中國好萊塢的感覺。我看著這個信息,忽然想笑。這一切在京市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可在這里顯得如此的怪異,因為在京市所有都是扭曲的所以就看不出扭曲了。老板還說,但是要貼近日常生活。我一直不懂什么叫日常生活。大概,就是指那些平庸無聊的一天又一天吧。我想,太空中又沒有紅綠燈,為什么沒有星體撞向地球呢?留著地球上的人做這些匪夷所思的東西是為了什么呢?我老板從來不拍什么愛情題材,他說是獸性……一個人談戀愛了,就是獸性大發(fā)。還說,不能有自殺,自殺不好過審。老板信息說了不少,我很瀟灑地回了一個“OK”。我看著外面,有時候覺得樹不是綠色的,是紫色的,云不是白色的,是黃色的,五顏六色的,擁擠在一起像是在逃難。看著這些云和樹,真是讓人百感交集。生活變得越來越不可愛,不歡樂,也不善良。
七
要不要轉(zhuǎn)轉(zhuǎn)?開車人說。
我說直接去吧。
他說,你來的這個季節(jié)不好。
我都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像我有閑情逸致一樣,我用手機照了照自己的臉,一點沒錯,誰都能看出這是一個一夜沒睡的人。
汽車高速行駛在筆直的公路上,我想,沒有比這條公路更好的景色了,路在前方交匯,但是開到前方的時候,又分開了,僅僅是一種視覺上的效果,有一些略微的起伏。兩邊是荒蕪的戈壁灘,生長著一些雜草,駱駝刺和紅柳。我想,我還沒來過這些地方呢,不過也沒什么的,我沒去過的地方太多了,不如都不去,去一個只會增加另外幾個的遺憾。遠處是山脈,我也叫不出是什么山脈,我也不想問開車人,這些都是我必然會忘記的,青灰色的山體上面覆蓋著雪,山體上什么都不能生長。我想何言說的是對的,快去快回,那個城市,除了有腐敗,什么都沒有。是啊,如果不是楊元在這個地方,我不會產(chǎn)生一絲關(guān)聯(lián),就像一只螞蟻怎么會跟外星人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一樣。天很藍,一切看上去都很和善,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覺得和善。就算在生活中,我都不常遇見我覺得和善的人,我想,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吧。離開京市那么遠了,我想感激點兒什么,我閉上眼睛,使勁嗅著空氣中的味道。當(dāng)我忽然睜開眼睛的時候,開車人正在看我,但并沒有嚇到我。
看著這樣的景色,真覺得自己白活。在我看來,只有兩種人不算白活,一種是窮人乍富,一種就是楊元,和一張桌子椅子都可能心靈相通。像自己這樣從早忙到晚的就是白活。
開車人都沒有問我做什么的,這讓我感覺被善待了。
他說要不要聽我講點兒什么?
我說,如果我需要,我問你。
可我沒什么想問的,我閉上眼睛想,如果不開車,是不是就可以騎著馬在這里奔跑了。
我之所以覺得這樣很有詩意,是因為我并不會騎馬。何況歌詞里面唱的“只身打馬過草原”。
忽然有一股風(fēng)。
我馬上給于梅打電話,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楊元死了。當(dāng)然在西北,這只是一股很普通的風(fēng),就是風(fēng)嘛,旋風(fēng),帶著沙塵,沒有停留,很快地就向和我們開車相反的方向奔去了。很短的一瞬間,殘余的沙粒像細碎的小冰雹拍打著車身,開車人這種事情每天要經(jīng)歷二三十次吧,繼續(xù)往前走。路邊有時候會有一些殘破的房子,房子旁邊會有幾棵樹,看上去就像我們的車開遠之后馬上會消失一樣。
我覺得這不錯,我自言自語。
開車人說,我可沒這種感覺。
風(fēng)過去之后,前面就是一個加油站,開車人從剛才開始就話多了起來。
他說,能不能等他半個小時,最多一個小時。
我有點兒不高興,一個小時和半個小時還差了半個小時呢。
我說來不及了吧?
