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寫寫京都,這個想法已經產生了十年,卻也延宕了十年。十年前,一個料峭的春日,我第一次離鄉(xiāng)背井到陌生的城市打工。人地生疏,語言不通,還背負著無厘頭的重擔,那種孤單憤懣的感覺和古都纏綿不絕的細雨一樣,令人茫然而無助。然而,就像流落孤島能激發(fā)起強烈的求生欲望,陌生的環(huán)境反而令我更加用心去觀察周圍的一切,更加努力去學習各種生存技能,怎么上課,怎么使用各種教學設備,怎么買東西、認路、坐電車……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每天都不容易,每天也都有收獲。不知什么時候,宿舍門前的玉蘭樹悄悄捧出一樹瓊花;不知什么時候,房前屋后騰起一團團粉紅的云彩,微風拂過,更吹落亮晶晶的花瓣雨,那是櫻花在靜靜地開放。京都,以她旖旎的春天溫暖著我,此后的整整一年,從陌生到熟悉,從可怕到可愛,從難以忍受到難以忘懷……
十年,我無數(shù)次想再去京都看看,也不只一次獲得過這樣的機會,但都身不由己地放棄了。十年后,當我終于鼓起勇氣再赴東瀛,故地重游的感覺既親切又陌生,景物依然如故,而京都已由一座幽靜得略帶憂傷的古都變成了一座人潮洶涌的旅游熱門城市。凡是有些知名度的地方無不摩肩接踵,以往悠閑的公共汽車現(xiàn)在忙得不亦樂乎,更有中國方言大薈萃,到處都能看到“免稅”兩個字。這還是京都嗎?看來,一個既親切又陌生的京都,等著我來重新感受和發(fā)現(xiàn)。
“不敢相認的”清水寺
小時候喜歡在家里探險,翻箱倒柜,往往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一次,尋得一套塵封多年的日本茶具,一把胖胖的小茶壺,幾個奇形怪狀的小茶碗,潤澤的白瓷上繪著些淡藍色的風景,旁邊還題著字——“清水寺”“金閣寺”什么的。聽大人們說,它們都在日本一個叫京都的地方。京都?就是一休、小葉子的京都嗎,就是那個“鐘聲當當響,烏鴉嘎嘎叫”的地方嗎?凝視著那若隱若現(xiàn)的藍色,我不禁對這朦朧和恬淡有些神往。后來在畫報上看過不少京都名勝,都是五顏六色、光彩照人,卻始終沒再看到瓷器上的京都,不想20多年以后才有機會親身感受一下那個向往已久的城市。
我對京都的認識始于“清水寺”,第一次在雨中匆匆游歷,后來閑暇時和小伙伴們去發(fā)發(fā)呆,再后來無數(shù)次給別人當導游,雖然已記不清去過多少回,但仿佛每次都是第一次,總有新的感受。那年梅雨季節(jié),連綿不絕的小雨時緩時急,撐著傘,沿靜悄悄的小路走上山來,一抹艷麗的紅色映入眼簾,那一定就是清水寺的紅塔了。加快腳步走到跟前,不僅沒看到巍峨的山門,紅塔也好象突然變小了。這時,一路捧著旅游手冊的同伴又開始照本宣科:“雄偉壯觀的三重塔,氣勢逼人……”這番描繪似乎與眼前的景象相去甚遠,于是我們斷定:這一定是清水寺的后門?!耙粲鹌俨?,水質清冽、終年不絕,被列為日本十大名水之首,清水寺即因此而得名……”盡管旅游手冊寫得很清楚,可哪里有瀑布的影子呀。轉了好半天,忽然看見一座依石壁而建的涼亭,三泓清水順著房檐流下來,很多人擠在檐下用長柄的勺子接水喝,還用日本人那種特有的夸張語氣說著:“真是太好喝了!”這就是 “音羽瀑布”?看來瀑布在日本人的理解中是“細水長流”,跟我們的“飛流直下”大不一樣。書上提到的名勝古跡一一看過,又在寺里轉了好幾圈,卻始終沒找到“氣勢逼人”的三重塔,向工作人員打聽,竟都露出一副摸不著頭腦的神情,無奈只得原路返回。又看到那座小小的紅塔,仔細端詳一番,不是和旅游手冊上的照片一樣嗎?只不過我們非得按照西安大雁塔的規(guī)模來要求,硬是對人家的“雄偉壯觀”視而不見罷了。
