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遠藤周作 李煒編譯
當田村與親戚們從火葬場出來的時候,天已接近黃昏,冬天的夕陽從沿街的農家草屋頂與光禿禿的樹枝間漸漸隱去。妻子的骨灰盒用白布包著,放在田村的腿上。他忽然感到,盡管妻子已經不在人世,但太陽依舊落山,黃昏與黑夜仍然像往常一樣到來,他對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你不要這樣垂頭喪氣的,如果你再累垮了,那就麻煩了?!弊谂赃叺慕憬惴冀参克f:“里子已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所以她一定會進天堂的,”說到這兒,姐組突然壓低聲音對田村說,“但你……說實話,是不是松了一口氣?”
確實如姐姐所說,田村心里嘀咕著,“對于妻子的死,我竟然沒有什么感覺,沒有感到任何的悲傷和寂寞。更確切地說,里子死后,反而使我卸下了一個包袱,這是怎么回事?”他想起了5小時之前,在舉行妻子葬禮的豪德寺,他被夾在從鄉(xiāng)下趕來的妻子的哥嫂以及其他親戚之間,像列席的客人一樣鞠躬,同時眨著小眼向列席葬禮的同事及客人不停地小聲道謝。當時田村感到自己的心就像冬天的陽光一樣漸漸地冷下去,但他心中卻沒有一絲的悲傷,相反,雖然緊繃著臉,可內心深處卻細細地體味著一種從照顧病妻的丈夫的義務中解脫出來的輕松。
田村和里于是三年前通過別人介紹結婚的,一直到33歲都獨身的田村總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與女人沒有緣分。田村畢業(yè)于神田私立大學夜校,隨后在某政府機關謀到了一份職位,但他一直有著強烈的自卑感,一是沒有高學歷,二是沒有和別人那樣吸引女人的魅力,這使他非??鄲?。當他33歲時,姐姐芳江為他應下了鄉(xiāng)下的一門親事,在一張不起眼的照片上,有一個和他一樣的矮個子、相貌平平的姑娘,她就是里子。
即使結婚后,他也不明白愛一個女人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簡單地說,里子對他只是一個操持家務的女人,一個共同生活的伙伴,一個滿足性欲的對象。在田村心中,所謂夫妻,就是通過一起生活,彼此各有所得的一對男女。結婚后一年,里子的身體非常健壯,但從第二年春天開始,田村注意到她的臉色時常像發(fā)燒一樣,紅腫或變得鐵青,而且在洗衣服或干完家務后,她總是靠著柱子,把手放在額頭上。
“你怎么了?”
“不知為什么,最近稍一干活就特別頭暈?!?/p>
“是不是有了?”田村不安地問道,他覺得從經濟上考慮,當前還不能要孩子,但如果真有了,也沒有辦法。
“但我每月還是照常來?!崩镒诱J真地搖了搖頭,既然不是懷孕那就是生病了,但田村沒有說讓她去看病,里子也再沒說什么。
一個夏天的下午,田村從單位回到家,發(fā)現在被夕陽斜射的屋子里,妻子露著又短又粗的腿,躺在地上,臉像喝了酒似的通紅。他脫了西裝,換上休閑服,從上向下俯視著妻子的身體,“田村君,”公寓管理員走過來說:“你回來了,實際上你夫人……”看著里子通紅的臉,“如果看醫(yī)生,還是馬上打電話比較好?!卑胄r后,小鎮(zhèn)的醫(yī)生就到了,在滿臉嚴肅的檢查了里子很久后,他說,為了做進一步檢查,要把她的血液帶到T大學去。
得知里子思了白血病是兩周后在T大學醫(yī)院,年輕的醫(yī)師將陪同而來的田村叫到診察室,“說實話,雖沒有給你夫人直說,但看癥狀很可能是白血病?!?/p>