他說車得休息休息,另外,還得處理處理事情。
我不懂他的休息休息和處理處理到底幾個意思,停車的地方可以加油,我下車小便,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就跑回來了,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隨便解決,旁邊有一個小賣部,里面的貨架很大很高,放滿了方便面,這讓我在一瞬間產(chǎn)生了一種很恐怖的感覺。旁邊還有個小旅館,從字面上已經(jīng)看不出名字了,好像是“金盆洗什么房”,金盆洗手?我覺得不可能,金盆洗腳?我想了想,覺得可能是個洗腳房吧。我不好意思催開車人了,太陽照在頭頂上,我想我遇到的這種事,不能不滿意,這種時候不滿意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我買了包方便面(因為也沒有別的東西),蹲在路邊吃起來。我想,楊元,如果你死了我還沒趕過去,我真的沒什么辦法了。加油站旁邊還有一個豬棚,有人家,我想到一個事情,人的近親是豬。
我沒有去過楊元的家,他在郵件里給我寫過,可是連不成整體。他說自己養(yǎng)過幾只小動物都死了,他說不養(yǎng)了,自己克小動物。他說自己的墻上總是掛著那種可以一頁一頁撕下來的日歷。
蝙蝠發(fā)情的時候脈搏一秒鐘會跳一千多下,當(dāng)我在等開車人的時候我有一點緊張,但也緊張不過一只蝙蝠。我很累,我連胳臂都抬不起來了,好像是一條大象的腿。有時候兩個人之間會忽然凍出一條冰河,連一個簡單的開車人我都不了解,每天走在京市,覺得周圍的人全是企鵝。而我并不了解真正的人。這樣想。眼前活生生地忽然變成了悲涼至極,冰河也在拓寬。四周全變成了流動的色塊。
是呀,活著不需要目的,有時候連死都不需要目的,金盆洗腳屋,呵呵,只有到了這種地方才覺得是到了目的地了吧。
我打開手機看了看,連信號都沒有了,而且上車就要充電了,所以我連楊元的郵件也不能再看了。
我看著面條一根一根膨脹,我無事可做,專心致志地吃起面條。我覺得挺好吃。
我想,開車人,此時此刻,在和什么人在一起吧。我把方便面的湯也都喝了,何言從不讓我喝湯,他說有塑化劑,他有很多常識,可這對我們的關(guān)系一點兒幫助都沒有。我就像在報復(fù)何言一樣,喝得干干凈凈,可我想不出來,他有什么好報復(fù)的。
我不知道下一次路過加油站或者洗腳房是幾點,說不準(zhǔn)我們還能不能路過,我想,我得多吃點兒,于是,我又吃了一碗,和剛才不一樣的口味。
吃方便面的時候我想,楊元如果也吃兩盒,一定是一模一樣的口味,他就是這種人。如果他死了,真要說有什么可惜的,就是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吧。吃東西對他來講就是活受罪。
果然一個多小時之后,開車人出來了,還吹著口哨。我把兩盒方便面在沙地上踢得遠遠的,開車人什么都沒說,后面還跟了一個女人,我說一會兒,開快點兒吧。
我又說,我要充電。
女人想找我握手,可只遞給了我?guī)讉€手指頭。她的胸也大得不得了,我想問她,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想摸摸是不是也特別軟。就像一個大白饅頭。但我們兩個人僅僅是交叉過去,什么都沒做。
女人上車之前在加油站的水池沖了沖自己的腳,我忽然想到跟何言每次做愛之后,我都要洗上一會兒。好像要把我們的孩子沖進下水道一樣。
上車之后開車人把廣播打開,廣播里面的聲音變了,好像有一個傳教士在說話,但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而且還有一件悲傷的事情,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是個瞎眼女人,瞎了一只眼睛。
如果她不瞎,大概不會難看。瞎眼女人和我說,不然我們兩個換位下置,我去前面陪他說說話。
看得出來,開車人已經(jīng)很累了,又剛射精。我們已經(jīng)開出了八九個小時。