第一次游清水寺刷新了我對“雄偉壯觀”“氣勢逼人”等一系列形容詞在不同語境中的含義,相信現(xiàn)在許多擁擠在這里的游客也和我們當年一樣懵懵懂懂,名勝古跡聽說了、來過了、擠過了就算功德圓滿了。后來我才漸漸了解到,清水寺其實藏著許多故事和玄機。作為日本最古老的寺院之一,它是由奈良子島寺的賢心法師于寶龜九年(778年)開創(chuàng)的。相傳,賢心偶得一夢,神在夢中指示他到木津川的北流去尋找清泉,翌日清晨他果然在音羽山尋得瀑布與清流,并見到了在那里結廬修行的行睿居士。行睿將珍藏的靈木贈給賢心,叮囑他一定要用這靈木雕刻千手觀音像并好好守護這觀音靈地,說罷就不見了。賢心這才悟出原來行睿居士就是觀音的化身,于是謹遵菩薩之命,盡心盡意守護靈山。兩年后,名將坂上田村麻呂為求夫人安產,獵鹿來到音羽山,夏日炎炎,山中卻是一片清涼世界,他緣溪行,忘路之遠近,不知不覺來到賢心的草廬。坂上田村麻呂聽說了觀世音菩薩的教誨,深感不可在靈地殺生,回家后與夫人一同皈依佛法,并將自己的宅邸獻作寺廟,供奉十一面千手觀世音菩薩像。清水寺,因為音羽山中的靈泉而得名,人們深信這潺潺清流源自觀音菩薩拯救蕓蕓眾生的慈悲之心,它會源源不斷地為人間輸送健康、智慧、財富和良緣, 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云集于此,“清水觀音”的靈驗也被廣為傳頌。在《枕草子》《源氏物語》等文學名著和能、狂言、歌舞伎、落語等傳統(tǒng)藝術中,清水寺都常常出現(xiàn)。開創(chuàng)1200多年以來,清水寺幾經戰(zhàn)亂,幾度重建,現(xiàn)在的廟宇是德川家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于寬永十年(1633年)重建的,并在1994年入選世界文化遺產。
與中國寺院相比,日本的寺院顯得很簡單,正殿規(guī)模不大,更沒有層層殿宇。清水寺的正殿也不大,殿前就是最著名的“清水舞臺”。無論何時,都有說著各種語言的游客興致勃勃地擠在這里拍照。說實話,大名鼎鼎的“清水舞臺”乍看上去不過是個很舊的木頭平臺,到底有什么驚人之處呢?過了正殿沿山路轉到側面,不經意間回頭看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大殿是依懸崖而建,而這個“平臺”竟是用許多根大圓木在懸崖峭壁上搭建出來的。清水舞臺的高度相當于4層樓,面積約190平方米,其中起支撐作用的柱子最長的有十二米,整個建筑沒有使用一枚鐵釘。自平安時代以來,包括雅樂、戲劇、相撲在內的各種敬獻給觀音菩薩的藝能經常在此上演,現(xiàn)在這里仍然是舉行重要宗教活動的場所。春秋時節(jié),有了櫻花和紅葉的簇擁,懸空的舞臺在五色祥云間熠熠生輝,一場場舞樂落幕,一場場繁華更替,從這里望出去,京都的街景變了又變,在菩薩眼中蕓蕓眾生的歡喜與煩惱是否從未改變呢?endprint
