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荷
記得那天是秋日的午后,三四點鐘光景,天空一片蔚藍,暴熱的太陽好像還沒有把夏日里的威力釋放殆盡,家家戶戶門口晾曬著稻谷,屋里屋外彌漫著稻谷的清香。大人們收割稻谷,翻曬稻草,整理稻田。趁天氣晴朗,讓稻糧歸倉,把稻草扎成“人”字形,像搭積木一樣堆成圓形偉岸的草棚。最開心的唯獨我們這群五六歲的孩子,鉆進草堆里捉迷藏、“抓強盜”,家長們根本沒工夫來管教我們,等到渾身上下泥汗交織滿身青草味,餓著了肚子或者太陽偏西了,才肯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媽。那時吃過的一碗白粥,現在想起來,還意猶未盡。
當時唯一在家的只有祖母一人。她比祖父小十二歲,有一雙好看的小腳。六十出頭的她身板筆挺,瘦小臉上的皺紋,好像訴說著生活的艱辛。但不管農活多么繁忙,祖父都舍不得祖母外出下地。聽別人說祖母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只因祖父為人忠厚才嫁給他。
這不隔壁家的小胖和他的妹妹要去河里洗澡,后門的丫丫要去地里割菜,只剩下我和阿凱,玩了一會兒也各自分開。路過祖母家門口,一股清新的飯香撲鼻而來,增添了我?guī)自S餓意。原來水缸蓋上晾著一小碗白粥,走近一看,白粥上一層米湯晶瑩剔透,映襯著小巧的青花瓷碗,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氣喝了個碗底朝天。不淡不膩,滋潤香甜。
聽到我稀里嘩啦的喝粥聲,祖母從屋里出來,后面走來的是剛從地里干活回來的祖父。我瞬間意識到這碗粥是祖母為在地里干活的祖父準備的。我傻傻地看著空空如也的白瓷碗,多想借一股神奇的力量,還原成原來的樣子,那該多好啊!我恨不得馬上消失掉,實在沒有勇氣看他們的眼睛,因為平日里的祖父總是沉著臉,不愛說話,兩條微微倒豎的濃眉更增添了幾分威嚴,腰間圍著莊稼人特有的絞身帶,兩只大手十字相扣,搭在后背的絞身帶上。我們姐弟兩人吵鬧時,弟弟在祖父面前能得到幾顆紙包糖,而對著這個“不聽話”的女孩子,連祖父的笑臉也是僵硬的。此時此刻祖父的臉該如何難堪???
只聽祖母說:“鍋里還有熱的?!蔽抑滥清伬锏闹嗍撬麄兊耐聿?,還滾燙滾燙,無法進口。我也深知,長時間的勞作祖父一定是肚子餓了才回來,祖母特意給祖父把粥晾透了,好讓祖父先喝了粥再下地干活,要不倔強剛毅的祖父是不會回家的。正在我無所適從、對我的莽撞無比懺悔時,祖父說:“老太婆,去倒碗茶來,我肚子不餓。”所謂的茶只是一碗涼開水而已。我稍稍抬頭,斜著眼瞄過去,祖父的臉是那樣慈祥,因為天氣的炎熱,臉色更紅潤了。祖父把碗遞給祖母又到下一塊地里去忙了。這時我的眼淚不自主溢滿眼眶。我極力張大雙眼,不想讓淚珠滾下來,淚幕里目送著祖父挑著籮筐走遠。一股強烈的電流從腳底升起,沖撞著我的心扉……
我想不起來我是怎么回家的,但我記得以后懂事了,再也沒有和小胖他們到草叢里打打鬧鬧,曬谷場上多了我的身影,成了祖母的小幫手?,F在的我們真的很難相信,70年代的物質貧乏,我們的祖輩們吃苦耐勞,用他們一輩人特有的方式書寫著那一代人的軌跡。不管現在的物質如何豐富,那一抹淡淡的憂傷,刀刻一樣甩不去抹不掉。我總是忘不了那一碗白粥,清澈爽滑、淡而不膩的滋味,仿佛還留在我的唇齒之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