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情與遐思 孔子的志與情

國運有跌宕，人世有起伏，但不可以有苦相，一落苦相，格局就小了，境界就低了，雖然憂患當前，仍要不改其樂，這樣才度得劫難，才打得天下。

王語行：作家，青年學(xué)者。生長于魯南，現(xiàn)居重慶。撰有《胡蘭成：人如亂世》《吳芳吉年譜》，編有中外詩選《絕妙好詩二百首》

孔子是魯人，說句高攀的話，他是吾鄉(xiāng)先賢，我就長在儒風濃郁的魯國故地。幼時，這位老先生的遺訓(xùn)隨處可聞，飯桌上，稍一聒噪，父母就直斥“食不語”，及長，“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孔門信條逼得我茫然無措，長輩殷切地希望我走仕途的道路，所謂“不仕無義”（不做官是不合道理的）。至于魯?shù)胤爆嵉亩Y節(jié)，自然是我童蒙教育的一部分，哪里容得選擇？很長時間，在我眼中，孔子之思想不過是戕害人性的枷鎖，鉗制自由的刀斧，維護專制的利器。

后來我離開家鄉(xiāng)，漫游巴蜀、京華，閱世稍多，重讀《論語》，才親切起來，這種親切是數(shù)千年的文化血液在我體內(nèi)的涌動，也是早年魯?shù)厣顔酒鸬臏厝嵊洃洠歉m勞頓之后的悠長回味。對于孔子，我從未視之為偶像，因為他的心魂一直都在；對于《論語》，我從不認為有何微言大義，它原本不過是家常閑話。

“士志于道?！边@簡短的一句，卻是一篇絕大的文章，歷史大浪淘盡了萬古英雄，試問幾人可以從容踐行呢？士志于道，則要“朝聞道，夕死可矣”，則要從道不從君，則要不慕榮利甘于僻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地過日子?？鬃佣啻畏Q贊短命而死的顏回，對之褒揚有加，何也？乃是因為顏回代表了孔門的精神，孔門的志向，孔門的風范。通讀《論語》，顏回的嘉言懿語不多，文治武功少見，是個既無錢又無力的薄命書生，為何獨得孔子青睞？無他，皆因顏回直心向?qū)W，率性為人，能與“道”性命相見，通透見底，浩然充塞，在交相言利的時代，他是一個奇崛的異數(shù)。

顏回如此，孔子不更是這樣嗎？有了這志向，他才會拼卻衰年殘軀周游列國，他才會秉承其道一以貫之，他才會在政治碰壁后仍不墮志氣地整理詩書?？鬃釉谡紊鲜鞘〉?，猶如喪家狗般倉皇狼狽，但他樂于承認自己的失敗，并且不失風度自嘲：“說我像條喪家狗，對極了！對極了！”盡管大道不行，他卻不改其樂，不忘其志：“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边@樣豪邁，這樣沉郁，這樣剛勁，連一向譏嘲孔子的莊子也在書中引孔子之言，曰：“君子通于道之謂通，窮于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nèi)省而不窮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p>

士之道在喜反、有反骨，他不僅要能立，也必須要能破，平視權(quán)威，獨持己見。回顧百年，中國人唯知跟在洋人后面追風，結(jié)果洋人的好東西沒學(xué)到，自家的好東西也丟了。說到底，面對西方的堅船利炮，我們底氣不足，自卑過度，失去了文化上的主體性，失去了精神上的歸屬感，難再海納百川，而是隨波逐流，如此，談何崛起，談何盛世！孔門的精神氣象提醒我們：在“西風壓倒東風”的不平等格局下，更要不卑不亢地看待西方，心平氣和地檢討自己，革故鼎新，能破能立，方是正道。如果連這點志氣都沒有，何以立足于世，何以垂訓(xùn)后人？