“白血病,”田村不明白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病,看到他莫名其妙的表情,醫(yī)師補充道:“那就直說了吧,你可以認為這是癌的一種?!?/p>
里子垂頭喪氣地坐在走廊里的長椅上,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照著她那穿著和服的瘦瘦的身體,她好像覺得讓丈夫出這筆費用很過意不去,本來就小的身體縮得更小了,看著田村與醫(yī)生出來,她怯生生地說:“住院?要花很多錢吧……”醫(yī)師勸說道:“因為有健康保險,如果住普通大病房,應該不會花多少錢?!?/p>
考慮到如果讓她在家里臥床養(yǎng)病,自己從做飯到照顧病人,所有事情都要干,田村在心里估摸了一會兒,還是答應讓妻子住院。這樣,結婚兩年后,田村又重新開始了他的獨身生活。最初的時候,一周一次或兩次,田村下班后就去醫(yī)院看望里子,在病房昏暗的燈光下,并排擺著6張病床,屋中彌漫著病人的汗臭和體臭,甚至都滲入了墻壁和窗戶,里子在最靠近門口的床上,被子一直蓋到嘴邊,從被子露出的手腕上插著針頭,頭頂上掛著裝滿血的瓶子,現在已經開始輸血治療了。每當看到丈夫,里子總是帶著那種想要道歉的眼神,低聲說道:“住院已經……花了不少錢了吧?!比膫€月后,田村已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去醫(yī)院了。剛開始這種久違的獨身生活時,還感到特別不方便,但習慣后,他開始覺得下班回家后,一個人枕著胳膊,聽著廣播中的笑話節(jié)目,度過一個個的晚上,還是比較輕松自在的。每到發(fā)工資的晚上,他又像以前一樣去新宿,喝過酒后與女人鬼混。就算這樣,他還是每月去醫(yī)院兩三次,畢竟里子是他的妻子,但每次從醫(yī)院回來,他總是氣憤地咕噥道:“結婚后,我總是吃虧,正因為姐姐說她身體特別好,我才答應這門親事,結果最后成了這種局面,白花了一些本不必要的開支,還要拖著疲憊的身體去醫(yī)院?!泵窟^一個月,田襯就覺得里子的身體奇妙地變小,這并不是心理作用,事實上,里子已經明顯消瘦,體力也大大降低。
“對不起,難受嗎?”看著妻子蒼老了許多的臉,連田村心中也涌起了憐憫之情。
“不難受,但更讓我不安的是,我住院已經……家里的事什么都干不了。”那天晚上,他看到了里子牙跟上滲出了一點血,他當然不知道,這是白血病人員后階段的癥狀。
就在那年冬天,里子去了。
一天晚上,當田村從衣櫥里取出從醫(yī)院拿來的妻子的包袱時,發(fā)現里面除了里子的洗刷用具及針箱外,還夾著一個邊上稍微有點破的信箋,封面上印著覆蓋皚皚白雪的山峰,田村看了一會兒畫,然后無意中翻開了封面,竟發(fā)現里面還有里子的字跡,是里子經常在賬本上寫的稍圓的豎寫的字體。田村掃了一眼,“我的病治不好了,”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這么一行字,“雖然醫(yī)生說今年年末就可以出院,但我覺得自己已經不行了,身體一天比—天虛弱,剛結婚就生病,又花了很多錢,真對不起他。我每天都在心中對他道歉,如果病能好,我甘愿為他干任何事,但如果病不能治愈,那我真是給丈夫添麻煩了,我雖然躺在醫(yī)院里,但總是掛念家里的事情,總是想著他是怎么吃飯,怎么洗衣服,所以,我一直向上帝祈禱,如果以后他得了病,就讓我這次得病來代替他吧,我向神靈祈禱,為了能使他在生病時沒有痛苦,就讓我更加痛苦,更加難受些吧,這……,也只有這是我所能為他做的,不管夫妻到底意味著什么,只要能為他做到這一點,我就滿足了……”
文字到此消失了,收起信箋,田村沉思了許久,結婚以來,他第一次被一種好似后悔的情感所籠罩,他不停地在嘴中念叨著“里子,里子……”
(澤自日本遠藤周作小說集《結婚》)