日本有句老話:“從清水舞臺上飛身跳下去!”這句話類似于漢語中的“不成功便成仁”,表達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可一直以來卻經常有人真的采取這樣的過激行為,其中不少人并非抱定了自殺念頭,而只是為了表達信仰的虔誠,浮世繪和小說都描繪過這樣的情節(jié)。據(jù)統(tǒng)計,從清水舞臺飛身跳下的生還率為85%,因為這個不可思議的高生還率,幾度獲救幾度再跳的也大有人在。歷史也罷,傳奇也罷,現(xiàn)在寺中僧侶對公眾的希望是:“大家可千萬別再跳了!世界各地的游人這么多,為了自己和他人安全,把雄心壯志放在心里,然后慢慢付諸行動就好?!?/p>
走出正殿沒幾步,依山崖斜面而建的是一座神社,鳥居下一個大大的“緣”字顯得喜氣洋洋,這就是祈求良緣的“地主神社”。沿石階上去,迎面便遇到主祭神大國主和他的助手——兔子,注視著他們的塑像,不同顏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樣的虔誠和熱切,而神始終含笑不語,兔子更是一臉的煞有介事。地主神社最出名的是兩塊石頭,叫“戀愛占卜石”。它們相距十米,占卜者閉上眼睛從一端走到另一端,如果走得很直就預示著愛情會一帆風順,而偏離軌道則表示會有波折。本來是平平常常的一段路,有了這兩塊胖墩墩的石頭竟成了神奇的十米??粗鴣碜蕴炷虾1钡那嗄昴信畱?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完這十米路,或歡天喜地,或懊惱不已,不知道石頭們會不會互相做個鬼臉兒,偷著樂一通。千年的清水寺,竟還藏著天真的妙趣。
別看地主神社總洋溢著年輕人的歡聲笑語,其實它的歷史比清水寺還要長很多,人們推算它的創(chuàng)建年代遠遠早于日本建國的時間,而近年來美國科學家的研究表明:那兩塊頑皮的戀愛占卜石居然是從繩紋時代(前12000—前300)流傳下來的。在遙遠的古代,京都盆地還是一片汪洋湖泊,地主神社所在之地是聳立于湖中的山丘,于是被人們視為靈山,得名 “名勝蓬萊山”,成為古老的祭祀場所。兩塊石頭沿東西向擺放的特點,也與日本古代自然崇拜信仰重視東西方位的傳統(tǒng)相符。而清水寺正殿、地主神社拜殿、正殿呈三點一線沿南北排列的特點,則與佛教信仰和日本長期以來的“神佛合流”有關。日本佛教來自中國,所以也有人說:這東西、南北兩條線,分明勾畫出中日兩國古代文化交流的軌跡。明治時期(1868—1912),政府下達《神佛分離令》,盡管日本神道教的800萬神祇、中國傳入的佛祖菩薩早已習慣了共同歆享人間的香煙,但政府一紙令下,還是讓包括清水寺在內的眾多佛教寺院受到沖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由于神道教無法讓人與神祇“面對面”,很難給戰(zhàn)后彷徨無助的人們帶來有力的安慰,使得人們更傾向于去寺院祈禱。一時間,清水寺的山門都快被擠破了,而與它同處一園的地主神社卻門庭冷落,瀕臨荒廢。神職人員們只好給文部省寫信尋求支持,經過鍥而不舍的努力,神社建筑在1966年被認定為文化遺產,得到保護和修繕。清水寺和地主神社這對“神佛合流”的典范歷盡劫難,終于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攜手走進新的世紀。