就在這個時候,我收到于梅的短信,她說,楊元昏迷了。
我盯著看了很久,就把這條短信刪掉了。刪掉短信的心情就像自己從山坡上咕嚕咕嚕地滾下去一樣。和一個嫖客一個妓女去看一個昏迷的人,我覺得我都在這種處境了,還是理解不了楊元說的孤獨。
天徹底黑了。
車?yán)锾貏e冷,還有幾個小時,太陽就升起來了。就像太陽升起來太陽落下去一樣,我愿意相信,我和楊元之間的友情一開始就是確定的。
開車人把廣播打開,廣播里說,有一個瘋子從醫(yī)院里面逃了出來。我很想讓他再調(diào)回剛才傳教士的頻道,但我想,那是錯誤的。這片土地上怎么會有傳教士。
我們?nèi)齻€人坐在車?yán)?,竟然沒有一個人關(guān)于瘋子這個事情發(fā)表一點看法。
瞎眼女人坐到前面之后并不說話,但好像坐在那里就是一種補償。她也不打聽我。我忽然對瞎眼女人產(chǎn)生了好感,她不是一般的人,她是一個有修養(yǎng)的人,我接下來產(chǎn)生了更不切實際的想法,我應(yīng)該把她帶到我的朋友面前,以我對楊元的了解,他一定會對此充滿好奇。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我竟然看不出她的年齡,大概是因為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靈,只有心靈會暴露一個人的年齡吧。她看上去就像十九歲,或者九十歲?;蛘哒f,少了一只眼睛后對很多事物的理解增強了。我想到,楊元的眼睛很亮,不像生活在西北的人,倒是像生活在海邊的人。進而我又想到楊元的手。楊元的手看上去是半透明的,我覺得這是沒怎么進化好的結(jié)果,他的五官組合在一起都不錯,可是單獨看都不怎么樣。這可能是這個人身上唯一有點兒趣兒的地方。有時候他的手晃來晃去就像一條透明的魚,看上去很脆弱。
這樣想的時候我把自己的眼睛也閉上了。我覺得非常疲憊。
又過了一會兒,何言的信息過來了。問我到哪兒啦。他用的是啦不是了,就像在跟我示好。然后又發(fā)了我?guī)讖埶诿绹吹姆孔拥膱D片,在這個時候發(fā)過來真的不合適。何言最大的追求就是去美國,不是其他任何國家,如果把京市的房子賣了他就能在美國的郊區(qū)買一套房子,然后死在美國。
何言說在中國惶惶不可終日。我想,他錯了,他還以為自己能躲開什么。
我沒有給他回信息,我們之間,他總是問我,到哪兒了、吃了嗎這些,好像生活除了到哪兒了吃了嗎就沒有別的什么?;蛘哒f這也是我們同居幾年,我親手造成的結(jié)果。無論他問什么,我都不想說。當(dāng)我想說點兒什么的時候,我就給楊元寫郵件。
也存在那樣的時刻,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起于梅。當(dāng)我覺得自己對不起她的時候,我甚至都快忘了她長什么樣子。
八
月亮孤零零地懸著。有一條路,我們就是順著這條路上來了,在夜色中,這條路就像從很遠的地方爬過來,這條路自己長了手長了腳。我們的車看上去和四周很不協(xié)調(diào),切出了荒寂的一角。我想,假如人類世世代代向往飛翔,是否有一天會真的飛起來,假如人類真的厭惡自己,是否有一天就會從頭到腳融化。
瞎眼女人忽然開始和我想說點兒什么。她問我去了哪兒。
我說哪兒都沒去呢。
我忽然又問,是不是陽關(guān)很有名?
瞎眼女人說一個小土堆。
我說你去過?
瞎眼女人說眼睛還好的時候。
我想問她的眼睛什么時候壞掉的。但我當(dāng)然不會這么無禮。
我不再和她說什么,繼續(xù)刪楊元的郵件。刪掉了郵件之后,再也不會有不祥的預(yù)感折磨著我了。所有的預(yù)感都很可怕,是因為沒有發(fā)生。我保留的部分只是還想讀,然后再刪掉,反正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刪掉。我不會讓離開我的人有一絲一毫的痕跡留在我的生活中。比如楊元在一封郵件里面寫,他要靠什么也不做來消耗一生。人要是沒了目標(biāo),每天都很充實。
瞎眼女人這個時候忽然又說,要死的人是你的初戀?