“道始于情?！痹凇墩撜Z》里，鮮見思辨體系和邏輯建構(gòu)，相反，這部書充滿了詩意的情感和喜悅的言笑，平易近人，有人情，有人味，絕不類后來儒者的刻板寡味一本正經(jīng)?！墩撜Z》首章，劈頭就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句話連用了“悅”和“樂”，真可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那種喜悅之感由衷而出。數(shù)年前，讀李澤厚先生的《論語今讀》，他對這句話有精彩的闡釋：“首章突出的‘悅’‘樂’二字，即與西方‘罪感文化’、日本‘恥感文化’相比較，以儒學(xué)為骨干的中國文化精神是‘樂感文化’?！眹\有跌宕，人世有起伏，但不可以有苦相，一落苦相，格局就小了，境界就低了，雖然憂患當前，仍要不改其樂，這樣才度得劫難，才打得天下。我們這個國族，史上苦痛不斷，命懸一線的危機屢屢出現(xiàn)，卻能在困厄中生發(fā)出春日遲遲的柔麗，靠的就是這無處不在的悅樂之情吧！

孔子門下無論師生皆活潑喜悅。老師可以真真假假地開些玩笑，學(xué)生們也可以隨時隨地質(zhì)疑他。其中一例是，子游在武城做官，大興禮樂，孔子到武城，弦歌不絕，就對子游說：“割雞焉用牛刀！”子游解釋說：“我以前聽老師說，君子學(xué)禮樂就能愛人，百姓學(xué)禮樂就容易治理。”孔子沒想到弟子以其矛攻其盾，當下窘了一下，只好訕訕地說：“前言戲之耳。”這段小插曲真是好玩，以后的儒學(xué)大師可就沒這么隨和了，整日端著架子，講究師道尊嚴，令人望之生畏，更別說開開玩笑了！

孔子有人情味，還在于他的坦率和性情。他可以從容地談起“少也賤，多能鄙事”，可以半開玩笑地對顏回說“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可以和別人一起唱歌，唱得好還要請人再唱一遍，而后和之，可以不顧子路的反對而執(zhí)意要去見名聲不好但嬌艷迷人的南子，其后又賭咒發(fā)誓向?qū)W生解釋他和南子絕無逾矩之事……孔子還罵人，有時還罵得很兇，他罵齊國名相管仲“小器”，罵僭越禮節(jié)的權(quán)貴“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罵睡懶覺的學(xué)生“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孔子也曾經(jīng)罵過老者、長者，用的還是“老而不死”這樣刻薄的話。但孔子罵人，不是一竿子將人打倒，他雖罵管仲，卻不抹殺其功績，當學(xué)生懷疑管仲人品有問題時，又為之辯護，連稱“如其仁，如其仁”，還不遺余力評價了管仲的功業(yè)：“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绷R人的孔子當然比后來高踞神壇的孔子可愛，后世的讀書人聽老夫子罵人，欽佩他的狂狷之余，也倍感親切如鄰家老翁。

孔子又是一個詩人。他叫弟子讀《詩》，是要他們從詩中學(xué)美感，可以細膩地表達這個世界。后世的理學(xué)家唯知以理入詩，連詩也成了說理的工具，對比孔子當年，真是情何以堪！生活中的孔子也是詩意盎然，幾個弟子談治國大志，他不置可否，不稱許，也不評斷，最后問到了曾點。曾點停下琴來，說自己的志向與二三子有所不同，然后不徐不疾地道出心志：“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边@胸次悠然的曠達自放如春風拂面，孔子聽后，感慨既深，喟然一嘆：“吾與點也?！鼻лd之下，有金人瑞者感于這圣人一嘆，更名為“金圣嘆”，可見士子們對圣人的推崇，積極的入世中又有飄然的超逸。又，詩人敏于時光的流逝，吟詠感興，發(fā)之于懷，遂有子在川上的浩然之思：“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睙o限的江山，“光景正在飽滿地催促”，還有許多大事沒有干呢，但不要緊，這一句詩，已然勝卻了萬般旖旎，英雄豪杰對之只有虔敬，連野心都化作了那浩蕩的逝川，言有盡而意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