或許“姻緣”始終離不開“人緣”,或許日本人也相信技藝精湛和健康長壽都是藝術家享有盛名的重要保障,所以地主神社還供奉著主管長壽和藝事精進的大田大神,令古往今來無數(shù)藝人心向往之。其中,能樂大師世阿彌(1363—1443)的名作《田村》《熊野》就是以這里為舞臺創(chuàng)作的。世阿彌自幼隨父親觀阿彌(1333—1384)從事能樂演出,12歲作為神童,得到以將軍足利義滿為首的王公貴族的矚目。他在創(chuàng)作中,繼承了父親表現(xiàn)人與自然相生相伴的主題,又向個人的深層心理探尋,開創(chuàng)了充滿幽玄之美的“夢幻能”這一戲劇題材,提高了能的藝術性和人文情懷。他的作品《田村》就是一出典型的夢幻能,描寫一名來自東國的僧侶在陽春三月登上櫻花盛開的音羽山,花謝花飛花滿天,只見一個少年獨自在樹下清掃著如雪片般堆積的花瓣。僧侶與少年交談,得知此地與已故的征夷大將軍坂上田村麻呂淵源頗深。暮色漸起,花影婆娑,二人沉醉在如夢似幻的景色中。僧侶深覺少年并非凡人,待要細問,少年卻消失在月光中。僧侶在花下誦讀經文,坂上田村麻呂的靈魂浮現(xiàn),將自己生前經歷的戰(zhàn)事娓娓道來,感嘆:“勝利、功勛,皆因觀音的庇佑而得?!眲≈谐霈F(xiàn)的這棵櫻花樹就是大名鼎鼎的“地主櫻”,弘仁二年(811年),它的美麗讓嵯峨天皇三度折返御駕,因此也叫“御駕折返櫻”。不管來時是否正逢花期,人們總要來尋訪一下這株載入史冊的櫻花樹,就像《田村》中所唱的那樣:“京都的櫻花數(shù)不勝數(shù),而地主櫻分外妖嬈,它的美麗中閃耀著觀音菩薩慈悲的光芒?!?/p>
還記得第一次走出清水寺的時候,薄暮時分,淡淡的霧氣悄悄將古剎圍攏起來。雨中三重塔嬌艷的紅色、七色花淡淡的幽藍,讓人分不清是細雨點染了寺院的清凈,還是古寺為細雨憑添了靈動的精神。眼前的景色竟有些似曾相識,那氤氳在雨中的色彩與線條不恰似瓷器上的朦朧與恬淡嗎?此刻,不禁對自己先前的失望感到好笑,京都的魅力,原本就不是雄渾壯闊,換個角度去欣賞,從細膩婉約中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驚人的美麗。從那一刻起,我被京都的魅力深深打動了……十年之后,當我再次來到清水寺的時候,山門內外已是人山人海,買票要排隊、進門要排隊,而接一勺清泉甚至要排一個小時的隊。名勝古跡往往為盛名所累而失去它最吸引人的東西,這時的清水寺和旅游旺季的蘇州園林一樣,失去清幽也就失去了靈魂,與其擠進去進行一番誤讀,不如留美好的想象在心里。清水寺近旁有兩條名為二年坂、三年坂的坡道,兩旁是一家家鱗次櫛比的老店,高高低低的石板路、懸在窗前的竹簾、撐開的油紙傘,讓人覺得這仿佛是《清明上河圖》里的一條路,沿著它走下去就能穿越回北宋。當然,北宋是回不去的,卻能走到一個像當年的清水寺一樣適合發(fā)呆的地方——高臺寺。
高臺寺,是豐臣秀吉(1536—1598)的夫人北政所寧寧(1548—1624)出家修行的地方,建于慶長十一年(1606年)。營造之際,德川家康(1543—1616)為籠絡豐臣舊部曾給予大力支持,因此寺院建造得極為壯麗。霸主與風云同逝,美人獨留人世,靜看庭前春去秋來……有人說,高臺寺是女性開創(chuàng)的寺院,是寄托美人哀思的地方,所以特別能喚起人們心底的一絲柔情、一絲凄婉之情。因為沒有清水寺那么出名,加之門票略貴,高臺寺還不是很擁擠,坐在回廊上歇歇腳,對著枯山水出會兒神,喧囂不知何時已漸漸遠去。在春、夏、秋三季,高臺寺會有一段時間特別在日落以后開放,那時來看看櫻花、綠樹與紅葉參演的燈光秀,眼前是難以言傳的美景,心中卻涌起復雜的情感,是暗自感慨愛情比霸業(yè)更長久,是默默祝禱美好的緣分,還是忽然參透了觀阿彌、世阿彌父子在歌中所唱: “人啊,豈能獨自生存” “人啊,被自然賦予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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