我想,這你都知道了。
我擺了擺手,我自己都有些吃驚,好像要急于撇清和楊元的關(guān)系。他怎么會是我初戀的人呢?我的初戀是個高富帥。我開玩笑說,我接著又講了一句更粗俗的話,我說,不找高富帥我找什么呢,對吧,哈哈。
瞎眼女人也哈哈兩下,但是比我嫵媚一百倍,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就會覺得自己連性別都被剝奪了,反正她很聰明,一定知道我只是開玩笑。另外我不知道他們(瞎眼女人和開車人)在第一次做愛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jīng)瞎了,還是那之后才瞎的,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瞎的呢,也許這些都不存在。但看上去他們是老情人了。
從我的后座看上去,瞎眼女人最喜歡抱著自己的肩,她穿著薄毛衣,頭發(fā)很長,有時候還有刺啦刺啦的靜電,偶爾回頭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她皮膚白皙,和這個地區(qū)的人很不一樣??淳昧?,會覺得這是一尊快融化的雕像?;蛘呤?,有一半已經(jīng)開始融化了。聽著這些刺啦刺啦的靜電,我都會產(chǎn)生一種不切實際的聯(lián)想,當(dāng)一個人想做點兒什么的時候,纏在你身上的電網(wǎng)就開始工作。所以事實上,人,什么都不能干。
開車人胡子拉碴的。胡子拉碴是我想象的,一天過去了,男人的胡子應(yīng)該都長出來了。這至少證明他是一個還活著的男人。瞎眼女人給他披上了一件軍大衣。
我問他們兩個人,但我不知道應(yīng)該問具體的誰,我說,在這樣的地方,你們相信什么?
瞎眼女人說,沒有,但我愿意說有。
為什么?我問。
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善良一點兒。瞎眼女人說。
我看著瞎眼女人,我覺得可真不一般,何況還瞎了一只眼睛。憑她這樣的智商,在京市,也不會餓死,真是個淫蕩又深刻的瞎子啊。
我忽然想起何言給我講過的一個事情,他說他的一個朋友,也是在外地,但不一定是在西北。也是在路邊,這樣漫漫長途的某個??奎c,找了一個女人,之后,女人還免費請他吃了碗炒面。
何言這樣給我講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他說的朋友也許就是他自己。因為如果是他,我想,他至少活著的時候碰上了古往今來的一種情誼,那是什么,我說不清楚,可能就是一碗絕世無雙的炒面吧。
也不知道何言這會兒在干什么。
瞎眼女人的臉上有幾顆痣,就像幾顆小星星。
我知道有一種女孩可以多給點兒錢帶出來,不光和你做愛,還可以和你吃飯看電影,就像談戀愛一樣,我想,自己真是大開眼界了。但我并不知道她怎么看我,或者說,理解我。
又過了一會兒,瞎眼女人說,你能看到星座嗎?
我說我能看到星星。
我指了一個給她,說,那是巨蟹座。
她說,那是我的星座。
我說,那我也是巨蟹座。我還哈哈笑了兩下。
她說,就是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的星座。
我說,這不都在閃閃發(fā)光嗎?
我又說,那獅子座呢?這是楊元的星座。
楊元總說自己不像獅子座,我覺得這也有可能,人生什么錯都有可能,比如你媽媽把你出生日期記錯了,比如你不是你媽媽生的,在醫(yī)院的時候手上的號碼看反了,比如,你不是你媽媽和你爸爸生的,這種事兒,誰也說不好喲。
我問瞎眼女人你怎么知道那是獅子座那是巨蟹座?
她說,這不是有層次的排列嗎?
我又看了半天,脖子酸得不行。
我說,看不出來。
九
因為我是真的什么都沒有看出來。在城市生活太久,夜晚不是這樣的,夜晚被城市的光源充斥,以為星星就長那樣,這里不一樣,流星一會兒一顆,就像許愿不要錢一樣,可我不知道許什么愿,我總不能說別讓楊元死吧,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無非請求他再多呼吸一會兒。我還想祈禱讓我跟何言不要再爭吵,平靜地生活下去,但我想,這也不可能。如果所有的愿望都能實現(xiàn),這個瞎眼女人為什么會生活在這里呢?我這樣想的時候,她瞥了我一眼,我雙手合十,把食指蹺了起來,閉著眼睛,我順著我食指的方向想,多么浩瀚啊,沒有被污染過的銀河從一個天邊流向了另一個天邊,于是我馬上在心中默念,那就別讓楊元受罪了吧。我想我這樣的祈求方式并不對,但我不想停下來,我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希望不要在我們做朋友的這些年中,他因為我不快樂過。
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瞎眼女人正在用我那只不瞎的眼睛看我,她的眼睛亮得很,就像一個小星星,我忽然得出一種結(jié)論,也許開車人愛她呢,萬一呢,看她那只僅存的亮晶晶的眼睛,是多么的享受啊。但我想,瞎眼女人一定沒有用享受的心情在看我,我已經(jīng)多少知道了我是從事什么的,也許就是她心中的那種有些文化的人,我剛才閉著眼睛,雙手合十,一定是在做一些病態(tài)的抒情。她沖我咧咧嘴,我沒有反應(yīng),我尷尬地說,你知道,我們離這些星星有多遠嗎?
瞎眼女人說,看得見摸不著。
我說,最近的也要五光年。但是在我們的思維里,它就是此刻的星星。我接著說,就是隨便一個星星的光發(fā)出來,我們也要五年之后才能接受到。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都是五年之前。
其實我對天文一竅不通,這些理論全是楊元在郵件里給我寫的,我想,他也是從什么地方抄來的吧。有一段時間我們總是聊星星,好像我們特別了解星星一樣。還有一次他說他正在編的考古刊物上有一篇文章,就是關(guān)于古代人對星星的研究,特別有意思,可是到底怎么有意思,他也沒說。我想,他不是故意不說,而是推斷出來就是說了我也不懂。他的推斷沒錯,我只能記住一些簡單的原理,比如五光年,世界就是靠原理運轉(zhuǎn)的,只要知道,沒人在乎現(xiàn)在的你,只有你自己在乎自己,連沒有被污染的星星都不在乎你,當(dāng)它想在乎點兒什么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五年之后了,時間是奔流不息的,五年會發(fā)生很多轉(zhuǎn)變。
瞎眼女人看著我,好像在提醒我:我光靠一只眼睛就比你了解更多生活是怎么回事兒,我不知道什么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太陽繞著銀河轉(zhuǎn),可我知道,生活就是這么回事兒。
開車人繼續(xù)開車,沒有看星星,他一直調(diào)著廣播,發(fā)出刺刺啦啦的聲音,就像在和外星人接信號。開車人并不傻,我想,他一定知道,這里是不會有什么信號的。但他并不能停止這樣的動作。
前面就是陽關(guān)了,開車人又開了一小段路之后把車停下來,他點了一根煙,還問我抽不抽,好像我們已經(jīng)相處了不止一天,而且就要這么相處下去了。他給瞎眼女人拿出來一根,他不需要問什么,他們知根知底。
這里看日出不錯,開車人告訴我,就像太陽升起來是他安排的一樣,好像因為他占用了我的時間,于是我的朋友快死了,他去幽會的時候我的朋友快死了,所以非要送我一點兒什么一樣。
我說不用了,我想,他在搞笑吧。我可不想做這種交換,不然楊元聽見了,非得氣得活過來。再說了,我也不想看什么日出,太陽每天都升起來每天也都落下去,周而復(fù)始,每天都發(fā)生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呢,怎么沒人看每天大小便呢,別和我說什么新的一天這種鬼話。
我說,不看日出了,能帶我去看看陽關(guān)嗎。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覺得我見不到活著的楊元了。
開車人說,不去看朋友了?
我說,來不及了。
開車人說,那兒可進不去。
我說,那就不進去。
開車人搖頭,我想,他是不是要錢。
我有錢,可我不想給他了,沒有什么原因,就是不想給他了。
你就帶我去吧。瞎眼女人說。
開車人說,明天我就把你和她,都一塊兒送回去。
我多陪你幾個小時。瞎眼女人說。
我覺得自己被賞賜了,望了望頭頂?shù)你y河,是呀,銀河繞著什么轉(zhuǎn)呢,大概就是靠這種善良吧。
開車人說,有一條路,可以遠遠看,近處就要你自己爬,可,就是個土坡。
走吧。我說,
別的地方不去了?開車人問我,
我說,不去了。
他說,確定不去看朋友了?
我說,去陽關(guān)吧。
十
楊元有一次在郵件里和我說,生活如此具體,以至于人們每天所做的都差不多。是什么魔力促使這些人如此一致地去從事這些事情呢?
我在郵件里和他說,這還不簡單嗎?你不是明知故問嗎,你擔(dān)心自己變成他們,僅此而已。
另外我懷疑有一句實話楊元沒有告訴我,就是本質(zhì)上,他是什么都不想做的。不是被某種崇高的力量驅(qū)使,可能僅僅就是懶。
我想,于梅是冒了很大風(fēng)險嫁給他的。
于梅有一段時間開了網(wǎng)店,我不能笑話別人,可我總覺得網(wǎng)店這種事情是讓不怕麻煩的人去做的。如果沒錢就不應(yīng)該做生意,小生意掙不到錢,大生意和小生意的復(fù)雜過程差不多,大生意需要更多錢,可是有了錢,誰還做生意呢。所以我覺得于梅就是瞎折騰。
楊元也從來不和我說什么新聞,只要是別人關(guān)心的,他一律不關(guān)心。我和楊元說,這在國外就算反社會人格了吧。他一向溫文爾雅,有時候喝多了,我想是喝多了,他會在郵件里和我說,我最煩社會了。我覺得他說的一點兒都沒錯,社會也煩他。
他還不如這個開車人,或者這個瞎眼女人活得具體呢。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忽然想號啕大哭。我用衣服捂住自己的嘴。
何言的郵件又過來了,他在郵件里問了一句讓我更郁悶的話,他說喜歡那兒的人嗎?我想何言的腦袋真是花生米之類的東西,干嗎要喜歡呢,人又不是甘肅特產(chǎn)。
我給何言發(fā)了個信息,我說我是不是老了?
他說不要總想老了,你怎么不想想汽車變舊了呢?他又說,自己最近想換一輛汽車,他這輛車已經(jīng)開了太多年。
有些生活就像是無期徒刑,有這樣的廣告嗎?朋友,想體驗無期徒刑嗎?來結(jié)婚吧。唯一能讓這種無期徒刑有點新意的就是拼命掙錢,買一輛車,再換一輛車。我對何言這些移民和買車的事情缺乏足夠的耐心。而他還以為這些事情可以讓他變得不那么小市民。
何言最怕的就是我和他變成小市民。我問他什么是小市民,他說志明和春嬌就是,這個解釋倒是頗為新鮮。我覺得當(dāng)個小市民不錯。何言說話的聲音像東北大燉菜,我覺得他生下來就不能改變小市民的屬性了。何況他還是做電影的,這都是離小市民最近的行業(yè),當(dāng)你做了電影這個行業(yè),你就幾乎找不到比做電影更沒意思的行業(yè)了。我有時候都想為這個行業(yè)的人祈禱。做電影久了人很干燥,比大便還干燥。
我想到了一些可愛的職業(yè),比如在這個地方當(dāng)一個孤獨的牧羊人,可是一路上我連一只羊都沒看見。我再次閉上眼睛,人有時候能做的就是閉上眼睛。閉上眼睛之后會無端地聽到來自天邊潮水一般的聲響。我想到一些抒情的時刻,比如楊元偶爾會在郵件里告訴我,今天的云彩很漂亮,就像圣誕老人的胡子擠在了一起。
我追問他會不會過圣誕節(jié),要不要來北京過,他就不說什么了。避開這些具體的問題,然后又會在郵件里和我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比如,科學(xué)破壞了人類的幻想,科學(xué)再這么搞下去,人類就完蛋了。
有時候我覺得,楊元就像穿越非洲大草原的角馬一樣,但他并不是在奔跑,只是慢慢悠悠地走著,等著被獅子一口吃掉。
就在這個時候,于梅的信息過來了,說,楊元走了。我不敢打開車窗,我覺得星星會噼里啪啦掉進來。
我們就這樣開到了陽關(guān)。
十一
我一點都不失望,因為它就是一個小土坡,正像別人描述的一樣,往上面爬的時候幾乎沒有路。
白天的時候是綠色的。開車人說。
我一個人下車,開車人沒有跟過來,瞎眼女人跟了過來,我和瞎眼女人說,你等我吧。
她說,我比你熟。
于是,我們就順著往上走,想想,這個場面多荒誕,幾乎沒有路,我很擔(dān)心踩下去的地方是一些深洞。我用手機照著,前面就是一塊突兀的石頭,四周用欄桿圍了起來,就算是白天,我想也不會有什么人來。
玉門關(guān)就不一樣了,瞎眼女人說,人多著呢。
我想,關(guān)我什么事。
到了。我說。
我說得很無力,好像是我騙我自己來一樣。
我打算繞著石頭,或者說是土堆,走走,我不知道這算石頭還是土堆。
我和瞎眼女人說,那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看看,就下來。我想,大概也看不了多久,我也不想醞釀什么情緒。
小心。瞎眼女人說。
我說好,我又說,我兩只眼睛好著呢。
十二
當(dāng)我繞到后面的時候,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沒有聲音,我想,這下安全了,于是,我蹲下來,我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
我想到那首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我想,你們都翻譯錯了,因為正確的意思是,去死吧。正常的一生才兩三萬天,楊元大概活了一萬多天。
說出來沒人相信,流星依然到處都是,比剛才路上還要多,但我也一直不明白流星這種東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更不明白有人沖它許愿到底是要干嗎。我忽然在這片土地上打起滾來,我平時并不常做這種事情,于是我就真的打起滾來,我一邊打滾一邊笑,我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我也不知道得白血病疼不疼,應(yīng)該挺疼的吧。他們夫妻真夠倒霉的,我想,當(dāng)然,也不是最倒霉,比如,他們并沒有孩子。就像京市人說的,生孩子還不如買房呢。難怪有人說,生孩子是新社會的四大惡。另外的四大惡包括交朋友,這些奇談怪論也是我在朋友圈看到的。里面說,朋友這種事真的很難,富人和富人是不能當(dāng)朋友的,因為之間只有利益,窮人和窮人也是當(dāng)不了朋友的,因為根本禁不起利益的考驗,至于窮人和富人之間,想想,這算是一種朋友關(guān)系嗎?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是于梅,于梅在對面“喂喂”了幾聲。我沒有說話,我想,以后我和她的聯(lián)系也不會有了。通話掛斷之后,楊元又很快給我發(fā)了條信息,我很奇怪,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想到我,其實是于梅用楊元的號發(fā)來的,于梅在信息里說,你不用感覺抱歉。
我想喊出來,反正四周這么空曠,會把我的聲音全部吸進去,就像在京市,我們經(jīng)常為消磨掉夜晚去的那些KTV,每一間和每一間都不打擾,多虧了這些吸音的墻壁。這是人類多么好的發(fā)明啊。那些聲音被吸進去之后去了哪兒,會不會回到過去,比如回到很多年前。上學(xué)的那個時候,楊元最喜歡騎著一輛快散架的自行車在校園溜達。我到現(xiàn)在都很奇怪,他是怎么一直保持那輛自行車沒散架的。而且總是不跑完氣。他騎自行車的咔咔的聲音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我忽然尖叫了一聲。
這個地方?jīng)]有人,也許有外星人吧,他們可能會聽到一聲壓抑的尖叫在喑啞的夜晚。
我擦了擦眼睛又看了看于梅的信息,沒錯,她寫的就是抱歉,和前面一個字之間還有一個停頓,不是難過,不是不安,也不是別的什么,就是抱歉。
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抱歉的??粗h處的山,我想,楊元終于得救了。也許已經(jīng)變成了某種巨大的爬行動物隨著日出即將出現(xiàn)在天邊。此時此刻,這個土坡后面簡直成了地球上最黑暗的地方,有一種叫人心醉神迷的美。
我忽然有了在劫難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